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率领部队渐渐进入野人山的腹地,这时,危险和恐惧也与日俱增。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那些像鲜花一般娇艳的女兵,在这次每个人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的“死亡大行军”中,她们所遭遇的险恶和困顿远远超出常人的想像,因而境遇极为悲惨。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紧缩起来,山中的男野人常常借着黑暗的掩护偷袭抢掠女兵。因此,入山之初,我就下了一道命令:男兵要随时保护女兵,以免发生意外。可是,林子那么大,人那么多,男兵同样面临瘴气和毒蛇猛兽的威胁,同时,还要随时准备战斗,抵御日寇的追击和偷袭,往往顾此失彼,难以两全。
一天深夜,我正准备躺下休息,忽然一个勤务兵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有一个女兵在树上吊死了!:“啊?”我一下从床上惊起,急忙问道:“在哪儿?快!快带我去!”
“就在前面!”他指了指前面一棵大树。
我紧跟着他向大树跑去,只见几个女兵抱在一起,已经哭成了泪人,几个男兵手忙脚乱地把那个女兵从树上解了下来。
“怎么回事?”我又气又急,声调未免有点严厉,那几个女兵停止哭泣,抖颤着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天傍黑的时候,我们几个来到宿营地,根本找不到栖身的地方,只好扯下野芭蕉叶,临时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我们钻进去,紧紧靠在一起,虽然又困又乏,可是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野人!”野人就在我们附近,“沙沙”的响声不时传进我们的耳鼓,大伙的神经格外紧张,有的紧握手枪,有的操起步枪,准备狠狠教训野人。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两个高大的黑影,肯定是野人!还没等他们扑过来,大家就一起开枪,黑影随即不见了。
这两个野人,一路跟踪我们已经整整三天了。
我们仓促间开枪射击,虽然没有击中他们,但总算把他们吓跑了,大家紧绷着的心弦也暂时松弛下来。这时,有人提议赶紧生起一堆篝火,一来可以烤火度过这难熬的黑夜,二来可以吓唬野人,换取平安。
阿珍平时胆子比较大,这时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想办法找柴火,如果万一有动静,我就开枪报警,你们就跑过来支援我,大伙齐心协力抓住野人,实在不行,就把他们打死。”
大伙儿一再叮嘱她要小心,阿珍点点头,走了。
大伙儿藏在窝棚里,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始终没有听到报警的枪声,也不见她回来,我们知道事情坏了,阿珍肯定出事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们急忙离开窝棚去找阿珍,结果发现阿珍用一根枯藤吊死在这颗香樟树上。她全身赤裸,下体已被撕裂,流出的污血遍布大腿、小腿内侧,已经干涸凝固。她的身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齿痕,血肉模糊;乳头已经不见踪影,留下了两个深深的黑洞……
我狠命地咬住自己的下唇,血顺着下巴滚流下来,却一点儿也不感到疼痛。我几乎是咬着牙给身边的参谋长下了一道命令:“从今往后,所有女兵全部集中,随师部一起行动!”
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天,我正在帐篷里处理公务,政治部一个副官进来报告:“师长,不好了,据66团报告,他们的一个男兵被女野人绑架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天以前。”
“为什么现在才来报告?”
“他们本来以为很快就可以找到,没想到两天过去了还没有下落,所以才来报告。”
“乱弹琴!”我立马起身,“走,看看去!”
66团团部,士兵和军官围在一起,正在纷纷议论这件事情。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问一个佩戴下士军衔的士兵。
“噢,是这样,前天,我们几个在一起行军。天气又热,肚子又饿,大家实在走不动了,就停下来休息。我们横七竖八倒在路边,头昏眼花,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就在这时,从草丛里突然窜出两个浑身长毛、牛高马大的女野人,一边一个,架起正在路边撒尿的黄勇(化名)就走。我们还没来得及举枪,两个女野人行走如飞,转眼功夫就不见了。
“找!赶紧去找!”我大声命令。
“附近的丛林都找遍了,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个士兵说。
“扩大搜索范围,连一个山洞都不要放过。走!”我领头向前走去。
“哎,师长,你是一师之长,怎么能亲自出马呢?我去!”团参谋长急忙上来阻拦。
“算了,你也不要去了。让他去吧。”我指了指一个参谋,让他带领一队士兵前去寻找。
“这个问题要引起重视啊。女兵数量不多,集中起来就可以减少危险。可男兵到处都是,防不胜防,你有什么好主意?”我问参谋长。
参谋长苦着脸说:“难办啊,男兵那么多,怎么顾得过来?只有自己加强警惕,提高反应能力,以防不测。可是,大家连肚子都吃不饱,怎么斗得过那些身强力壮的野人?!”
是啊,我也知道此事棘手,可一时又想不出好的应对之策。
团参谋长脸上忽然露出诡秘的笑容,“好在这些女野人心慈手软,只要满足了她们,一般不会害人性命。”
我心里浮起一丝希望,急忙问道:“怎么,你有把握?”
团参谋长朝我挤了挤眼睛:“师长,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果然,过了二、三个小时,那个失踪的士兵找着了,被几个士兵用担架抬了回来,只是脸色蜡黄,身体虚弱不堪。
我迎上前去,握了握那个士兵的手,吩咐勤务兵给他倒杯水来。他喝了水,神智清醒了许多。这时,参谋长俯下身去对他说:“这是廖师长,他来看你了。”
那个士兵一听,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急忙把他按住,亲切地对他说:“不要起来,不要起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尽快恢复体力。”我又吩咐勤务兵赶快回去拿几筒缴获的日本罐头送来。
这时,参谋长对我说:“师长,你也回去休息吧。等我问清情况,马上向你汇报。”
第二天行军途中,参谋长找到我,向我详细汇报了那个士兵所说的情况。
那个士兵被两个女野人绑架到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山洞里。她们把他全身的衣服剥光,然后强迫他服下一种特制的春药,待见效以后,开始轮流分享做爱的乐趣。两天后,士兵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无法满足她们的要求,两个女野人就把他带出山洞,送回了原处。
我和其他几位师首长商量以后,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决定:男兵如果遭到女野人绑架,不要反抗,不要伤害她们,一切顺从自然,争取和平解决。
我们清醒地知道:野人是得罪不起的,一旦惹怒了他们,将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只要不危及我们士兵的生命,其他只有妥协了。
三
接连出了两件烦心的事,我的心情很不好,有点魂不守舍,坐立不安。
不料,手下又向我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牛青莲染上了回归热。
我的头一下子炸了:老天爷,你为什么老是跟我们过不去?
回归热,是热带丛林中最可怕的一种恶性传染病,由蚊子叮咬以后通过血液将病源螺旋体传播。病人得病以后,会连续发烧七天,然后中止七天;接着第二轮发烧六天,第三轮以后依次减为五天、四天……就这样反复进行,间歇时间越来越短,发烧频率越来越高,因而被称之为“回归热”。一旦染上这种病,生还的几率几乎为零。
牛青莲,是我亲自招的兵,跟着我从湖南邵阳老家出来南征北战,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安然无恙,没想到现在……
牛青莲虽然是个姑娘家,可是身高体壮,力大如牛,与男兵扳手腕她总是赢家,可谓一个名副其实的“假小子”,因此我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花木兰”。如今,这个美名已经在部队里流传开来,她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牛青莲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唱起歌来像百灵鸟一样动听,更难得是,她的书法也很有功底,写得一笔好字,是军中不可多得的女秀才。我十分喜爱牛青莲,特意把她安排在政治部当宣传员,以充分发挥她的特长。
部队进入野人山以后,牛青莲带着宣传队员们在行军途中给士兵们唱歌、说快板,特别鼓舞士气;部队宿营以后,她又带着姐妹们来到窝棚旁给大家来上几段“新闻”,被大家称为“拖不垮的‘花木兰’”。
我匆匆赶往政治部营地,前去看望牛青莲。
持续不断的高烧,将牛青莲折磨得不成人样,原本厚实硬朗的身板,如今薄得像一张纸。
我默默地站立在她的担架旁,心如刀绞,痛彻心肺。
这里是野人山,部队缺医少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被死神唤走。
她微微地睁开眼睛,似乎认出了我,她挣扎着坐起来向我喊道:“师长,看在老乡的份上,你给我一枪吧。”
我强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俯下身去贴着她的耳根说:“花木兰,你一定要挺住,我们会给你想办法,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轻声说道:“师长,谢谢你。”
天变了,天空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照亮了路边的悬崖,牛青莲拼尽浑身的力气就地一滚,身子像一片飘落的树叶,在半空中翻滚、飞旋……
“青莲……”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在千峰万壑间久久回荡。
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顷刻之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我的心在“咕突咕突”地往外冒血,以后有朝一日回到邵阳,我该怎么向她的父母交待?
