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崇正的人工智能叙事与小说“写什么”“怎么写”问题

2024-08-02 00:00:00杨丹丹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3期

摘要:陈崇正的人工智能叙事涉及小说“写什么”“怎么写”问题。关于小说“写什么”,陈崇正以自身对时代巨变的真实体验以及由此而生的独特感觉,串联起时空、人和物,并赋予其思想和灵魂,让它们活起来,进而完成自我建构,以此重新定义小说的切身性、完整性和饱和度。在此基础上,陈崇正通过人工智能叙事寻找到文化启蒙的精神主线和接续现代历史进化观的思想脉络;关于小说“怎么写”,陈崇正充分挖掘了故事的想象力,并为当代文学提供了“锁匠”这一独特形象,但陈崇正的小说风格仍处于动态调整中。

关键词:陈崇正;人工智能;《悬浮术》;《美人城记》;小说叙事

近几年,陈崇正出版小说的频率和密度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和窒息感,接连推出了《黑镜分身术》《折叠术》《遇见陆小雪》《眨眼睛》《悬浮术》《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记》等作品。这种写作态势很容易导致分歧: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位有着独立小说观念、完整小说理论体系和出色叙事技巧的小说家,借此可以快速搭建属于自己的小说版图;反之,这是一位无法冷静审视自己创作欲望和能力,任由其四处奔突、粗暴啃食各种对象,致使写作失控的专业小说杀手。而分歧最大的特征是不确定性,但共识往往也是在对分歧的仔细辨识中达成的,关键还是陈崇正的小说如何在分歧中消弭分歧,在共识中正名。这就需要退回到陈崇正小说的底层逻辑,回答两个最基本的问题:陈崇正的小说在写什么?怎么写?

关于陈崇正的小说在写什么的问题似乎很容易回答,发生在半步村、碧河镇、东州市、美人城、广州等时空中的人和事就是他的写作对象,但似乎又难以具体把握,因为这些时空、人和事缺乏传统意义上的切身性、完整性和饱和度。这是写小说的大忌,也是容易被人诟病,不断挤压脓水的溃烂伤口。如果真的如此,陈崇正的小说就属于不忍直视和卒读之列,显然陈崇正早已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的真实用意并非拒绝小说的切身性、完整性和饱和度,而是对其重新理解和定义。他以自身对时代巨变的真实体验,以及由此而生的独特感觉,串联起这些不确性的时空、人和物,并赋予其思想和灵魂,让它们活起来,脱离小说家的叙事控制,与时代、社会和人自主对话,进而完成自我建构。这有悖于传统意义上小说的切身性、完整性和饱和度的逻辑,但不能就此否认它的价值和意义。这在作家自述中得到确证:“半步村、碧河镇、东州市、美人城……我的地图在不断延展它的边界,半步村就是这张蜘蛛网的原点。”

“在过去二十年中,我一步步远离我的故乡,从农村到城市,从安静的潮汕平原来到繁华的珠三角,从世界工厂东莞到大湾区中心城市广州。这一路,世界在加速,而我的时间也在加速,越来越快。现实中我遇到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在我身边的人像影子,像快速移动的肖像,而碧河世界中的人物也越来越密集,他们互相牵扯、挤压、交织,以至于开始分身和折叠。”1或者说,时代总是在快速行进中不断变化脸谱和毫无征兆地转向,身处其中的人们无法准确捕捉时代的样貌和行踪,只能看到时代的尾灯拖拽出的长长光影,以及被其映照出的模糊肖像。这是一个缺乏总体性特征的时代,但缺乏总体特征正是这个时代的总体特征。陈崇正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光影和模糊的肖像加持思想和灵魂,让它们不再是时代的佐证物,而是幻化为时代本身。这无疑是更贴合时代的切身性、完整性和饱和度,并明显体现在人工智能叙事上。

