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9周年之际,一段多年未曾忘却的往事,一次沉睡于心中30多年的邂逅,何以竟几夜不能静静安眠,久久萦绕于心头?30多年了,可谓久远矣。
20世纪90年代,融融春光,一派生机盎然的季节,云南省文联与江苏省文联协商决定,举办一次两地书画联展。首先在江苏的无锡展出云南书画家的作品,随后又到云南展出江苏书画家的作品, 这于当年,此类跨省的联展并不多见。
吴文化源远流长,滇文化多彩斑斓, 相互的“学习与交流”,各有所长, 情深义重, 相得益彰 ,彼此之共识矣。
星移斗转,一晃就30多年了!当年两地书画家们在两地展厅的交流与学习, 在江苏与云南的采风与座谈。一段段情景近日来一幕幕闪现脑海!
宁波,历史文化名城,“书藏古今、港通天下”, 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这对于从遥远边疆来到沿海内地的云南书画家们, 实在是种“诱惑”。
无锡的书画展结束后, 我们首选到浙江省的宁波去采风。为什么首选宁波?是诱惑, 除上述的诱惑让我们进一步认识和了解了吴文化,走进宁波,还有便是这批边疆的文化人,想去宁波看一看梁山伯与祝英台!去梁祝合葬墓,去梁山伯庙听一听梁祝的故事!毋庸讳言,宁波还有个奉化溪口,蒋氏的故居……于是,我们走进了“海定则波宁”的宁波。
在宁波,登山访寺,寻古识今。徜徉在历史文化名城,该去朝拜的地方,该去瞻仰的名胜都已一一遂愿。
然而,岁月如梭,时间久远,一切的情景虽还记得, 30多年了, 许多的细节早已模糊,唯有在奉化溪口雪窦山的一段邂逅依旧历历在目!
树木葱茏,鸟儿蹁跹,阳光温暖而且灿烂……那一日,当我们匆匆地在悠长的曲径行走得有些气喘时,举目眺望便来到了雪窦寺。飞檐斗拱,朱雀瓦当之下立着两位当地的主人,一位是宁波市文联的程同志,几天来,我们已经熟悉;而另一位却有些陌生,我正要开口问候,他却已先开口:“我是主动要求来当你们的向导,不知欢迎否?” 只记得,他也是宁波文化单位的一位文化人。
宁波话是很难听得懂的。宁波方言中有三音节和四音节的俚语、俗语,短语和谚语,还有倒置、拟声等特色。要是几位宁波人在你面前讲话,外地人大概什么也听不懂的,听到的是他们在大声地讲着听不懂的外国话!这便是我们这几日对宁波话的感受。而这位 “主动”来当我们向导的老闫讲的是“宁波普通话”,连日来我们与宁波人的交流也就是这亲切的“宁波普通话”了。
当年的老闫50多岁,微胖的中等身材,一脸泛着红润的他,慈眉善目,身着褐色对襟衣裳,下穿蓝裤脚登黑布鞋,这显得十分精干与潇洒。相互的问候之后,随着他幽默又诙谐的讲解与介绍,我们感到了亲切和温暖。一路走一路听他那柔声软语的讲说,一路不停地询问,一路不断的说笑,有时他还会哼唱几段曲调。说历史、道古今、讲典故、唱传说……雪窦寺这座创建于晋、兴于唐、盛于宋,已有1700多年历史的“弥勒道场”让这位名副其实的导游老闫同志,给我们这些第一次从边疆走进宁波的文化人听得如醉如痴、流连忘返。梵宫的深邃,放生池的典故、天王殿的历史,弥勒殿、大雄宝殿的佛门独创……在他那不时地引经据典又谈笑风生中,绘声绘色地讲得条分缕析又头头是道,娓娓动听且应对如流,让你有如已经身临其境,又感到这是我们一直以来想要到的胜境!
老闫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30多年了,我依然还记得他的音容笑貌。
当我们来到妙高台时,我看大家都走得有些累了,瞧老闫一头的汗水,他一路的辛苦与劳累,自不必说,此刻一定口干舌燥,我提议休息片刻再往上走。妙高台有桌有椅,大家围着圆桌坐下后,便听到两位宁波的主人,私下里叽里呱啦地讲起了我们听不懂的宁波话。凉风习习扑面而来,我靠着紫色木椅,顾盼远处的阡陌,近处的古槐,呷一口有人送来的龙井,回味着、消化着一路听到的,具有丰富知识的、浓郁趣味的又有厚重历史内容的老闫的讲解。就在我静思之时,猛地听到了一句标准的云南方言!
“那老师,你家给克过腾冲?” 标准的云南话!这句话是从老闫的口里说出来的?
“你……你,闫老师,刚才这云南话是你说的?” 我显得十分惊愕,在座的云南人也显得十分惊讶!腾冲,腾冲!有名的云南腾冲,云南人大多数都会去过腾冲的。
我忙接着说:“你去过云南的腾冲?你还会讲云南话?”
