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里的我
大年三十熬一宿,
初一初二满街跑。
这首谣曲道的是春节。在中国传统节日里,最热闹的当数春节了。我喜欢这个节日。大年三十这天,剪窗花、贴对联、放鞭炮。暮色下来了,接完纸,男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女人们便端上早已准备好的香喷喷的年夜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团圆圆的饭。年夜饭上必须有鱼,象征年年有余,日子红红火火。在我的家乡,这一天多煮肉骨头,猪的。到了腊月,家里宰一头肥猪,骨头留着这天吃。我们孩子们多爱吃肋条,蘸上蒜泥,啃个精光。少时家贫,一年吃不上几顿肉,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来了精神,大块朵颐。
大年三十,我们吃完年夜饭。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吃瓜子、守夜。孩子们点鞭炮、放烟花,忙得不亦乐乎。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等过了十二点,辞了旧岁,迎来新年,有的大人熬不住,睡觉去了。孩子们来了精神,结伴去各家拜年。其实,拜年也是有顺序的。先给本家人拜年,再给村里其他姓氏的人家拜年。我们先去的是三婶家,三婶辈分小年龄大,况且三叔走得早,只剩下三婶一个人。三婶慈眉善目,我们都乐意去她家。她听见脚步,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我们进了门,三婶核桃皮般的脸绽成了一朵花。这不是苏家二小子吗?几天不见,个头又蹿了一大截。三婶边说边从被窝里摸出糖果袋子,开始给我们分发糖果。三婶的小孙子陪着她睡,在被窝里躺着,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三婶给我们每人一份糖果,有核桃、枣、花生和水果糖。我们连忙道谢,退出三婶家。接下来,我们去了五爷爷和五奶奶家。他们俩人身体硬朗。我们一只脚刚跨进上房的门,五爷爷的话像水圈一样荡幵了,你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后,为家庭争光,为祖国添砖加瓦。五奶奶在旁边附和着,我们只有唯唯诺诺,点头依允的份儿。好在五爷爷和五奶奶给的糖果,除了跟三婶家的一样外,还多了几颗葡萄干。我们也是道谢,退了出来……
天刚蒙蒙亮,天上还有几颗星星,眨着快活的眼睛,我们赚得钵满盆盈。回到家,我们倒头而睡。第二天一早,我们起来,洗把脸,跟大人一道去岀行。老年人朝着喜神的方位跪下,点表烧香磕头,迎接新年的喜运。中年人多围着锣鼓,鼓有一人打的,也有三人打的,锣鼓喧天,企盼一年里风调雨顺,好事连连。年轻人和大一些的孩子放花炮,我们小孩子也放鞭炮,炮声阵阵,喜光在炮声里绽放。女人们谈笑风生,散落在四周,观看热闹的场面。有的人拉来自家的牲畜,让它们也沾沾新年的喜气。
出行后,孩子们最感兴趣的是“丢窝”。在墙角,挖一个土窝,往里面丢糖果或硬币,离土窝最近,进了更好,此为贏者。逐渐地,大一点的孩子装糖果的口袋越来越鼓,小一点的孩子装糖果的口袋瘪下去。小孩子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原来,大孩子胳膊长,离土窝近,贏面较大。小孩子认为有失公允。于是,我们又在平地上挖三个土窝,用弹珠或糖果来弹,一个来回或几个来回,先到者为赢。这样,孩子们口袋里的糖果,像天平一样,又有不同的倾斜。只要公允,孩子们不计较糖果。这样的活动会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三下午。
正月初三晚上,男人们送纸,先人过完集体日子,各自回去,开始过寡淡的日子。正月初四,开始有人出发,奔前程去了。剩下的人,走走亲戚,看看朋友,增进友谊,联络感情,顺便办几件一年中积攒下来的事情。在喜庆祥和的氛围中,春节离人们远去,淡了。再过一个火树银花、热热闹闹的元宵节,算是给春节画上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尾巴。
