我不再“服美役”了

2024-08-09 00:00:00海棠
意林 2024年11期

1

小孩子天生臭美。五六岁时偷拿母亲的口红涂抹在嘴唇上,穿她的高跟鞋,把床上的白色蚊帐拆下来戴头上扮新娘子。但对于自己的外形,我其实一直谈不上多敏感。

记忆中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小学三年级时,我们班的班花之一凑近我的脸,说我的眼睫毛好神奇,短到看不见。我那时才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又长又卷,和我的不一样。原来漂亮的女孩子,那么小的年纪,已经会关注眼睫毛这样的细节。

上中学那会儿因为脸上的青春痘和鼻子上的黑头而受到过短暂的困扰,会认真挑选洗面奶,买去黑头的鼻贴和清洁面膜。过了这个阶段,青春痘消退,黑头不那么“猖獗”,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洗面奶也一直用习惯的一款,便不再为这些事花心思了。

后来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外形是很普通的,而长得好看的人天然就能受到优待;因为从没有尝到过长得好看带来的甜头,对此怀有渴望,于是也为变美付出过努力。接着,我发现这件事很难,像学习数学,我明白它的种种好处,只是于我而言,它收效甚微,极不划算。

2

比方说护肤。回想年少时,不过冬天才在脸上涂抹保湿霜,防止皮肤干裂。什么时候有了日常护肤的概念呢?应该是长大后不断接触护肤品广告,误以为保湿、美白、祛斑、抗皱等,是和穿衣吃饭一般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十几岁时看神仙水的广告,相信它的神奇,以为把它涂抹在脸上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就像《西游记》里刚吸食完人类精血的白骨精,皮肤一下子变得年轻娇嫩。到了二十几岁时有了购买能力,最好的体验感不过是它质地的清透,使用后脸部不那么容易泛油,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神奇的物质层层渗透我的皮肤,为它带来晶莹焕变。

护肤品更像一种安慰剂。我们会在一天之中的哪个时间段护肤呢?一般是结束了劳累疲乏的一天,回到家中洗漱完毕,在睡前进行护肤。涂抹精华水,眼霜、面霜、颈霜,轻轻按摩、拍打,促进局部皮肤的血液循环,令它更有活力和弹性。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休息的需要和对自我的呵护都得到了满足,放松而愉悦。

与此同时,护肤品精美的包装、好闻的香气和凝润的质地,营造了一种优雅的氛围感,并唤醒了人的视觉、嗅觉和触觉,给人留下被滋养的印象。这其实也是消费主义时代里“商品美学”的一个陷阱,让商品与人建立起感性的联系,以感官刺激促进消费。就像学生时代用过的带有香气的本子和橡皮,纸张用来写字、橡皮用来擦掉痕迹,但它们对人的嗅觉发起攻势。

其实,如果护肤品真有它宣传的效果,而我也想见到那样的突破,那么我愿意为此买单。但如果它一贯言过其实,或是想通过营造雾里看花的场景使我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钱和精力交付出去,那么我只能对此拒绝。

3

还有化妆。我记得第一次买了彩妆自己在家里化,妆感很重。妆感这个词也很有意思,我们通过化妆变得更好看,但要求脸上尽可能不留下化妆的痕迹,甚至有“无妆感粉底液”。

不过化完妆以后,气色确实变得更好了,体内有某种自信被激活,但也失去了不化妆的自信。我曾在手机便笺上写:“化了个妆,今天是美飘的一天。只是一旦化妆去公司了,第二天就很难不化,因为美丽是一种习惯。”

要保持这种虚荣的习惯,首先是需担负起买彩妆用品的费用,其次是要起得更早为化妆留出时间,也就是睡得更少,还要忍受上班带妆的不便,比如午睡除非平躺着睡在行军床上,要是趴桌子上睡,画的眉毛势必会被抹去一部分。

不上班以后,我大概三年没有化过妆了。事实上,我的化妆技术十分一般,并没有通过化妆变成大美女,尽管如此,好几年的时间里我都坚持带妆上班,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是什么在支撑着我自觉地、日复一日地做着一件既要出钱又要出力,却几乎谈不上有回报的麻烦事儿?

归根结底,大概因为我是个女人,早已不知不觉间内化了外在凝视,会下意识地审视和评判自己。所以,即便我懂得女人有追求美的自由,也有懒丑的权利,想化妆就化妆,不化妆的时候,也不必因此感到莫名的羞愧,但在现实生活中,很难让自己做到这样潇洒。

4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体毛羞耻。或许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脱腋毛的时候,或许是第一次看到有女同学连手臂上的汗毛也不放过的时候。又或许,是我在朋友圈晒照片,有男生评论我的腿毛很明显、不雅观的时候。

最典型的一次经历,是我准备穿短裙去一个俱乐部讲开放麦,那一场的主题是“女性主义”,出门前,我特地脱了腿毛。这个动作做完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腿毛羞耻,紧接着,又为发现自己有体毛羞耻这件事情而感到十分羞耻。

科技进步了,早就可以做全身激光脱毛,但有时科技的进步让我感觉到文明的倒退,当医美遍地开花,女人整容整形,而男人可以连澡都不洗。以前我在外贸公司上班,有个同事是美籍华人,他可以在公司连睡一星期,不洗脸不刷牙不洗澡,穿着拖鞋怡然自得。

说起来,这个同事倒是给我带来过一点启发。他并不双标,作为男人不会用另一套标准来要求女人,他甚至和女人有着一些相同的困惑,比如当我背着一个链条斜挎包去公司时,他问为什么要背那么重的包。当我穿着高跟鞋后脚踝被磨出血泡时,他问为什么要穿磨脚的鞋子。他不认为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他认为这些通通是不正常的存在。

现在我尽可能让自己甩掉这一切,与此同时,我发现在我最放松最舒服的时候,恰恰才能带给别人最好的状态。

当有人对我的外形指指点点,比如不久前约会的男生说我肚子很肥,这句话如同水过鸭背——对我毫无影响。当有男人在我面前吹嘘自己,我不会像从前那样内心在嘲讽、表面却在迎合,我会直接表露自己不屑的情绪,毕竟谁也不欠谁的,我用不着做小伏低。

偶尔,我仍会为自己生得不美而感到悲哀,但我坚定地为自己不再服美役而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