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疾

2024-08-03 00:00赵志远
滇池 2024年8期

雷老头抛下最后一块猪肉时,汗水已经将涤纶背心黏在了他的后背上。

一块紫白相间的猪肉从雷老头的手里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肥颤颤的弧线后,骤停下坠,砸在无数肥腻的皮肉之间。噼啪一声,肉山颤巍不止,皆作果冻状颤动。盛满肉与油的沟渠里,反出阴天潮湿的腥臭气。半空,零星飘着几只癫狂的苍蝇,撞了大运似的,不知从哪里下口。

阴沟里有水,不多。水宽如细蛇,浅绿色,从远处明晃晃地游过来,在杂草与浅滩中觅出一条最低洼的小路。细流送过来,却被肉山挡住去路,渐渐蓄积,终于在猪肉间找到了合适的空隙。滴滴点点,水势逐渐变大,洇过肉山,重新游起来。细流掠过猪肉,似是混入了一丝红的、紫的油彩,如一条彩色的丝带,逶迤着飘浮,往更远处渲染。水面上飘了一层油花,随着水流汩汩,像极了蛇吐出五彩的信子。

云压下来,把远处的天挤成一个淡蓝色纸片;杨树排排站着,漠视着雷老头,也无声地看着沟渠里的蝇虫肉山;黑狗在车内上蹿下跳,双爪挠着玻璃,发出戚哀的嚎叫声。

雷老头坐回车里,从手旁的烟盒里控出一根烟,打火机的火苗随着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烟雾腾起,丝丝缕缕。黑狗讨好般地凑过来,湿乎乎的鼻头探找着什么,蓦地伸出薄长的红舌,舔舐起雷老头的手。

雷老头一巴掌扇到黑狗的脸上,撵走黑狗。黑狗凄哀呜咽,跳回后座,蜷缩起来。

雷老头用唇衔住烟,转身把手上的油抹在了身后的抹布上,指着缩成一团的黑狗,露出黑黄的牙,说道:“瘟猪肉的油你也舔,小心你的黑狗皮上也长红疹子。到时候,哼,臭水沟里扔的就是你的皮肉。”也不知黑狗听没听懂,总之,它已经把头埋在了两条后腿之间,一声不吭。

雷老头透过窗户,短暂地往外瞥上一眼,持久地吐出一阵烟雾。

阴沟里的惨状,仍叫他心惊肉跳。想起年初,雷老头和他老伴儿秀琴去张二家买猪崽子,两人精挑细选,选了几个骨架、模样最好的小猪。两人骑着破三轮,载了一车的小猪,同时小猪也承载着他们美好的愿景。

坑坑洼洼的小路,猪崽子被颠得吱吱地叫个不停,老两口也笑得合不拢嘴。到家后,雷老头拿着水管、拖把洗涮了猪圈,又在猪圈里铺上了干燥的稻草。一个个猪崽子被放进去后,在里面活蹦乱跳,可爱得很。秀琴用糠浆和剁碎了的白菜搅拌均匀,哗啦一声倒进水泥做的食槽,一个个猪崽子又一齐硬着脖子往里头挤。从外看,全是小白屁股和翘上天的小尾巴。现在,一头头成猪被开膛破肚,皮肉和下水都被抛在阴沟里,堆叠如山。

雷老头眼珠泛酸,如有一层红膜附在了眼珠子上,他紧紧盯着阴沟,撤不回眼神。仿佛年初的猪崽子此刻正在阴沟里舞蹈,它们发出着悦耳的哼哼声,摇着打卷的小尾巴,屁股蛋子一扭一扭,它们摇着两扇大耳朵,眯眼笑着,好像在告诉雷老头两口子,“等我们长膘了,就卖钱给你们买新衣裳。”回过神,臭水沟里只有腐烂的残骸。

就算不提猪崽们承载的美好愿景,那堆肉山,也本该是一沓钞票,是白瓷碟里的肉片、是包饺子的肉馅、是炼完油后香酥的猪油渣,它们可以吃得人满嘴流油,可以吃得人胖乎乎、圆滚滚。而现在,它们成了苍蝇的自助餐,成了阴沟臭水里更为腥臭的腐败物。