长大后,时常回忆儿时的年味,温馨而弥香。我找寻不到儿时的欢乐,只想着能够一家人吃顿团团圆圆的年夜饭,为孩子们准备几张压岁钱。孩子坐在电视机前,享受着一年一度的文化大餐。待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她站起来,接受新年的洗礼。在《难忘今宵》的歌曲中,很快入眠。在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呼朋引伴给长辈们拜年的愿意。她少了对长辈的敬畏之心,没有了糖果的诱惑。在超市里,她随时能够挑选上自己心仪的糖果。“丢窝”的趣味也只存在于一辈人的记忆中了。
现在,我静静地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人们观看烟火的欢呼声,以及风中小牛的“哞哞”声。今年,我没有买任何鞭炮和烟花。小爷曾经对我说,你是国家干部,应该多买些花炮,震天地响。我听从了小爷的话,并付之行动。说这些话的小爷,离我们永远而去。他害了胃病,发现时已经晚了,他把自己丢在了春节里。如今,小爷烧了三年纸。我也得了大病,动弹不了,更买不了花炮。妻子和女儿从网上买来电子烟花机,可以加纯净水,喷岀来的烟花,跟真实的烟花一样,美丽而妖娆。小牛“哞哞”地叫着,它离开了双亲,或者双亲离开了小牛。小牛是苦痛的,在风中,它的叫声凄厉而悠长。小牛就这样叫着,我就静静地躺在土炕上,迷迷糊糊地听着。小牛叫了一夜,我也听了一夜。小牛是痛苦的,我知道,一头小牛,孤孤单单,形影相吊,但也说明小牛长大了。去年的春节,我躺在兰州大学第二医院的病床上,今年,我躺在自家的土炕上。“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妻子如是说。
味 道
儿时记忆中的味道,像刀子刻在石头上的印痕,深刻。又像开在深山里的鲜花,历久弥香。
一天上午,村里的一只狗“汪汪”地叫,挣脱了铁绳,然后,全村的狗叫起来了,都想挣脱铁绳。村里的鸡想出窝,猪想出栏。一个人闻到了味道,紧接着是几个人,然后村里的男女老幼都闻到了这股味道。它是一股香味,淡淡的,像槐树的花香。有人说,这是清油的味道。但在那个困顿的年代,即使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年吃不上几顿清油,也确定不了是不是清油。关于味道成份的确定,暂时搁浅下来,把答案留在了风中。这股香味像一个巨大的面团,发酵,从村北头到南头,弥漫了整个村庄。在村庄上空整整持续了三天,才慢慢地散去。村庄里,人们的鼻翼不再抽搐,狗不叫了,鸡回窝了,猪不再出栏。换一句话来说,一切回归正常,一切平寂下来。几年后,三婶悄悄地告诉母亲,这股香味就是清油的味道。她往自家锅里滴了一滴清油,这股香味便挤出了厨房,蹿上了厨房,香了整个村庄。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拍拍脑袋,自言自语,三婶家住在村庄北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关于一滴油的故事也流传出来了。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饼干和点心极其珍贵,一般家庭吃不起,只用访友走亲戚。饼干和点心可以分开装,也可以混在一起来装。一起来装,一般饼干在下面,点心摞在上面,呈金字塔状,用粗纸先包,再用大红或水红纸,底下垫一张寓意美好的纸张,然后用细纸绳捆扎起来。一般亲戚,用别人提的饼干或点心即可,这里面也包含着孩子们偷梁换柱的风险。有的大人知道其中的猫腻,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混过去就混过去。新亲戚或重要亲戚则不同,需亲自到商店去买或者包装几包新的,多一家提两包,容不得些许马虎。有一年,好像是爷爷生病了,人来人往,家里突然积攒下许多饼干或点心。父亲耐不过我和哥哥的软泡硬磨,点头依允我们拆一包饼干或点心尝尝鲜。我们迫不及待地向饼干或点心扑去,拆开了一包点心,却发现用黑面馍替代了点心,一个也不剩。我们义愤填膺,都骂这小子太贪心,不是人。哥哥哭哭啼啼向父亲诉说了这一切,父亲听后,要找这家人理论,被爷爷和我拦住了。爷爷说,两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一包点心,扯开面皮红脖子,划不来。再者,人家推说是孩子干的,你一个大人又拿孩子能咋?听了爷爷的话,父亲气得直跺脚,但同时弃了前去理论的念头。我们没有吃上可口香甜的点心,就悻悻地退出了上房。关于美食的味道,只留在了我们的记忆当中。
