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

2024-08-05 00:00张玉梅
当代作家 2024年4期

(上)

王芳芳与前来接班的赵大夫以及护士交待好工作后,相互拥抱了一下,彼此祝福新年快乐。与同事道了别,王芳芳摘下头上的白冠,穿上蓝色羽绒服,拉链往上一拉,把那一头长发往后脑勺一撸,塞进羽绒服的衣领里,扶正眼镜,朝医院的大门走去。她脑海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买东西,先去婆婆家,然后回娘家过年。

今天是猪年的腊月廿九,明天三十就放假了。去哪过除夕的问题,几天前就和爱人讨论了几次,总是不了了之,每次在争执不下的时候,俩个人都有回避的意思,离年越来越近了,看来是回避不了啦。两天前,丈夫宋开放终于同意回芳芳娘家过年。想到要回家过年,芳芳的心里很是高兴,这两天一直算计着都应该买点什么东西,给婆婆家和自己娘家。

芳芳打开车门时候还在想这事,车刚一开出车库,心思就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对方是医务科长,通知她参加驰援武汉医疗分队,三个小时后,到院党委书记办公室报到。电话中的口气不容推辞,说有困难直接打电话找院党委书记。芳芳这才觉得新冠疫情突然离自己很近,已经不得不直面这个现实。

武汉的疫情在医院已经传开了,网上更是炸开了锅,现在提升到了组织层面,芳芳来不及多想,对着电话说道:“知道了,准时报到。”随后,她拨通了爱人宋开放的电话,如实告知。手机那头,沉默了好一会,芳芳还以为是断线了呢,对着手机不停的“喂喂”,手机里才传出宋开放的声音:“别喂了,我也接到通知,五个小时后到卫健委集合去武汉,我刚想打电话告诉你呢。”

“那怎么办?”芳芳心里像被塞上了一团乱麻,“我都答应单位了。”

开放想了想,说:“我是推不掉了,因为我是这次医疗队的队长,你给你单位回话,你就别去了,我们俩就去一个,组织会同意的。”

芳芳听了,心里一急,忙对着手机喊:“开放,我真的很珍惜这次机会,这是我最好的一次表现机会,表现好了,说不定,回来就能立功,会提升成胸科主任呢,你都功成名就了,你去给组织说,你放弃,好不好?”

见芳芳如此心急,开放想自己这下可又点着了炮仗捻子了,芳芳是急性子,一点就着,看来俩个人都不能推。于是,开放权衡了一下,说:“别急,老婆大人,我们都去吧。”

“那孩子呢?”

“孩子好办,你家我家一边一个。我现在就给老人家们说,你快回去,只想着给孩子们带什么东西,我们现在都往回赶。”

开放像领导一样做了简短的安排。芳芳似乎习惯开放的安排,因为开放的安排总是有条有理,她就是因为欣赏开放的果断,善于解决难题,才喜欢开放的,自结婚后,她形成了顺从的习惯。

但是,今年的春节,芳芳就是想打破这个习惯,为什么每年都要在公婆家过年,自己从来都没有提过什么要求,虽说年三十过后,初二就回了娘家,但意义不同,她想在娘家过个年三十,想和父母一起守岁,尤其是腊月廿六休班回趟家,这种愿望更加强烈,父母都已经七十多岁了,生活自理没问题。但明显看出状态不如往年,以往爸妈可没有对付过日子的现象,总是提前把为她做的菜都买好,甚至把去舅舅和大姑家的东西都准备妥当。可那天回家,爸说等你回来再买吧,俩个人简单点好,平日也和过年差不多,芳芳心里感受到一种晚景凄凉……于是芳芳当时就说,今年我们都回来过年吧,爸妈还是像以往一样,表示不同意,在那过还不都是一样,年年都是你们包完年三十的饺子才回去,和住一宿有什么区别呢。其实,芳芳的心里很想和妈一起守岁,便据理力争说服了开放,又征求了公婆的意见,才定下来要回娘家过年的。可现在再想这事就多余了,这个年是注定过不成了,四口之家还要四处分散。芳芳的心里一阵发酸,为什么自己的心愿总是受阻呢?