一根红色的细绳垂在车内的后视镜上,吊着空气。

雷老头盯着红绳,红绳由两股细绳缠着,底端有火烧过的痕迹,那是秀琴用火机烧出的黑团,用来让红绳的一头凝化在一起,固定佛牌。

他妈的,都怪那张佛牌。

雷老头把槽牙咬紧,腮帮子的肌肉鼓突着,跳动着。他坚信这一切的不顺,都来自于那张佛牌。到底该不该叫佛牌,雷老头不敢确定,佛牌上其实是观音菩萨,但儿子家庆叫它佛牌,那大概这东西统称为佛牌吧。佛牌是家庆求来的,家庆说:“俺爸,你跟妈天天吵架,算命的说你们是属相相克,龙和兔,云中雾,不好。戴上佛牌兴许能好些。”至于为什么家庆不拿去给他妈戴?这不消问,家庆不敢。

雷老头说佛牌带来不幸,这绝不是推卸人的责任给虚无的神,也并不是自己满口胡诌。自打雷老头戴上佛牌,老伴儿秀琴就病倒了。尽管秀琴近些天已经住过几次院,但只有这次让他真切地注意到老伴儿的身体问题。

前几次,秀琴大多是去医院做检查,住院也不过三两天,可这次,秀琴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结合家庆说的话,这很难不往不好的地方去联想:难不成佛牌不让他们吵架的方式就是立即送走一个?雷老头想问清楚老伴儿到底得了什么病,他以前问过,家庆只说在查呢,再等等。这次,儿子和儿媳都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横竖不敢说。

雷老头感到不妙,他听人说过,有人小病小痛的,能赖着不死,活到九十;而有的人从来不生病的,一旦病倒了,就很难再站起来。还有一种说法,小病小灾不断的,倒是不会生大病;一直不生病的,可能就会死在一场大病上面。老伴儿秀琴年轻时一个人一天能插一亩半地的秧苗,老了以后,爬楼梯上四楼不带大口喘气的,她几乎从不生病,简单的风寒也很少患上。所以,雷老头对老伴儿的病除了持有关于佛牌的怀疑态度,也抱有一丝认命般的悲观看法。

秀琴的病,听说是心脏方面。

儿子还说,闹不好要搭桥。雷老头虽听不懂搭桥是什么,但也明白了病的严重性,村里的桥都不是谁都能搭的,心脏上搭桥,必定是个大手术。

秀琴住院那么久,家里也清静了起来。家庆是工头,清早跑个工地就直接去医院照顾他妈,儿媳就在家里烧烧饭,做做家务。老伴儿秀琴在家的时候,家里就乱些,她不和儿媳妇吵,就去找雷老头和他的猪的麻烦。婆媳矛盾不可化解,可他们老两口之间也这样,这就说不过去了。今早开车的时候,雷老头想,住院了,反倒好。可是转头又想给自己一巴掌,觉得这样想太不厚道。

说回佛牌。雷老头戴上佛牌,还没两天就招来了人的病,上周,把牲口的病也一道儿招来了。最近,村里来了猪瘟。雷老头家里十几只圆滚滚的猪眼看就要出栏,一夜之间都开始起烧,软得像泥,满背红点,双眼肿胀,才三天就死了两头。雷老头跑出去找兽医,兽医压根不在,乡村卫生所的人告诉雷老头,现在啊,全是瘟,医生忙不过来,也没什么法子治,就算医生去了也没用,只能当成感冒发烧打打针,要不你试试偏方,兴许能救活几只。雷老头听话,回家就用白醋泡了黄豆,掰开猪的嘴,一把把塞进去,每一头都灌了好几斤,直到半夜猪圈里还发出噼啪不止的响屁。昨天,又死了两只,不知是病死的还是撑死的。眼看没用,雷老头这才开着借来了的小卡车,到耿车来卖肉。他把快死的、昨天死的两头和前两天死的两头猪,都拉上了车。早死的猪都翻起白眼,通体肿胀发僵,像两只圆滚滚的木桶。

雷老头让家庆帮着把猪抬上车,家庆说:“他妈的,这猪,我真怕像气球一样爆开。”雷老头呵斥家庆多嘴,他说别管肿不肿,割下来就是好肉,况且你不懂,卖肉就是这样,好肉坏肉都是卖,好肉坏肉混着卖,油水才足。“听说咱镇子上的瘟猪都集中掩埋了,不如你也自己挖坑埋了。你想想,你要是卖出去就算了,卖不出去还浪费一趟车油钱。”家庆用袖口擦了擦鼻子,接着说:“我可说好了啊,把人吃死了我可没钱赔,到时候你别把屎盆子往我的头上扣就行,我和刘英都没钱。”雷老头当时咬着牙忍住没回嘴,路上越想越气,骂了家庆一路。