儿时记忆的味道中应该还有暖锅。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尘埃在斜射进来的一方阳光中上下浮动,父亲从高房的大红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粗砂制的器物,它顶部有口,底部也有一个口。它为何物,有什么用途?父亲深吸一口气,一边吹着上面沾满的土尘,一边用带有神秘色彩的口吻吿诉我,这是暖锅。我记住了父亲的话,点头应允。父亲来到水缸边,清洗了暖锅,郑重地放在厨房的案板上。每逢唱戏或重大节日,家里多会装一个暖锅。暖锅底部多垫一些土豆块、豆芽、蘑菇、萝卜、芹菜和白菜等生菜。在冬日,也有垫酸黄菜的。在顶部铺上鸡蛋、丸子、豆腐、大肉片、牛肉片和鸡块等熟食。再冒上汤汁,在顶部中央灌进去几块烧好的少烟的炭块,约半小时,最多一小时,热气腾腾的暖锅就做好了。唱戏装暖锅,多用来招待戏子,我们只有看的份儿。暖锅端上来,戏子开吃,我们在门缝里偷看,续而推开了门,暖锅的香气飘进我们的鼻孔,我们的涎水直往下淌。戏子看不惯这种现象,招呼我们过来,然后给我们每人碗里拨一块肉和一些菜,让我们吃。我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每逢重大节日,家里也会装暖锅。这时候,虽然狼多肉少,但是也有我们一份儿,我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心里面也舒坦了许多。
有时,味道是几个人的秘密。在那个困顿的年代,奶奶利用给集体晒麦子的机会,灌了两裤腿麦子,带回家,养活两个姑姑和父亲。这件事,奶奶像把脱落的牙齿,硬往自己的肚子里咽,把它烂掉。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十几年后,奶奶把这件事告诉了爷爷,爷爷听后,哈哈大笑,说,我决不会告诉村里的。可是,奶奶坚信这件事不能告诉爷爷。当时,爷爷在水管所工作,党员,政治觉悟高。谁又能拿捏准爷爷的心思呢?
现在,味道是我一个人独有的感受。确切来说,我不能吞咽,只能感受到咀嚼带来的快乐,还不能体会到吞咽下去味蕾的刺激。妻子说,你的牙齿要练得像小松鼠一样尖锐。我听后,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吞咽问题,最主要的是神经线的恢复。少则几个月、一个年头,多则十来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或许,这一天来不到。这1%,需要等待,需要奇迹。而剩下的99%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训练。这99%同样重要,是量的累积,需要坚持。
在我知道自己不能吞咽以后,我特别想吃兰州大学第二医院附近的胡家包子、兰州小西湖的手抓羊肉和静宁东拓聚兴园的饼干。这也是秘密,属于我自己,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咀嚼过静宁的苹果、烧鸡和大饼。家里有酸黄菜,带有一股淡淡的花椒的味道,我爱咀嚼这些东西,它们是家乡的味道。原来,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家乡味道的液体。这些味道,是我个人的体验,是我个人的秘密,构成人生的一道风景线。
味道啊,味道。
气 力
人生像一条曲线,起起伏伏,坎坎坷坷,从出生到死亡,最后归于土尘,这些过程大抵相同。区别的是,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这因人而异,各不相同。气力随着曲线的变化而变化。
这些话句,是我坐在车上,看到父亲抱着女儿,步履蹒跚,迈着步子走向戏场的背影,我想到的。这些话句发自肺腑,是我真实的心声。
爷爷喜好写字。在当时,他是村里唯一能提起毛笔写字的人,算半个文化人。他没有上过大学,也没进过培训班,他不懂线条的粗细,技巧的变化,整篇的布局等书法理论,他写的字算不上书法。但他热爱着自己的字,一如既往地追求着。用奶奶的话说,你爷爷在厕所里,也要扭个八字出来。到了春节,早早写完自家的对联,就给街坊四邻去写,直忙到大年三十下午。遇上翻修房屋,红白事,爷爷又能忙活一阵子。有一年,爷爷揽来书写庙宇对联的活儿。那里人来人往,几个村的群众瞅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也是对爷爷写字的一种肯定。爷爷的心里像吃了蜜,甭提有多高兴了。
爷爷的厨艺也不错。有一年,家里人进城,只剩下我和爷爷。到了中午,爷爷对我说,他蒸面包子给我吃。面包子有啥好吃的,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直犯嘀咕。等面包子蒸出来,品尝一下,心里像吃了人参一样,直香心脾。原来,所谓面包子的面,是炒制的熟面,里面有清油、核桃和花生等佐料。我第一次知道了人间还有面包子这样的美食,也见识了爷爷的厨艺。