陈崇正最近出版的两部小说《悬浮术》和《美人城记》都在叙述人工智能。这并无新奇之处,因为人工智能技术已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层面,成为一种不再会唤醒新鲜感的生活常识,同时小说也早已将其作为叙事对象,与此相关的小说层出不穷,甚至泛滥成灾。更为关键的是,这些小说家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一种常识,仍然持有为读者呈现异度世界的心态,喋喋不休地讲述关于机器人、赛博格、机器合体、平行宇宙、元宇宙的故事,但读者对此已经审美疲劳、厌烦至极,无法再引诱读者的阅读欲望。这不是说小说家不可以讲述常识,但从常识到常识的无效循环是徒劳无意义的,而是要把常识放在真正具有想象力的空间中去重现和审视,从常识中挖掘被常识藏起来的思想性和精神力才是小说家的本分。中国新文学经典小说大部分都遵循这一基本逻辑。鲁迅的《狂人日记》提出中国历史的“吃人”问题,并指向封建文化的愚民本质。实际上,对封建文化“吃人”问题的反思并非始于晚清大规模的社会改革运动和思想革命,或者是人们公认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而是在明末已经展现出强劲力量。随着释、道和心学的兴起,以及资本主义因素的出现和西学的引进,加之市民社会和市民阶层的形成,封建文化成为集中反思和批判对象,尤其是李贽对个性解放和个体独立思想的推崇,直指封建文化的反人本特征。晚清时期黄宗羲、顾炎武、康有为、梁启超、严复、黄遵宪等思想家及其提出的一系列启蒙思想,可以看作是明末反封建文化思潮的延伸。除此之外,王阳明提出了“致良知”观念,主张人人都具有内在良知,可以通过发掘自己的内心直觉来实现道德境界。陆九渊强调人应当对自己的行为、思想进行持续反省,追求内心宁静与自然,超越世俗欲望,追求精神升华和自我完善,摒弃浮躁与功利,从而发现内心真实本性,达到真正的自在境界。虽然朱熹思想主要是儒家学说,但他提出“性即理”的观点,认为人的本性即是理的体现,而要实现这种本性,需要通过修身养性、学习和思考来达到。他对于心性的探讨以及对于道的理解与李贽有明显的相似之处,甚至可以在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西汉后期的王莽新政、宋朝的王安石变法等事件发现反封建文化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说,反封建文化早已在封建文化内部发生且形成一种思想传统,经过漫长的建构,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常识。在此意义上,鲁迅的《狂人日记》需要解决的问题就不仅仅是讲述封建文化“吃人”常识,而是从中发现一种思想性和精神力,以及如何把一种文化常识转化为文学命题,并在文学想象中把其精准呈现出来。为此,鲁迅塑造了“狂人”形象,以非常人、非常态的叙事视角、思维逻辑和个体心性来对抗封建文化的“吃人”常态,进而呼应中国文化思想史中的反封建文化思潮,接续了此条脉络。“狂人”的内心恐惧、癫疯的行为方式、跳跃的意识和逻辑断裂的语言召唤出阿波罗神剑,直插封建文化之踵。可以说,《狂人日记》被确认为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开篇之作,正是因为它的思想性、精神力和审美创新都站在了五四时代的巅峰。鲁迅小说始终能够横行中国百年新文学,展现出难以撼动的统摄力,凭借的正是“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这两把重斧。