四
新22师拥有众多的女兵,在中国远征军各部队中名列前茅,这是新22师的一大亮点。女兵在部队中具有特殊作用,在后勤、电讯、医护等方面比男兵更有优势。然而,此次出国作战失利,被迫进入野人山向印度撤退,面临意想不到的种种困难和恶劣环境,女兵们的处境就非常令人担忧了。我是一师之长,日理万机,不可能过多关心女兵的事。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我经过认真考虑,反复筛选,最后挑中了政治部的一名政治队员,名叫李志明的,由他专门负责管理女兵。对此,女兵们十分高兴,把他称为“女兵队长”和“妇联主任”,以示欢迎和拥护。
我之所以选中李志明来担任“女兵队长”和“妇女主任”,是基于以下几点考虑:一、他身体健壮,精力充沛,枪法和武功都不错,比较适合充当女兵的“保护神”;二,他性格豪爽,为人善良,忠于职守,敢于担当,比较让人放心。三、他和我是同乡,私人关系不错。他在很多场合说过:“我们湖南邵阳出了两个著名的将领,一个是护国讨袁元勋蔡锷;另一个就是我们新22师师长廖耀湘。我为什么要来新22师当兵,就是冲着我们廖师长来的。”
他还有一点让我非常赏识,就是富有才华,是军中不可多得的“笔杆子”。参军以前,他就经常在当地的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享有“才子”的美名;参军以后,他负责全师的宣传工作,主办了一份报纸,干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很受全师官兵的欢迎和好评。
我在私下与他交谈时,专门交给他一项特殊任务:我们这次闯入野人山,是人类战争史上极为罕见的艰难征程,特别是那些女兵的悲惨遭遇和经历,是一般人所难以想象的。你要用自己的笔把它记录下来,这就是最真实的历史,也是我们留给后世子孙的教科书,它的价值不可估量。
“好,等将来有时间,我一定把它写出来,让子孙后代牢记这段历史。”
“不是将来,是现在。你辛苦一些,把每天的见闻及时记录下来,随时向我报告。”
李志明犹豫片刻,随即点点头,师长说得对,现场感受是最直接和最真实的,我一定照您说的做,保证完成任务。
从此,不管白天行军如何辛苦;到了晚上,李志明总是在他的窝棚里点亮防风灯,一写就是大半宿。为此,他又得了一个诨名“里常亮”。这是因为,他窝棚里的灯常常亮着。
五个月以后,当部队最后走出野人山的时候,李志明的《中国远征军女兵野人山悲壮的历程》交到了我的手中。每天晚上宿营以后,我就着防风灯一页一页一字不漏地仔细翻看着,几十年军旅生涯练就了铁石心肠的我却怎么也止不住热泪横流,点点滴滴染湿了衣衫。
下面摘录李志明纪实报告的一部分——
五
一条大河横亘在我们的面前。
这是亚热带山区特有的季节河。每逢雨季,山洪爆发,便在山林中的峡谷地带形成了一条河,水势汹涌,浊浪翻滚。
几个女兵呆呆地站在岸边,面对眼前的这一片汪洋,急得直跺脚。必须马上渡过河去,不然,身后的追兵很可能转瞬即至,谁也不愿束手就擒,当日本人的俘虏。
正在姑娘们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时候,负责断后的我出现在她们的身边。
“李干事,你来的正好,快给我们想想办法吧。”政治部演出队的王丹,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不点”,高兴得朝我扑过来,大声嚷道。
我的同事、师报编辑沈冬君也惊喜得瞪大眼睛:“谢天谢地,你可真是我们的及时雨啊,这下可有救了!”
我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我可不是什么救命菩萨,要过河,还得靠你们自己!”
“唉,听天由命吧,谁让我们是女的呢!”师医疗队的护士何清莲噘着嘴说。
其他几个女兵也皱起眉头,一脸的焦虑。
我抬头看了看天,严肃地说:“我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渡过河去,迅速赶上大部队。”
“可是我们都不会水,怎么渡呀!”一个女兵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我扬起手,像指挥官似的命令道:“大家不要慌,我有办法。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是,主任,你放心吧,我们一定服从命令。”小王丹两脚“咔嚓”一碰,两手举到帽檐上,端端正正地向我敬了个军礼。
其他女兵也学着她的样,一起向我敬礼。我知道,此时此刻,她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来到林子里,挥起两尺来长的大砍刀,“嘿吃嘿吃”砍倒一棵10多米长的毛竹,然后把它扛在肩上来到江边。
大家排成一行眼巴巴地等着我,看见我扛着一大根竹杆回来,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是何用意。
我把竹杆放在地上,指着它对大家说:“你们听好了,一会儿,我站在河心,手里横举竹杆,你们顺次序排好队,一个个扶着竹杆过河。大家都听说过‘摸着石头过河’,我们这叫‘扶着竹杆过河’,听清楚了没有?”
女兵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没有吭声。
我知道,大家是胆怯了,是啊,河面那么宽,水流那么急,对于这些大部分不识水性的女娃儿来说,怎么能不害怕呢?她们正值青春年华,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谁不留恋自己的父母亲人?可是,眼下别无选择,只有渡过河去才有生路,只有渡过河去才能追上大部队,等待大反攻的机会,彻底消灭日本鬼子,完成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
“王丹,你的快板不是说得挺好吗?怎么碰到实际困难就不管用了?”我想来个“激将法”,让王丹带个头。没想到,她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深深地垂下了头。
“好,我给你们来上一段。”我清了清嗓子,大声说起了快板——士兵们,请听清,我们都是廖耀湘的兵。
一二一,急行军!
过大江,爬山岭!
“好好,滔滔江水脚下踩,莽莽山林当小坪……有胆量!有气魄!快板词是编得不错,可这个不是说给别人听的,应该包括我们自己?怎么?拉稀啦!”
“你不要小看人!过,我们过!”王丹挺起胸膛大声说道。
“过!我们过!”其他女兵也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回答。
“好!大家听口令,立正!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女兵们显然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一个个鼓起勇气,跃跃欲试。
我仔细看了看,除了王丹和沈冬君,其他6个女兵我都不认识。
“好,我们先来认识一下。我叫李志明。木子李,志是志气的志,明是光明的明。我是新22师政治部的政治队员。现在,廖师长交给我一个光荣任务,让我专门负责管理女兵。大家叫我‘女兵队长’‘妇联主任’都可以。今天我们碰在一起,就是缘分。”
我向站在排头的那个女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兵略显羞涩,轻声答道:“我叫张世湘。弓长张,世界的世,湘江的湘。”她长得纤弱、文静,戴着一副茶色宽边深度近视眼镜,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
“噢,很好,我们还是家门呢。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张世湘的嘴角露出笑意,没刚才那么紧张了,语调也变得轻松了:“报告主任,我是新22师师部的缅语翻译。”
我点点头,“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啊?你怎么没跟廖师长一起走?”
“我身体不舒服,走着走着就掉队了。唉,真是不争气。”她咬紧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要紧,在这野人山里,谁能保证不碰到麻烦呢?噢,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长沙人?”
“对,我就是在湘江边上长大的。现在,我可真想家啊。”
“小张,鼓起勇气,渡过江去。我们一定要打回老家去,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好!”张世湘坚定地点点头。
“你呢?”我问一个个头高出众人的女兵。
“报告主任,我叫何庆香,人可何,庆贺的庆,香,就是那个香喷喷的香。我是师医疗队的护士长。”
“怎么,你也掉队了?”
“我留下来救护伤员,部队朝前走了。”
“籍贯?”
“邵阳。”
“噢,那你跟廖师长和我都是同乡喽,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不对!我在邵阳参军的时候,廖师长就对我说过,我们‘宝庆佬’(“宝庆佬”是邵阳人的别称,笔者注)都是硬骨头,不能轻易掉眼泪。”
“好好好,说得好,有你这句话就行。大家听见了没有?等会儿渡河的时候,谁也不许掉眼泪!”