死前两头猪的时候,雷老头就想把不吉利的佛牌扔了,可他又怕秀琴的病和猪瘟不是佛牌带来的。扔了佛牌,说不定有更坏的事发生,于是只能先戴着。起初,雷老头对佛牌寄予了包含家庭和睦之类的愿望,现在是恨又不敢恨,扔也不能扔。

小卡车在新区拐了几个大弯后,驶入一条直路。直路宽大,路两旁栽着同样笔直的大杨树,树叶茂密,在风里沙沙地响。树叶翻动的声响一路伴随着疾驶的车子,和几只活猪的呻吟声和在一起,组成一种和谐而诡异的白噪音。雷老头嫌佛牌在脖颈处晃荡,想把佛牌取下放在身旁的凹槽里,又恐惹得观音菩萨不高兴,便只能挂在车内的后视镜上。观音大士似乎很喜欢这个位置,她笑眯眯地与雷老头一起呼吸着车内浑浊的空气。多了一个摇晃的物件吊在视野中心,总惹得雷老头多看几眼。金黄色的佛牌,长不足一扎,卡片状,四圈平滑,熠熠生光,中间的表面是磨砂的质感;画面上观音大士端庄地坐在七彩莲花上,一手捧着玉净瓶,另一手单手施礼,她眯着狭长的双眼,随着车体摇晃,笑眯眯地扫视着车内逼仄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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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个球,他。”雷老头的话冷不丁的。

后座的狗翻身起来,痴痴地盯着前座。雷老头这话像是对狗说的,但他的眼睛瞟着佛牌。观音大士则不在乎这些,仍面带笑容。

“你说是不是?”

黑狗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低吼,回应着。它坚信雷老头的话是对着它说的,只因它是最纯粹的无神论者,纯粹到没有神这个概念。

随后驶入一段小路,路面上有坑有裂缝。车体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像跛脚的猪;车内一阵无语,狗四脚抓地,只能听见车后的猪翻滚撞到围栏的咚咚声,以及夹杂在死猪中间微乎其微的病猪叫。

“妈的,这才是进了乡下。”

这段不好走的路似乎还要持续很久,雷老头颠得乏了,伸手取来水杯,松开握住方向盘的左手,双手合作拧开瓶盖。太阳忽然冒头,从深厚的云层中斜着漏出一扇金光,金光如粉,洒在车头。佛牌正过身体,回应似的,把一道强劲有力的光反射到了雷老头脸上。雷老头眼前顿时一片煞白,他嘴上啊呀一声,水杯掉到了地上,方向盘胡乱滚了一圈,车身往小路左侧歪去。

黑狗吓得嗷呜一声叫出来。雷老头手脚并用,咬紧槽牙才堪堪稳住车身,随后便叫骂着把佛牌转过头去。

不多时,纸片菩萨又摇摇摆摆地转回脸来,继续冲着雷老头笑,金光在雷老头眼前忽闪忽闪。雷老头一把扯下佛牌,往窗外扔去,嘴里仍骂着。佛牌顺着窗户往车后飞去,如一只金色的蝴蝶。说来也怪,佛牌扔掉以后,坑坑洼洼的路陡然平稳起来,雷老头一路安稳地驶至乡下的屠猪场,黑狗也睡了好几觉。

佛牌没了,雷老头像是没了顾虑,话也多了起来。

“黑啊,我把猪拉来耿车卖,错了?家庆这孩子,啥都不懂,老子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粒子还多。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最会惹人生气,是怪我没教好呢?还是怪你秀琴奶奶宠坏了呢?都有!对不对?黑,耿车是好地方,我去过很多次,我侄子住在那,前年还带了几包车轮饼孝敬我。不好吃,满嘴肥油。耿车这地方,除了沟里渠里是黑水臭水之外,牲口和人都是好的。今年,不知道是不是天蓬元帅又在天上犯了什么邪病,惹恼了玉皇大帝,各村各镇的猪都染上了猪瘟。耿车就怪,猪没有软脚病,也不长红皮子,人也没听说有什么问题。不像我们这,猪呢,一头赛一头软,说倒下就倒下了,全不顾我们捧吃捧喝养活他们大半年。人呢,都像你秀琴奶奶,一个接一个倒下了。隔壁家的胖老太,说死就死了。黑啊,你懂事。猪,现杀卖肉,钱多了几倍,你说合不合算?今年猪遭了瘟,怪不得我。就像龙王爷爷发了涝,老天爷爷要天旱,地里满登登的混汤或是起皮干裂成一个个的土块子,地里结不出果子粮食,也完全怪不得农民。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家庆死脑筋,死孩子。吃死了人我也不会叫他赔,我早就知道我和你秀琴奶奶指望不上他。他小时候,你秀琴奶奶就惯着他,一身毛病,现在呢?就怕媳妇。她说往东,他不敢往西,说要开店就不敢不给她开店,她就算想上天,家庆也得去借梯子给她。黑啊,你饿不饿……”