那么,陈崇正讲述人工智能故事,凭借的是何种利器?或者说,陈崇正的人工智能叙事是否也具备思想性和精神力?回答这个问题仍需回到具体文本中。小说《悬浮术》讲述了第一次机器人大战之后,美人城集团无意中发现一种现阶段科学难以破解的神秘力量,它可以随意剪辑时空,编排历史。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迭代,在量子计算机的加持下,出现了能够与人类之外的世界进行交流的算法语言。美人城集团为了实现与外宇宙世界的交易,将具有采集生命能力的戴有彬作为交换条件。戴有彬对此毫无话语权,只能在双方博弈的漩涡中沉浮,而他的女友钟秋婷,在第二次机器人大战中被时空剪辑技术重新编写。整部小说围绕着机器人战争展开,生活在这张恐惧之网中的人们脱离了现实生活,相互隔绝,成为悬浮在空中的物种。从小说故事来看,这是典型的人工智能叙事,“姜太公”赌博系统、“真跃进”无人驾驶汽车公司、复活人体的“鹦鹉计划”、可以保存记忆的“头颅冷冻记忆萃取术”、直播女郎“悬浮女王”,人体标本采集术、安乐桶、元宇宙等等与人工智能相关的因素密集铺排在小说叙事中。这是极度危险的叙事方式,也由此产生一个难题:如何保证小说叙事的完整性不被这些高频率出现的人工智能概念切割成相互离散的碎片?或者说,这些散落在小说叙事中的概念如何被整合起来?陈崇正的叙事策略是寻找一条精神主线和接续一条思想脉络将其串联起来。这条精神主线是现实精神困境,这条思想脉络是现代进化论。具体来说,小说人物在进入人工智能世界之前都遇到一些现实精神困境,《悬浮术》中的范冰由专家变成赌徒,戴友彬的父母失和、家庭破裂,曲灵与丈夫也是貌合神离,戴大维总是感到生活枯燥无味。《美人城手记》中的关立夏婚姻失败,肖淼、关立春、陈风来相继死亡,陈大同变疯后死亡。读者在陈崇正小说中明显体会到一种四处弥漫的压抑感和焦虑情绪,如《悬浮术》中的曲灵所感受到的,“曲灵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城市虚幻的夜景,公路上因为拥堵缓慢移动的车流,窗玻璃上倒映出她疲惫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一株沙漠中缺水的植物,生命正在流逝枯萎,而她无能为力。”1书写现实精神困境是文学的普遍情态,关键是如何为其寻找解决方案,更具体说人工智能叙事如何为其指出解决路径。在《悬浮术》和《美人城记》中,叙事者反复提及“虚体鹦鹉螺”计划,即在人脑颅腔特定位置植入独立的记忆体,重建人的认知、记忆和情绪,让人有讲故事的冲动和能力。这种对人工智能技术的期待和想象并不奇特,关键是“虚体鹦鹉螺”可以让人有讲述何种故事的冲动和能力。小说很明确地指向福楼拜、鲁迅和王小波三位作家,而他们小说叙事的故事都与人的精神困境及其启蒙救赎相关。或者说,陈崇正是想在世界现代文学史中挑拣出文学启蒙这条精神主线,并与人工智能叙事勾连起来,进而为其注入人文精神力量。那么,小说是否实现了这种叙事诉求?也许小说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但小说故事展现出来的寓言是显而易见的,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改变人的记忆结构,让人文精神强行支配人的思维和行为,以此祛除人的精神困境,但小说并没有沿着这条叙述线索深挖人工智能与人文精神的复杂关系,稍显遗憾。

