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们兄妹几个约好回文山老家扫墓祭祖。兄妹分散在各地,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一年到头就算是春节也不一定能聚在一起。唯有清明,各自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赶赴一场与先人的约定。我们带着香烛花果,来到祖父坟前,铲除杂草,挂坟飘,上香,摆供,烧纸。忽地天色阴沉,狂风乱卷,一堆燃尽的钱纸随风飘散,坟飘被吹得七零八落,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一地。兄妹们如惊鸟四散而去,我悄悄抓起一把土放进袋子里。回去后,我用一块红布将土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行李箱里层,打算带到西双版纳去。
第二天清晨,一阵阵“嗡嗡”的响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看见父亲艰难地挺着腰,双手抬着撮箕在碾米。花白的头上飘满谷糠,看上去像个雪人。母亲则把攒了很久的土鸡蛋拿出来,挨个地往袋里装。等我收拾好行李,发现后备箱已塞满了大米、花生、核桃、三七等土特产。虽然现在物质丰富了,但我深知这一粒粒粮食和果实都来之不易,都凝聚着父母的汗水,都是这片土地的馈赠。当车子缓缓启动,渐渐开远,我透过后视镜,看到母亲步履蹒跚地跟在车子后面,她瘦小的身影好似一株风中晃动的茅草。刹那间,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山泉般从眼眶涌出来。但我不敢停下车来,我怕停下来就没有勇气走了。我知道任凭我怎么劝说,母亲都要坚持送我,每次回家她都要送到看不见车子时才会停下脚步,然后抹干眼角的泪水,慢慢转身回家。从我离开家到西双版纳工作以后,我是既想又回家,又怕回家,我最怕的就是与父母刚见面又要分开,害怕回头看母亲远远地送我离家的场景。
当我再回头时,已看不见母亲的身影了,我只得开着车沿盘山公路孤零零地走着。山坳里屋舍炊烟,溪水弯弯,狗叫声此起彼伏,远山与云海交相辉映,参差错落的村庄渐渐隐没在翠幕中。清脆的布谷声从林间传来,好像在催人耕种。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田畴间响起,犁铧翻起一片片泥土,灰色的泥浆肆意飞溅。翻过的犁沟纹路清晰,像老农脸上爬满的皱纹。远处连片的油菜花田,从山坳绵延到山腰,美如色彩斑斓的调色板,微风送来缕缕清香,是如此令人迷醉。
“羸羸老牯牛,默默数春秋,田里禾苗壮,一步一点头。”这是祖辈父辈们一生的写照。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从日出到日落,从童年到暮年,犁田耙地,播种插苗,春去秋来,土里长出了五谷杂粮、瓜果蔬菜,供养了牛马猪羊、鸡犬鸭鹅,维系着一家人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他们从土里获得馈赠,自然也受到土地的束缚。他们对大海没有概念,对城市没有向往,自给自足,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们信奉“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朴素真理,如同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老老实实地耕好自己的田地,风雨无阻。待到生命之烛燃尽时,便躺在这片深爱的土地上,与山川草木融为一体。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的风景,但最美的还是故乡的山水。这里的山水,均有超乎寻常的亲和力,每次相遇都像久别重逢。我看过巍峨磅礴的乌蒙山,登过雄奇险峻的华山,却没有见过像故乡的山,那么玲珑秀丽,那么千姿百态。一眼望去,奇峰罗列,千山竞秀,像母亲包的一个个粽子,像父亲堆的一个个草垛;我看过波澜壮阔的长江,也游过平静舒缓的澜沧江,却没有见过像故乡的水,那么澄澈明净,那么灵动逶迤。山下那条承载情感与记忆的畴阳河,百折不挠,沿着长满绿茵灌木的长堤奔涌而来,清得像母亲明亮的眼眸,绿得像祖母戴的手镯。登高远眺,畴阳河、盘龙河二川抱城,蜿蜒流淌,犹如仙女的丝带从天边缓缓飘来。
