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月白如纸》是一部具有鲜明特点的散文集。无论作者所写的对象是什么,她伸出的所有触角,都返归、回向心灵原点的圆觉,近似于心灵自传。读者阅读其中的风物景象的同时,也是跟随着作者,进行着一趟心灵旅行,领悟人生百味。
关键词:普通人的神圣;自传性;心灵渡引
通常,我们说“形散神不散”,是对散文这个文体的指认,这一特点在张鸿的散文集《月白如纸》中得到了高度确认。不只是在某一篇或某一类题材,而是整体的体现。无论她所写的对象是什么,她伸出的所有触角,都返归、回向心灵原点的圆觉。读者阅读其中的风物景象的同时,也是跟随着作者,进行着一趟心灵旅行,领悟人生百味。
这部散文集展现了张鸿走读四方,深入边地、村落、高原、河海的行迹,氤氲着各地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文化特点以及艺术特色。这部集子并没有分辑,仿佛是以形式上的整一性来契合她主题原点上的统一性。她笔下的人物有中国第一位传教士、中国报业之父梁发,理学家朱熹,有蛰居深山的独龙族喃奶奶,“疯子”卓玛,比丘尼,退伍兵司机、收买佬等各式成名或无名者,也有身边的朋友和家人。张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飒爽英姿的行动派,早年常有和她一起组织诗歌活动的共处时光。那时,对于张鸿一个人去香巴拉行走,我是既惊叹又羡慕。她有时会给我看她存在电脑上的摄影作品,无一不是辽阔幽深的静美之境,赏之给人带来尘嚣尽息的松弛和舒畅感。而对于出现在我们周边的人,她也会基于了解而给予善意的提醒,可见其对朋友的古道热肠。她率真的为人处世,也同样显现于行文走笔中。
一、小处着墨,大喻于中
张鸿的书写不拘一格,有的带着田野调查的细节追寻,流动着市井间馨香的生机,像《牙香街的女儿香》《文面的喃奶奶》;有的开篇,像《江湖·故事·偶遇》系列中的散章,用一帧相片、两枚戒指的来路作为肇始;有的以日记式的天气注释开启或接续文意,如《听,阳光穿窗而来》《行走于声色元阳》《那一年,香格里拉》;还有亲近贴心的书信体《给淏儿的信》。那一丝丝记挂,一缕缕情愫,丝丝缕缕的细节交织,是一种家常式的娓娓道来。其中《宽巷子 窄巷子》的抒写则轻盈灵动如散文诗,“我喜欢这儿,我肯定来过这儿,一定和谁一起买过那个小伙儿的白兰花、茉莉花,一定和谁在这儿饮过漂着花瓣的清茶。小巷依旧,没有人理会我。不知名的花默默地落,落着不知名的忧郁”1。而她人生的第一首诗,写给父亲——“你的最后一滴泪,/我的第一首诗。//我是一个丧失了文字的写作者,/无法记录下与你的不再相见……一片树叶/我参与了,飘落。”2(《梦境里的父亲》)——这也是我迄今为止读到的,张鸿的唯一的一首诗。生命如眼前的一片树叶般凋落,树叶有多轻,父亲在她心里的分量就有多沉重。最极致的情感,在灵魂的幽深处,是诗。它是对逝者的纪念,对自我的慰藉,也是面对生命的消逝无能为力的隐痛。它宛如一朵黑暗中的火花,真切而动人。《给淏儿的信》中,她那舐犊情深的谆谆之告,恨不得把自己的平生所得倾囊相授,让人看到一个母亲对儿子深挚的爱,而其中也有超越特定个人对话的普适性,包含着生命的体悟,生活的智慧和思想的沉淀。
张鸿的行文多为写实,时而又宕开一笔,逸出超然的隽语。就像在淡淡地聊着天的人,突然就起兴哼起了曲儿。或如织物中的垫高绣,从平面中凸起,又自如地回落。“顺着弯道向上望去,曲折的路基宛若游龙,盘桓在如盖的穹庐之中,飞舞在寂寞的群山里”3(《新疆老张》)。家国情怀也时常显于她的笔端,但她不像有些刻意书写大散文的作者那般虚高凌空,而是小处着墨,大喻于中,踏实朴素地用一些不动声色的细节,串起情感的联结,一次纪念碑前的凭吊,立起一个人的形象;一个军礼,勾连起身份的认同。最初不怎么惹人喜欢的新疆老张,因为在烈士陵园的祭奠而在作者心目中改变了形象,“雪域高原的早晨静悄悄,风却很大,寒气袭人。我们在静默中走在陵园里,向105位先烈们致敬……他脱下帽子,大风吹乱了他一头本来就乱的长发,右手抬起,敬了一个军礼。我站在他的身后,也抬起了右手,敬礼!