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二日,郁达夫收到两封信,一封是郭沫若的,批头盖脑地,说他在《洪水》上发表的《广州事情》倾向太坏了。郁达夫自然是不服气的,在日记嘲讽郭沫若:“我怕他要为右派所笼络了,将来我们两人或要分道而驰的。”
一封信是王映霞来的。然而,她的信,既不对他热烈的恋爱之火进行回应,也不说她自己真实的想法。在日记里郁达夫这样表达他的郁闷:“我真不明了她的真相。她说的话,很是冠冕堂皇,然而一点儿内容也没有。我想结果,终究是因为我和她的年龄相差太远,这一次的恋爱,大约是不会成立的。”
昨天还在日记里希望两个人能够继续交往下去,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日记里的话都是泄气的。这一天日记的结束,也是在酒醉中写下的:“想想我这一次和王女士的事情,真想放声高哭,我这一次又做了一次小丑,王女士的这样的吞吞吐吐,实在使人家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你说教人要不要气死呢!唉,可怜我一生孤冷,大约到死的那日止,当不能够和一位女人亲近,我只怨我的运命,我以后想不再作人家的笑柄。”
这样的反思,仿佛带着不少冷静。
反思过后,却又去寻身体的刺激。二月十三日,吃完邵洵美家的满月酒,又去烟花柳巷去找烟馆吸了鸦片。
二月十五日,收到了周作人的一封信,赞美他的新小说《过去》的,说他的作品的风格变了,又说他描写女性有独到的地方。郁达夫在日记里很是享受这样的赞美,谦虚地写道:“我真觉得汗颜,以后要努力一点,使他的赞词能够不至落空。”
这一天还同时收到了孙荃和家信和王映霞的来信。两封信同时到来,像是一种对郁达夫的叫醒。是啊,别忘记你还有一个北京的家。
孙荃的信,让郁达夫觉得感动,同时又觉得难过痛苦,因为他的心根本就没有在她身上,而她却对自己这么好。王映霞的信呢,让他又一种轻飘飘的痛苦,这痛苦与想念孙荃时的痛苦完全不同。如果说对于孙荃的无辜和善良的歉意让他感觉痛苦,这样的痛苦更像是对他的人性的一种注解,这样的痛苦说明他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一个无耻的麻木的人。而对于王映霞的思念却得不到回应的痛苦,是一种欲望的苦痛,是更接近内心得不到承认的痛苦,这样的痛苦,如果注定找不到解药,那么,这样的痛苦便是成立的,是百分之一百的痛苦。然而,王映霞二月十五日的这封来信,仿佛是在有意减轻他的痛苦。
王映霞的这封信是基于郁达夫连续三封信的要死要活的求爱。终于不忍心,一个在上海滩那么有名气的作家,匍匐在地上,在书信里哭着叫自己的名字。作为一个年龄刚刚好的又有那么一点喜欢文学的女青年,要说一点点也没有心动,恐怕也不符合人性吧。
王映霞对郁达夫说,她受过了好几次爱情的骗,所以现在的意志有些坚强了。她的书信里的字面意思,暗示着郁达夫,想要恋爱,总要拿出一些诚意来。
于是郁达夫“马上写了一封回信去给她,告诉她以我对她的衷情。”
这是一封略有些吹牛的信,可能恋爱中的男人,大都有夸耀自己的冲动,就连性格那么内向的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情书里,还会吹牛说自己的作品比同时代的作家要流传得久一些。
郁达夫在这封信里,首先关心王映霞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办,并向他夸耀,他在上海有很多的关系,可以帮助王映霞安排一份舒适的工作。甚至,还问王映霞愿不愿再念大学,他在东南大学、北京大学和武昌大学,都有些关系。“费用一切,你可以不管的。”
这一点郁达夫倒是没有吹牛,如果王映霞想要上大学,那么,他天天去蹭饭吃的周勤豪就是上海艺术大学的校长,当然了,郭沫若在中山大学的关系也还可以,尽管在日记里刚刚骂过了郭沫若,不过为了王映霞的事情,再写信求和,也是容易的事情。
在信里,郁达夫给王映霞画了一张大饼,那便是想要带着她出国去。信是这样写的:“今年暑假后,我无论如何,总想出国去,当然想和你同去。现在就想努力做几部书出来卖,能够得到三千块钱,两人的费用就够了。已经有一家书店,答应我于暑假前送两千块的版税给我,只教我能够给他一篇十万字的长篇。我想在三四个月里,做一二十万字是不成问题的,所以对于这一次的渡欧计划,也抱着乐观,可是可是,还有一个条件,就是非要得到像你这样的一位好友,常常刺激我不行。我之所以想到杭州来的原因,一半就是为想得一点激刺,一半也想得到了一点真实的感受,就是可以把空洞的感受,表达出来。我对你完全是一种纯而又纯粹的、强烈而永恒的爱,决定不是一时的冲动。这一点请你信用我,我是不撒谎的。”
