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讲解员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将看到我的疤痕,
知道我曾经受伤,
也曾经痊愈。
——泰戈尔《飞鸟集》
“待了快八年的小院,就像自己的另一个家,河景加窟景房,有时还是会被一个角落触动到。向日葵又开了,枣子又熟了,猫咪生一窝走一窝,就连狗子都换了三茬。一起工作的同事,走着走着,有些人不知不觉就消失不见,有各自的苦,有各自的故事。
也有一批一批年轻的生命,带着理想、热血来到这里,穿着崭新的衣服,两三人一组,干净地微笑。”
敦煌讲解员戴生迪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寥寥数行字,却表达了真实的内心。图片也是新拍的,天朗气清,敦煌的天空特别明媚,向日葵金黄的颜色夺人心魄,门楼顶上爬满了植物,门口挂着一个铜牌——“文化弘扬部”,四只猫趴在屋檐上,有花白色有纯黑色,懒洋洋地俯瞰着下方。
这一定是敦煌莫高窟内部拍摄,也是小戴所见的日常生活之景。
小戴,90后,我只匆匆见了他一面,高个子,俊逸,富有磁性的烟嗓,普通话不是特别标准,但英语是他的专业,在敦煌他专门接待外国团队。
那几天,敦煌莫高窟的游客每天超过一万人,讲解员忙得嗓子都冒烟了。人真是多啊,尤其是高考刚结束,孩子们出来放飞心灵,首站就选了沙漠中的艺术宝库——敦煌莫高窟。
我在莫高窟整整转悠了一天,从普通窟到特窟,再去看敦煌石窟文物保护研究陈列中心,一天的信息量满满,内心的冲击力巨大。
夕阳西下,我发了微信给小戴,他没回。快要返程时,我站在道士塔旁徘徊,道士塔也就是王圆箓塔,它孤零零地伫立着,有种不知所措的负罪感。正是这个王道士发现了藏经洞,从此大量珍贵的文物流失到国外——引出血泪交织的国宝流散记,每看到这些,令国人心痛,扼腕叹息。
我望对面的三危山,它绵延不绝,光芒四射,三座主峰巍峨耸峙,一如公元366年乐僔来到此地开窟时的模样。乐僔的脚步停下,在鸣沙山东麓断崖之下开始了举世闻名的石窟建造。
手机震动,小戴回复了,说刚结束,得知我在道士塔附近,他让我稍等。他步履轻松,衣着整洁,他说这个时候,倦鸟飞回树林,游客散尽,也正是讲解员一天工作接近尾声可以休闲的时刻。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交流,他提醒我,应该乘着最后一批大巴车返回到景点出口处,否则就会很麻烦。
匆匆忙忙间我们互加微信,他身板很直,仿佛白杨树,他建议我如果在敦煌时间有限,一定要去走走西线,阳关、玉门关、雅丹魔鬼城,去感受无边的苍茫和辽阔。采访的事情以后再说,电话、微信都很方便,不急在一时。他推给我一档喜马拉雅博客非正常旅行节目,两个女孩采访他,假如失去光明,要怎么去欣赏莫高窟。
那夜临睡前,我打开博客,小戴略带沙哑的嗓音在述说,我渐渐进入他表达的意境。
和所有旅游旺季一样,莫高窟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40多度的高温,连续工作五六个小时,不停地带队讲话,爬楼梯,维持秩序,中午还没有休息,有时中饭来不及吃,敦煌讲解员们承受了最大的工作量满负荷运转。
又一批游客站在等候的队伍中,工作人员才发现,这是一批盲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大老远跑到莫高窟来看壁画。
盲人不能0ROQmvd1WJj1Hn5NVq5wzInaD4Jt3k/ZNhOiZroeKMk=和正常人一起参观,怎么办呢?工作人员犯难了。
小戴瞧见了,自告奋勇迎上去,他说我来带队,他觉得有一种强大的气场在互相碰撞:他们有一种渴望,而他有一种感动。
小戴说,来,你抓着我的衣服,然后一个抓一个,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夏天高温,他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他又说,来,抓着我的皮带。但感觉不太雅观,他又说,来,我牵着你的手,你牵着后面一个人的手。
就这样,他们手牵着手,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就提醒他们,前面有一个拐弯,有一个台阶,我们现在在悬崖上,旁边有很多人,我们走上十个阶梯以后就到达洞窟门口。
小戴自己是八百度近视眼,理解盲人们的苦楚,他尽量描述身边的氛围,他说,听,鸟叫的声音!听,树叶的沙沙声,这是银白杨,我们当地人叫“鬼拍手”,它们是守护这儿的卫士,挡住这儿的风,这样就没那么多沙子。
人群窃窃私语,开始猜测盲人来敦煌看壁画的原因。
他们到底想要看到什么?他们到底在找寻什么?