除了寻找一条精神主线,陈崇正的小说叙事还试图接续一条思想脉络,即现代历史观。1842年,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阐述了自然选择机制。他认为自然界中个体之间存在遗传变异,而这些变异可能使一些个体在特定环境中更有利于生存和繁殖,因此适应环境的个体有更高的生存率,能够传递其有利的特征给后代,逐渐导致物种的改变,从而提出“适者生存”的观点,即那些适应环境的个体更有可能在竞争中生存下来并繁殖。这些个体能够将其适应性特征传递给下一代,从而导致物种整体的特征发生变化。达尔文的进化论虽有争议,但也深刻影响了生态学、遗传学和其他相关领域的发展。达尔文在中国的传播始于1873年,《申报》发表文章《西博士新著〈人本〉一书》,首次提及达尔文和他的著作《人类起源和性的选择》。同年,中国学者华蘅芳和美国传教士马高温翻译《地学浅释》一书,提及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但并未详细阐释。1891年,《格致汇编》对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及其进化机制进行了简介。1895年,严复翻译《天演论》,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开始得到系统阐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念被广泛传播。1920年,马君武正式出版《物种起源》中译本,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思想成为与哥白尼的行星绕日说和牛顿的吸引力并立的影响世界发展的三大学说。1但中国对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的接受主要锚定在中国社会改革上,终极目标是建立现代中国,因此进化论为“文化启蒙”和“救亡图存”提供了理论依据。尤为关键的是,进化论为历史唯物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作了坚实的前期理论准备和预演。历史唯物主义与达尔文的进化论虽有差异但也有着明显相似之处。2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社会历史发展是由于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和生产关系的适应。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旧的生产关系可能变得不再适用,从而引发社会变革和新的生产关系的建立。按此逻辑,历史划分为原始共产主义、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等不同阶段,每个阶段都具有特定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结构,因此社会变革往往伴随着社会内部冲突。这些冲突是由于不同阶级之间的利益冲突而引发的,社会变革通常是新兴阶级推翻旧阶级统治的结果。同时物质条件和社会结构的变化会引起社会、经济和政治变革,而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经济基础。历史唯物主义在哲学和社会科学领域产生了广泛影响,一个明显后果是形成现代历史观,即历史发展通常与现代化相关联,是向着更加先进、发达的状态前进且不可逆转,而工业化、科技革命是其重要推动力。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重要论断,遵循的正是现代历史观,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和广泛应用是其典型象征,但现代历史观也产生一些负面影响,例如唯科技论、唯历史目的论、文化等级论、社会制度等级论等。长此以往,这些未加仔细辨识的观念演化为一种固化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范式,主导了人们对历史的认知。

陈崇正的人工智能叙事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对此进行反思和修正。在小说《美人城记》中,叙事者设置了“美人城密室挑战”游戏,整个游戏完全由梦境构成,这些梦境源于参加者的记忆和梦境,而且会随着参加者人数的增加,记忆和梦境会相互交融。可以说,这是关于记忆和梦境的游戏,它将参加者带离现实世界,在梦境中游荡,从而脱离了现实世界各种既定的常识、规则和秩序,显然也包括背后的现代历史观。例如游戏第一关的任务是在潘金莲毒死武大郎之前杀死她。这一游戏明显是对《水浒传》的戏拟。原著中潘金莲因身世卑微而委身武大郎,后受到王婆蛊惑和西门庆引诱而出轨西门庆,因而毒死武大郎,终因奸情暴露被武松杀死。人们对潘金莲的认知和评价基本集中在传统道德伦理范畴,虽有女权主义者试图以女性解放和个体独立的名义为潘金莲正名,但其淫妇定位从未发生实质变换,传统道德伦理一直占有压倒性优势。如果第2346号游戏的任务真的是杀死潘金莲那么遵循的仍然是传统道德伦理设定的价值观,也就无法超越现实世界既定的常识和规则,人工智能叙事的表象下隐藏的仍然是陈旧的价值观念。显然,这不是陈崇正的诉求,他的真实目的是颠覆潘金莲杀死武大郎事件及其评价的逻辑秩序,但也不是为潘金莲翻案,而是证明人工智能技术可以操控人的记忆和梦境,重塑人的认知,进而改变一切固有的社会准则和价值观念,也包括现代历史观。因此,游戏闯关成功不是因为杀死潘金莲,而是救走武大郎,杀人和救人原本就是雌雄同体、一体两面,杀人就是救人,救人就是杀人。在陈崇正的认知中现实世界的任何规则和秩序都处于动态转变过程,没有任何规则和秩序可以统摄历史发展,包括人工智能也会随着技术的更新迭代而超越以往自我设定的规则和秩序。这种认知思维无疑对现代历史观构成反思,现代历史观提倡的直线不可逆的发展态势,不断前进的趋势、模式和规律,以及由此形成的各种常识、规则和秩序都随时可以改变,而人工智能叙事提供了恰切的反思视角和路径。