在这封信里,他还坦白地告诉了王映霞,他又专门去孙百刚家里一趟,知会了孙百刚,王映霞已经明确地拒绝了他。这样,好让孙百刚他们再一次嘲笑他的痴情。不过,在书信里自我嘲讽,往往是得分项。
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七日,傍晚时下了雨,郁达夫在孤灯下想念北京的儿女,以及杭州的王映霞。他最近老是咳嗽,觉得身体健壮的可能性不大了,所以,想在死前好好尝一下恋爱的滋味。
十九日,老朋友周勤豪家里出了事,原来,是周勤豪因为欠了房租而被告了。这让周太太十分着急。又碰巧上海的街上出现了军人到处抓人杀人的情形。郁达夫为了安慰周太太,连续几天都在周家住。
到了二月二十四日的时候,周太太求郁达夫能帮她借到三百元钱,供她急用。
郁达夫经济也是紧张,第二天的时候,他弄来了两百块钱,给了徐之音,让她转交给周太太。
二月二十五日对于郁达夫来说,也是一个欢喜的日子。他收到了王映霞的一封短信,约他到尚贤坊孙百刚家里见面。自从他对王映霞动情以后,这是王映霞第一次主动约他见面。他的内心里堆积着一座大山那么大的欢喜。
他坐在王映霞的面前的时候,又开心又难过,只看着她,一下午都没有说话,只看着她。
然后,王映霞又给了他一个通信地址,让他写信给她。
在日记里郁达夫高兴得开始担心,他这样写:“啊啊,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而我这一次的事情更是梦中之梦,这梦的结果,不晓得究竟是怎样,我怕我的运命,终要来咒诅我,嫉妒我,不能使我有圆满的结果。”
心情好了以后的郁达夫开始关心他人,比如,他想到了他的一个得意的弟子,叫做王以仁,是一个模仿他的风格写小说的人,去年夏天,因为一场失恋,而从此失踪,所以,他想写一篇《探听王以仁的消息》的文章,想找找他。
二月二十六日下午,郁达夫又到了孙百刚家里,百刚的夫人拉住了郁达夫,将王映霞的一些不便表达的想法,都一股脑儿地说给了郁达夫听。郁达夫当天住在了孙百刚的家里,就睡在王映霞睡过的那张床上。
从孙百刚家里离开以后,郁达夫总觉得百刚夫人的话里有一些让他难过的东西。在日记里他这样写他的心思:“想来想去,终觉得我这一回的爱情是不纯洁的。被映霞一逼,我的抛妻离子,抛离社会的心思,倒动摇起来了。”
他的意思是,我本来的生活便是抛妻离子的,然而,现在为了和映霞在一起,真的要彻底和孙荃断绝,他又有些动摇。
这一天,郁达夫读了日本作家谷崎精二的小说《恋火》,作者是谷崎润一郎的弟弟。这篇小说所描述的对象是一个已婚男人木暮者,与一个叫荣子的姑娘恋爱的故事。然而,已婚男人还有些不舍得他的妻子,便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痛苦着。郁达夫觉得,这小说里的人物就是他。他正在被一把恋爱的火给炙烤着。
在二十七日的这天日记里,郁达夫将这样的矛盾写了出来:“我时时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时时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儿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种孤独怀远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泪,但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离的在追迫我。向晚的时候,坐电车回来,过天后宫桥的一刹那,我竟忍不住哭起来了。啊啊,这可咒诅的命运,这不可解的人生,我只愿意早一天死。”
二月的二十八日,二月的最后一天,是郁达夫最为开心的一天。因为王映霞又约了他在孙百刚家里见面。一直到了中午十二点钟,才等到她。郁达夫便和王映霞到了附近的江南大旅社开了一个房间密谈。郁达夫又说了他在上海的工作写作计划,以及对她的态度和设想。在日记里他这样写道:“室内温暖得很,窗外面浮云四蔽,时有淡淡的阳光,射进窗来。我和她靠坐在安乐椅上,静静的说话,我以我的全人格保障她,我想为她寻一个学校,我更想她和我一道上欧洲去。”
晚饭的时候,郁达夫和王映霞又约了孙百刚夫妻两个,四人一起到了四马路去吃饭喝酒,饭后又到了西餐厅去吃茶点。一直到了八点钟,孙百刚夫妻回家,郁达夫不舍得王映霞和他们离开,又求着王映霞到了旅馆里,他很想亲王映霞一下,但是,又怕太冒险了。所以,忍住了。到了九点钟,送王映霞的时候,只是轻轻地握了一下王映霞的手,觉得她的手真是温润柔软啊。在日记里,郁达夫后悔未亲她,写道:“我和她别后,一个人在路上很觉得后悔,悔我在旅馆的时候,不大胆一些,否则我和她的初吻已经可以封上她的嘴了。”