芳芳回到家就开始整理老大儿子布布的书和老二女儿果果的玩具,还有平曰里孩子们的衣物,各装一箱,随后又炒了一碗面条菜,回来下面快,虽然简单,可也是一顿团圆饭啊。全家人一定要吃顿团圆饭。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与开放交待把两个孩子都接回来,孩子们都在爷爷奶奶家,转念一想,爷爷奶奶家也近,在一个小区,仅隔一栋楼,一会儿去接也不迟。

半小时后。芳芳听到了脚步声和开门声,还有女儿的喊妈声,开放竟带回了布布和果果,芳芳心里被一种幸福感弥漫。从前,两个孩子也会和开放一起回来,也会这么一前一后的喊妈妈,幸福感却没这么强烈,强烈到心里酸酸的感觉。

饭很简单,油泼面,一人一碗。不同的是两个孩子的面煮的时间长点,软一点而已。

一家四口一边吃着饭,开放一边交待,布布都十岁了,也是姥姥带大的,吃完饭,你就送布布去姥姥家,然后直接去单位报到,任务接了,就别落后,转头问布布,行不行。布布当然高兴,叼着面条点着头。开放表示自己送果果去奶奶家,还让芳芳告诉岳母,自己就不过去告别了。

芳芳心想,这家伙,安排事情总是很周到,果果刚刚三岁,一直是爷爷奶奶带着,当然再合适不过了。随后,她有些心痛开放这般费心,于是调侃地说:“宋书记,你安排得很周到,我完全接受。”开放严肃地说:“王副主任,你要有思想准备,到了武汉,环境变了,那里的情况还不知怎么样呢。”

“我知道啦。”芳芳岔开了这个严肃的话题,“你拿好果果的衣服就行了。”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的眼泪就不争气了,她真的不想在儿女面前落泪。

刚刚放下碗筷,公婆就进来了。公公说,估计你们也该吃完饭了,来接果果了,你们要忙就忙去吧,国家用着咱的时候不多,去吧,你俩都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然后,公公又吩咐开放,让他和芳芳一起去送布布,跟他们二老打个招呼。

芳芳很感动,真想冲上去拥抱一下公公,最终还是拥抱了婆婆,用低低的声音说了句“谢谢,费心了。”就这,那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滚落在婆婆的肩上。婆婆用那温热的手掌不停地拍着芳芳,像哄果果似的说:“果果有我呢,这儿我收拾就是了,开放接果果的时候都和我们说了,放心去吧。”

芳芳再回头时,开放已经拎起了为布布收拾好的包包,牵着布布的手,正等她呢。芳芳又去抱了抱果果。果果扬着小脸,说:“我不想让妈妈值班。”芳芳亲了亲女儿,说:“妈妈值班回来会给果果买好多玩具,乖乖听奶奶爷爷的话。”果果还是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好吧”,在芳芳脸上也亲了一口,说:“早去早回,路上小心点。”

芳芳和开放一人一车库,朝芳芳娘家驶去。

开放是改革开放那年生的,公婆为了纪念时代,就起了这个名。公公说他当年就想下海,可婆婆不让,说当老师就挺好的。

公公后来就转到行政,在正处的岗位上退下来。婆婆是高级讲师,两年后从一所党校校长的职位上退下来,属于职业女强人。在这样的家庭里,芳芳总觉得自己地位有点低,一想到自己父母都是企业职工,心里就总想着要干出一点成绩,别让婆婆看不起。

在医学院上学的时候,芳芳和开放一样学临床,不同的是开放学中医,芳芳学的是西医。谈对象时,俩人就打嘴架,开放说自己是传承中华的古老文明,芳芳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芳芳则说中医是一根筋,自己则是见山开路遇水搭桥,有病灶的地方割掉,再连通不是一样吗。

开放带芳芳见公婆时,公公没有说什么,婆婆就说中西医结合好,可以相互帮助,说有头头是道,给芳芳的第一感觉,这个婆婆不好惹。果然,结婚后,芳芳第一次做韭菜炒鸡蛋,婆婆就说韭菜炒鸡蛋中的鸡蛋要软一点好,口感好。明摆着,是嫌她炒得有点干,不好吃。她把自己的感受给开放说过,开放说,你看我妈慈眉善目的样,哪有坏心,就是爱唠叨、爱指手画脚,当领导当惯了,别跟妈较真。

话虽然这么说,可事实上,芳芳在家里做任何事,都觉得背后有婆婆的影子,好像婆婆时刻都在盯着自己,所以,芳芳很少回婆婆家,芳芳相信时下流行的那句话“距离才能产生美”。可终归是人家的媳妇。每次回家,那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就总想与这个医生媳妇套近乎。

婆婆总爱讲一堆道理,比如,婆婆说女人先把女人的该做的事做完,让男人先干好,二人不可能同时前进。这种观念深深地刺痛了芳芳,而更让芳芳与婆婆产生隔阂的是婆婆一退休就鼓动着芳芳再要一个孩子,给布布做个伴。婆婆思想较传统,认为过日子就是过人,没有人怎么过日子,反正也退休了,帮着带带孩子。难道是因为没带着布布,婆婆很想弥补一下带孩子的遗憾吗?

