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体验与个体的存在选择

2024-08-08 00:00王海萍
求是学刊 2024年3期

摘 要:现代性的机制使现代个体的生存呈现出悖论的状态:一方面,现代个体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创造和个性发展机遇;另一方面,由于确定性的丧失而使他们面临着个体自由失去根基的异化境遇。对此,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格妮丝·赫勒一方面对现代个体的悖论式的、偶然性的现代性体验和生存困境作了深入、细致的考察和分析,明确偶然性是悖论性的根源,在此基础上将偶然性作为其现代性理论的哲学预设;另一方面,又借助存在选择理论为现代人摆脱这种生存困境、异化状态提出做“好人”和“好公民”的建设性方案,在一定程度上丰富和发展了现代性批判理论、马克思的异化理论。

关键词:现代性体验;悖论性;偶然性;存在选择;中国式现代化

作者简介:王海萍,哈尔滨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哈尔滨 150025)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国家治理现代化视野下的阿格妮丝·赫勒现代性思想研究”(19BZX014);2022年度黑龙江省高等教育教学改革项目思想政治理论课及“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专题教学改革研究专项“‘新发展理念’融入‘原理’课教学研究”(项目号:SJGSX2022015)

DOI编码: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3.003

现代性的生成对人类社会的运行机制和个体的生存方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影响,以不断超越、不断变革为特征的现代性既给人类的发展注入了强大的动力,也引发了亘古未有的社会矛盾和危机,关于现代社会转型的深刻变化和现代性的危机特征,很多思想家和理论家作了多维度的探讨,其中一些人致力于批判现代性背景下的技术理性、大众文化、官僚机制等对人的压抑,也有人把批判的焦点从对外在异化力量的批判转向对人的生存本身的分析,在深层次上揭示现代性危机中的个体生存困境。如,哈贝马斯曾指出:“‘现代性’首先是一种挑战。从实证的观点看,这一时代深深地打上了个人自由的烙印,这表现在三个方面:作为科学的自由,作为自我决定的自由……还有作为自我实现的自由。”①在这一方面,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格妮丝·赫勒以其独特的存在选择理论做了深刻的探讨。她集中揭示现代个体悖论式的、偶然性的现代性体验和生存困境,并通过个体的道德选择为现代人摆脱这种生存困境和异化状态提供了一种建设性的方案。同时,赫勒深入现代人的生存境遇所进行的现代性批判又是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具体化,它不仅丰富了现代性批判理论,而且对于新时代进一步深化、发展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具有重要意义。

一、现代性的生存体验与困境

20世纪以来,现代性问题一直是众多思想家、理论家讨论的重要问题,对于现代性体验,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格妮丝·赫勒在其独特经历基础上作出的理论反思和探讨堪称典范。赫勒关于现代人的现代性体验有很多论述,我们可以把这些论述概括为两个主要的方面:一是悖论性的现代性体验,二是偶然性的现代性体验。前者是针对现代人现代性的生存状况的直接体验作出的总体性描绘,后者则是对前者这一总体性描绘深层次的觉察和反思。我们用自由的增强与自由的脆弱描述现代人悖论性的生存体验,以自由的有根基与自由的无根基概述现代人偶然性的生存体验,其目的在于揭示并分析现代性给现代人的生存带来的困惑和问题,探究解决现代性问题的合理性方案。总之,这两种现代性体验彼此呼应,共同构成现代人最主要的生存状况。

(一)自由的增强与式微:悖论性的现代性体验

诚然,现代人生活于矛盾和悖论之中。现代性条件下,人的自由一方面空前增长,人的创造性、能力和力量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和拓展;另一方面,它又显露出脆弱甚至无力,人创造出的东西成为操控人的存在,变成抑制人的自由的东西。具体而言,首先,现代生活的悖论性主要体现为:现代人生存于由革命与保守构成的张力中。二者既相互抵牾,又维系一种脆弱平衡。以超越和变革为表征的现代生活的革命性主要体现为现代人敢于直面生活中压倒性力量、危机和困境带来的种种挑战抑或抚平新经验、历险甚至恐吓带来的惴惴不安,有决心通过斗争来改变他们所在的世界,使之变成现代人自己的世界,体现了人的自由的增长;保守则以维持和沿袭为体现,往往以自我保全为目的,表现出人的自由脆弱和无力的一面。其次,现代人生存的悖论性还体现在:现代人一方面非常渴望创造新的、属于自己的世界和生活以及可以抓住某些真实的东西,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去面对周遭的一切正在融化的现实,因为他们已深刻地体验到“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世界颤动与现实。现代人即便能够坦然面对并抵御现代生活中隐藏的种种危机和凶险,也难免纠缠于现代生活带来无力的、脆弱的生命体验和藩篱。最后,现代人生存的悖论性又体现为现代人生活于须臾的快乐与长久的压抑、获得满足与受到控制之间。现代的生产技术所引发的革命性效应在给现代人带来超乎任何时代的消费快感和满足的同时,又使得他们很多时候不得不面对价值观念、选择、行动以及个人体验被压倒、被控制甚至被摧毁的遭遇。质言之,现代生活的林林总总正在加强人们关于现代性的悖论性的体验。正如马歇尔·伯曼所言,现代人正在经历着“全都被一种变化的意愿——改变他们自身和他们所处世界的意愿——和一种对迷失方向与分崩离析的恐惧、对生活崩溃的恐惧所驱动”①。伯曼将现代人共享的“关于时间和空间、自我和他人、生活的各种可能和危险的经验”指称为“现代性”。正如他所说,现代性“就是发现我们自己身处一种环境之中,这种环境允许我们去历险,去获得权利、快乐和成长,去改变我们自己和世界,但与此同时它又威胁甚至摧毁我们拥有的一切,摧毁我们所知的一切,摧毁我们表现出来的一切”②。总之,现代性的经验跨越了地理的和民族的界限将人们统一到一起,然而这种统一又是悖论性的。它是现代人在革命与保守、更新与融化、快乐与压抑、满足与控制、自由的增强与自由的脆弱同在的生存中感知到的统一。他们所体验到的或许是清晰可见的痛苦,或许是模棱两可的欢愉。