最好笑的要数他在大街上看到妓女时的心情了,若是没有王映霞答应了她的恋爱时,郁达夫觉得这满大街的妓女,都是他孤独的一个选择。而现在,在路灯下的霞飞路走了一趟,满心的欢喜,有一种胜利者的快感,成功者的快感。这感觉是他人生第一次才拥有。所以,显得格外的珍贵。在路上看到了那些站街的妓女,对她们的好奇心,也完全没有了。在日记里,郁达夫这样写:“啊,映霞!你真是我的贝亚特丽丝,我的丑恶耽溺的心思,完全被你净化了。”贝亚特丽丝,是诗人但丁的意中人。
忧伤让人难以入眠,欢喜也是。郁达夫坐在旅馆里王映霞坐过的安乐椅上,闻着她似有似无的气息,觉得人生真是快活。
天一亮便起来去找王映霞说话。到了孙家,发现王映霞刚起床,穿一身居家的短棉袄,头发蓬松着,郁达夫觉得真有收获,原来映霞早晨起来也是这样的美。
聊了几句,想让王映霞陪他出来逛,然而,孙百刚的夫人因为痛经躺在床上,颇为痛苦,王映霞给郁达夫使了一个眼色,他只好一个人离开孙家。
午后的时候又坐电车到了尚贤坊,孙夫人的脸色好了许多。然而,孙家里来了一位天津的友人,在银行工作,就坐在王映霞的对面,与王映霞有说有笑的。郁达夫立即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嫉妒。在孙家又坐了一两个小时,王映霞仍然不能和他出来,他昨天还欢喜十分的心情,今天突然变得暗淡了。
恋爱原来是如此的让人心焦。吃了晚饭以后,郁达夫又想去看王映霞,但怕被孙家夫妻笑话,不能一天去三次。于是坐在桌子前给王映霞写了一封信。
信的开头便是撒娇式的语言:“映霞:我真快要死了,一离开你,就觉得同失去了脑袋似的,神志总是不清。今朝从孙家出来,因为你离不开孙太太的原因,我的失望,达到了极点。不得已只好跑上周家去坐着,因为孙家寓楼上的空气,实在压迫我得厉害,我坐在那里,胸中就莫名其妙的会感到一种不自由。周氏夫妇要我和他们去算命,我就跟他们去。瞎子先生说了许多吉利的话,果然他算出了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有许许多多的话,我很想告诉你知道,可是午后跑上孙家去又遇见了那位不相识的银行员。并且在孙氏夫妇的面前,我总觉得有话说不出来。映霞,这一封信,不晓你能不能够接到?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坤范女学去。我想约你于礼拜五(阳历三月四日阴历二月初一)午后两点正,在大马路先施公司的门前(候电车的那一扇门前)相会。大约我总于两点前几分钟去等着,你一来,定能看见,不管天雨天晴,我是一定去的。”
郁达夫约王映霞这一天见面,心里是想将恋爱的关系能尽快地确定下来,如果失败的话,他也想早一点失败,省得这样的煎熬,让他痛苦。在日记里,他写道:“啊啊,恋爱的痛苦,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厉害。”
信写完了,却仍然忍不住,第二天又去坤范女中找王映霞。找到了王映霞的同学陈锡贤,结果陈锡贤告诉他说,王映霞去她姐姐家里了。
没有地方去,便到周家,周家只有徐之音在,两个人聊天,徐之音向郁达夫诉了一通苦,还哭了一阵子。如果没有王映霞,那么,郁达夫不舍得让徐之音这样在他面前哭泣的,可是现在,他的满脑子里想的都是王映霞。所以,只能安慰一下徐之音。
这一天晚上,郁达夫开始在法科大上课,教德文。他的学生很喜欢他。
三月三日的郁达夫有些激动,想着明天就可以和王映霞谈妥恋爱关系,他甚至还想着先到旅馆订好一个大房间。
三月四日,是他的大日子。午饭后,郁达夫一点半钟便到了先施公司的门口,还在旁边的东亚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可是,等了王映霞两个小时,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他有些恼火,又跑到了坤范女中去找她,也没有找到。
晚上的时候,郁达夫气愤至极,写了一封很长的绝交信给王映霞。
如果恋爱必然要将一把内心的火点燃了,直将自己烧成灰烬,那么,郁达夫在一九二七年三月四日的这封信里,便将自己彻底烧毁了,成为一把伤心的尘灰。
信的开始,是郁达夫用手术刀将自己的内心剖开了,给王映霞看:“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的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因此,我几次的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开我,不要于见我的时候要拉一个第三者在内。好容易你答应了我一次,前礼拜日,总算和你谈了半天。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又觉得非见你不可,所以又匆匆的跑尚贤坊去。谁知事不凑巧,却遇到了孙夫人的骤病,和一位不相识的生客的到来,所以那一天我终于很懊恼地走了。”