芳芳很反感婆婆的想法,拿自己当什么,你们都干事业,我生孩子,我是生孩子的工具吗?但开放也是软磨硬泡,说要个女儿将来贴心,就在这犹豫中,果果就来了。

果果的到来,丝毫没有影响到芳芳的生活,怀果果的时候就写了篇论文投在一家国内有影响的杂志社。由于那家杂志很有权威性,芳芳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并没有报多大的希望。在果果出生后的第四个月,报社发来了联系函,是有关刊登论文的相关事宜。这件事情让芳芳又燃起了工作的热情和希望的烈焰。

产假休完后,芳芳就把果果交给婆婆带,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在她的心中,一来婆婆答应的生二胎由婆婆带,她也应该带,布布是自己娘家妈一手带大的,那时婆婆公公还都没退,现在自己的父母都年龄大了,公婆刚退休;二来开放都升成中医院的党委副书记了,是主任医师,还是医院的心肺学科的骨干,而自己还只是个主治医师,想在近几年升个副高。可是现实很残酷,女人结婚生子,一晃五六年就过去了,本来芳芳在怀果果之前有个晋升职称的机会,眼看都成功了,却被一场“医闹”给按下暂停键。

起因是芳芳收治了一个叫张亮的病人。病人半年前的五一节前后做了腰部手术,由于进入冬季,病人感冒咳嗽住进了医院,住院后病情加重,属于慢阻肺,为了缓解肺功能,雾化器、吸痰器都用上了,但病人由于长期卧床,肺功能退化严重,呼吸极为困难。芳芳是主治医生,她建议上呼吸机,效果还不错。但是,病人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三天后,病情急转直下,救治无效死亡。开始是张亮的老婆带着亲戚来闹,阻止把尸体送往殡葬馆。后来,张亮的儿子张小飞从外地赶回来,听了家人的叙述,更是在其母亲的煽动下,张小飞认为一个感冒是不会死人的,偏说是芳芳医生诊断不利导致死亡,就纠结亲属到医院摆花圈拉横幅,还追打芳芳,致使芳芳在躲避追打时右脚脚踝骨折。

院方为更好地平息此事,让芳芳以骨裂为由休了三个月的假,病人家属才慢慢地偃旗息鼓。这件事对于芳芳来说就是一场噩梦,一提张小飞的名字,芳芳的神经就会紧张。有段时间,芳芳在梦里经常梦见自己被人追杀,醒后要好久才能入睡。最要命的是当芳芳脚好上班后,晋升副高职称上报的事已经成了过去时。芳芳为此懊恼了好一阵子,幸好有开放的劝解和不断地宽慰,才算是度过那段最困难的时光。

好在休完产假上班不久,赶上了年底科长岗位竞聘。芳芳凭着自己的实力,当然也有院领导的平衡,她坐在了科室副主任的位置,也算是对她之前没报上副高职称的一个补偿。

(中)

芳和开放没敢在娘家多呆,怕误事,便各自开车回单位报到。

芳芳到单位一看,差点掉下眼泪,同事们正在收拾东西,吸氧机正在装箱。芳芳也想伸手,被院长拦住了,称芳芳是出征的战士,怎能让战士缺枪少弹上战场呢,快去准备一下自己带的东西,然后单位有车送到集结地。

其实,芳芳的个人物品同事也帮着准备齐了,连女性的特有物品都有,护士长又㩙给她一沓内衣裤和一札扎头发用的橡皮筋。芳芳接过这些东西,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办公室,操起剪刀,对着那面熟悉的镜子,将自己那习惯往后一撸的长发,来了个自我了断——剪成了短发。她再走出办公室时,人们都惊呆了。她笑笑对大家说,这样省很多事,又主动地上前拥抱战友,带着暖意和信心准备启程。

去武汉的医疗队来自全巿的各大医院,共有76人组成。集结后,卫健委的领导在出征仪式上宣布宋开放为带队队长,临时党支部书记,要求这个临时党支部要将医疗队一个不落地带回来。领导十分动情地嘱咐大家注意防护,平安返回。

飞机上,芳芳和开放的座位不连号,开放曾问过芳芳要不要调整,芳芳说不用了,又该引人注意了——经过集结、飞行、住酒店、防护培训、直到分配工作任务等一系列过程,他们都没有暴露这种夫妻关系。他们在同一个时空,很近却不能公开,生怕给组织增添麻烦,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让两个人很兴奋,仿佛又回到了谈恋爱的日子。

芳芳给开放发信息:我们会不会也感染?开放: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们是医务人员,连我们自己都没有信心,患者还指望谁啊。芳芳微笑着看屏——没事的时候,俩人聊着微信,相互鼓励。

芳芳:你信心有多大?