当这种悖论性的生存体验充斥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时,我们不禁会问究竟是什么带给我们如此特别的体验?面对这样的体验,作为现代人的我们究竟该如何反思现实?赫勒为何会对现代人生存的悖论性体验情有独钟?其现代性的理论反思为什么具有独特性?究其原因,一方面,赫勒将其对这个世界深切的道德关怀和高度的历史责任感融汇于对“现代人该如何作出存在选择”这一问题的自觉反思和理论探索中,一方面,这又与其亲身经历和体验直接相关。亲历大屠杀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以及在这一事件中赫勒亲眼目睹父亲在面对“诚实与说谎”“死亡与生存”“行善与做恶”的存在选择时毫不犹豫、坚毅勇敢地选择了前者这一事实,这些经历一方面强化了赫勒对自由与生命的感知和体验,一方面又促使她对现代性等问题作出深入、独特的思考。赫勒曾在一次访谈中描述了她对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的体验和思考:我的工作(对现代性的反思——笔者注)就是我的全部生活,而且我的工作就是从我的大屠杀经历开始的。赫勒说大屠杀中她的父亲被杀了,惨遭不幸的还有其许多童年的朋友,这段经历影响了她的一生,尤其是对其工作所产生的影响。赫勒谈到,这些(经历和体验)使我一直对如下问题感兴趣:它(大屠杀)如何可能发生?大屠杀带给我的体验使我反思:怎么会这样,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由此,我必须要弄清楚道德是什么?善恶的本质是什么?我能做什么?对于犯罪,我可以从道德和邪恶的来源中找出什么?什么样的世界才能产生这样的问题?这个世界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现代性是怎么回事?我们能指望得到救赎吗?我对这些问题和想法从一开始就非常感兴趣,同时,我又考虑自己作为一个幸存者要向那些不幸的人还债。①

在此,我们看到赫勒虽然在这一灾难中得以幸存,然而目睹失去亲人的创伤和痛苦常常令她感到无力与脆弱。对于一个知识分子而言,正是这种深刻的生命体验才使得赫勒格外关注现代人的生存,对现代人时刻面临着由现代性带来的奋斗与无力、激进与脆弱、震撼与摧毁以及幸运与不幸等悖论性的生存体验表示出一种担忧,同时,这些体验又促使赫勒对历史和道德问题作出深入觉察和反思。简言之,赫勒接下来的工作重点是反思悖论性的现代性生存体验,找出现代性条件下使现代人的生存呈现出悖论性状态的理论根据和支撑者。如此,现代人生存的偶然性呼之欲出。

(二)自由的根基性与无根基性:偶然性的现代性体验

毋庸置疑,现代性的生成对人类社会的运行机制和个体的生存方式产生了空前未有的深刻影响。在《共产党宣言》中阐述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所起的非常革命的作用时,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现代性的这种影响曾作出过经典的描述:“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②这一描绘深刻揭示了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所发生的剧烈的和深层次的变化:人类社会从一种静态社会转变为一种动态社会。以不断超越、不断变革为特征的现代性既给人类社会各个方面的发展注入了强大的动力和活力,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社会矛盾和危机;同时,现代性的机制也使现代个体的生存呈现出悖论性的状态:现代个体一方面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创造和个性发展的机遇,一方面又因为确定性的丧失而面临着个体自由失去根基的异化境遇。