郁达夫在书信里理解王映霞的担心,因为王映霞是未婚的女生,而郁达夫呢,是一个已婚的人,如果老是见面,还约在酒店里,会有闲话传出来。至少,对于王映霞来说,在名誉上是不好的。
郁达夫还在信里向王映霞细细地描述了他和孙荃的婚姻,因为是为了讨王映霞的喜欢,所以,在这封信里,他涉嫌对自己的婚姻有所诋毁。他说,他和孙荃的婚姻是他三岁的时候,就定下了的。事实上,显然并不是。当然,他的描述,因为只在信里,只给王映霞一个人看,所以,这样夸张地讲自己婚姻的不幸,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说他的婚姻是完全由父母作主定的。后来他长大了以后,有了知识,觉得他和孙荃两个人中间不可能有爱情,所以,几次想离婚。但是每一次都受到了家庭的责备。这一点倒是有可能的,因为订婚以后,他在书信里是想过取消婚约的。
他说他长年的避居在日本,不愿意回国,就是为了逃避这一段婚姻,这显然也并不属实,因为,他的学业还没有完成。而且,他结婚以后又去日本,也是为了完成学业。
郁达夫又说他和孙荃的婚礼,当他被家人抓住,逃无可逃必须要结婚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个恶毒的法子来刁难女方,这个倒是真实的,就是不举行婚礼的仪式,不用花轿,他当初的确可能想用这样的方法让孙荃的家里悔婚,然而,却并没有凑效。
他在书信里对王映霞说,当他的七十二变都变完了的时候,没有办法,只能和孙荃结婚,可是,结婚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到半年。“因为我对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长年的飘流在外,很久很久不见面,我也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什么。”
郁达夫对比了王映霞和孙荃。他说,对于孙荃,我总是很久很久不见面,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而对于你,一天不见,我都觉得心里面有好多好多话都要过保质期了。
所以,他觉得,这样一种一天不见都想念的感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郁达夫在三月四日这天早晨一早,接到了一封王映霞的短信,意思是,“我们两人在这一个期间内,还是少见面的好。”
郁达夫开始反思了,他在信里是这样理解的:“从我这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我今天才得到了一个确实的结论,就是现在你对我所感到的情爱,等于我对于我自己的女人所感到的情爱一样。由你看起来,和我长年不见,也是没有什么的。既然是如此,那么映霞,我真真对你不起了,因为我爱你的热度愈高,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已经超过了沸点,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
郁达夫想对王映霞表达的是,他现在也能想明白了,如果,他对王映霞的爱,王映霞不能感觉到幸福,甚至还感觉到痛苦,那么,这一份爱情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公平的。所以,他在信里面,有些想后退,是一种为了成全王映霞而主动选择的后退。
他说得好动情,一定是先将他自己感动了。他在信里说:“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个利己者,那么第一我现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你的爱我,并不是真正的由你本心而发的,不过是我的热情的反响。我这里燃烧得愈烈,你那也痛苦得愈深,因为你一边本不在爱我,一边又不得不聊尽你的对人的礼节,勉强的与我来酬酢。我觉得这样的过去,我的苦楚倒还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想了半夜,我才达到了这一个结论。”