开放:告诉你,我心中已有一方,只是在用量上要琢磨琢磨……

芳芳:是啊,历朝历代瘟疫不都是中医用中草药解决了问题。

开放:对,我这几天就翻多许久这方面的资料。

芳芳:你是有备而来呀。

开放:你没有准备吗?

芳芳:我只有心理准备,还不知道医院和患者都是什么情况呢,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夫妻俩的目的都很明确。

到达武汉后,很快,组织对他们工作就做出了安排,开放安排到中医组,芳芳被安排在心胸科,夫妇俩在同一家医院不同的两个组,这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又不是来度假来旅游的,自己是肩负使命而来。

芳芳随支援医疗队来到医院的心胸科,医院方又一次全方位地介绍院里的情况,还配有专门的人员带着芳芳熟悉工作环境介绍工作流程。交班的医生向芳芳介绍了二十个床位的患者情况,芳芳将病例逐个翻着,用心做着标记,将重、较轻、轻都做了区分。突然,一个名字刺痛了她的眼球:张小飞!

她神经都开始紧张起来,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但往下看,患者的居住地竟完全与那个魔鬼张小飞在同一地方,那个地址,那个张小飞,芳芳是不会搞错的。

晚上休息的时候,芳芳将这个有关张亮的信息发给了开放,同时也发给了自己的爸爸妈妈。开放的回复是半开玩笑地嘱咐她别公报私仇,妈妈则是从以德报怨的角度来劝服她。她想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就有了这么多担心!但这个在异乡的第一个夜晚,芳芳的脑海里不听使唤地有着各种假设,甚至做梦都在給张小飞打毒针;醒来出了一身冷汗,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呢?

队长分配好任务,芳芳穿上防护服进入隔离区,开始整理病人的档案,熟悉病人的情况。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只听有人喊上呼吸机。芳芳来不及多想,抱起呼吸机就赶往出事的病房,护士还在压胸,但芳芳的经验告诉自己,没救了。这是一个十五岁叫子涵的小女孩。孩子的头发散乱地飘落在枕头上,枕边还放着一张全家人的照片,所有的监测设备上都是直线,发着可怕的报警声。芳芳接着护士的动作做了十几个压胸,护士也连接好了呼吸机。芳芳又查看了小女孩的瞳孔,听了心率,她生出了一种愿望:让小女孩安静地走吧,别再打扰了。于是,她转身把这个决定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护士竟坐在地上哭了。

小女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而照片上的女孩子永远灿烂地微笑着。一位医疗人员扶起摊坐在地上的护士走出病房,仿佛刚刚走下战场,打了一场失败的战役。走进医生办公室后,这五个人的队伍立即哭出了声。芳芳说别哭了,我们的口罩这么紧张,口罩湿了怎么办,我们还要战斗啊,这句话惊醒了所有人,哭声慢慢地弱下来。护士长带着哭腔说,子涵的父亲前一周走的,她的妈妈第三天走的,临走前那眼神满是乞求,让我治好她的孩子,我没有办到。

芳芳抬起笨笨的手臂,拍了拍护士长,随后整理好孩子的衣服,又轻轻地擦拭着孩子的睑,带着全体医护人员向孩子遗体深鞠躬。我们继续战斗吧!现在想办法,把危重、重病、轻病进行分类,我们没有时间哭了。

芳芳把厚厚的一摞病例搬出来、开始分类。张小飞的名字再次刺痛了芳芳的神经,张小飞,张小飞?芳芳多么希望此张小飞非彼张小飞呀!看到这里,芳芳无法控制自己,平时笔在手上总喜欢在手指间转一圈,现在芳芳已失去了这份悠雅,用手中的笔在张小飞的名字上戳了一阵。最后,她把拳头砸上去,拳头在纸上又变成巴掌,将这页病历抓在手中,仿佛这病历就是张小飞,她要把这张小飞捏碎捣烂!