……从这一刻起,新疆老张在我的心中立了起来”4。她缅怀先烈,心怀大爱,她的家国情怀,基于她对生命的疼惜,对河山的深情。“从昆明到腾冲,我在国殇墓园祭奠了烈士们的英魂,在寂静中完成了内心的一次洗涤”5(《昆明到腾冲:三个地方》)。“每位老人都是一部书,有厚有薄。有的可为历史经典传承于世,有的可为家族记忆,成为小历史,都有其在的价值和意义”6(《郁孤台下一萍飘》)。曾经从军的经历使她带着浓浓的战友情结,对关于军人、退伍兵等相关的人与事具有天然的亲缘感。读着她与女战友之间的点点滴滴,她那有点皮,有点拽的样子便浮现在眼前,想起有段时间她挂在嘴边的一句玩笑话“砸他家玻璃”,不禁莞尔。
从这类篇幅中,可见其细腻温柔之韵致,又可见其自由洒脱,豪气干云之情志。
二、普通人的神圣
张鸿常常被朴素的情感所打动,那看似没心没肺的急性子表象下,却跳动着一颗柔软温煦的心。仿佛粗线条下隐匿着易感的细弦,冷不丁就被某事、某物、某句话轻轻拨动,进入混沌中的出神境界。她笔下描写的,多为普通人,与神圣相遇的普通人。她写《山高谁为峰》里驻守在艰苦环境中的边防官兵们,“他们每个人的梦想都那么具体和现实,‘将来要陪着家人周游世界’,‘要有平凡的生活有自己的小屋’……”;“入伍近6年的龙熙想当一名‘像郑渊洁那样的作家,为孩子们的童年带去更多乐趣’,按常理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有啥特别的理想,可常年工作、生活在海拔4360米以上雪域高原的边防派出所,在缺氧、寒冷、生活条件差、工作环境恶劣的情况下,他的这种简单而纯净的理想却显得严肃了起来”1。而被猫狗抓伤咬伤,要打个狂犬疫苗都得历尽艰难险阻,但他们无怨无悔,每个人都如山峰般,镇守在高原,“山,就在那里,因人的仰视而成峰!”。她写洞头的画家《海霞》们,“她们的成长也是付出了种种代价的,更有价值的代价是她们面对神圣时的谦卑和敬畏;是对个人内心生活无比关注,是让自己的作品与营造的气场相通。而这一切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最终的与神圣相遇”。“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她们完全融于生活,这种真实也许眼睛不一定能看见,但能叩动灵魂”2。在这里,张鸿的精神和她们是相通的,她知道内心生活的朴实呈现,因丰富充沛而形成了作品的气场,而海霞们于庸常生活中对艺术的坚定追求,也是一种超然出尘的神圣。
长年行走的张鸿,兼具着散文家和摄影家的视角,常能给人带来独特的感受。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充斥着张鸿散文的大量篇幅,《独龙江,那一刻我无语……》《那一年,香格里拉》《去新篁》等,把自然之美,造物之奇描绘得生动飞逸,宛若神祇在前,翻云覆雨。“那轻烟一般散开的薄雾,那星斗一般寥落的村庄,那棋子一般点缀的牛羊的存在……各种线条、地势、色彩、光以及声音,无时无刻不在产生新的变化……大自然就美而言,尚未形成自己的语汇。这样的地方无疑是有神灵的……灵魂使生命得以鲜活,得以被光照而映现出五光十色”3,“我的想象就如一只鸟儿飞翔,无限散发开来。当原本恐惧的事情发展到一个极致时,便不再可怕,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无以言表的美丽”4。大自然的神迹,给她带来宿命般的颇具宗教感的体验,“那时,车窗外、天空一道光穿过云层的缝隙,形成了电筒光束状照在草原上,我仿佛被照亮,这是一道独属于我的光,那道光穿过我的胸口。我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宁静的、满足的、委屈的、存在的喜悦……”5。
普通人久久为功的朴素所呈现的超凡脱俗和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洗礼,让张鸿更清醒地坚定了心志——我所能做好的就是“自己”,不论是尘世还是“天堂”。她认为:天堂在自由的心中,在人心所及之处!