“好!”女兵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看到我这样镇静、从容,女兵们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而且和我拉近了距离。没再等我发问,其余的女兵便争着自报家门。
“我叫郭志芳,师部译电员,湘乡人。”
“我叫马玉玲,师医疗队护士,湘潭人。”
“我叫郑亚菲,师政治部宣传员,衡阳人。”
“我叫邓梦娇。也是师政治部宣传员,祁东人。”
我不禁笑了:“怎么那么巧,清一色的湘妹子,看来我们可以组织一支娘子军了。”
“对,无湘不成军,我们就是湘军的娘子军。”沈冬君扬起脑袋,豪迈地说。
“好,不愧是女作家,出口成章。”我夸赞道。
眼前的这群女兵,自进入野人山以来,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身上的军装早已破烂不堪,个个瘦得皮包骨头,简直脱了人形,可她们的精气神还在。她们知道,自己是为了保卫国家、民族不受日本侵略者凌辱、侵害而出来当兵的,不能因为一时的艰难曲折而给中国人丢脸。尽管她们也有过短暂的胆怯、动摇,但在民族大义面前,她们还是最终战胜了自己,变得坚强、勇敢起来。
“我们不是普通的湘军,我们是廖耀湘师长的湘军。耀湘耀湘,我们就是要光耀湘军,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何庆香亮开大嗓门嚷道。
“好!说得好,现在就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廖耀湘的湘军,决不能当孬种!”
“决不当孬种!决不当孬种!”女兵们齐声喊道。
“我必须给你们说清楚,大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也许有的人能够安全渡河,有的人就永远留在这儿了。”
女兵们有的望望我,有的把头转向别处,显然,她们都有了最坏的打算。
“大家记住了,万一有人被洪水卷走,谁也不能去救,否则两个人一起完蛋!听清楚了没有!”
“……”
“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七零八落,稀稀啦啦,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大声点!”
“听清楚了!”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万恶的日本鬼子造的孽!我嘴上虽然很硬,但心却被撕裂了,疼得我直打哆嗦。
“主任,下水吧,眼下这种关头,只能听天由命了!”何庆香第一个站到河边,用激励的眼神望着我。
“好,看我的!”
我胳臂下夹着竹杆,借着水的浮力,慢慢向河心走去。渐渐地,河水没过我的胸膛,我熟练地踩着水,在靠近河心地地方停下来,尽力站直身子,双手横扶竹杆,向女兵们下了命令:“下水!过河!”
何庆香真是好样的,第一个冲在前面下了水。她双手紧紧抓住竹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移动。
“不要慌,浑身放松,脚跟要站稳,抓牢!快,向我靠拢!”
何庆香的身子摇摇晃晃,总算摸到了我的面前,“好,继续向前走,坚持就是胜利!”她的身子慢慢向前移动,一米、两米、五米、十米……离岸越来越近。忽然,她一脚踩空,身子趔趄着向下倒去。“抓紧!不要松手!”好在她死死地抓住竹杆,把身子挺直起来,顽强地继续前行。好,踩到沙滩了,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王丹、沈冬君也学着赵庆香的样,顺利地到达对岸。
马玉玲是第四个过河的,这时,我的体力受到影响,手开始发软,竹杆一松,马玉玲一把没有抓牢,正好一个激浪打来,她的身子倒在波涛中,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激流卷走了。
我咬紧牙关定了定神,拼命抓牢竹杆,张世湘、郭志芳看到马玉玲被卷走,反而镇定下来。她们知道慌是没有用的,反而误事,两人一前一后,彼此照应,总算逃过了“鬼门关”,也到了对岸。
郑亚菲和邓梦娇是最后两个渡河的。这时,天越来越黑了,她俩有些着急,在水中脚步歪歪斜斜,身体失去重心,在湍急的水流冲击下一下子滑倒了。更要命的是,我被他们带倒,手中的竹杆也顺流飘走了。我仗着自己水性好,拼尽全力向岸边游去,姑娘们把我拉了上去。
“郑亚菲!”“邓梦娇!”
姑娘们对着茫茫江水,一遍又一遍呼唤两位战友的名字,可是,哪里还有她俩的影子呢?
我们久久地肃立在江边,为逝去的战友们默哀、祈祷。
“姑娘们,我们只有把仇恨埋在心底,日后找日本鬼子报仇雪恨!”我劝姑娘们赶紧离开,明天还要赶路。
“主任,也许我们很快也会像她们一样离去,可是谁会记住我们呢?”沈冬君眼里饱含泪水,凄凉地说。
“是啊,也许,我们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就像这些茫茫旷野中的荒草,在沉寂中腐烂、湮没。”小王丹的话让我有几分吃惊,才16岁的孩子啊,战争让她过早的成熟了。
“可能,完全可能。”我的心中掠过一丝寒意,语调也很悲哀。
“记住不记住我们都没有关系,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已经尽力,这就够了。”赵庆香倒很乐观、开通。
“是啊,我们别无选择。日本鬼子已经把我们逼上了绝路,如果不想当亡国奴,只有起来反抗。”斯文的张世湘居然颇有几分豪气。
“但愿我们能够早点走出去,走出去就有希望。”郭志芳小声说道。
“对!走出去,只有走出去才有希望!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宿营。”我给大家下了命令。
走了一段路,发现一片开阔地,我决定就在这儿宿营。
我砍了一些芭蕉叶,又找了一些树枝做支架,给女兵们搭了一个较大的窝棚;然后在旁边搭了一个小窝棚,我睡在里面,便于警卫和保护女兵们。
在过河的时候,女兵们的衣服全都弄湿了。
“大家去弄点柴火,把湿衣服烤干,不然会得病的。”我半是建议半是下达命令。
女兵们很听话,分头去找柴火,不大一会儿一堆篝火点起来了。
我本想离开,让她们脱了衣服好好烤一烤,但又怕出事,只得守在她们旁边。
这样一来,女兵们不好意思脱衣服,只能穿在身上烤火,那个难受劲儿是可以想象的。
这些女兵小的只有十六、七岁,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正值人生的花季,一个个鲜嫩水灵,娟好静秀,仿佛画中人。可是几个月来,每天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体力严重透支,加之天天食不果腹,营养不良,人人面有菜色,憔悴不堪。如今经火一烤,脸上竟泛起丝丝血色,好像一朵朵枯萎的鲜花经甘霖滋润,俄顷间泛活起来。唉,这些可爱的姑娘们,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她们的人生道路将是多么美好啊!
姑娘们久久地沉默着,谁也不愿意说话。是啊,我们离大部队越来越远,前途未卜,生死难测,每个人的心底都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可是,老这样下去也不行,如此悲观的情绪会把人压垮的。不行,得想办法让她们振作起来,直面现实,战胜困难,迎接胜利,这是我这个“妇女主任”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想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一个话题,也许可以挑起大家的兴趣。
我首先把目标瞄准了“女作家”:“王冬君,等抗战胜利了,你准备干什么/?”
“我?”沈冬君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很干脆地回答道:“去大学中文系深造,当作家。”
我当即点头,“好,好,我们新22师是该出个女作家了。到时候,你就把我们在野人山的经历写出来,就是一篇最好的纪实文学。我保证,可以感动千千万万的读者。”
小王丹马上接嘴道:“主任,你不知道。人家冬君姐的野心大着呢!他想和我们廖师长一样,去法国留学。她说,法国文学在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出过雨果、巴扎尔克等举世闻名的大作家。”
我不禁笑出声来:“不是巴扎尔克,是巴尔扎克。”
“对对,巴尔扎克,巴尔扎克,是大文豪吧?”
“是。”
“这就对了。所以,冬君姐一心想去法国镀金呢!”
“主任,跟你说实话吧,我本来也没有这个胆量,是廖师长向我建议,你既然选择了文学,就要有崇高的目标和理想。法国文学的起点高,你去哪里会大有收获的!”
“是吗?”我又惊奇又羡慕。
“是这样,昆仑关会战以后,我在师报上发表了一首小诗。廖师长看到以后,特意把我叫去,当面夸奖我文学素养不错。还说,等战争结束了,就送你去法国留学。他怕我不相信,还当着我的面用法语背诵了一首雨果的抒情诗,又把这首诗抄录成中文送给我。这首诗是这样写的,她充满激情地朗诵道——当我走向宏伟的目标,威胁我的事物冲我狞笑。
天哪,我的要求是正义的,我争取的目标一定要达到!