芳芳身边的一个武汉本院李医生扭头发现了她的异常,问道:王医生你不舒服吗?

说着,李医生身子转向芳芳,伸手去拿被她撕烂的病历。芳芳的一对眉头已经扭在一起,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撤手放开病历纸。为了转移视线,手捂住头部,说:“我可能是受到了刺激。”

李医生安抚芳芳道:“对不起,你一来,就让你面对死亡一课,我理解你。你抱着呼吸机到病房,就是想抢救,但没用上……”

在李医生的絮絮叨叨中,芳芳缓了过来,对李医生说:我来吧。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被自己撕烂的张小飞病历,一片纸上已经有“张小”了,芳芳要找“飞”,在一个三角纸片上发现双肺有毛玻璃密度影及网格影,又一个纸片上写着:37.5度……芳芳完全回归到医生的状态之中,毛玻璃状阴影是本次新冠肺炎的典型标志。芳芳基本知道了这个叫张小飞患者的病情,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可她不明白的是陕西的张小飞怎么躺在武汉的病床上与自己相遇。

第二天查房时,一进病房,芳芳就认出了张小飞。张小飞的病房住四个人,每张床都拉着厚厚的隔离帘,张小飞在最后一个35床。芳芳还是无法面对张小飞。在查到34床病人时,芳芳交待给李医生,便出了病房,只是为了逃离。晚上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她把自己今天的情绪如实地告诉了开放,开放纠正了她的思想,告诉她,那不是张小飞,那是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芳芳也没想到,开放就是用生命一词打开了自己的心结,自己心里一阵清凉。她努力地调整自己的情绪,又回想了一下张小飞的病历,想想也是,自己是医生,是在前线抗疫的医生,她的心平静了许多。

当她再次站在35床张小飞的面前时,已完全回归到了一个医生的本色,体温、心率……谁也看不见防护服里芳芳的表情,倒是张小飞本人略显兴奋,因为他听到了乡音,这乡音让他忘记了以往,唤起他对生命的无限希望。他伸出手拉了拉芳芳的衣服角,说:“医生,额也是陕西人,救救额。”

“陕西人怎么躺在这了?”

“额想来这达进点年货,那想到,来的第三天就觉得浑身无力,好像走不回去了,到医院一检查,让住院,还说额幸运,刚刚有人出院空出了床位。额把货发回去,就住进来了,住进来才知外面封城了,乡党,告诉额,额的病严重吗?”

“还好,好像过了危险期,安心养病吧。”

两天过后,张小飞的病情出现了反复,体温39.6度伴有咳嗽呼吸困难。值班护士向芳芳反应情况,说病人还一度追问给用了什么药,是不是大夫换了,药也变了?芳芳听后,略微的皱了皱眉头,心里一惊,张小飞的多疑,自己是领教过的,这样对他没有好处。于是在查房时,芳芳最后查到张小飞,见患者确实呼吸困难,刚走到床边,突然,张小飞一口唾液吐向芳芳,唾液顺着芳芳的防护服流了下来,一屋子人全愣住了,芳芳也愣住了。

很快,芳芳就反应过来,说:“我没事儿,张小飞你是怎么了?”33床的老太太指着张小飞说:“你这个人好缺德,大夫多不容易,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治咱们,你爸妈是怎么教育你的。”

张小飞憋红了脸,眼睛圆圆地瞪着,想张着嘴说话,又喘气困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对病床上的张小飞,芳芳的心里已经没有上一次医闹时那么害怕,她知道患者失去了攻击性,已经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了。她不再用逃跑的办法来逃避医患的关系,她只是有了一个疑问,难道张小飞认出了自己吗?如果张小飞真的认出了自己,那将是最糟糕的医患关系,这会给自己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她故作淡定地对护士长说:

重新给他吸氧吧,帮助他缓解一下!

说着瞥了一眼张小飞,走出了病房。张小飞望着芳芳的背影,神情痛苦,不知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还是来自内心的恐惧,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芳芳回到医生办公室,大家纷纷安慰芳芳。有人说,那个病人心理变态。也有人说,是不是病人有焦虑症。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护士长说要不要把张小飞转到别的病区。芳芳淡淡地回答,没事,患者情绪有些过激而已!没事,没事,先各忙各的吧。

芳芳心想,是不是张小飞认出了自己?如果说认出自己,又是在哪个环节认出来的呢?她看着身旁的同事,看见了防护服上的名字,她恍然大悟,是自己的防护服上的名字暴露了自己。前几天张小飞对自己还是那么的信任,那么的依赖,今天他的病情有了变化,有了反复,张小飞心理恐惧,认为是自己在针对他张小飞,一定是这样的!