三、心灵渡引
张鸿自称为“行者”,既可视为行走,也可视为行世,她在行走中思考、感悟生命存于世间的意义。“与自然的无穷贴近就是一种宗教意味的审美,而这种审美是经典的传承”6(《在吉祥的阳光照耀下》)。“风把耳朵都要吹走了,面部强烈地皱着的褶皱里,风把细沙打进去,又抽走,生疼,皮肤上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1(《也拉曼的艾斯肯》)。如其所言“每一次旅行中都隐藏着另一次无形的旅行,它需要被唤醒,需要被塑造,需要以心诚实地面对”2。在《奔子栏的此里卓玛》《去新篁》中,她把一种被照亮的宿命感真切地呈现出来,让读者进入身临其境的氛围之中。去奔子栏找朋友扎西的张鸿,偶遇到热情的卓玛,或许是因为卓玛毫无顾忌,对她敞开一切的信赖与自由的感染力,使她“听命于一种原初之力的调遣”,跟随卓玛一起在山野间奔跑玩耍,沉浸于恣肆的快乐,抑或是心中的郁结或激情,直觉地借此得以释放。当她从扎西口中得知卓玛是一个疯子时,她无法厘清自己的激情共振,但这种困惑继而在与扎西的通话中得以解开,她说:“我们同时进入了一种语境,就如当时我和卓玛的情境。”3这,就是顿悟吧,出于慈悲之心的动念与起意,每一个人都是在世佛,渡己也渡人。
《月白如纸》撷入的各色人物,有的来自有意的探访,有的是无意的邂逅。人生不也如是,在可控与不可控中不断前行。故张鸿且行且记,动静随心。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不断的行走,我更加平和地对待事物,能更自然地为他人设身处地地着想,这就是一种成长”4,也明白“客观条件有时起的作用远远大于自己的努力”5,所以,“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我的生存空间与他们不同”6。她在《3路车,通向松赞林寺》中体味陌生人的善意,在菜市场流连于物产的喜悦。对于出家的朋友,她体会到“历史,常常在伸手覆手之间将一个人的命运玩弄于指间”7(《寂静的房子》),“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生活,每个人的选择都自有道理”8(《塔什库尔干的夕阳》)。“生活给你的苦,不能指望佛替你消化。还不如心怀快乐地信自己身上善的力量,快乐地安放好一颗洁净的心”9(《梵钟之声,自雁荡而来》)。
在《达洛维太太的时光》《怒放的弗里达》中,张鸿展现了她审美上的深刻一面,把电影、生平与事件共置透视,以同情的理解去贴近其中的女性,体会不同的角色。她写弗吉尼亚·伍尔夫,“我从未见过如此细腻和非同寻常的描写,似乎每一阵风都诉说着心情,每一次衣襟的摆动就是一次思绪波动。在她的世界里有一种让人很痛却宣泄不出来的悲伤,那是一种憋闷、压抑的绞痛,那样的悲伤只能被困在风中,撞击、摇曳、呻吟着”10,“自由的品性和思想的能力,让她更好地保持了艺术家生命中的超然和孤独”11。她说,“弗里达充盈机智,有点男孩气,又极具女人味”12,“生活太痛,同时也很美。痛和美,同样要用身体和能量来承受。身体瓦解了,只能让灵魂飘飖”1,“她的一生都在用心灵在炽热的岩浆上舞蹈着,直至再也不能承受,不能承受……而坠落、坠落……”2。张鸿在这些杰出女性之中得到最极致的情感触动,把自己的心灵放在其间共同淬火,获得如“羽毛上自由的光辉被阳光唤醒”的精神飞升。
当一个人反求诸己,不再企借外力,便已走向自我渡引的澄澈之境。
结语
人生在世,难的是持真守朴,看似轻描淡写的走笔行世,正是有难度的创作。从这部散文集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切的张鸿。“真善美”“修辞立其诚”是我们的文化所推崇的审美因子,张鸿在其中自我剖析、自我修为的坦诚,使得文以人彰,人以文立,两者互为注解,形成近似于心灵自传的鲜明特点。而综观整体,这些文本不仅仅是有“我”的在场,还进而在作者的一次次抒写以及重构现场中,构筑起心灵的圆融与觉慧之境。“大地包容万事万物,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有合理性。人们理应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地时光流逝中,感受每个平淡生命的喜悦和沉重”3(《如光影常在》)。她用一次次的行旅,丈量大地的辽阔,以良善之心,记录下点点滴滴的温情。这些真诚的文字,是她与万事万物的应合与唱和,也是她从风尘仆仆的行旅,进入月白风清的人生之境的见证。走笔如行世,这是现实的人间,也是现实之上的人间。
作者系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