无论可怕而残暴的六月,无论叫骂,无论挖苦的嘲笑,无论目光睥睨的波拿巴,无论大海上吹来的狂飙,无论以我为对象的仇恨,任什么都不能使我动摇。
如果旧世界崩溃,它倒下的废墟可能会压坏我,却无法使我折腰。
“这首诗语调铿锵,节奏鲜明,情绪热烈,斗志昂扬,十分令人振奋和鼓舞,我很喜欢,一直把它珍藏在身边。可惜,刚才渡河的时候泡烂了。不过,我已经把它背得烂熟,在心里生根了。”
“好,只要你有决心、有志气,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急忙给她打气、鼓劲。
“但愿如此吧。”沈冬君叹息了一声,瞳仁里闪烁着希望的火花。
e2aNZ/WwWGNVlPWqK9A/9g==小王丹望望我,又望望沈冬君,高兴地说:“主任,你知道不知道,我跟冬君姐是一伙的,我也要去法国留学。”
“什么?你也要去法国留学?”我以为她是闹着玩的,所以没当真。
“是。”她点点头,很认真的样子。
“噢,那你去学什么呀?莫非也想当文学博士?”
“不,我去学芭蕾。你知道吗,巴黎是芭蕾的诞生地。”
“不对,芭蕾的诞生地是意大利。”
“不,是巴黎。您想想,芭蕾、巴黎,读音差不多呀,如果诞生在意大利,那还不叫意大利蕾啦?”
我不禁哑然失笑:“好好,就算是巴黎吧。小王丹,你有这个雄心壮志,很好,我祝愿你有朝一日梦想成真。”
小王丹清脆地拍了两下巴掌:“谢谢主任。”
“李翻译,能不能谈谈你的理想?”我问脸色惨白、显得十分虚弱的张世湘。
她习惯性地扶了扶深度近视眼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呢,想去北京大学东方语言系深造,然后还是回来干我的老本行,当缅语翻译。这次出国,我最感痛心的是缅甸老百姓被日本鬼子的欺骗宣传所蒙蔽,对我们存在种种误解,导致我军遭受一些不必要的损失。我想利用我的一技之长,为中缅两国人民加深了解、增进友谊作出贡献。”
我嘉许地点点头,“很好,我们国家太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何护士长,你呢?”
何庆香大大咧咧地把袖子往上捋了捋,“好,我来说。等打跑日本鬼子以后,我要去找廖师长开个后门,送我去湘雅医学院学习。为什么要开后门呢?因为我肯定考不上,我只上过初中。听说廖师长跟院长很熟,肯定能帮上忙。我要学外科,当外科医生。等我毕了业,还是回我们新22师,给弟兄们治病!”
“好!”我带头鼓掌,姑娘们也跟着我拍起了巴掌。
“小何,到时候我去跟廖师长说,一定保送你去上学。”我当着大家的面向赵庆香拍了胸脯。
“谢谢主任!”何庆香站起身来,向我敬了个军礼。
最后一个是郭志芳。她也带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神情显得有些忧郁,用低沉的嗓音说:“胜利以后,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就在家乡的邮电所谋个差事,好好照顾我的母亲,她只有我这么一个独生女儿。”
我点点头,“很好,先尽忠后尽孝,不失女儿本色。”
夜已经很深了,女兵们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一个个如释重负,神情轻松。我见目的已经达到,便站起来把手一挥:“睡觉!”
这天晚上,女兵们睡得格外香甜,也许她们已经在梦中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在五彩缤纷的美好王国展翅飞翔。
一连几天,女兵们情绪格外高涨,一路上有说有笑,行军速度也大大加快,我们离大部队是越来越近了。
一天晚上,女兵们刚刚睡下,不一会儿便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我照例在窝棚周围巡视,给姑娘们站岗放哨。忽然,一个黑影在窝棚旁边一闪,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拿刀逼住他,低声喝问:“谁?”
那黑影说话了:“李干事,是我。”
我就着微弱的星光仔细一看,原来是X团X营X连的一个老兵。
“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嘻嘻,唉,李干事,实话跟你说了吧,几个月没碰女人了,饥渴难耐呀!”
“混蛋!你想干什么?”
“唉,看在咱们是老乡的份上,这些女兵,你随便挑一个让玩玩吧。”
“狗杂种!”我举起砍刀,他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好兄弟,饶了我吧,是我一时糊涂,下回再也不敢了。”
我兜屁股给了他一脚,“畜生,你再敢有非分之想,若再碰在老子手里,立马让你见阎王爷!滚!”
“是是,小的再也不敢了!”老兵四脚四手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了。
唉,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野兽都有,我手里紧握着砍刀,一夜站到天明。
清晨,女兵们从熟睡中醒来,有的伸着懒腰,有的揉揉眼睛,看来昨晚发生的事她们并不知道。只是小王丹问我,主任,好像你发现了什么动静,是不是有野人?我故作轻松地笑道:“不是野人是野猪,让我几棍子给撵跑了。”
这一下姑娘们咋呼起来,哎呀呀,太可惜了。早知道你把我们叫起来呀,大伙儿合力把它给收拾了,今天我们就不用吃草根树皮啦!”
我调侃道:“把你们叫起来?那野猪快得像一阵风,要不是我早有防备,你们现在就起不来喽!”
姑娘们吓得纷纷吐舌头。
没有东西吃,姑娘们得饿着肚子赶路;可根本就没有路,我提着大砍刀,在前面替她们开路。姑娘们饥肠辘辘,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行军速度非常缓慢。
这时,奇迹出现了,前方一棵高二、三米的树上挂满了红通通的野果。
“姑娘们,有吃的啦,哈哈!”
我们一起来到树下,根据我的经验,这种野果没有毒,可以吃。
姑娘们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摘下野果就往嘴里填,一会儿,人人的嘴巴都被野果淌出的汁液染红了,于是你指指我,我指指你,相顾大笑。
大家把野果装满行军包准备继续赶路时,忽然有人叫道:“张世湘呢?张世湘怎么不见了?”
是啊,我也着急起来,急忙带着大家从原路返回,去寻找张世湘。
张世湘体质比较虚弱,加之饥饿而掉队了。我的心头阵阵发紧,在这步步凶险、危机四伏的野人山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尽管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为她祈祷,不幸还是降临到了这个弱女子的身上!
我们在一棵大青树下发现了她。天哪,她的脸已经被森林中的一种巨蚊啃去一半,身上凡是裸露肌肉的地方都爬满了蚂蟥,几乎把她的血液吸干了……
“哇……”小王丹不顾一切地扑到她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快起来,你这样会招来野兽的!”我一把将她拖起来,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了她。
我挥动砍刀,在大青树下挖了一个坑,大家帮着我把张世湘放了进去。我在她的墓前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只刻了五个字:张世湘之墓唉,张世湘,去天国实现你的梦想吧,愿你安息!
我们把刚刚采来的野果放在她的墓前,每人鞠了三个躬,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转身离去。
看得出来,张世湘的不幸离去,在姑娘们的心头蒙上了阴影。大家默默地不说话,行军速度慢得出奇。
走着走着,何庆香忽然停下脚步,以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主任,这样走下去不行,速度太慢了。我看是不是分成两组,一来便于互相照顾,二来不容易掉队。”
我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于是点头同意,“嗯,有道理。这样吧,你、沈冬君和我在一个组,负责在前面开路。郭志芳和王丹在一个组。千万注意,两组之间距离不能离得太远,要互相望得见才行。”
“好!”姑娘们齐声回答。
我们努力加快脚步,艰难地向前移动。崎岖险峻的山道上,不时可见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大片尸体。唉,堂堂国军精锐,竟然落到这步田地,这到底是谁的责任?统帅部,统帅部肯定难辞其咎!作为一个下级军官,我的亲身经历完全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的心头不由涌上一层莫名的悲哀,为我们中国军人的无辜死难感到痛心、难过。
突然,我听见身后传来郭志芳惊慌的叫喊声:“不好了,我的眼镜不见了!”
我知道,郭志芳如果失去了眼镜,转瞬间就会变成一个“睁眼瞎”,要想走出野人山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急忙折回头,来到郭志芳面前,“小郭,不要慌。仔细想想,眼镜掉在哪儿了?”
“就在这附近。”她蹲下身子,在地上乱摸起来。
“看,在那儿!”小李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草丛,上面有眼镜片在闪光。
她快步向那片草丛跑去。跑着跑着,她的人影忽然不见了,就像一下子蒸发了似的。
不好!我伸开手臂拦住其他想往那儿跑的姑娘,然后移动脚步慢慢向前摸去。天哪!原来那片草丛下面是万丈悬崖,小王丹失足掉下去了!