再如游戏第二关的任务是在《西游记》中“选美人”,帮助唐三藏把封印在几千个美人中的孙悟空给选出来,类似唐伯虎点秋香,找出孙悟空就能解救唐三藏。按照正常逻辑,确认孙悟空是为了解救唐三藏,如果可以保护唐三藏,就不需要找出孙悟空,很多游戏玩家为了护送唐三藏而丧命。因此,游戏闯关的秘籍仍然是反逻辑,“上一关是杀人,其实是救人;这一关选美人,应该是要杀人,我们要去杀唐三藏,这样孙悟空才能被激怒,自然就被选出来了。”1很显然,这是反中心化的逻辑,更明确地说是反人类中心主义的逻辑。“人类中心主义”一词来源于希腊文和拉丁文,是一种以人类为事务中心的思想和学说。强调人类在宇宙中的特殊地位和重要性,认为其他事物和现象都应该以人类需求、价值和利益为核心来解释和评价。人类中心主义在不同领域和文化中都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包括宗教、哲学、科学和文化。在宗教领域,一些宗教传统将人类视为上帝创造的至高无上的生物,赋予人类独特的精神和道德属性。例如基督教教义中的“上帝按自己的形象造人”就表现了人类在上帝眼中的特殊地位。在哲学领域,人类中心主义强调人类的幸福、权利和尊严,认为其他生物和自然界的价值都是相对于人类价值的。在科学领域,人类中心主义可能表现为将人类视为科学研究的中心对象,其他动植物和自然现象则被视为研究对象。虽然人类中心主义存在争议,人们批评其忽视其他生物和自然界的价值,导致了环境破坏和生物多样性丧失,但人类中心主义从产生之日起,其主导地位就从未被真正撼动。小说叙事者设计“选美人”游戏的逻辑就是祛除唐三藏的中心地位,而人工智能的急速发展对人类中心主义构成足够威胁,人们对人工智能的焦虑和恐惧的根源正在于此。陈崇正通过对既定的常识和逻辑的深刻反思来修正现代历史观存在的局限和弊端。陈崇正一方面在现代历史观的视域下肯定人工智能技术存在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又质疑现代历史观的合理性,认为任何一种历史观及其形成的常识、认知和逻辑一旦成为人们必须信奉的绝对中心,那么它将时刻面临被解构的危险。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在祛除人类中心主义同时,存在成为另一种中心主义的可能。人们要对此保持警惕,但不是否定人工智能,而是预防人工智能走向极端。

《美人城记》还设置了游戏第三关任务:从湖中救起柳如是。但在水中无法施展救人技能,抱住急速下坠的柳如是如同抱住一块重石,因此救柳如是的代价是所有生命一同消失。按照惯常的水中救人方法很难完成任务,因而要另辟蹊径,在柳如是投湖之初就下水救人,但这种方法仍无法阻止柳如是死亡。实际上,小说中的游戏谜底都是反常规逻辑的,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也许是不需要完成的任务。或者说,救柳如是的前提是自己要活着,而且救人者不应该是“我”而是柳如是的丈夫钱谦益,因为那是“老钱的美人,我们应该去拉一把,又不应当抢去他救人的机会;救美人的方法是先救自己。”1叙事者在小说中不断讲述这种反逻辑的故事,时刻提醒读者警惕那些习以为常的观念和思想已悄然构筑一个无形的精神牢笼,并禁锢着现实世界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类。可见,陈崇正的人工智能叙事既是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也是对现实和历史的反思。

陈崇正寻找到了文化启蒙这条精神主线和接续了现代进化观这条思想脉络,但这仍不足以保证陈崇正小说的价值和意义,还需要在小说审美上实现一些新的突破。陈崇正对此有着清醒认识:“我认为小说会有三个维度上的标高:开合度、完成度、识别度,分别对应故事、人物和风格三个方向。如果一部小说能够在这三个方向上有所建构,甚至只要在某一个方向上做得漂亮,有所突破,取得高分,都会是好小说。”2那么陈崇正是如何设置小说故事、塑造人物和构筑风格的?