当现代人将自由视为最高价值,当自由被看作现代人一切活动的终极基础时,自由成了现代性的“始因”,这意味着现代生活的每一次论证都要求助于它。当现代人企图通过自由解释现代人生存的悖论性、寻求现代性的根基时,一切都将失去根基,因为“奠基工作每一次都重新开始。每一项政治行为都以自己为根据,每一种生活都以自己为基础,每一种哲学都是自我奠基的”①。如此,现代人身处悖论之上。即便是这样,具有后现代反思意识的现代人还是能够借助自由的悖论来思考现代性当中的所有悖论和问题,如现代性中普遍性与差异性所呈现出的悖论性。因此,相比于前现代社会人的不自由却有着确定性的生存而言,现代人是自由的,然而他们的生活却失去了确定性的拐杖。因为在多元、异质的现代社会中,没有哪一种价值或规范声称可以确立现代社会的秩序以及给现代人的确定性作出担保。现代人“未曾作一种自觉的道德选择就能成功再现于其自己的世界里,生活在一个心理学、检查和治疗已经取代了伦理道德、道德思考和判断的文化”②。正是由于现代生活中价值、文化的多元化造成现代人在很多时候所要面对的甚至是相互对立的伦理规范,尤其是现代生活的悖论性体验使他们常常陷入诸如“我该如何生活”“怎么做才是对的”“我该如何作出选择”这些问题的困惑当中。问题是现代人直面悖论性的生存境遇,他们如何做才能不虚无,享有确定性的生活呢?

赫勒认为现代人生存的悖论性根源于偶然性,偶然性是现代人的一个本质特征。问题是赫勒何以得出此结论?在梳理现代性的奠基者——马克思的现代性理论贡献时,赫勒发现马克思早已认识到“现代世界的不可测性和人类存在的偶然性……现代人暴露在偶然性的面前”③。马克思意识到,正是因为“商品拜物教(人类关系表现得像是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揭示出现代人迷失方向的经验,以及现代人对于个人行为和世界运动的后果的无知”,因此“理性的(除魅的)世界同时也是魅化了的”④。在吸收马克思的这一理解基础上,沿着马克思思考现代性的逻辑理路前行,赫勒首先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就是:偶然性是什么?偶然性和现代性的关系又是什么?现代人能否消除或克服偶然性?

带着前面这些问题,我们重新回到赫勒的现代性理论,不难发现她对偶然性的分析和阐释主要是在著作《碎片化的历史哲学》和《一般伦理学》中完成的。在《碎片化的历史哲学》中,赫勒关于偶然性的探讨侧重于说明偶然性意识的历史性,凸出人的历史生成性。在历史哲学视域下,赫勒着重强调偶然性作为人的一种意识存在的重要性,它体现了现代人对自我的一种清醒认知、对命运的一种觉察和对宿命的一种觉醒。由此,拥有偶然性意识的现代人在本质上区别于前现代人;在《一般伦理学》中,赫勒主要是将偶然性置放于人的境况中对其加以分析和论述的。由于赫勒是在存在论意义上将人的境况预设为其道德哲学的本体论背景,所以偶然性构成现代性的人类条件,进而她提出存在选择的必要性和好人何以可能的问题。此外,我们还注意到在《现代性理论》中,赫勒不再从“是”的层面分析和解读偶然性,而是基于其历史哲学的和道德哲学的理解直接将偶然性的人作为后现代视角中的现代性的基本哲学预设。综上,我们认为现代人偶然性的生存体验不仅是现代人本真地理解其历史生成性,打破历史宿命的限定,实现自我,摆脱“虚无的无意义的空洞的自由”⑤的关键,同时,它也是我们打通赫勒的历史哲学、道德哲学和现代性理论,全面把握其现代性的哲学思想的重要环节。

首先,偶然性意味着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预见,现代人将偶然性作为一种体验和一种存在加以描述,他们称历史-社会的偶然性为“现代性的人的境况”。前现代社会里,最初的偶然性意识,即出生的偶然性是伴随着对命运的意识的。由于出生的偶然性决定了人在社会分工中的位置,人们能控制生活方式的结构仅仅是被赋予的,也是注定的。因此,前现代社会的社会安排使偶然转化为必然成为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事情,命运与偶然性不可避免地融为一体。到了现代,曾经是命运的东西转变为一种境遇,个人成了尚未确定和尚未决定的偶然性,一切都变得可能。现代人生而进入一种“境遇”状态的转换,他们成为他们生活的创作者和主宰者,人可以在诸多的可能性之中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即他们通过控制自己的生活方式使其不再是被赋予的,不再被看作是由宿命所裁定的,而是偶然性的集合。尤其是当“历史并非是线性发展的,它的发展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成为现代人的普遍共识后,现代人的生活犹如一艘船,“在这艘船上,一群人可以改变桅杆,另一些人可以改变航程,而第三群人可以忙于清洁甲板”①,没有什么再是既定不变的,不确定、偶然性因素充满了现代性的全部进程。在这样的“人的境况”下,如何将偶然性转化成命运就成为现代人生活中的一个首要问题。

其次,偶然性是现代人特有的生存体验,是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当现代人意识到“被抛”就是他们的命运时,相比于一生被束缚在一块狭小地域上的前现代人,他们仿佛重获自由而很快又陷入虚无之中。正如塞涅卡所言:“顺从命运的人,命运领着走;不顺从命运的人,命运拖着走。”②现代人不仅相信命运是一种主宰的力量,而且他们相信自己可以通过自主行动意识选择自己的命运,进而获得现代意义的自由——主体自决。如此,现代人被看作是“自由”的人,然而这一“自由”是与目的论相对立的、它本身没有预定目的,是由偶然性决定的自由。因此,现代人在追逐自由的过程中往往又会落入无依无靠“虚无”的生命体验之中。质言之,人们可以像塑造他们自己一样塑造世界。问题是,对于现代人而言,我们如何才能将偶然性转化成命运?“我们怎样才能不放弃自由,不守着必然性或宿命的扶手把我们的偶然性转化成命运呢?”“我们怎样才能不陷入已经证实是无用的或致命的实验,不陷入社会工程或救赎政治的实验,而把社会境遇转化成我们自己的境遇呢?”③