爷爷的人生曲线永远定格在69岁。如今,母亲还在懊恼自己,那天下午没让爷爷去田里干活。那是个阳光明媚,凉风习习的下午,爷爷问母亲,下午干活吗?母亲说,今天刚卖完苹果,就不干活了,你浪一阵儿门子吧!孰料不到一个小时,就传来爷爷的噩耗。听在场的人说,爷爷在出牌时,头一扬就死了。爷爷没有了气力,像一堆泥土,软软地倒下了。等人们七手八脚将爷爷抬回家,他已经没有了气息。也就是说,爷爷走了,他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爷爷走后,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我想,你们生前互相谩骂,甚至大打出手,死后又何必呢?那年我高考,家里人怕我分心,没让我参加爷爷的葬礼,这成为我一生的遗憾。在爷爷三年纸的坟前,奶奶依旧悲痛欲绝。我想,哭就哭吧。也许,她在哭爷爷。也许,她在哭自己。也许,两者兼怀有之。在坟前,我看见二叔哭了,他转过头,拭了拭眼泪,擤了擤鼻涕。人们如潮水般涌上山,又涌下山。三年纸一烧,意味着某种结束,同时人们把悲伤藏进了心里。
父亲顶替了爷爷的工作,也在水管所上班。父亲常对我们说,要对国家的事认真一点,干漂亮。用我的话说,把芝麻大的事,粒粒干得饱满。每逢雨天,他都会披上雨披,骑上车子,千里迢迢,到水库上值班。有一回,天下倾盆大雨,雨水模糊了视线。父亲一个趔趄,摔了一跤,腿磕在自行车上,蹭破了皮。父亲忍着疼痛,坚持骑车到了水库。因了这个,父亲的腿疼了几天。后来,父亲转为正式工。我想,功不唐捐,这是苍天对父亲的付出赐予的最美的礼物。
那年,我参加就业分配考试,名落孙山。父亲为了不让我荒废学业,找熟人,托关系,在某小学谋了一份临时代课教师的差事,让我一边教学,一边复习,以备来年再考。学校在山的另一边,山顶上,有一排排杏树,秋天一到,树叶变黄、变红,远远望去,如天边一抹绯红的云霞。每周星期一早晨,我都要去学校。父亲也起得早,他要送送我。我肩负一周的食粮,父亲担上粪便,一道压在地里。我和父亲并排走在乡间小路上。父亲给我讲他身边的事,鼓励我好好复习,来年一定会考出好成绩。我点头应允。到了山顶,父亲放下粪担,坚持再送我一程。在那排杏树下,父亲站住了。他挥挥手,让我自己走。这时候,能望见学校了。我大步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回过头,望见父亲还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默默地凝视着我。我不禁鼻子一酸,热泪盈眶。父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像。在阳光的衬托下,父亲的身影越发显得坚毅而高大。在我的世界里,父亲就是天上的星星,永远有着使不完的气力。
后来,父亲得了脑梗,行动不便。听家里人说,5点钟,父亲起来上厕所,人还好好的。6点多钟,父亲的鼻子和嘴歪了,说话含糊不清,父亲像一段走低的拋物线,没有了气力。二叔和大哥匆匆忙忙把父亲送到了医院。父亲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住院期间,有一天,父亲想到我住的楼上吃顿饭,顺便看看自己的孙儿。我说,那就打车过吧。可父亲坚持要自己走过去,我只好断了打车的念想。在我的搀扶下,父亲小心翼翼,朝着我的楼房方向走去,虽然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吃完饭,天上下起了蒙蒙小雨,路面上结起了薄冰,我们叫冰溜子。我说,打车过去吧。父亲没有坚持什么。在车上,司机说,尽孝要趁早,他的父亲也得了脑梗,没送到医院,人就殁了。他没有尽到做儿子的一份责任。父亲听了,没有说什么。我听了,也没有说什么,能说什么呢。顿时,车里一片寂静,静得连根针掉下来也听得见。
现在,我也得了脑梗,生活不能自理,不能站立,也不能吞咽,比父亲的病重,比想象的严重。我努力地活着,为自己,为别人。妻子为了工作,为了女儿,不能全心全意来照料我。父亲拖着病躯,同母亲一道,把我接到了老家。每天,父亲坚持抱着我走几圈,我进父亲退,我拐弯父亲拐弯。我们都需要气力。气力像我们不经意间掉在草丛里的糖果,要我们一步一个脚印,拿出足够的耐心,把它们找回来。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