眼前一排排长在石埂上的烤烟,成片的猕猴桃藤蔓爬满铁丝支架,银蛇般的沥青路在山间飞舞,参差错落的楼房如雨后的菌子破土而出,我不禁想起父母曾经与岩石抗争的日子。尽管家乡许多地方山青水秀,风景如画,但我出生的石头村,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因石头多、土地少而得名,与西畴县石漠化最严重的三光片区毗邻,同属被外国地质专家称为“基本失去人类生存条件的地方”。
“山大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只见石头不见土,玉米长在石窝窝;春种一大坡,秋收一小箩。”这是我们当地的一句顺口溜,也是曾经的石头村恶劣生存环境的写照。面对光秃秃的岩石荒山,父母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发扬了苦干实干的精神。为了获取更多土地,他们到更陡峭的山坡上凿石开路,垦荒种粮。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看父母开山拓土的情形,那时他们一人拿着钢钎,一人举起大锤,一点点凿、一锤锤敲,哗啦的一声,岩石散落一地,滚入深不见底的河沟,砰砰作响,其惊险程度足以用“砯崖转石万壑雷”的诗句来描绘。
在那种乱石与黄土相间的地方,耕牛是派不上用场的,只能靠双手一锄一锄地挖。一不小心就会挖到石头,哐当一声,火花直冒,锄头反弹回来险些让人摔倒。烈日下,父亲扛着一百斤的化肥,一手抓着坡上的岩石,踉踉跄跄走在前面。母亲背着沉重的厩肥、草木灰跟在后面,背绳压在双肩上,几乎勒进了肉里。他们像背着重重的壳的蜗牛,一步一步往上爬。看着一道道阶梯状的石埂,望着他们弯如牛轭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们像勤劳、勇敢的蜜蜂,迎着朝霞出,披着余晖归,风雨无阻,播种,施肥,浇水,培土,锄草。在土地的神奇作用下,种子开始破土而出,长叶,拔节,抽穗,结实。到了秋收季节,地上堆的、楼上摆的、梁上挂的,全是苞谷、小麦、甜荞……父母用诚实的劳动,获得了土地丰厚的馈赠,满足了我们对食物的强烈需求,将我们兄妹艰难地抚养长大。小时候,最爱吃的是母亲做的包子和荞麦饼。现在从街边的包子铺经过,总会想起母亲包的红糖包子和韭菜肉包,口水会不由地流下来。单位楼下有许多煎饼店,葱花的,酱香的,鸡蛋的,五花八门,口味却始终不及母亲用油锅煎的荞麦饼。不论在城市生活多久,这些儿时的记忆都不会变淡。它们像弥足珍贵的老照片,一直在我记忆的匣子里珍藏着。
有人说,乡愁就是味觉上的思念。这些年,从壮乡苗岭到雨林傣乡,最难克服的便是在故乡养成的胃部记忆。我习惯于自己熟悉的味道,会本能地排斥一些不常见的食物。在赶摆集市上,会看到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野生水果,一打听才知道有嘎哩啰、牛奶果、羊奶果、鸡蛋果、人心果等等,奇形怪状的。买一点嘎哩啰,蘸上特制干蘸,一口下去,酸涩苦辣咸等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像是经历了一场冰与火的刺激体验。在地摊上,还有舂鸡脚、菠萝饭、撒撇米线、包烧肉、香茅草烤鱼等各式傣味美食,尝起来酸甜苦辣、鲜香爽口。但时常会怀念故乡的一些小吃。小时候走在街上,天气比较炎热,便会买一份酸辣爽口的凉卷粉,坐在凉棚下痛痛快快地享用起来。有时很远就闻到油糖糕的香味,便会买一些边走边吃。刚出锅的油糖糕圆滚滚的,周身金黄,米香四溢。咬上一口,酥软甜脆。油糖糕是麻栗坡一种有名的小吃,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每次回家,便会循着儿时的味道找寻,只可惜流光容易把人抛,曾经的摊位不觉间消失了,退化成我舌苔上的永久记忆。
从老家返回西双版纳,这一路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任由思绪纷飞,不知不觉到了雨林地带。这边空气明显湿热了许多,植物也愈加丰茂了。我脱下闷热难耐的外套,放进行李箱里,伸手摸了摸那个红布囊,又赶紧关了起来。这里有许多和故乡截然不同的高大乔木,植物像变戏法似的疯长,一天一个样,两旁的菩提树、大青树高高挺立,树冠像巨大的伞盖,枝柯交错,形成一道道天然的遮阳棚。无数的藤蔓相互盘绕,编织成一道道色彩斑斓的帷幔,散发着热带雨林的别样景致和独特神韵。在这莽莽雨林中,活跃着金丝猴、长臂猿、亚洲象等国家重点保护动物,壁虎、青竹标、龙蜥、千足虫、蜗牛、红蚂蚁也时常在林间出没,充满了原始热带雨林的野性和神秘感。