最后,偶然性还是现代人不得不直面的生存状况。因为偶然性已经在现代人的意识中占据中心的位置,已成为内在于人的存在的一种本质性的东西。具体而言,偶然性是现代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因为他们从一出生就必须面对双重偶然性的规约。同时人们普遍持有自己不是被任何外来之物的目的决定的自我意识,他们开始选择走自己的道路,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正如赫勒所言,“如果一个人未能选择自己,而是让他人为自己选择,那么生命就成为一种走向死亡的拖延。这个人活着只是为了死亡,为了成为无”④。当现代人意识到历史不再由那些必然因果事件组成,而是由偶然事件所组成的链条时,偶然性被看作是人类存在的条件,现代人已经开始借助偶然性来解释社会历史的变化。在众多关于偶然性与人的命运相关联的哲学论述中,赫勒“信”的隐喻最为著名:前现代人仿佛是“被扔进同一个邮筒的信,都写着相似的地址——他们被假定到达命运的相同位置。因此,被扔进这个信箱而不是扔进另外的信箱中的意外性能够很轻易地被遮蔽掉”,而对于现代人而言,没有地址被写到他们身上:他们没有目的地。可以这么讲,这些信需要它们自己去确认它们自己的目的地。它们成为它们自己的派送员,或者其他的派送员将会拿着它们从一个地址到另一个地址,而它们中没有一个将派往合适的目的地。这个信封是空白的。这意味着会被扔进自由或虚无之中。⑤正是因为偶然性消解了前现代社会对命运的预设,现代人才获得了成为他们想是的那样的人的生存境遇,才拥有了自由选择的权利。因此,现代人将自由看作“我‘转身’的行动”,是“我以‘在推动某种可能性而不是其他可能性实现的过程中,充分利用我的偶然性、我的生活’”①的一种行动。

概言之,现代人不仅接受了偶然性生存就是他们的生活,将偶然性视为其生存境遇,而且现代人始终相信他们可以通过自由自觉的行动面对并迎接偶然性带来的种种挑战,可以将自己从“自由无根基状态”转换为“自由有根基状态”。在此,自由仍然具有最高的价值,只不过是现代人赋予它新的规定性——实践性。换言之,在现代人那里,自由是实践的。

二、现代性体验下的存在选择

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现代性既可能带来福祉也可能是祸端。面对如此的生存境遇,现代人究竟该如何选择?对他们而言,怎么做是对的?如何选择会更好?一系列问题跃然纸上。因为对于现代人而言,“如果你不选择你自己的生活”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终极目标出现在你生活的地平线上”,或许“你毕生都将是完全偶然的”②。因此,只有当现代人“对自我的选择成功时,作为虚无的自由才成为作为福祉的自由”③。概言之,只有现代人通过自我的存在选择成功地将偶然性转化成命运,他们才得以摆脱虚无状态,从而享获真正意义的自由。

(一)两种存在选择

关于存在选择问题,赫勒的理论思考为现代人的生存提供了一种选择方案。如上所述,基于现代人的生存境况,赫勒作出现代人是偶然的人和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生存困境是悖论性的、偶然性的基本论断。她把现代人的这一生存状态概括为现代性条件下“人的境况”。与阿伦特对“人的境况”政治层面的思考不同的是,赫勒侧重于从个体的生存考察“人的境况”,赫勒将其指称为“人类条件”。在这里,“人的境况”特指个体在现代生活中所呈现的悖论性、偶然性、异化的生存状态。赫勒指出,现代人是双重偶然性的,它们分别指“出生的偶然性”和“成长的偶然性”。对于现代人而言,要想克服这种偶然性,摆脱空洞的、没有根基的虚无只有通过存在选择才行。

不同于生活中的日常选择,现代人对自我的选择是“一种存在的选择”,而且是“对存在的选择”④。那么,现代该如何理解存在选择呢?赫勒认为,存在选择具备以下几个鲜明特征:第一,存在选择必须是现代人自己作出的。一旦选择是他人替你作出的,你便不能克服偶然性仍然是不自由的。因为只有主体主动作出存在选择,现代人才能克服由于偶然性的生存带来的各种危机和困境,实现主体自由。如此,现代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个体。第二,存在选择是一种贯穿于你整个生命的、朝向某物的活动。这意味着选择一旦作出,你就选择了是你所是,选择了你的命运。第三,赫勒认为,存在选择自身就是目的。因为“没有任何可以应用的工具来实现一种存在的选择目标”,而且“存在的选择是我们对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对一种具体目标的选择,甚至不是对特定生活之目标的选择”⑤。第四,存在选择是不可逆转、不可更改、不可撤销的。因为“一旦你取消了它,那么你就会失去你自己,失去你自己的个性、你自己的命运,你将再次堕落到偶然性中”⑥。此外,赫勒还从结果出发重申了存在选择的重要性,借维拉之口说出以下三种情况:其一,存在选择失败。“如果你的存在选择没有成功,你将失去你自己,你将没有‘成为’的可能性”,这意味着你是一个失败的存在者。其二,存在选择成功。存在选择成功意味着你选择了你自己,选择了你的命运。其三,没有作出存在选择。这意味着“他或她被他人决定”,意味着“他人告诉你你是什么,他人使你成为你所是,你成为一个客体,一个被他人制造的人工制品”①。