芳芳从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了头绪,心想先不能在同事面前承认自己与张小飞相识,以及与张小飞之间发生的所有不快,那样会造成其他医护人员对张小飞认识上的偏见,那样可能会造成张小飞更大的误解,心里的创伤更大。此时,她提醒自己一定要从心理上接近张小飞打消他的疑虑。重新建立医患关系,自己已经是科长了,是带着任务来这里的,无论是张小飞,还是李小飞,他都是我芳芳的患者。想到这里,芳芳甩了甩他的短发,反复叮嘱自己没事儿,一定要努力去做。

在值班室里的芳芳,保持着最大的克制,但是她的内心已经脆弱到了极点,她真想大哭一场。下班后芳芳回到住处,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刚巧,开放也来到了芳芳的住处,望着芳芳沮丧的脸和那眼角的泪水,开放问她怎么了,遇到难题了吗?芳芳擦了把眼泪,把张小飞的情况告诉开放,张小飞的做法太过分,我实在想不通,张小飞怎么阴魂不散缠着我,竟然让我在这遇上他。

看着芳芳愤怒的样子,开放说那要不要把你调出来到其他病区呢,芳芳同样的摇头,然后掠了下自己的短发说,没事儿,我今天在病房里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和张小飞之间应该有一个正确的沟通,我想重新建立医患关系,明天找小飞好好谈谈,不能让他在这丢人,也不能让他破坏我完成任务的计划。

开放咧开嘴笑了,你的进步还真快呀,长大了。芳芳对开放的表扬很受用,也翘起嘴角,苦苦地一笑。开放看到芳芳这满是负担的微笑,伸出双手把芳芳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把芳芳的碎发往耳后梳理着。芳芳那红彤彤的小脸完全暴露在开放的眼前,秀色可餐,开放身内涌动起某种欲望。

芳芳感觉到开放传递出来的信号,急忙说:“别闹了,你的中药那边做的怎么样了,我还等你支援呢。”一句话提醒了开放,开放在芳芳的唇上吻了吻,算是对芳芳一个交待,便一拍脑门,说:“是啊,我怎把这个给忘了,我们这就去病房,我去会会这个张小飞,怎么把我老婆把闹得鸡犬不宁。”

芳芳急了,说:你不是去打架吧?开放哈哈笑起来道,我这一介儒生像打架的鲁莽之汉吗?芳芳一下反应过来,开放是要给自己的患者把脉,于是踮着脚在开放满是胡茬的脸上亲吻了一下,说那快走吧。说着两个人穿上衣服就朝门外走,直奔医院病房的方向走去。

此时,一直阴雨绵绵的天空总算露出了星光,繁星点点,树影斑驳在路面上。快到病房的时候,开放提醒芳芳,不要暴露我们的关系。芳芳像早有预谋似的说,我知道,我都想好怎么说了。

换好防护服,消毒完毕,芳芳和开放径直来到了张小飞的病房。张小飞还在吸氧,其他三位病人有两位在聊天。芳芳轻轻地走到张小飞的床边,问他好些没?张小飞抬了抬眼皮,目光散乱的看着芳芳和开放,微微地点点头算是回答了芳芳的问话。芳芳接着说,我找来了我们一同来的中医给你把把脉,我想用中药来干预治疗,你同意吗?张小飞睁大眼睛看着芳芳,郑重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芳芳指着身边的开放说,这是我们驰援队的队长、中医院的党委书记宋医生,让他给你把把脉吧。张小飞从被子里把胳膊伸出来递给了开放,满眼希望地看着面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宋医生。开放手搭在脉搏上,又看了看舌苔,然后向芳芳点了点头,表示他已完成了任务。自始至终,开放没有对张小飞说一句话,倒不是因为这个患者对自己老婆的所作所为,而是作为一个医者,完全沉浸在如何医治的思索中。芳芳会意,对张小飞说,休息吧,争取早点用上宋医生的方子。

(下)

第二天下午临下班时,开放还真把煎好的七付中药给掂了过来。芳芳便吩咐护士送到35床张小飞,三天后,张小飞的病情出现了转机。这天芳芳查房时,张小飞的脸上露出了平静的微笑,还主动告诉芳芳,自己感觉好多了,还说谢谢芳芳。芳芳把笑容藏在口罩里,因为她知道,自己打通了患者的心脉,看着日渐好起来的张小飞,芳芳心里高兴极了。