我伸手抓起草丛上面的眼镜,把它紧紧地捂在胸口。
姑娘们全都上来了。郭志芳忍不住嚎啕大哭,怎么劝也劝不住。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把她从悬崖边拉开,劝慰道:“小郭,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挺住,走出野人山,才对得起为你牺牲的小王丹啊!”
8个女兵,几天功夫就只剩下4人,我的心头涌起阵阵悲凉,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双主宰命运的手,生死只在须臾之间。唉,硬着头皮往前走,听天由命吧。
我重新做了安排,我和沈冬君走在前面,让何庆香带着郭志芳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前面没有路了,我举起砍刀,准备开路,可是几天来都是靠草根树皮充饥,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手一软,“咣当”一声,砍刀掉在了地上。
沈冬君急忙弯下身子把砍刀捡起来,然后举在手上,去砍挡在前面的荆棘荒榛。
我一把夺过砍刀,对她说:“别费力气了,你根本砍不动;你不要看着简单,其实这是个体力兼技术活,弄不好就会砍伤自己。”
沈冬君以充满关切的眼光望着我,“可是你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怎么砍?”
我安慰她说,“不要紧,先休息一会儿,等会儿找点野果吃,力气就来了。”
我俩坐下来,靠在一根树干上歇息,等待后面的何庆香和郭志芳。
“救命啊!救命啊!”忽然,从后面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不好,出事了!”我拉着沈冬君的手向呼救声传来的地方跑去。只见何庆香和郭志芳倒在一片草丛中,何庆芳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已经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我蹲下身子,扶着郭志芳,急切地问道。
郭志芳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何……庆……香……去摘……野芭蕉……被……毒蛇……咬……咬……了……
我……我……给她……吸毒……我……我……不行了……”
我先察看何庆香的伤痕,在脚踝处找到了几颗五步蛇的牙印,我心里阵阵发凉,民间传说,被这种蛇咬伤,最多只能走出五步便会丧命……郭志芳吮吸了这种蛇的毒液,也危险了。不出所料,过了几分钟,郭志芳神智越来越模糊,紧攥着我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沈冬君扑在她的身上,嘶声哭喊起来,就连我这个七尺男儿,嗓子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止不住眼睛发酸,热泪横流。
我已经没有力气挖坑了,东寻西找,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猎人废弃的陷阱,把她两人并排放在一起,用土掩埋起来。
沈冬君在窝棚里哭了大半夜,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
日头已经升起一杆子高了,还不见沈冬君起身,肯定是昨晚太累了,睡得太沉了。可是咱们还得抓紧时间赶路,我来到窝棚边,连声呼唤,她没有应答,顾不得许多了,我一把推开野芭蕉叶搭的门,“糟糕,人不见了!”
我在林子里到处寻找,结果在埋葬何庆香、郭志芳的地方发现了她的遗体,她的额头肿得老高,上面布满血迹,显然她选择了撞树自杀!绝望,是绝望导致她精神崩溃,走上了不归路。
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姑娘,一路走好,去跟战友们作伴吧,愿你们在天国得到永生。”
中国远征军的8个女兵、8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就这样凋落在野人山上。时空无情,一切转瞬即逝,但历史会记住她们,后世子孙会记住她们。
六
我一个人行军,肚子问题也容易解决,行军速度大大加快,第三天傍晚,我就赶上了大部队。我心头一阵狂喜,闷着头向前走,想尽快找到师部。
“李志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本能地回过头去,啊呀,是廖师长。
看见我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廖师长什么都明白了,他的脸色暗淡下来。
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显得局促不安,两只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廖师长鹰隼般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好半天才说:“李志明啊,你怎么成了光杆司令,她们呢?”
我的嘴唇抖得厉害,嗫嚅道:“师长,我没有完成任务,她们……她们……全都牺牲了。”
廖师长用手指着我:“好你个李志明啊,8个女兵,8朵水灵灵的鲜花呀,就这么没了?”
我心中的伤口被刺痛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师长,我已经尽力了。”
廖师长沉默了一会儿,口气缓和下来:“李志明,我知道你不容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是痛心啊,她们都是跟着我出来的,如今却永远留在了野人山,我愧对他们啊!”
我再也按耐不住,脱口而出:“师长,这不是您的错,这是……”
廖师长警觉地问道:“这是什么?”
我咬咬牙,干脆豁出去了:“这是统帅部的错!我们都是堂堂的国军精锐部队,为什么不从国门打回去?那么多美制先进武器都白白丢掉了呀!是啊,日军强悍,于是,我们为了躲避他们钻进了野人山。谁知道,这野人山就是不穿军装的日军!兄弟姐妹们死得冤哪!他们连日军的影子都没见到,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他们……他们死不瞑目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日寇拼命,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廖师长用低沉的嗓音喝道:“够了,李志明!你说得太多了!”
理智告诉我:由于廖师长所处的地位和身份,他有他的难处,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给他添乱,于是闭上嘴不说话了。
“李志明,我让你继续当女兵队长,你干不干?”
“师长,您另请高就吧,我干不了。”
“孬种!”
“师长……我……真的……干不了……”
“李志明,我问你,‘我们湖南邵阳出了两个著名的将领,一个是护国讨袁元勋蔡锷;另一个就是我们新22师师长廖耀湘。
我为什么要来新22师当兵,就是冲着我们廖师长来的。’这话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
“看来,你说的是假话呀,言不由衷,自欺欺人!”
“师长,我说的是真话。”
“那么你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
“我是怕……”
“怕什么?”
‘怕更多的女兵死在我的面前……”
廖师长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肩膀:“志明啊,我刚才话说得重了一些,你不要介意。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所以我才会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你。算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从现在起,你还是当你的女兵队长,就算是为我排忧解难吧!”
“师长,我当,我当,我会竭尽全力当好这个女兵队长的。”
“志明啊,你尽力吧,其它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是!”
“这样吧,那边有几个女兵,全归你管。”廖师长向站在不远处的几个女兵招招手,那几个女兵全都走了过来。
廖师长指着我笑着说,“这是李干事,现在当你们的队长。你们一定要服从他的指挥,大家齐心协力走出野人山,美好的前途在等待着我们。”
我看了看这几个女兵,一个个瘦得脱了人形,比前面的8个女兵还要虚弱。
可是我已经当着廖师长的面接受了任务,无路可退了。我亮开嗓门大声对她们说:“姐妹们,现在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大家一定要树立三心,那就是信心、决心、恒心,跟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就能活着走出野人山。大家有没有决心!”
姑娘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响应。
“到底有没有!”
“有。”声音稀稀啦啦,无精打采。
“大声点!”
“有!”
“再大声点!”
“有!”
声音明显地响亮了许多。
“好,出发!”
廖师长送了我们很远一段路,我劝他道:“师长,不要再送了,忙您的去吧。”
廖师长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志明啊,你也要多保重。”
“师长,您放心,我记住了。”
廖师长点点头,然后甩开大步向前走去。
七
一路上,我始终牢记“女兵队长”的职责,不断收容沿途掉队的女兵(除了新22师的,还有其他部队的),没几天,我的队伍已扩大到二三十人。
在野人山,除了毒蛇猛兽、急流险滩、恶性疾病等敌人外,还有一个可怕的敌人就是饥饿。除了以草根、树皮充饥,我们还想尽一切办法开“荤”,以满足身体的需要,如狩猎、掏鸟窝、扒蚁穴甚至连老鼠、蛇都能拿来生吞活剥。在野人山的动物中,猴子因为数量多,便成为我们的主要捕杀对象,于是,双方结下了血海深仇。
一天,我们在山林里行走,躲在树上的猴子一听见我们的脚步声,立刻“吱吱”怪叫着四散奔逃,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这些猴子太精了,简直拿它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一个叫方丽蓉的女兵抱怨道。
“你要它们的命、吃它们的肉,人家总不能白白等死吧?”女兵杨倩开玩笑地说。
“唉,这些猴子也怪可怜的,放过它们吧。”女兵周思雨有气无力地说。
“弱肉强食,这就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现在,可不是发善心的时候。我有办法对付它们。”女兵桂鸿性格大大咧咧,胆子也特别大,常喜欢干一些出格的事情。
“怎么对付?”周思雨好奇地问。
ef16678210d77fbd0540d5629de12c01“掏它们的老窝呀!那里面肯定藏着好东西。”桂鸿笑嘻嘻地说。
我听她这么一说,浑身一震,感到事态严重,立刻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申斥道:“桂鸿,你不能蛮干,这样会出大乱子的!”