赫勒指出,现代人主要面对两种存在的选择,分别是依据差异性作出的存在选择和依据普遍性作出的存在选择。前者主要指选择从事某一特定的职业。这一存在选择的独特之处在于它能够将你与其他个体区分开。因为当你所选择的事业和你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时,这一选择对你来说是清楚明确的,而对他人来说很可能是模糊的。与此同时,赫勒指出,依据差异范畴作出的选择并不是现代人生存的优先选择,尽管在差异范畴下的选择自己的过程中你完成了将自己的偶然性转化成你的命运。在她看来主要原因如下:其一,依据差异性作出的存在选择随时面临着受到外在力量玷污的风险,它本身是不自由的;其二,从现代人所面临的同时代、共命运的生存境况来看,依据差异性作出的存在选择只能实现具体个人的某种确定性和只对你自己负责,而没能为他同时代的人、他的“共在”担负起责任;后者(依据普遍性作出的存在选择)指伦理地选择成为一个好人。相比于前者,赫勒更看重这种存在选择。其主要原因在于以下几点:其一,赫勒始终坚信好人(正直、行善的人)是存在的。其二,好人能在现实世界中发挥积极的引领和示范作用。赫勒认为,依据普遍性范畴作出的存在选择(选择做一个好人)不但能使现代人获得自我决定、自我选择、自我实现意义上的自由;选择做一个好人的绝对优先性在于它不但能够增强现代人的责任意识,而且还能引导他们更好地履行照管他的同时代人、他们的“共在”的承诺。其三,依据普遍范畴作出的存在选择其实质就是伦理地选择我们自己,是对好人的彻底选择。在此,赫勒真正目的并不是对两种存在选择作一种一般性的介绍或说明,而是使现代人明确两种存在选择之间的差异,从而作出更为合理性的存在选择。总体而言,两种存在选择的主要区别在于:依据差异性进行的存在选择往往看重选择的结果,为了达到目的,可能会不择手段,目的与手段相分离;依据普遍性进行的存在选择其实质是一种道德选择。它更为重视行善的行为和过程,它不计后果是否对自己有利,目的与手段是一致的。对于两种存在选择,赫勒认为,现代人选择后一种方式更合理,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贴合赫勒所主张的构建后现代的个性伦理学的初衷。在赫勒看来,“个性伦理学不是告诉我们应该遵守什么,什么才是道德的,不是给我们的行为制定规范”,而是主张“我们应该有道德上的飞跃,应该对自己和我们的同胞负有道德上的责任”②。面对悖论性和偶然性的现代性生存,赫勒倡导现代人要依据普遍性范畴作存在选择,即伦理地选择做一个好人。

(二)好人:面对悖论性与偶然性现代人如此选择

选择做好人就是选择伦理地生存。伦理不仅是人的生存不可或缺的,而且现代的历史意识已经觉察“伦理是世界的条件”。现代人持有的这一观念承接了康德关于伦理的表述:一方面,伦理是这个世界中始终普遍存在着的,是人们必然如此行动的道德法则;一方面,这个世界的意义恰恰是由规范和规则提供的;同时,世界中的信仰体系和宇宙知识又都根植于这些规范和规则并受到它们的调节。赫勒也有过类似的表述,“我们‘拥有’一个世界,乃因为我们是受规范和规则调节的”,遵守规则意味着“好”,而破坏规则意味着“坏”,而“规范和规则的存在就相当于好(遵守)与坏(违背)之间的区分,而善与恶(伦理)之间的区分就是世界的条件”③。

既然伦理是现代世界的一个条件,那么,在现代性“人的境况”下,个体如何实现道德的存在选择而成为好人呢?