杨树由密转疏,云层也逐渐散开,平铺为薄薄的一层。

天亮了些。到了屠猪场,雷老头把车停在门外,把揉扁的烟盒装着,大摇大摆地进去了。找到了场里的老屠户,那人一下巴颏的白色胡茬,围着一身黑色人造皮围裙,被猪油弄得亮闪闪的。不认识,不打紧,敬一敬烟,胡乱嚷一嚷,就算认识了。雷老头把手搭在老屠户肩膀上。

老屠户面露难色,说:“老哥,这话不是我说的,今年形势不一样啊,周遭村里都是病猪,乡里的猪户都把猪送来卖、送来杀,就怕染上病,砸在手里。猪多,我们真收不了了。”雷老头等老屠户讲完了难处,老屠户两指间的烟也只剩屁股了,雷老头忙又送上一根,又说了几句好话。

老屠户说:“老哥,我看你也挺难的,我向上面问一问,可行?”雷老头忙点头答应。老屠户打完电话从屋里走出来,雷老头忙站起身。老屠户说:“最后十头,老哥你赶上了。”

老屠户吆喝了几个年轻后生一起去赶猪。等到几人横横地走到红色小型卡车后边时,老屠户傻眼了,几个后生也都屏了一口气。“老哥,您的猪我可不敢要,别说我们场,你这病猪到哪儿都没人敢要。”老屠户朝年轻人摆了摆手,一行人决绝地往回走,头也不回。雷老头看了眼车后的围栏,里面滚圆的肥猪横七竖八的瘫着,屎尿横飞,五彩斑斓。

眼看一行人渐渐走远,雷老头大喝一声:“怎么?我的猪怎么了?你不收还咒我说别人也不收?”老屠户回过头,指着栏里的猪,说:“臭得发黏,这头,你看看,嘴里淌的黄水,肯定是遭了瘟。”雷老头撸起袖子,把老屠户吓得后退几步,后生也错愕地怔一下。只见雷老头手脚并用攀上车子,用手蘸了点黄汤,放鼻子上闻了闻,大叫道:“胡扯,一点没味儿!这是什么黄汤?这是清早喂猪喝的大黍稀饭,老哥你再不信我舔一口给你看。”老屠户连忙摆手,说:“老哥你别费劲了,你就是当场把黄汤喝干,这猪我们也要不起。”

雷老头表情生硬,咬紧槽牙,蓦地上前两步,捉住老屠户的胳膊,柔声说:“老哥,你收了猪,我少收点钱,都有得赚。”老屠户把眉毛拧成一团,如两只受伤蜷缩的洋辣子,把雷老头的手掰开推下,开口道:“不是钱的事。”说完便扬长而去。雷老头悻悻地骂了两句,把烟送到唇间衔住。

“你不收,老子自己卖。”

于秀琴在病房里躺着,屋外是一阵一阵修路的电钻声。一只鸟扑啦一声从窗外掠过,似乎是被电钻声和碎裂的水泥块给吓破了胆。

望着洁白无瑕的屋顶,迷蒙间,于秀琴总会把它与自家的屋顶联结起来,仿佛那几块乌黑的潮湿斑,也随着她,一道儿搬来了医院。这使她心安。病房里的电视是向来不开的,于秀琴也没有心情去看她从前爱看的中央法制频道。

躺在床上时,她会去想老伴儿的猪怎么样了,她也会想儿子家庆和儿媳妇有没有再动打她老本去开店的想法。她愁,她不仅愁家里的杂事,她还要愁自己的病。她怕自己一伸腿就去到桥上喝汤了,她也怕自己和老伴儿攒了一辈子的积蓄都被儿媳妇败掉。

于秀琴有种模糊的预感,这次倒下,像是能要她的命的样子。近一个月,她住过两次院,不过前两次住院,是家庆带她来的,都是检查;这次,是家庆和刘英一起送她来的,那时她和刘英刚刚拌完嘴,刘英却能平息怒火和家庆一起把她送过来,足以见得自己的病恶化到了何种程度。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刘英的善让于秀琴感到不安,这种善,似乎是对将死之人的容忍。