首先,我们需要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是好的小说故事?这一问题很难有确切和共识性答案,但可以提供一些关键性评判因素。例如,故事情节应当有足够的张力和悬念,起承转合的结构能够激发读者的阅读欲望;故事角色的动机、情感和成长过程必须是鲜活立体的,并具有极强的共情能力;故事场景应富有沉浸感,以此更好地理解故事发生环境和情境;故事主题呈现出强烈的时代感和历史感,能够引发读者的思考和讨论;故事结尾应当是一个令人满意的高潮,能够为前面的情节和人物发展提供合理的解决方案,同时也可以留下一些余韵;故事往往能够反映社会、人性、道德等方面的真实问题,具备深刻的洞察力,等等。陈崇正作为成熟的小说家对此早已熟稔于心,但他有着更大的野心,因此需要另寻他路、再起炉灶。简单来说,陈崇正讲述人工智能的故事依靠的是丰沛想象力。在小说《悬浮术》和《美人城手记》中,叙事者虚构了由梦境和记忆搭建的“美人城”。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拥有自己的地理、规则和文化,但又不是全然独立的世界,而是与现实世界保持联系,在虚幻与现实之间不断位移。机器人战争、记忆提取术、人造子宫、割头手术、脑机接口等科学设想,在小说中变成想象之物,并塑造了一座玄幻之城。这不得不让人感到惊叹,也不禁发出疑问:陈崇正缘何有如此奇幻的想象力?陈崇正在接受访谈时,曾谈及潮汕生活经验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潮汕地区的神、鬼、祖、巫,支撑起陈崇正想象的穹顶,让他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只有一种理解,“这个世界不是一块石头,它是通透的,里面有空气进出,或者说,这个世界不是全由实数组成,里面有乱码和虚数,存在我们没法解释的一部分。”

没法解释的部分恰恰是许多潮汕人的人生坐标。潮汕是侨乡,陈崇正以前参观潮商纪念馆时对里面的一副对联记忆深刻——“三江出海;一纸还乡。”他在刹那间明白对联的含义,“潮汕地区有三条奔流向海的江河,人们顺着江河下南洋打拼,死后尸骨无法回归故乡,也一定要有某种东西引领魂灵回去。人的命运最后都落在纸上,仿佛是一个隐喻。”1

可见,陈崇正的想象力很大程度上与故乡生活文化习俗、宗教信仰和历史记忆休戚相关。对大多数作家而言,故乡记忆与文学创作之间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关系,关键是如何把故乡记忆转化为文学故事,是直接呈现故乡的人和事,还是把故乡记忆化为小说故事的文化和思想资源,虽没有直接讲述故乡的故事却处处飘荡着故乡的幽灵。显然,陈崇正属于后者,故乡记忆和生活经验滋养了陈崇正的文学想象力,文学想象力又重构了故乡记忆和生活经验,因此陈崇正的小说始终存在历史和未来两副面孔,它们相向而立却又同向而行。正如其所言:

如果要用一个画面来概括我过去十年的写作,在我想象中,大概是夕阳西下,一个立在田野里的智能机器人能帮村民修建宗祠。这样的体验其实并不魔幻,这是我身边的现实。就比如此刻,岁末年初,有很多在深圳高科技企业研究无人机的专家,以及开发元宇宙程序的码农,将会登上开往故乡的高铁,去参加宗族祠堂里的祭祖活动。那里烛光映着祭品,人们无差别地跪拜,并祈求庇佑。我们并不觉得这中间有什么违和之感。所以不要将科幻未来想象为崭新靓丽的世界,机器人的铁臂上也允许锈迹斑斑。作为作家,我关注的就是铁臂上的锈迹斑斑,而不是高科技带来的美靥如花和玻璃光泽。2