对此,赫勒指出,判断好人是否生成有两个前提:一方面看他是否依据普遍性道德范畴进行存在选择,一方面要看他的实际行动,即通过道德自律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因为在她看来,存在选择本身是理性选择的结果。如果“一个人以一种正当的方式行为、给予道德考虑而不是其他类型的考虑以优先权、宁愿蒙受不公正对待也不做不公正之事、做正确的事情而不考虑社会制裁”①,那么,就可以判断这个人是对善作出的选择,可以说,他是一个好人。按照赫勒的理解,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好人依据以下几点:第一,“一个好人是选择做正确的事情(遵守道德规范)而不考虑随之而来的结果的人”②。第二,判断好人生成的核心要点依赖于个性的生成。在赫勒看来,由于特性没有与人的类本质建立起自觉关系,特性的人天然地倾向于自我保存、具有强烈的排他性,致使他的一切都屈从于自我保存,因而那些只拥有特性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个体,更不能成为好人。相反,那些拥有个性的个体由于与其类本质建立起自觉关系,他们并不屈从于自我保存,同时能够依据普遍性范畴作出存在的选择,并自觉遵守各种道德规范和规则,从而成为好人。第三,好人一定是道德自律的人。虽然好人并不一定是拥有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所有美好的品质,但好人一定是在行动中选择善并且依照善行事的人。第四,好人是具体化的过程形成的。也就是说,尽管每个好人都选择了善,然而成为好人并不是抽象的。它是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的一种选择,这个人“不只是一般词义上的一个好人,而且是正在具体化的这样或那样的好人”③。在这一意义上,选择做好人就是选择做正义之事,就是选择不断具体化的“好”的生活方式、好的生活。因此,在诸多价值和美德相互冲突的现代世界里,好人只能是在具体化的过程中实现的。在现代社会,恰恰由于一个个具体的好人的存在,良善生活才得以可能。

对于好人的分析和阐释,赫勒的独特之处在于指出了好人的本质特征,即“公正”和“负责”。在她看来,个体的公正主要体现在:正当的人不但做正确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自我实现,即实现他的渴望、他的抱负,发展他的潜能。即使他的抱负因对正当性的选择而受阻时,他也不会感到不快乐;正当的人承认并正视道德困境,即便是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会感到痛苦。同时,现代人要成为好人必须对自己、对他人以及对他的“共在”负责。首先,现代人要对自己负责,即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其次,现代人要对他人负责,即对他人的需要要给予回应和尊重。正如鲍曼在总结大屠杀的教训时所言,道德的衰落是将自我保全凌驾于道德责任之上的必然结果,“大多数人在陷入一个没有好的选择,或者好的选择代价过于高昂的处境中时,很容易说服他们自己置道德责任问题于不顾(或者,无法说服他们自己面对道德责任),而另行选取了合理利益和自我保全的准则”④。因此,好人体现在对他人召唤或诉求的应答。最后,现代性条件下的好人一定是为他的共在(共同体)命运担忧的人,赫勒称他们为自由-民主国家的好公民。她说:“一个好公民担忧国家(他或者她的‘城市’)中公正的和不公正的事情,并且参与到目的在于补救不公正的行动中。

那么,赫勒是如何判断现代人能够成为好人呢?为此,她对现代人具备道德选择能力作出了深入、细致的分析。具体而言,首先,现代人要具有自决的能力(本真性的态度),即能在不受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自由地选择和获得道德自律的决心。它不同于对具体物的渴望和欲求,是个体对“人的本质”(自由自觉的活动)的一种觉识和把握。后来,赫勒将现代人的这种自我决定、自我选择的“自决”发展为对现代人格结构(一种自由人格的模式)的分析和阐释:倘若现代人越是受到内在的“牵引”目的论地建构自我,他就越是变得完美和自由。其次,基于对好人具有自决能力的信念和判断,赫勒从现代人所具有的反思能力入手进一步揭示其内在的、选择做好人的能力。“经验的自我反思是经验性的人类普遍性。没有这种自我反思,我不可能从非自愿的行动(action)中区分出自愿的行动。我将我自己作为一个行为者的体验同其他遵守具体规范的行为者的体验进行比较。这样我就能够辨别出我做的是正确的事情还是错误的事情。由于具有双重性质的反思(经验的和超验的反思的统一),我不仅从作为亲身体验的给定的具体规范的角度,而且从抽象规范、抽象的德行准则和抽象价值的角度,即从理念的角度反思自己。理念本身并不能够被体验:我们不能够体验‘勇气’或者‘尊严’本身。我们能够体验到的是践行和不践行这些规范的人们。”①这样,基于对现代人所具有的双重性质的自我反思能力的分析,赫勒推断出好人之所以存在的内在根源。

虽然赫勒有着“奥斯维辛“的亲身经历,更对极权主义等暴行有着深刻的思考,她对现代性的态度仍然是包容的、开放的。基于对现代人生存体验的深刻、透彻的分析和理解,赫勒为未来设计一个由“好人”构成的好的道德世界。她希望现代人都能正当地“朝着最好的道德世界行动”,因为“它包含着对这种世界的承诺,因为它是一种潜能,一种可能性”。虽然最好的道德世界并不是每个人都好的世界,但它一定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在其中善、真正的正当性可以成为其一直所是的:目的本身和善报”②。即使完满的世界和未来只是人们的一种设想和期望,然而现代社会确实需要一个能够引导现代人在多元文化、多元价值冲突中理性选择和生存的目标或指导原则。而在赫勒道德哲学的建构中,这一乌托邦理想恰恰被她具体化为好人的生成。从引领现代人走出道德困境和塑造自己的命运这一生存的意义上,赫勒为现代人提供的解救方案——选择做“好人”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价值。与此同时,“好人”理论本身带有的主观主义和乌托邦色彩也是显而易见的。