于秀琴对于自己的病知之甚少,她不知道自己染上了何种顽疾,能在一个月内反复发病;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病为何如此迅猛,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骤然倒在床上,没有任何征兆。她问过家庆,家庆也向她解释过,家庆说:“妈,你的病是因为心脏血管里有脏东西,有杂质。医生当着我的面说:‘天妈妈!看了你妈的片子,虾线一样细的血管里,杂质比蚯蚓还粗!’不过,妈,你放心,医生说了,你的病一定能治好,只要咱配合。”于秀琴闭着眼睛,嘴里重复地念叨着:“配合,配合,我一定配合,你也要配合。”

于秀琴不会玩智能手机,这点她不如雷老头。雷老头会刷抖音,会用手机支付,掏出手机,唰一下,钱就转到别人的手机上了,于秀琴对这些深不以为然。“太不安全啦!”于秀琴总这样说,所以她一直用着大嗓门的老年机,一来电话就是《月亮之上》。这些天,于秀琴躺在床上时,手里总会紧紧地攥着她的红色老年机,她怕医生会过来对自己说些什么,她好第一时间打给儿子或雷老头——她手机里唯一存着的两个号码。她不止一次想过白大褂走到自己的床前,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对她的健康进行死亡宣判。

病床上很难熬,时间像是凝固了,就像是喂猪崽子的糠浆,它变得黏稠,变得难以流淌。于秀琴觉得她本该度过了更多的天数,这些天里,她唯一期待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家庆开完工地上午的会,他会买来快餐,一荤两素,再打上一个紫菜汤或是西红柿蛋汤,楼下的快餐味道足,对她胃口。她总是大口大口地吃,也是因为她听人说过,没胃口是病死的前兆。除去盼望着家庆中午过来,再一个就是雷老头。她期待晚上雷老头忙完家里的活、伺候过家里的猪,过来坐一会,偶尔他也趴在窄小的看护椅上陪自己过夜。自己虽然总和他吵架,但雷老头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得雷老头。

家庆今早来的时候,他告诉于秀琴,隔壁的胖婶子昨天夜里走了,这点他早就预见到了,癌症是好不了的,等扩散到了全身,人就只有等死。胖婶子走了以后,她的儿子在门口空地上搭了个巨大的灵棚,白色的充气棚鼓鼓囊囊地占满马路与空地,吹吹打打热闹了一整夜,吵得自己一夜睡不踏实。但家庆很快表现出理解的样子,他说:“当然了,生死是大事,谁家都有这种时候。”这话显然让于秀琴误会了,她认为儿子是在咒自己,或是旁敲侧击地告诉她自己的病的严重性。家庆连忙解释说:“妈,我不是说了吗?你这病不是绝症,肯定能治好。”于秀琴收回紧盯儿子的眼神,仰面朝天,说:“我困了,让我休息一会吧。”

家庆来之不易,生他的时候于秀琴吃了不少苦。于秀琴在镇子上的卫生所里喊哑了嗓子,浑身虚脱,流了二斤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家庆从小就疼于秀琴,于秀琴也拿命疼他。年轻时,雷老头好几次酒后家暴,于秀琴好几次拿起农药,都看在家庆的小脸上又放下了手。可是人会变,家庆慢慢变得脾气古怪,尤其是讨了媳妇以后。于秀琴把家庆的变化,都归咎于雷老头的上梁不正上面。

在医院里,于秀琴经常会向查房的护士打听自己的病情,她担心儿子隐瞒自己的病情。不过护士显然经受过良好的训练,她对患者的病情缄口不言,只是询问一些是否排便、是否不适等问题。于秀琴心想,如果自己真的快死了,她希望家庆能尽快坦白,因为她不想在临死前,还要被困在这间明亮整洁、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

昨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医生来了一次。于秀琴总结出了规律,在这里,平均两三天才能见到医生一次。见到医生,于秀琴毫无生机的脸立即红润了起来。待医生走到床前,于秀琴一把抓住医生的衣摆,手向上游走,攀藤一般,握住医生的手以后就停住了。于秀琴求医生一定要救她,她的理由是:“我还没有抱过大胖孙子。”医生的双眼像黑葡萄一样,骨碌转了一圈,反倒先不自在起来,没想着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想把手抽回。在这场关于拯救手的拉锯战中,直到医生说出了:“一定,这您放心”后,才成功地解放出右手。

直到晚上九点,雷老头才风尘仆仆地来到病房。于秀琴没有睡,她侧过身,面朝向雷老头,她用一种质问的语气表达对雷老头的不满。雷老头说:“秀琴啊,你别着急,你先听我说。”说话间雷老头伸出暗红色的双手,拿起茶缸,仰脖喝了起来,一屋子都是喉咙响。

“我今天去卖猪了。”雷老头放下杯子,几滴水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滚到了衣服上。

“闻见了,你一进来就是一股子血腥猪臭。胖大姐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还有家后的老丁也死了。我今天卖猪撞到邪乎事儿了。”

“老丁?”于秀琴侧过脸,愠色渐缓,“老丁是哪个?”