其次,我们还需回答另外一个问题:什么是好的小说人物?关于如何塑造小说人物,中外文学理论家提出过多种理论,例如“圆形人物”“扁平人物”“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多余人”等。这些理论虽有差异,但也形成共识:人物外在性格只是表象,而内在性格则是更深层次的心理状态、信仰和欲望。一个人物的内外在性格冲突和交互可以产生戏剧性的情节发展;小说人物不仅仅是个体角色,还具有象征性意义。他们代表着某种思想、价值观或主题。这种象征性可以是社会的、文化的,甚至是象征某种抽象概念;人物在小说中往往会经历成长和变化过程,从一个状态转变到另一个状态,从一个信仰、情感或行为模式发展到另一个模式,这种变化丰富了小说的情感和故事性;人物的动机和目标是驱动情节的重要因素。人物为了满足欲望或克服困难而行动,这些行动会引发故事发展,并揭示的某种性格和价值观;人物之间的互动和关系是小说中的关键元素。这些关系可以包括友情、爱情、家庭关系、敌对关系等,它们不仅影响人物发展,还为情节增添了戏剧性。面对这些小说人物理论和既定标准,作家既要借鉴又要避免陷入理论圈套,很显然陈崇正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我对于现实题材,并未背离现实主义的原则。或者说,我并不在乎我遵循的是什么主义,而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现实,只不过我在自己所能触及的现实里增加了一些类型文学的技术和装置。”1从中可以得知,陈崇正对文学理论始终保持一种距离,因为抽象的理论可以为作家提供理论范本,同时也可以扼杀作家的创作个性,使作家创作走向同质化。《悬浮术》和《美人城手记》中的陈星河、戴有彬、曲灵、关立夏等人物并无特殊之处,甚至可以说是被小说人物理论规训的人物,在人工智能叙事故事中可以经常发现他们的身影,但“锁匠”形象却是独一无二的。“所谓锁匠,就是不用钥匙就能打开门的人。他像一个幽灵,在计算机的世界里游荡,也可以理解成他就是电子信息组成的囚徒,但所有的门和锁对他来说都是透明的,他能够在量子层面将所有的密码都拆解掉。”2在中外小说中存在很多“锁匠”形象,例如《红楼梦》中薛宝钗的父亲薛蟠善于打造玩具和锁具,《巴黎圣母院》中的克洛德·福罗洛对钟楼的各种机制了如指掌,《双城记》中的麦克斯·德菲杰是一个技艺高超的锁匠,被招募去帮助主角打开一扇门,但《悬浮术》和《美人城手记》中“锁匠”却不是一个实指人物,而是一种隐喻和象征。在小说中,锁匠是指具有精湛技能和深刻洞察力的人,这与文学作品中人物所具备的技能和智慧相对应。这些人物可能是破解谜题、解决难题和攻克困境的能手,他们的能力决定了他们在故事中扮演关键角色。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可以理解并帮助其他人解开心灵的“锁”。这在小说中常常意味着一个人物能够理解别人的情感和内心,帮助他们面对自己的困惑和挣扎。同时锁匠通常与打开锁、解锁密语等有关,这意味着人物试图寻求自由、逃离束缚,象征着人物内在的潜能和可能性,这些潜能需要被发现和释放。也就是说,在陈崇正的人工智能叙事中“锁匠”是打开现实世界和未来世界真相的人,这无疑是有突破意义的。

再次,我们还需要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是好的小说风格?一般意义上,好的小说风格需要清晰而富有表现力的语言、多样的句式和节奏、独特的叙事声音、精练的描写、强烈的共情力、善于使用隐喻和象征、适合的题材、叙事的节制和平衡,等等。陈崇正的小说都具备这些要素,但小说风格并非固定的而是动态调整的,在此意义上,此时对陈崇正的小说风格进行总结是不恰当的,也非他的本意,但我坚信陈崇正在未来一定会为文学史提供经典性的文学风格。这是我的意愿,也是文学的愿景。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人工智能写作本体研究”(20BZW175)阶段成果。

作者单位:河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