在漫长的人生之河中,我们总是感慨命运的奇妙。十多年前,命运竟将我与西双版纳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关于西双版纳,最早是从电视剧《孽债》知道的,尤其是那首《美丽的西双版纳》,让我知道西双版纳是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橡胶林、美丽的傣家姑娘、粗壮的大象、七彩的孔雀……这些都是令我向往的。如今,我已在西双版纳工作,o5O+31O12dz4sIGthHoXJqUmp/VfEnP1B+9l5IOqlMk=安家,娶妻,生子。像一株老山兰,被移栽在千里之外的泥土中,顽强地存活、生根、发芽、开花。曾经许多密不可分的人渐渐地没了联系,又有一些新的人走进了我的生活。从此,故乡便停留在了早年的记忆里,成为清明时的一炷清香,山岗上升起的一轮圆月,岁暮年关时的一张车票。
有人说,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物理的故乡,另一个是精神的故乡。初到西双版纳,举目无亲,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尤其是到了佳节良辰,思乡怀亲之情会更加浓烈,一个人总是会望着家的方向而默默地流泪,感觉自己就像身处茫茫大漠中一样,倍感孤独和茫然。后来,西双版纳以开放、包容的胸怀接纳了我,让我感受到了家一般的温暖,渐渐地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喜欢这里神秘的热带雨林,浓郁的民族风情,悠闲的生活节奏……
苏轼有诗云:“此心安处是吾乡。”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不急不躁,完全是按照自己的节奏,随心所欲地生活。这让从小就被生活的皮鞭追打的身心得到了释放。朱光潜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说,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也还有一半得之于感受。在这里,可以不用像一辈子如牛马一样劳动而没有了生活的父母,也不用像在大城市那样疯狂内卷。在这里,可以寻一处清净优雅之地,沉下心来感受自然的美好,让疲惫的灵魂得以安放。可以泡一壶普洱茶,放一段喜欢的音乐,看一本喜欢的闲书。也可以约三五好友,烧烤摊前一坐,把酒言欢,忘掉时间的存在。
提起物理意义上的故乡,心头始终充满一些难以言说的情愫。千百年来,她始终与贫困、孤独为伴,四周的高山像一道道厚重的屏障,将我们与外界隔离开来。年少的我,渴望走出她的怀抱,向往远处的风景。可无论我走多远,故乡始终是我无法割舍的根脉,不论我在哪里,故乡始终是我无法抹去的印记。毕竟那里埋有我的胞衣,葬着我的先人,还有我的父母,我的兄妹,以及儿时的玩伴。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少年的大部分光阴,故乡的山川草木已经成为我生命中割舍不掉的一部分,只要离开便会产生儿子对母亲一般的思念。我的血肉之躯、思想性格以及有辨识度的乡音,都是源于这个山坳深处的村落。黄土渐染成了我的肤色,河流已融进了我的血液,岩石已化作了我的骨骼……
打开红布包裹的泥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我用食指蘸一点放到舌尖上,味道是苦的、腥的。想到故土将苦涩藏于自身,却把甘甜美味的粮食奉献给我们,我顿时热泪肆流。我将泥土轻轻地撒进花盆中,与这里的土融为一体。这样物理意义上的故乡与精神层面的故乡,是否就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作者简介】周化能,男,汉族,笔名老山兰。先后有诗歌、散文、评论、辞赋在《中华辞赋》《名师研究》《天天读写》《西双版纳》《西双版纳报》等报刊发表。荣获“青于蓝杯”征文比赛全国一等奖,“纪念周恩来同志诞辰120周年”征文一等奖,“中国梦·劳动美”劳动故事征集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