“以前在晒场很吃香的那个,会讲故事,写过报道,上过报纸。我怀疑我撞邪完全是因为那个佛牌,我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事,你肯定也没有,太怪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后脊背还冰凉冰凉的。”

于秀琴瞪着大眼,瞳孔一收再一缩,长叹口气,说道:“哎呀呀,怎么连他也死了。什么病呢?”

雷老头撇了撇嘴,垂头把手插进口袋,猛地抬起,惊恐地盯着于秀琴。于秀琴见雷老头满脸的皱纹抖得细碎,忙问道:“怎么了?”

雷老头颤颤地伸出手,把一张金色的卡片举了起来。是佛牌。

车从屠猪场一路晃悠悠地开到耿车乡镇。耿车乡镇不大,楼房皆排布在路两侧,大路弯弯曲曲,楼房便跟着大路的走向顺沿到尽头,于是耿车镇又叫十八弯镇。雷老头把车停到镇外空地,步行到肉铺去借两把杀猪刀。时过晌午,肉铺老板和妻儿已经吃过午饭,暗红色的案板上只剩寥寥几块杂碎和肉皮,店门也闭了一半。雷老头走了太久,汗流浃背,硬硬的脸皮挤出勉强的笑容,依旧是敬烟、说好话那一套,软磨硬泡,终于借来了两把杀猪刀,一大一小,大的劈砍分块,小的放血剔骨。雷老头谢不绝口,并保证天黑前送回店门口的案桌上。雷老头返回去,一路大骂耿车镇的路与楼房布局。随后钻进车头,油门到底,往来时的乡下驶去。

死猪皮发硬,大刀划过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和裂口,不出血。再瞧那猪头,半眯着眼睛,白色睫毛上翘,嘴角弯曲,似笑非笑,四肢伸直僵在半空,极其滑稽。雷老头咬牙哼哧一声,把小长刀插进死猪的脖颈,刀退出来,半晌不见血,又过了数十秒,暗紫的血不情愿似的,黏糊糊地往外滴答;稍顷,血流骤然变大,泉眼似的,血浆渐变为鲜红色,顺着刀的形状,呈扁片状往外喷涌。雷老头用膝盖抵住猪的肚皮,双手扶着猪头,控制血浆往杂草地里喷射。他整个身子都骑在死猪的身上,像是在驾驶着什么。血流尽了,猪皮松陷发白,成了漏气的气球。雷老头先破开猪腹,一阵恶臭如有颜色般地爆发出来。雷老头干呕几下,吐出几口浓痰,把猪肚里的胃、胆、屎包一股脑儿地扔进小沟里。

“你妈的,这头要不得了。”

雷老头把猪滚到沟里,重新上车寻了一头,拍拍肚子,掰嘴看了看,闻了闻,确定是死了没多久的后,拽着猪的两条前腿往下拖。死猪沉重,雷老头又拖又推,忙了半天,终于拖下了车子,扑通一声坠地,尘土飞扬。这头比上一头更肥,大了一圈,雷老头拖拽得更加吃力,但在心里也默默下定决心,这头肥猪,绝对扔不得。

中间来了个老头,问雷老头杀病猪做什么?雷老头也不避讳,直说杀猪用来卖肉。老头说病猪会把人吃死。雷老头说不会,顶多感冒发烧,肉扔了太可惜,都是血汗养活大的。说完觉得不妥,又改口说自己的猪不是得了近期的猪瘟,只是小病,随后便把老头请走。雷老头决心此后不再养猪,这次吃出病来便也没人找得到自己。

忙活到太阳落山,还剩三头,躺在车斗子的最里面。雷老头坐在草地上,浑身没劲,刀也握不住了。一头头猪被开膛破腹,卸去脑袋和四条蹄子,猪身堆叠在一起,旁边垒着木柴一样的猪蹄子。雷老头数起猪来,不算车斗里搬不动的两头大肥猪和死得太过久远的四头,自己已经宰杀了四头。雷老头后悔没让家庆过来帮忙,差点累死了他这把老骨头。