三、现代人存在选择的后现代视角及其意义

随着前现代社会格局的解体,个人旧有的生存选择模式逐渐被新的选择模式取代。以多元、异质为标志的现代生活使现代人置身于动态社会之中:矛盾与机遇、危机与挑战、自由与“虚无”并存的悖论性生存状态,使现代人不得不首先思考如何摆脱由于个体自由没有根基而带来的异化境遇,以便更好地把握争取实现个体自由和个性发展的历史机遇。而在这一方面,赫勒凭借其对现代性条件下人的生存状态所作出的敏锐洞察和深刻分析,提出了一种富有特色的存在选择理论,为现代人通过个体的道德选择摆脱现实生存困境开出了一剂良方。同时,赫勒深入到现代人的“人的境况”对现代性所展开的批判和理论探索,对于丰富、发展现代性批判理论以及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深入运用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总之,我们认为,赫勒关于现代人生存选择的理论之所以在现代性批判理论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关键在于其对后现代的视角、立场和方法的体认和有效运用。

第一,赫勒为现代人设计的生存选择方案源于其后现代视角的立场。确切地说,该理论对现代性体验的分析以及对现代人克服精神危机和异化生存的设想都是在后现代视域下完成的。与那种极端的、否定一切的后现代主义不同,赫勒所倡导的是一种富有建设性的后现代视角,它体现为现代性自觉生成的一种自我反思、自我修正和自我建设的姿态。“大屠杀”的经历和生命体验带给赫勒心灵上的震撼复杂且独特:尽管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面对现实的生存境况,她时常感到无力、脆弱,然而正是这一生命体验强化了赫勒的历史责任意识。她借助自身的生命体验努力重新审视现代性的遗产,谨慎地反思现代性带来的主要问题。区别于利奥塔、鲍德里亚等后现代主义者对宏大叙事所持的强硬态度,赫勒对待现代性的态度始终是温和的、包容的,立场是反思的。她认为,现代性道德危机的核心问题体现为理性化道德规范对主体道德选择的替代,因此她把解决问题的最终落脚点放在唤醒个体的道德良知上。她相信现代人能够确立起一种包容性和反思性的后现代视角,立足“现在”对自己、他人和他的“共在”负起责任,他们完全能够凭借双重反思能力“自我决定、自我选择和自我实现”,以便应对一切现代性挑战。因此,赫勒的存在选择理论为现代人的生存选择开辟了新的路径。

赫勒指出,绝对地否定现在要么以彻底丧失自由为代价,要么以彻底毁灭而告终。为了个体更好地生存,为了个性发展以及自由人联合体的协同发展,现代人必须从现代性的成就和困境中汲取更多养分,即使期望与经验间巨大甚至难以跨越的差距令他们对现实常常不满和失望,然而面对现代性的悖论和脆弱,作为带有后现代意识的现代人还是要“带着现代人应有的宽容与理解、信心与希望,既不随意哀怨痛苦也并不企图疏远、逃离,就这样,心怀对现代社会以及每一个人爱的责任,行走于现代和后现代之间”①。因此,与其说赫勒为现代人走出生存困境铸造了一把钥匙,不如说她传递给现代人一种积极的生存态度,而这样一种积极反思现代性的态度恰恰来源于其建设性的后现代视角。

第二,赫勒基于其建设性后现代视角关于存在选择理论的深入探讨对于我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丰富、发展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尤其是对马克思关于人的个性以及异化批判思想的深入理解提供了重要的借鉴。不可否认的是,现代性条件下,该理论的深入阐发的确是以其对个体的现代性体验深刻而细致的分析为前提和基础的,但我们也注意到,赫勒的这一后现代反思视角并非仅仅源自其理性参与观察者的身份,而是与其女性以及存在者立场密切相关。正是这样,她才能以女性思想家所特有的敏锐的直觉和洞察对现代性作出独到的分析和判断,并针对现代主体“应当”层面的问题,即现代人应当如何生存给予一定的回应。毋庸置疑,这是马克思异化批判理论在当代条件下的一种具体化体现。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深刻揭示当时工人的异化状态,“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②。虽然以不断超越和不断变革为总特征的现代性给现代社会注入强大的生机和活力,使现代人的物质生存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然而现代人却不得不面对现代性所引发的危机和问题,他们并没有因为现代性的发达而摆脱异化的存在状态,相反,他们陷入一种新的悖论性的、异化的生存当中。日常生活中,现代人在物质选择上所获得的自由无法掩饰他们在精神体验上的匮乏与无力。实际上,这恰恰是现代人异化生存状态最显著的体现。正是从现代人这种独有的生命体验出发,赫勒揭示出现代人异化境遇的深刻根源:由于确定性的丧失而使他们面临着个体自由没有根基的危险。对此,她指出,现代人要想克服其异化的生存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必须在现代的“人的境况”中作出存在选择,尤其是选择做具有道德良知和道德责任的好人。在赫勒看来,唯有如此,个体的生存才富有价值和意义。很显然,从她对现代性持有的一贯立场来看,与其对现代性条件下人的异化境遇作尖锐的批判,不如反思现代性。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做的。赫勒从后现代反思视角出发洞察并分析个体的现代性体验,目的是构建一种可以拯救现代性,使个体克服异化生存状态的个性化的道德哲学。事实确是如此,之后赫勒在其道德哲学的第三部著作《个性伦理学》中明确提出自己的道德哲学是一种能够让他人讲话并体现他人立场的个性化的伦理学。她指出,为了承担他人的立场,我必须学会让他人讲话。倘若不能让他人说自己的语言,建立他们自己的立场,这意味着不能让他人通过自己行动和互动(道德选择)成为自己,那么,我将辜负整个个性伦理学的要求,因为“个人的责任是伦理学唯一的核心范畴”③。可见,赫勒是从“一个负责任的存在者”的后现代反思立场出发思考现代性问题的。