老闫匆匆地走过来给我们添茶水,他依然用云南话慢悠悠地说:“我不止克过腾冲,我就是在云南腾冲出生的、长大的!”
我看见,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顿时噙满了泪花,握着茶壶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以至茶水溢出了杯子。此刻的老闫,一脸肃穆的闫老师,与一路谈笑风生的老闫同志简直判若两人!市文联的老程急忙走过来对我们说:“刚才他征求我的意见,是否可以和你们说说他的故事?闫老师今天是主动要求来当你们向导的。他听说来了几位云南人,一定要求要来的。我们的闫老师在宁波可是一位出名的导游,中央来的领导同志参观游览都是他出面当的导游!”
难怪讲解得如此深入浅出又通俗易懂,难怪讲述得如此风生水起又跌宕起伏!我们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我们这伙云南人顿时发出阵阵的感叹……不记得当年是否有了旅游局?是否有导游这个称呼和职业?
接下来,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老闫同志讲述的一段他的“故事”。30多年我依然十分清楚地记住了:老闫同志出生在云南腾冲,他的名字闫松山,便是父亲为纪念著名的“松山之战”取的。松山战役在中国抗日战争史上,是中国抗日战场首次获得胜利的攻坚战、是中国战略反攻阶段的“转折点”,也是中国军队首次歼灭一个日军建制联队的战役,战役的胜利, 打破了滇西战役的僵局,拉开了中国大反攻的序幕。
当年闫老师的父亲和叔叔,从宁波来到云南,在昆明的西南联大读书,毕业时于1942年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在抗日战争进入到最为艰难的阶段,为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和抗战的输血线,兄弟俩毅然投笔从戎,血战疆场。
中国远征军,一支抗击日本侵略者的英雄部队;中国远征军,是中华儿女用热血染红的光荣称谓。1944年6月4日中国远征军进攻被日军占据的云南龙陵县腊勐乡松山,历时95天,十战松山,战斗进行得悲壮而惨烈,远征军于9月7日,摧毁日军在松山耗费两年多时间,修筑的里三层外三层坚固的明碉暗堡,全歼守敌。松山之战的胜利,是7000多位中国军人用血肉之躯迎来的胜利!是中国无数铁血男儿,用鲜血和生命谱写的中华民族抗日战争史上极为悲壮而辉煌的篇章!
闫松山的叔叔在一次战斗中光荣牺牲了,父亲也身负重伤。
那是一场悲壮而惨烈的激战:时间是1944年的9月,这是滇西战役打得最为惨烈的时候,在一次敌我双方为争夺一个名叫双坡阵地的战斗中,闫松山的叔叔在身负重伤时仍抱着机枪冲向鬼子而壮烈牺牲……记得当年在听闫老师讲述这段故事时,我们驻足于妙高台,凭栏眺望,松涛声声,肃穆又深远,无数的联想,生发出何等壮烈的感慨!随着他的讲述,在我们的脑海浮现的是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战斗画面,是一座座可赞可叹的历史丰碑!闫松山的叔叔遗骸当年安葬于腾冲的国殇墓园,这里长眠着远征军的8000多英灵。他的父亲战后留在了腾冲治伤养病,伤愈后娶妻生子,抗日战争胜利后,安家落户在腾冲,过着一般平民的生活。解放以后才举家回到宁波,历经多少磨难,从遥远的云南边陲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后来你回去过云南腾冲吗?” 我曾这样问过他。
“回去过,回去过许多次,年轻的时候我两三年就要回去一次。带着老爸老妈去、带着老婆孩子们去!” 他无不自豪地说。他说,母亲的娘家在腾冲,他们家血脉的另一半在腾冲,他的叔叔还在腾冲……说这些的时候,又看见了他眼里噙着的泪花。
腾冲的国殇墓园我也曾去过两次。当你身临其境之时,你必定会被那肃穆悲壮的环境,古柏参天的绿荫,那一尊尊立于墓园的坟茔而震撼……而今,当我凭借着回忆写这篇短文的时候,闫松山,这位出生于腾冲的,抗日将士后人的身影仍在我眼前晃动。后来,我与他曾有过多次的联系,还曾经在昆明聚过,并陪同他前往腾冲,去过国殇墓园,去过松山战役遗址……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每年,当“九一八”这天,“勿忘国耻,缅怀先烈”的汽笛声响起之时,我便总是会想起他给我讲的故事……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和他渐渐地少了联系,但心中一直铭记着这段抹不掉的记忆。
闫松山,闫老师,你还好吗?十分惦记和思念你!
【作者简介】
那家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学会会员,云南省文联原副主席,厅级巡视员。先后在全国各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文艺评论、戏剧剧本等300余万字。出版有小说、散文集《五彩光环》 《古桥》 《高原彩云》 《穿透岁月》等。10集电视专题片《长征 . 云南不朽记忆》总编撰,该片剧本获全国征文大赛提名奖。多部作品多次获省级以上各类不同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