转过头,雷老头发现车斗里的猪竟站了起来。方才叫个不停的黑狗,现在也像睡着了似的,在车头里不发出一点动静。

雷老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手里捏紧了长刀。只见那头猪摇着两个蒲扇一样的大耳朵,眼睛死死盯着他,两眼中间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黑痣,在惨白的猪脸上极其扎眼。qOyQuyIB48+pxvJ0DaGCzCJJZsDu3mQvH6Y1Bmsa89M=

猪蓦地开口道:“就剩我了。我跟你谈个条件,如果你不杀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雷老头大吃一惊,后退两步,又走上前。他感觉脑子有些昏沉,自己随时会倒地,但还是勉强撑住。他说:“你怎么能开口说话?你只是一头猪。什么秘密,你得先告诉我。”

猪说:“你的老伴儿于秀琴没有病。”

“胡扯,你怎么知道?”

“你儿子儿媳妇他们在猪圈门口说的,我听得真真切切。”猪动了动鼻子,仍紧紧盯着雷老头,眼睛像两个鱼泡。

“胡说,你是猪。”雷老头指着猪的鼻子说。

“没错,我是猪。”

“秀琴没病为什么住院?”

“我说出来,你要答应不杀我。”

雷老头侧着耳朵,说道:“你先说。”

猪说:“为了开店,为了用一场病让你们夫妻俩看开。当然,你们人的事,你应该明白的。”

“你怎么会知道开店的事?你只是头猪。”

“对,我只是头猪。”

……

雷老头把刀刃送进了那头猪的脖颈,血浆顺着刀刃的血槽汩汩流下,车斗里霎时被血液铺满。大刀扬起,砍碎了猪颈骨,雷老头又用小刀一点一点将连带的皮肉削开,卸掉了猪头。猪头骨碌在车斗内滚了一圈,沾满新鲜粘稠的血浆,嘴巴里金光闪闪。雷老头走过去掰开猪嘴,里面方方正正塞着一张卡片状异物。伸手一抽,是佛牌。佛牌抽出的一刹那,雷老头愣了一会,还没等他回过神,猪肉却开始迅速萎缩,红嫩的鲜肉瞬间变成暗紫色,猪皮缩了水似的,立刻小了一圈。佛牌仍金灿灿的,像蒙了一层菜籽油。

雷老头被吓得面无血色,随手往车下扔出佛牌。他拿起大刀往猪头砍去,一下,两下,血水四射,脑浆飞溅。似有一块飞到了雷老头的双唇上,温暖而潮湿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之后呢?”于秀琴已经把身子撑起了一半,完全不像病重的样子。

“之后?湿乎乎的臭气是黑子的舌头发出来的——畜生东西把我舔醒了。我一醒,发现天已经黑透了,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猪被破开之后,臭味熏天,根本不可能卖出去,拉去埋还要交钱,我就把肉分成大块扔到阴沟里去了。扔完之后,我就坐到车里抽烟,可能是太累,就眯了个盹。那猪两眼中间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我们养的猪里面有这样的吗?没有吧!你说,这梦是不是邪门?”雷老头嘴唇发白。

“我记不得。猪说话了,真稀奇。”于秀琴颜色平常,像听别人家的故事。

“它说你没病。”

“猪的话你也能信?”

“它还知道刘英要开店的事。”

“做梦嘛,你知道了猪就知道了,做梦时你和猪共用一个脑子。”

“你别贫嘴,说正事呢,你说这佛牌怎么会跑我口袋里呢?”

“我怎么贫嘴了?肯定是你根本没扔,你忘记啦,猪都能说话,这还有什么稀奇的。”

雷老头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嘴唇抽动两下,想岔开话题,于是便问:“今天医生来过?”

于秀琴已经躺了回去,她说:“来过。”

“可说了什么?”