桂鸿撇了撇嘴,半带撒娇半带发泄地说:“队长,你发那么大火干吗,我是说着玩的。”
我竭力压住心头的怒火,软中带硬地说:“军中无戏言,谁要违法组织纪律,后果自负!听见了吗?”
桂鸿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着:“知道了。”
我赶到前面去,挥动砍刀给大家开路。
“不好,桂鸿不见了!”杨倩叫了起来。
我扔下砍刀,顺着回头路向前找去。
啊,看见桂鸿了。她蹲在一个岩洞边,手向里面伸去,掏出几个野果,送进嘴里,没命地吞咽下去。
这是猴窝,里面肯定有猴子!果然,一只母猴从里面钻了出来,冲着桂鸿瓷牙咧嘴,发出恐怖的怪叫。
这一下可不得了了,转眼间,一群又一群猴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怒吼着,跳跃着向桂鸿扑去,疯了似的朝着她又撕又咬……
“砰!砰!砰!砰!砰!砰!”我举起半自动步枪朝天发射,领头的大公猴一声长啸,群猴钻洞的钻洞、上树的上树,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几步冲到桂鸿面前,她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我把手指伸到她的鼻孔下面探了探,她已经气息全无。
我背着她的遗体来到大家面前,挖了一个坑把她掩埋了。
桂鸿之死给大家敲响了警钟,从此再也没有哪个女兵敢去掏猴窝了。
猴子是极有灵性的,自从我们采取了不准主动攻击猴群的特别措施以后,双方的矛盾渐渐缓和下来;令人称奇的是,我们和猴群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在我们行军途中,双方均保持一定距离,为此,大大减少了伤害事件的发生,基本上能够做到“和平相处”。
后来,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只母猴知恩图报,居然挽救了一大批中国女兵的生命;当然,我也是其中的受益者。
那天,临近黄昏,我们在一片开阔地艰难地行进着。
忽然,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原来,在我们的正前方,蹲伏着一头身高体壮、毛色发亮的恶狼,绿幽幽的眼睛闪射出逼人的寒光,好像随时都会像我们扑来。
方丽蓉条件反射般地举起枪来,对准恶狼就要扣动扳机。
“不能开枪!”我把她的枪口往外一推,“如果你开枪的话,就会引来大队狼群,到时候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就在这时,一头壮硕的母鹿忽然从密林中窜出来,挺着怀孕的肚子一颠一颠地往前奔跑。
方丽蓉又举起枪来,瞄准母鹿。
这次我没有制止,我知道,她们太饿肉了,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随她吧。
万万没想到的是,恶狼猛地腾起身来,以闪电般的速度朝母鹿追了上去。
“呯!”枪声响了,母鹿没有被打中,那头饿狼发出一长声令人恐怖的哀嚎,应声倒下。
“不好!”我大吼一声,赶紧端起机枪,准备射击。
果然,山林里犹如刮起一阵阵飓风,到处响起毛骨悚然的狂嚎,一队队、一群群恶狼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冒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向我们紧逼过来。
我抬着机枪呈扇面一阵狂扫,女兵们也纷纷开枪,狼群顿时倒下一大片,后面的狼群被震慑住了,暂时停下脚步,与我们形成对峙状态。
可是,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将因体力不支而丧失抵抗能力,成为群狼口中的美餐。
急中生智。我想起有人对说过,野兽大都怕火,眼下这种情况,只有孤注一掷,死马当活马医了。我脱下军装,用“公羊牌”打火机将它点着,然后举在手里,冒死迎着狼群走去。姑娘们也知道没有退路了,纷纷跟在我的身后,端枪的手嗦嗦发抖,只能听天由命了。
此招果然奏效,狼群看见火光,像退潮的潮水退向两边,给我们让出了一条路。
“快!跟上!”这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们一个个飞跑起来,眼看就要冲出群狼的包围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竟然是一道万丈峡谷,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我们陷入了绝境!
此刻,点火驱赶狼群的法宝也不灵了,在头狼的带领下,群狼“嗷嗷”怪叫着再次向我们扑来。我又一次端起机枪,一阵阵狂风骤雨向狼群倾泻过去。可群狼像发了疯似的,倒下一批,又上来一批,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幕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景,一只母猴让一只小猴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腰,然后一把抓住悬崖边的一根青藤,从峡谷边飞跃而过,不一会便落在对面的峡谷的平地上。
我顿时灵机一动,冲着女兵们大声吼道:“快,把所有的枪都给我,你们学母猴的样赶紧荡过去。快,要快!”
女兵们纷纷把枪扔在我的脚边,我打完了一支又一支枪,狼群一批又一批地倒下。忽然,狼群停止了进攻,山林里立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猜测,也许是头狼无意中被我击毙,它们一时群龙无首,陷入混乱状态。
我立刻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来到悬崖边观察动静。这时,只有周冬雨一人蜷缩在地上,脸色煞白,额头虚汗直冒。
“她们呢?”我急切地问。
“有的过去了,有的掉下去了。”
“你为什么不过去。”
“我打摆子,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快,我背你。”我俯下身子把她背起来。还没等我迈开脚步,一只狼已经扑了过来,把她从我的脊背上扯了下来,其它狼一拥而上,只一会儿功夫地上只剩下了一堆白骨。
我背着那头狼,从地上捡起一把卡宾枪,一梭子打出去,狼群血肉横飞,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截,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望着我。
我扔掉卡宾枪,疾步走到一堵断壁前,横过身子,然后猛力向后倒撞过去,只听背后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嚎,那只断了脊梁骨的恶狼瘫软在我的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我飞步冲到悬崖边,抓起那根青藤,使劲浑身力气向对岸荡去,只听耳边风声“呼呼”乱响,几分钟过后,我的身子像麻包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立时,几个女兵围了上来,一个个冲着我哭得昏天黑地。
我躺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看见那只母猴正坐在树上抱着她的崽儿冲我扮鬼脸呢。
我突然想起,几天前,我正在行军,忽然看见一只狼嘴里叼着一只小猴在前一路小跑。我掏出枪来,朝天放了一枪,那只狼受了惊吓,赶紧放下小猴跑了。我上前抱起小猴,还好,它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于是来到一棵大树下,把它抱上树,看见它歪歪扭扭地爬上树干。上面突然伸下一只毛绒绒的手来,把它拽了上去,感情就是这只母猴,它的妈啊!
好一个知恩图报的灵物,我两手抱拳,冲着它深深作了一揖。
女兵们全都大惑不解地望着我,我指了指树上,长叹一声道:“今天要不是它,我们早就做了冤死鬼了!你们白捡了一条命啊!”