对于个人而言,赫勒的存在选择理论发展成为一种以“让他人讲话”为核心的主张和总体要求,以个性自由与个性解放为最终目标和愿望的道德理想。尤其是当现代人面对机遇与挑战、危机与变革并存的“人类条件”时,赫勒为他们探寻到一条既可以摆脱困境又能张扬个性的生存路径,即现代个体在诸如自我决定、自我选择、自我创造和自我实现的层面上成为真正自由的主体。总而言之,我们认为,赫勒的这一理论构想使现代人成为不但敢于直面偶然与悖论而且可以坦然拥抱它们的完整个体。至此,现代人不仅完成了从“选择好人、“践行好人”到“成为好人”的从应然到实然的生存转换,而且也体现了他们对以个性自由与个性解放为核心的生命价值的不懈寻求。在这一意义上,该理论根据新的社会变化丰富了马克思关于人的个性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是马克思唯物史观在现代性条件下的一种具体运用。

第三,赫勒以后现代为视角的存在选择理论对于丰富马克思关于个性发展和自由人联合体思想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体现在其自由自觉的活动,而现实的资本主义大生产却使得“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身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①。如同资本主义大生产中工人与他的劳动间的异化关系,现代人的生存境况亦是悖论性的,而现代个体如何在这样的生存境况中抵御各种消极力量的束缚使个性得到发展无疑是现代社会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问题。

赫勒在其存在选择理论中提出,现代人只有通过自觉的道德选择,即在复杂的现实生存条件下选择成为好人和好公民,并通过其具体的行动履行好人和好公民所肩负的责任,个性的发展以及自由人联合体的发展才能得以实现。虽然成为好人和成为好公民都离不开个体的选择,赫勒却指出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选择:对于个人来说,前者是生存选择,它给予个体确定性,决定个体的命运,即是一种道德选择;而后者虽然也是由个体的自决作出的,但由于它与个体的确定性和命运无关,因而它不是生存选择,而且也不具有道德选择的内涵。用赫勒自己的话来表述,“是一个好公民或者成为一个好公民不是一种命运”②。

那么,对于现代人而言,在本文论述的问题上,成为好人与成为好的公民有什么独到的价值和意义让赫勒对二者情有独钟呢?其实,这源于她对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论述的认同和继承。马克思早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明确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③,赫勒将这一思想运用到她的道德哲学中体现为她一直所强调的“行动者总是要负责任的(responsible)”④。由于现实中的个人总归是在共同体中生存的个人,所以个人无论是成为好人还是成为好公民都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当然二者各有侧重:前者注重于个人先要对自己负责,在这里赫勒强调的是个人的自我选择和自我决定,即凸显这一选择不是由于被推动而是受到内在“牵引”才作出的;而后者看重的是个人参与公共事务、对国家(共同体)负责的方面,在此,她侧重于表达个人的自我实现总是在共同体中进行的。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赫勒提出除了要对自己负责之外,个人还要担负起“世界-历史的责任”。

事实上,赫勒关于好人与好公民的理解和解读,恰好体现了她对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关于“个人与公民关系”论述的某种继承。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当现实的个人把抽象的公民复归于自身,并且作为个人,在自己的经验生活、自己的个体劳动、自己的个体关系中间,成为类存在物的时候,只有当人认识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起来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离的时候,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①。正如赫勒强调的那样,个人只有建立起自身与类的自觉同一关系才可能成为好人,同时,个体只有通过自由自觉的行动参与公共事务,履行对他人、对他的共在的“世界-历史责任”,个体固有的力量才能现实地成为社会力量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时,个体的人才现实地成为好公民。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唯有如此,个性的发展以及人类的自由和全面发展,即自由人联合体的协同发展才得以可能。

总之,基于对现代人生存境况的深入分析,赫勒所提出的存在选择理论为现代人摆脱异化的生存困境提供了一种积极的思路,对于现代人如何应对现代性的生存境遇,寻求个体生存和生命的意义以及重新安排现代性作出了一种具有重要启发意义的尝试:带有强烈的后现代反思意义的赫勒存在选择理论不仅凸显了现代人对“自由”和“生命”两种人性价值的不懈追求,而且也为现代人在现时代“人的境况”下跳出虚无、享获自由和在源源不断的新张力所编织的“人类条件”中展现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提供了一条可选择的路径。赫勒针对现代人的困境提出的解救方案还仅仅局限于一种过于理想化的理论设计,是一种难以实践的乌托邦。即便如此,我们不应怀疑其对发展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意义。

[责任编辑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