“没有。”

雷老头哦了一声,随即走到卫生间里,继续洗他沾满血迹的手。他把水龙头拧开,掏出佛牌,凑到鼻子上闻了一下,瞳孔一震,嘴角重新抖动起来。

于秀琴死了,出院没多久就死了。她的葬礼和隔壁胖老太的葬礼同样气派,于秀琴从前就爱和胖老太家比,什么都比,比了吃穿比儿子,直到最后,于秀琴也没有输给胖老太家。她们的葬礼都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灵棚,灵棚两边摆着若干花圈,花圈连着电线,上面滚着几个白色大字:一路走好。灵棚内都有一个巨大的案桌,上面摆着硕大的猪头、两条大鱼、两只活公鸡以及各式各样的糕点。桌子中间都摆着于秀琴和胖老太各自的照片,用来表明这是属于她们的葬礼。但于秀琴的葬礼多了几个嚎啕大哭的演员,这是家庆花钱请来的。要不说人家是专业的,那几个妇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爹唤娘喊劈了嗓子,参加葬礼的亲朋无一不因此动容的。

葬礼都是由家庆操办的,亲友也都是家庆联系的。对于亲娘的死,他并没有把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而是疑心自己有先知的能力。此外,他还继承了雷老头坚毅的品质,在于秀琴的病床前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跟媳妇刘英偷偷说了一句:“坏了,妈这一死,更开不了店了。”

雷老头几乎要哭瞎了眼,他认为是他害死了于秀琴。他逢人便说:“秀琴啊,我对不起她,她走得惨,这都赖我。”

旁人便上前扶住他,劝解道:“不是您的错,您做的够多了,咱们都知道这是天灾,这病来得太急。”

雷老头摆摆手,声泪俱下,说道:“秀琴没病,她身体好好的,她是突然死的,是我害死的,是我非要去问。”

旁人不明所以,以为他哭昏了头,便不再劝解。

雷老头告诉每一个走到灵棚里磕头的人:“我去找医生,医生说秀琴没有病,只是家庆花钱买床位给她静养。我把医生的话都告诉了秀琴,秀琴不信,我拉着她一起去问。秀琴说:‘医生,我看你眼生啊,我是21号床的,我想请问您,我心脏到底有病没病?’医生说:‘没有,你那是观察病室,静养用的。’秀琴又说:‘那我儿子咋说我心脏有病,虾线细的血管,里面的淤泥像蚯蚓。’那医生跟不耐烦似的,他说:‘你说的全是隔壁20床病人的病症,不过那位病人已经做了心脏造影,用药囊扩开了,不用您二老担心了,快回吧。’秀琴回来之后,又笑又哭,疯疯癫癫的。秀琴跟我说:‘有病的猪你说没病,没病的人你儿子说有病,你们爷俩真是对上了,有病的猪死了,现在,没病的人也要气死了,老雷啊……’家庆这死孩子,他害死了他妈!不过,说到底,还是怪我当初去找医生,我不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刘英要开店就给她开店算了,没什么比人活着更重要了,可是现在呢?”

有人问雷老头:“老雷,你说佛牌?那你戴的佛牌是观世音菩萨还是如来佛祖?”

雷老头说:“是菩萨,观音菩萨。”

那人说:“哎呀,男戴佛祖女戴观音,老雷你糊涂啊。”

雷老头瞠目结舌,五官攒在一起,像吃了什么酸东西。半晌,他舔开焦干的唇,开口道:“我怎么不知道,有这说道?”

葬下于秀琴后,刘英到底没有开成店,雷老头说这是秀琴的遗愿,秀琴因为这事死了,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让两人得逞。

秀琴头七那天,家里来了个横横的胖子,满脸的肥油。胖子找到雷老头,说:“可找到你了,你借我的两把刀没还呢!”

雷老头问:“就为两把刀你跑了十几里地?”

胖子说:“你以为我想来?今天店里丢了一头猪,那猪奇了,别看不大,跑得却比狗还快,我开车追了一路,于是就追到了你家。对了,你一直在院子里,你可见到一只猪?那猪好认,两眼中间一颗黑痣,指甲盖大小……”

秀琴死后,雷老头坏了一根手指,起初食指只是起泡掉皮,慢慢颜色沉积,变为黑斑。雷老头百思不得其解,偶然一夜,想起自己卖猪时伸手蘸的黄汤,心里一紧。在黑暗中,手指上的黑斑莹莹发亮,越看越觉得眼熟。半晌,猛然哀嚎一声,咬定那黑斑和死猪额头上的黑痣轮廓一致。

同年七月十五,雷老头提着金银元宝和水果糕点去祭拜于秀琴。雷老头病恹恹地趴在于秀琴的墓碑上,眼泪如两条清浅的溪流,一股一股地往下流淌。雷老头摩挲着大理石墓碑,把口袋里的金黄色卡片放到碑前的石阶上,嘴里喃喃道:

“女戴观音,男戴佛祖。我的秀琴,我怎么不知道这个说法呢?这佛牌呀,现在给你戴着,你到那边,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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