女兵们仿佛一下子全都明白过来了,纷纷向它投去感激的目光。
八
尽管遭遇了种种不幸和磨难,我仍然带着幸存的女兵们艰难地跋涉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们进入野人山已经两个多月了。据当地的向导讲,再过十来天,就可以走出野人山,到达印度的列多了。不用说,大伙儿心头都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期盼着早日走出野人山。可是,女兵们心里又都明白,在野人山,每天都充满变数,说不定什么意外的灾难又会降临到头上,随时都会夺去每一个人的生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女兵们在不经意之间又一次大难临头。
那天,我们进入了一个狭长的山谷。这个山谷幽深、静谧,到处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美丽极了,妩媚极了。
终归是女兵,爱美是她们的天性。杨倩带头摘了一朵粉红色的野花,插在自己的发际。方丽蓉、周思雨也学着她的样,一个摘了一朵紫花,一个摘了一朵白花,别在自己的胸前。
一幕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发生了。
一条手臂粗的毒蛇忽然从草丛中窜出来,飞快地向杨倩身边游去,高高地昂起那三角形的尖头,向杨倩头部的野花啄去。杨倩本能地用手去挡,毒蛇狠狠地在她的手腕上咬了一口。杨倩发出一声可怖的尖叫,倒在草丛中浑身抽搐,不一会儿便不动了。
方丽蓉本能地拔出军用匕首,向那条毒蛇掷去,那家伙就地一滚,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们都以为没事了,纷纷围到杨倩身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蔚蓝的碧空,似乎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快,快把野花丢掉,就是它招来了毒蛇。”姑娘们听我一说,吓得赶紧丢掉野花,还狠命在上面踩了几脚。
这时,更加恐怖的情景出现了。刚才逃掉的毒蛇,摇晃着脑袋又出现了,在它的身后,跟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同伴,虽然长短粗细不一,可都昂着头,口里喷吐着火红的信子,发出一阵阵“丝丝丝”的怪叫,潮水般地向女兵们涌来。
我和女兵们端起各种口径的武器,向蛇群疯狂扫射起来;蛇尸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可它们倒下一批又上来一批,腥臭的气味直往我们的鼻腔里钻。杨倩、方丽蓉、周春雨和其他几个女兵扔下枪,蹲在地上“哇哇哇”地呕吐起来。
“快跑,往河边跑!”我一边大声叫喊,一边领头往河边跑去。到了河滩上,我立刻指挥十多个女兵收集枯木树枝,点起熊熊大火,蛇群被烟火熏得纷纷后退,险情被排除了。
在列队清点人数的时候,我发现杨倩、方丽蓉、周春雨等十多个女兵不见了。不用说,她们再也不会醒来了。
事后,我们在山坡上找到了她们的遗体;不用说,那副惨状,连铁人见了也会落泪。
女兵们这时候才弄清楚,山谷里那些不知名的野花会发出一种特殊的异味,而这种气味是毒蛇最喜欢的;于是,她们身上的野花招来了这些不速之客。
爱美,也会招致灭顶之灾,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可是,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谁也莫可奈何。
我们又一次付出了昂贵的学费。
九
在野人山,除了毒蛇猛兽、巨蚊蚂蟥……最让我们头疼的就是野人了。
他们数量众多,出没无常,打不得、碰不得,常常趁你不注意来个突然袭击,男的女的都要,被他们抓去的俘虏只要听话,按照他们的意思满足他们的要求,一般不会伤害性命,可经过他们的几番折腾,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以前,已经发生过几起男兵女兵被他们抓去供泄欲的事件,因此,大家都格外小心,远远看见他们的山寨,大家宁可绕着走远路,也不愿招惹它们。
可这些野人偏偏喜欢中国军人,在他们的眼睛里,中国男兵膀阔腰圆,英俊魁梧,女兵娇小玲珑,皮肤白皙,是他们野人根本没法比的,因此,不管冒多大的风险,他们都要“抢新郎”“抢新娘”,尝尝中国男兵、女兵的滋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令人揪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5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时分,我们人困马乏,赶紧找宿营地住下。
大家匆匆填饱肚子,正要入睡,忽然,从近旁的女兵窝棚里传出了惊叫声。我急速起身,提枪跑了过去。
两个女兵吓得浑身发抖,嘴里反反复复说着两个字:“野人!野人!”这个窝棚一共住4个人,不用说,另外两个女兵被野人掳去了!
我和其他几个男兵在附近搜索了一阵,哪里还有野人的踪影?
我立马去师部向廖耀湘师长报告此事。廖师长沉默了一会儿,显得十分沉痛,“这几个女娃儿又要遭罪了。李志明,我给你留下一个班,你们一定要找到这两个女娃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我立正回答。
第二天,我带领一个班的战士,在茫茫山林里四处寻找野人居住的巢穴。我叮嘱大家,碰到野人不要开枪,迫不得已时要施展自己的武功将他们制服,但不要伤害他们。
整整转了一天,连根野人毛都没见到,我们一个个累得骨头都要散了架,正打算回窝棚休息,忽然听见草丛中传来微弱的呼救声。我飞步赶了过去,啊,那个被掳去的女兵躺在草丛中,身上只披了一块兽皮,已经奄奄一息。我急忙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的身子,把她背了起来,向宿营地走去。
经过一夜的休息,女兵的体力有所恢复。她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向我们讲述了她和另外一个女兵被野人掳去后的悲惨遭遇——那天晚上,我们刚要入睡,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两个野人,把我和茜茜背起来就往外跑。我在野人背上拼命挣扎,又踢又咬,可是根本没用。野人力气很大,行走如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来到了一个很大很深的山洞。山洞里有很多野人,敲打着各式各样我们叫不出名字的乐器,边歌边舞,显得十分快乐。
我俩被放到火塘边。这时,一个全身裹着兽皮,头插孔雀翎的野人头领淫笑着向我们走来。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几个女野人立刻冲上来,不由分说把我俩剥得精光。野人头领盯着我俩的裸体,眼里闪着淫光,随即又摆了一下脑袋,一桶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香味的洗澡水抬了上来。到了这个份上,只能听天由命了。我闭上眼睛,任由几个女野人替我擦背、搓澡。洗完澡,野人头领乐得哈哈大笑,然后将手一摆,女野人捧上两套色彩鲜艳的兽皮衣服,替我俩换上。接着,女野人又在我俩头上插满五颜六色的野花,把我俩推到野人头领面前。
野人头领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俩,像饥渴的野兽般露出贪婪的目光,不停地点头,其他野人也跟着爆发出一阵阵淫荡的狂笑,简直疯狂到了极点。
野人头领作了一个手势,两个女野人手捧满满一大竹筒香味扑鼻的烈酒,举到我俩面前;野人头领手里也举着酒,要和我俩碰杯。
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从女野人手里接过竹筒,把酒向野人头领脸上泼去。
野人头领狂怒地吼叫一声,嘴里乌里哇啦地说了几句什么,几个女野人立刻冲上来,用藤条把我俩捆了起来,押着我俩离开山洞;大约一支烟的功夫,来到一个小山洞。里面有一张现成的石床,上面用鲜花和野草铺成了床垫,看来,这就是给我们两位“压寨夫人”准备的“婚床”。
女野人乖乖地退了出去。
野人头领三下五除二脱掉身上的兽皮,露出浑身的绒毛,嘴里流着哈喇子向我俩扑来。我再也顾不得害怕了,张开嘴在他那毛绒绒的大手上狠狠咬了一嘴。野人痛楚地哀叫了一声,很快,他目露凶光,挥动铜锤般的拳头,劈头向我打来。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冻醒了,睁眼一看,下身赤裸,痛得钻心,一滩殷红的鲜血已经凝固,我的处女之身就这样被野人毁了!