郁达夫甚至还理性地分析了自己的三种劣势,第一是他们两个的年龄差距有些大,郁达夫比王映霞大了整整十岁,所以因为这年龄的差异,而导致有一些共同的感受不能发生。第二是郁达夫觉得自己长得也不好看,没有什么出色的风采,这也是他平生最大的遗憾,因为模样不引人关注,所以不能让王映霞的内心燃烧。第三个原因则是,郁达夫觉得自己的名气或者财富也不够多,没有盖世的声誉,让王映霞五体投地的崇拜。
郁达夫这一封信,既充满了浓浓的爱,却又满心满腹地为王映霞考虑。他说,从前,我埋怨你总是不愿和我见面,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想明白爱情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呢,我经过这一段时间爱你,终于明白了,爱情原来是这样的一种人生体验。他感谢王映霞让他体验到了他这前从未有过的关于爱的感受,既有痛苦,又有幸福,也甜蜜。
他希望王映霞不要因为他而从此对其他有资格爱他的男人也生出怨恨。他甚至还说,虽然,我是出于爱你,而从此不再打扰你,增加你的痛苦,但是,我爱你的心是不变的,如果你想要我怎么样,我一定会照办的。
这样的一种后退的爱,比他之前动不动就抱怨,反而会更有力量。
他在信的最后,这样的施展他的文字的能力,建筑一个自己的可怜的形象。他写道:“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好,完全是我一个人自不量力的瞎闯的结果。我这一封信,可以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你不过是一个被难者,一个被疯犬咬了的人。你对我本来并没有什么好恶之感,并没有什么男女的私情的。万一你要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有将这一封信发表的必要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抗议。不过若没有这一种必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保存着,保存到我死以后再发表。”
写信的时候,郁达夫心里仿佛已经透彻了,了悟了,甚至是放下了。然而,写完信以后,到了晚上,在大马路上来回走了几圈,又回到了孤独的状态。
他甚至又开始怨恨女人,去喝酒销愁。
晚上的时候,又托人去给王映霞送了一封信,说马上就想要见到她。结果王映霞说,明天九点钟,你在家里等着我。
三月六日,晴爽,又是周末。郁达夫一早起来便等着王映霞的到来。
昨天在书信里制造的那些个自卑的词语,今天仿佛全都扔到了时间的缝隙里,见面以后,才知道,昨天的时候,王映霞和她的同学陈锡贤一起去创造社找了一次郁达夫,只是不遇。
郁达夫便将他对她的爱,对她的感受,对她的承诺,对她的人生设计,都详细地说了。从早上九点钟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晚上。
在日记里,郁达夫这样写他今天的收获:“天上浮云四布,凉风习习,吹上她的衣襟,我怀抱着她,看了半天上海的夜景,并且有许多高大的建筑物指给她看,她也是十分满足,我更觉得愉快,大约我们两人的命运,就在今天决定了。她已誓说爱我,之死靡他,我也把我爱她的全意,向她表白了。吃过晚饭,我送她回去。十点前后,回到旅馆中来,洗澡入睡,睡得很舒服,是我两三年来,觉得最满足的一夜。
三月六这一天,除了给王映霞写了一封甜蜜满满的信以外,还去刘海粟家里吃了一次酒席,是刘海粟请了他多次,不去不好意思。在刘海粟家里,正好遇到了徐志摩。自然是欢喜的,徐志摩是他中学的同班同学,不仅如此,在北京大学教书的时候,郁达夫颇为贫穷,得过徐志摩不少的救济。
然而,这一天在刘海粟家里,吃完饭打麻将的时候,郁达夫输了二十几元钱。果真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郁达夫也是蠢,应该在前几天找不到王映霞的时候去找他们打麻将才是。
三月六日午后,给王映霞作了两首诗,诗如下: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雅凤追随自惭形。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诗果然是通向女性内心的一张门票,诗写好的第二天,三月七日这一天,郁达夫便和王映霞亲了嘴。日记里,他这样写:“上世界旅馆去住了半天,窗外雨很大,窗内兴很浓,我和她抱着谈心,亲了许多的嘴,今天是她应允我亲她的第一日。”
责任编辑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