几天后,芳芳查完房对张小飞说,你的体征已接近正常,不再发烧,咳嗽也是偶尔一两声,再观察两天你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我联系宋大夫,让宋大夫再看一次,再吃几付中药作为巩固,你就可以出院,先于我们回家了,张小飞一听说出院,他心里百感交集,嘴里不停的说谢谢。

张小飞出院的前一天正好是芳芳值夜班,晚上8点左右,护士小张急匆匆地走进医生办公室说,35床张小飞呼叫想见值班医生芳芳。芳芳心里一惊,故作镇静地抬起头,习惯性地往后拢了一下短发故作镇静地说:没事,我就来了。随后又问小张,35床张小飞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有什么不对的吗?小张回答说,没有,呼叫的语气也很平静,明天就给他下出院通知,已通知他过他了,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说着,两人急忙走进消毒区,换防护服。

芳芳一边穿衣服一边想,是不是问出院后,给他开中药的事,如果不是这个又是什么呢,可别出其他什么幺蛾子。走出消毒区进入了隔离区,来到35床张小飞所在的病房,病房里都在说着祝福的话。张小飞靠在床头,似乎很受用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从玻璃窗看到的一切,可以判断出张小飞很正常。但是,张小飞发不发神经质,隔着玻璃无从判断,要见面再观察,但决不能靠近,这是芳芳与张小飞打过无数次交道之后得到的经验。

芳芳率先推开门,还没等走到床边就说:“小飞感觉怎么样了?”张小飞立刻坐直了身子,忙点头说:“很好很好,王大夫,额知道你明天休班,因为你今天是夜班,额怕明天额出院时见不上你所以才按呼叫器,因为额后天就出院了,额真的要出院了,出院就要离开这里了吗?”

芳芳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说:“小飞你好像还挺留恋这里。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的,因为这里留了你的联系方式,我会联系大夫为你巩固病情的。”张小飞听完芳芳的话,一骨碌下了床。芳芳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张小飞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在床边跪向了芳芳。

“你这是干什么,张小飞?”

“额真心向你赔罪,都是额不好,原谅我,王大夫,你不说原谅,额就不起来。”

“我原谅你,你快起来吧,每一个病人都会有烦躁的时候。”

“不仅仅是这次,王大夫,你还要原谅额,额以前对你的伤害,都是额不好,都怪额。”

芳芳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足足有一分钟,芳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那段往事,太让芳芳痛苦了,但是眼前的张小飞却是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很是诚心,并且是在病房,又是自己的患者,又是在疫情的关键时刻,芳芳哪有心思计较,所以走上前想扶起张小飞,起来吧,起来吧,都过去了。

张小飞很执着,就是不起来,用一副渴望的眼神看着芳芳,说:“原谅额,额就起来。”芳芳看着有些赖皮的张小飞,很郑重地朝张小飞点了点头,说:“我原谅你,快起来吧!”说着就扶起张小飞坐在了床上。

“你真的认出额了吗?”张小飞伸出手似乎想握住芳芳的手,但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线放在了床边,“王大夫你一定要听完额说的心里话,一定要听完。”

芳芳再次点点头,心想,只要不是无理取闹什么都行。不料,张小飞非常诚恳地对芳芳说,额想留下来做义工。

防护服里的芳芳张大了嘴巴,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粗鲁,毫不讲理的张小飞怎么就想去当义工了。满病房的人都很惊讶。

张小飞似乎猜出了大家的心思,便笑笑说:“额可是商人,商人是最讲究效益的,后天就额出院了,出院后额能上哪去呢,武汉城封了,不准出去,你前几天和额说出院,额挺高兴的,可出院后怎办,额想了一阵子,终于想出了这个主意,额还不如在这医院里当义工呢,一来有吃有住。二来也可以赎回额对王大夫的罪过。”

听完这话,方法芳芳完全明白了,赶忙接过话说:“赎罪没必要。但是义工很有必要,这里也缺人手,我帮你联系。”张小飞非常感激的看着芳芳,说:“谢谢,你真是额的恩人。”

此时的芳芳真是高兴极了,张小飞的转变,让她心里如释重负。在兴奋之余她也问张小飞:“你真的认出了我?”张小飞缓缓地说:“你也一定认出额了。”

芳芳点点头,表示肯定。张小飞继续说:“其实额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额感觉到很亲切,家乡话很耳熟,额并没有放在心上。在我的病反复时,再看防护服上写着你的名字。额才把你的声音和名字对到一答,那晚上额想,坏了,额怎么落在了你的手上,要死,大家一起死,额心里是打定了那个主意。后来你做的这一切改变了额。这些天额也在认真的反思,其实额爸的事,他离世太突然了,额妈接受不了,硬说是在你手上误诊了,额也劝过额妈。可是额妈责怪我,说额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行,要是有血缘的儿子,一定会给老爸讨回公道。因为亲戚圈里都知道额是抱养的,额不想背这个骂名,额也是昏头了,只想按额妈说的,做个爸爸的亲儿子。真对不起!”