山洞里点着一些火把,我就着火光一看,还好,山洞里没有野人看守。
“快!快离开这儿!”我把身边的同伴摇醒,两人离开山洞,也不管东南西北,只顾埋头向前乱跑。
“嗖!嗖!嗖!嗖!”一支支毒箭从背后向我们射来,隐隐还能听见野人的吼叫声。
“扑通!”我身边的同伴忽然栽倒在地,我急忙弯下腰去扶她。“姐姐,我……中了……野人的……毒箭……我……不行了……你别管我……赶紧走吧……”同伴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不行,我俩死也要死在一起!”我不由分说背起她,没命地向前跑啊跑啊。
同伴的身子越来越沉,我实在背不动了,只好把她放下来。“好妹妹,野人已经被我们甩掉了!你快醒醒!”没有应答,我把手指伸到她的鼻孔下探了探,原来,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紧紧地抱着她的尸体,欲哭无泪。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你们来了。
我生怕她再走阿珍的老路,便竭力宽慰她道:“你能从野人窝里逃出来,这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你还年轻,今后的人生道路还很漫长。希望你尽快忘掉这件事,开始新的生活吧。”
那个女兵倒很开通,她直爽地对我说:“我不会去寻死,那样就太不值得了。你说得对,我要直面人生,去创造美好的未来。”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个女兵还真不错,跟我们一起走出了野人山。抗战胜利以后,廖师长把她送去法国留学,实现了王冬君未能实现的梦想。
十
1942年7月初,经过近5个月的艰难跋涉,我们已经到达野人山的边缘,再咬牙坚持几天,我们便可以脱离苦海了。
我带着幸存的10多个女兵,几乎耗尽了体内的每一份能量,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大家互相鼓励: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可是,还是有人无法坚持下去,新22师的美人坯子、师部宣传队队员吴薇就是其中的一个。
一天清晨,我早早起来,正准备集合女兵们出发,女兵中的“小不点”郑小娟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向我报告:“队长,不好了,吴薇不行了。”
我的心陡地往下一沉,急忙跟着她来到窝棚前。
吴薇这段时间一直打摆子,人已经脱了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看见我,微微睁开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凑近一看,在贴近心口的地方,放着一个油布包。
她伸出手,把油布包推给我,用眼神示意我打开。我拿起油布包,将它一层一层地打开,原来是厚厚的一叠信,最上面盖着一张纸条,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几行字:我是新22师师部宣传队队员吴薇,如果你见到这个油布包,请将它交给廖耀湘师长。我在天堂为您祝福。
看来,她早就做好了准备,随时预防不测。
“吴薇,你放心,我一定亲自把它交给廖师长。”
吴薇嘴角边露出一丝笑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心在滴血,热泪溢满眼眶,其他女兵也泣不成声,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好姐妹。
安葬了吴薇以后,大家默默地继续行军,谁也不想说话。
中午歇息的时候,我打开油布包,抽出最上面的一封信,仔细地看起来——亲爱的妈妈:我给您写的这些信,也许您永远也看不到,但我必须写,因为,这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深深的眷恋,也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无声的倾述。让我抱恨终天的是,如果您有一天有幸读到这些信,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永远留在了遥远的异国他乡,您只能在梦中与我相会了。
妈妈,我对不起您和爸爸。那天,我从后窗跳出去找到廖师长,坚决要求参军。廖师长奇怪地问我,怎么,你爸爸的病好了吗?我说是。廖师长又问,你妈妈同意你参军了吗?我还将了他一军:廖师长,我妈妈不是当着你的面答应的吗?只要我爸爸的病好一点,就让我参军。他没话说了,把我留了下来,分配到宣传队当文艺兵。
妈妈,请您原谅我,我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因为部队很快就要开拔,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就永远当不了廖耀湘的兵,可这是我的生平志愿呀!我对不起爸爸,他老人家临终都没能看一眼自己的女儿,以后,只有去天堂弥补我的过失了。
参军后的这四年里,我的收获很大。我们新22师是一支抗日劲旅,在对日作战中英勇无敌,屡建功勋。抢占昆仑关、同古保卫战、血战仁安羌,都在军史上留下了光辉的战例。作为新22师的一员,我由衷地感到骄傲和自豪。
今年2月,我们进入野人山,从此厄运便日日伴随着我们。部队所经过的地区,海拔都在1800米以上。茂密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不见天日,且逢雨季,江流澎湃,瘴气横流,蚊虫、蚂蟥多如牛毛,交通断绝,部队行走苦不堪言。自来人们把此山叫做“野人山”。廖师长组织全师工兵执刃前导,斩荆披棘,凿山开路,伐木架桥,并令各部队尽弃辎重,各背粮盐,牵牛带马,轻装而行。尽管如此,所携粮食吃尽,牛马杀光,还是未走出这无垠的原始森林。全体官兵只好吞食芭蕉根,剥吃树皮,有的饥不可忍,剖食死人心肝。整个部队在霪雨、饥饿、疾病、疲困之下,死伤逾半,尸骸载途。
女儿不幸,几日前不知怎么患上恶性疟疾,浑身打摆子,一会儿像在蒸笼里,一会儿又像掉进了冰窟窿。我自知来日无多,这封信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天,亲爱的妈妈,女儿不孝,不能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女儿在九泉之下也含笑瞑目了。
不孝女泣书
7月22日
一个星期以后,我们走出了野人山。我把这个油布包交给了廖师长。当天晚上,他熬夜看完了这些用血泪写成的信。第二天一早,他把我叫去,把油布包递到我的手上,加重语气说道:“李志明,你负责保管好这些信,等抗战胜利了,我们把它送到抗日烈士纪念馆去,让子孙后代都能看到这些信。”
我向廖师长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大声说:“师长,您放心,只要我李志明还有一口气,这些信就是安全的。我还有一个建议。”
廖师长指指面前的一个板凳,“好,你坐下说吧。”
我清了清嗓子,慢慢说道:“师长,等抗战胜利以后,我建议在保山或昆明修建一座‘缅甸战役阵亡将士纪念碑’,让一代又一代的炎黄子孙永远铭记抗日烈士们的功勋。”
廖师长点头道:“你的这个建议很好,我会及时向上峰汇报,但愿我们大家的这个心愿能够日实现。”
尾声
看完李志明的《女兵泪》,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自入缅作战以来,战场上的情况扑朔迷离,瞬息万变,被迫退入野人山,向印度和滇西撤退,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在这次撤退过程中,中国远征军十万之众,仅余四万。第五军的四万二千人,战斗死伤七千三百人,撤退死伤一万四千七百人,损失大半。就连杜聿明军长也身患恶疾,险些丧命。我新22师近万官兵,仅剩三千余人。至于撤退途中死于非命的女兵,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但走出野人山的女兵寥寥无几,便是最好的说明。
我把《女兵泪》还给李志明,夸奖道:“李志明,写得不错,真实具体,生动感人,而且具有史料价值,非常珍贵。你一定要保管好,等将来有机会争取公开出版,为抗日战争史增添一段鲜为人知的篇章,这是我们这些亲历者的责任,义不容辞。”
李志明郑重地答应道:“师长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尽力的。”
可是命运作弄人,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李志明的《女兵泪》始终没有出版,我现在只能凭记忆把它复述出来,可能不尽准确,仅供你们参考吧。但我坚信,历史是公正的,许多尘埋已久的往事,终有一天会重见天日,还真相于天下。
作者附记:“缅甸战役中国阵亡将士碑”,于1944年10月4日奠基,1945年2月落成。
1945年2月举行落成典礼,由当时在昆明的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主持,昆明行营参谋长刘耀扬代表行营主任龙云出席了典礼。
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军代司令长官兼第五军军长、昆明防守司令杜聿明原拟建为纪念在缅甸战役中英勇作战、壮烈牺牲的第5军第200师师长戴安澜的“安澜纪念塔”,后根据蒋介石之意改称现名。碑为圆形基座,直径7.9米,碑体下部为正方四面柱体形,上部为下宽上窄的梯形状柱体,花岗条石砌成,高8.5米。其基座宽广,正面石阶拾级而上,碑两边植与碑高相上下的柏树林。碑正面顶端为“青天白日”徽,其下楷书“缅甸战役中国阵亡将士碑”11字。
此碑正面向北,三面上部分别由蒋中正、何应钦、龙云题词。碑下部正面刻有戴安澜将军石刻遗像,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题辞,中国机械化学校教育长、军训部机械化兵监徐庭瑶题赞,另两面为杜聿明撰写的碑文。碑于上世纪50年代初被拆除。
又记:据媒体报道:从2012年8月动工,2003年11月中旬,通过社会各界热心人士、政府官员、专家、学者、媒体以及远征军老兵等的共同努力,圆通山公园内纪念缅甸战役和滇西战役的“一碑一塔”,历时27个月的修复,终于重现了历史原貌。
公园内“一碑一塔”的修复,可谓来之不易。圆通山公园行政科科长杨慧敏介绍说,修复工作方案由昆明市文体局和市住建局、市园林绿化局于2012年2月联合报市政府,4月获得批准通过。
“滇西战役纪念碑和安澜纪念塔,一块是按文物修复要求来执行修复,一块是按园林人文景观要求来修建。”杨慧敏称,滇西战役纪念碑修缮前碑身已遭损毁,但仍留有基座;而安澜纪念塔则早已不复存在。2012年7月13日,云南集群建筑工程有限公司通过招投标审核,作为设计单位参与两碑的修复工作。“碑身的形状高度等,都是根据历史照片按当年的原貌修缮和修建。”
从2012年8月15日动工,到2013年11月15日完工,两块碑的修复工作前后耗时27个月。杨慧敏称,修复花费了130余万元,市政府给予了70万的财政补助支持,剩下的缺口由公园方补齐。据介绍,两块碑总共用了6000多立方的石块,“用的都是通海青石,最重的一块重达400多斤,最轻的也有70至80斤,车都开不进去,只能通过人力来施工。”
杨慧敏说:“近期还在对公园的周边环境进行整治,希望能让参观纪念碑的游人有一个舒适的观赏空间。”
2015年7月7日
2022年10月9日改毕
作者简介:
李国庆,男,汉族,上海市人。自1972年以来,在《电影文学》《中国青年报》、香港《文汇报》、美洲《亚美导报》《金山》《边疆文学》《滇池》等省内外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寓言、童话、杂文、随笔、剧本、论文、报告文学、民间文学、文艺评论计500余万字,获国家、省、市级奖励50余项,现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作家传略》《云南作家传略》《云南当代作家、评论家传略》收有小传。现为云南省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昆明盘龙江文艺创作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