芳芳心想,你张小飞一句对不起就能真的对不起了吗,你知道你做的一切对我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吗?你知道我心里的阴影面积有多大吗?可是,毕竟都过去了,人还是要往前看,希望把坏事变成好事。于是,芳芳问道:“那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额是做生意的。来这里是想赶在年前进点海鲜回去卖,哪里想到把第一批货刚发走,在市场上仅转了两天就感冒了,额想挺两天就好了,没想到有点严重,咳嗽劲一上来,抽的肚子和头都痛,额也怕咳出肺炎,就来医院检查,这一检查才知道被传染了,那个医生说额命好,刚好有人出院腾出床位,不做出决定一会床位就没了,额以为趁病情轻住进来打两天针就能好,再说武汉的朋友说这里医院很难住进来,床位紧张,自己赶上了有床位,所以就住进来,住进来第二天就封城,额也抱着回不去就好好治病的心里就住了下来。”

“你在哪个市场进的货?”

“A市场,那里货全又便宜。”

“你得病前,你一直都在那儿进货?”

“是,这十年来,我一直在那进货,那里货全价格低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额养父母说额是从武汉的一个医院抱回去的,这个市场离医院近,额心思能不能有一天,在那里能遇见额的生身父母,所以额在武汉遇见任何人,额都不隐瞒自己被抱养的身份。”

话音还没落,33床的老太太突然问道:“那你被抱走的时候,你养父母说没说还有什么东西吗?”

张小飞说:“额妈只说里边有一个纸条写着,额的生日是农历4月28,其他的……还有一个就是额一直带在身上的生肖马白玉配件,再没别的了。”33床老太太听到这里,什么都不顾了,急忙地跑到张小飞的床边,急切地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右腋下有没有一颗红痣?”

张小飞诧异地看着33床这个老太太,他不敢相信这个老太太怎么知道他身体的秘密?莫非她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自己真的找到了母亲?一瞬间,张小飞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慢慢地退下自己的病服,露出了右胳膊。

看到这颗红痣后,33床老太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摸着张小飞手中的生肖马白玉挂件,泪流满面。她哭着说:“儿子啊,让我找你好苦,我就是你的生母,没想到我们娘俩会在这里相遇。”

这戏剧般的情景惊呆了病房里的所有人,包括芳芳和护士小张。这场景激动人心催人下泪,但是这种情况下不能让病人长久暴露,芳芳便劝说双方都冷静下来回到自己病床上,然后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此时,天已经下起了小雨,远处又传出来一声惊雷。小张说,今年打雷可真早啊,这是武汉从来没有过的。芳芳也听到了这声春雷,心想,这会不会标志着这疫情就要有转机了呢?

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芳芳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让她的心忽明忽暗,他把刚才这一切编成短信告诉了开放,还预约了开放,明天晚上给张小飞再看一下脉,调整调整方剂。她又把这一切告诉给了自己的爸妈,又顺手把这一信息发给了婆婆,这是她第一次与婆婆主动联系,她也奇怪,自己竟没了对婆婆的那种敬畏。

做完这一切后,芳芳想关手机睡觉,可看到了开放的信息,竟然是一首题名为《草药》的词:小草吮雨露,华美芳香。岁月流淌,饱受日月精华。独挡污流浊会,赋药性,除却痛苦。

青叶托莲花,芳华绰绰,根在沃土,历练百态人生,慧根聪明敏行,具善念,皆为众生。

芳芳信手回了几个字:“我的大才子!”后面又是拥抱、又是点赞,最后才是睡觉的符号。

关上手机,她心想明天一定要帮张小飞联系个志愿者服务队,就让他在这个医院参加志愿者服务,也好和自己的亲生母亲多待些日子。想着想着,芳芳头抵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她做了个甜甜的梦,梦见自己好像是正睡在母亲的腿上,又好像是睡在婆婆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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