洞窟里,小戴完全投入了讲解状态,他用最生动浅显的语言给这些看不见事物的盲人们讲经变画:
“大家面向这面墙,上面壁画是极乐世界。西方极乐世界是古人对于天堂的想象,这里有很多漂亮的房子,就像长安城的皇宫一样。房子旁边有一些柱子,上面的宝珠就是现在的路灯。佛正坐在中间给众生讲法,底下是一群正在唱歌跳舞的人,歌舞升平,极乐无穷。这幅画的色彩特别鲜艳,有红色、有绿色、有蓝色,而我们的外面是沙漠,都是黄色的。多享受,多美妙!”
有盲人流泪了,泪流满面!这是对精神世界期待得到感应的泪水!
他们伸出手下意识往前摸一点。小戴又温和地提醒,说,壁画是非常脆弱的,大家不要摸。你们可以抬手去触摸胸前的空气,就如同感知对面的一切。
从精神世界回到现实世界,清风拂面,空气变得特别新鲜,树叶沙沙作响,走出洞窟的一瞬间,整个莫高窟都安静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看到一群盲人,或许是因为某种奇特的磁场,原本喧闹的景区真的就在此刻安静、定格。这成为了小戴心中永恒难忘的记忆。
还有一次,给聋哑人讲解敦煌壁画,发生的一幕也令小戴动容落泪。
小戴讲述着壁画内容,带队老师给聋哑人打手语,但洞窟里几乎是一片黑暗,小戴把手电筒照向手语老师,老师的双手高举空中,配上口型,动作夸张,洞穴中灰尘在飞舞,但,那束光,就像生命之光,射向不远处,那儿仿佛有人跳着优美的孔雀舞,诠释生命的精彩意义。而灵魂与灵魂之间,也在小小的洞穴中碰撞,产生巨大的能量场。
聋哑人接收到信息后,喉咙口发出短促的“哦哦啊啊”声,他们特别开心,交流,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那一刹,质朴的能量所带来的震撼,让小戴感动得眼泪刷地流下来了,现实世界传递出来的感情如此真实动人。
深夜里,我被这两件事打动,很久才入睡。不知怎的,最近醒来,好像总是在洞窟中,在丹青、墨线、泥塑组成的精神世界里转悠。弟子、菩萨、千佛浩浩荡荡,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乐器不鼓自鸣。莫高窟的艺术璀璨辉煌,让人产生恍兮惚兮的感觉,仿佛千年之前,自己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卷草纹,点缀在佛国海洋里。
小戴和很多个敦煌讲解员钟爱着敦煌文化,某个角度上来说,他们是敦煌文物的保管员,是守窟人,是敦煌一代又一代平凡的守护者。拿着一枚小小的钥匙,蹲下去打开门,迎接他们的是一千多年前璀璨的文化艺术,与玄奘对视,与众生分享佛国世界的精彩。
司机李姐
“前面就是睡佛山,”司机李姐说,“天气炎热的时候,下午两点钟去往雅丹地貌,在行驶过程中,会感觉前面就像是一片汪洋大海,而睡佛山就在海上漂流移动,特别美!”
“海市蜃楼吗?”我好奇地问。
李姐的表述很有文学性,而且她乐意分享,我从敦煌飞机场出来,就是她接的滴滴车单子。敦煌大多是女司机,这让我有一种安全感,我和她约好,后天我准备包车走西线,去阳关、玉门关、雅丹魔鬼城。
如今尘土飞扬,我们在沙漠中启程。
李姐说:“有一次海市蜃楼最为壮观,一片旷野上只有我一辆车,我开啊开啊,前面竟然出现南天门,感觉我的车一直要开到天宫去。回来后我心里老想这事,是不是老天爷要带我去天庭呢?不免有些后怕,做事情也特别小心。”
正在话语间,她手指远方,“看!看!”果真,湖泊、树林、亮晶晶的水面在闪耀,我掏出手机想拍,可转瞬即逝,镜头里捕捉到的仍只是一片黄沙漫漫。可我真真切切看到了,那里水草丰美,树木葱茏,绝对不是幻觉。
汽车开了很长时间,到了真正的沼泽地,西湖湿地,芦苇摇曳,我瞧见了野马矫健的身姿,鬃毛飞扬,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驰骋。
“普氏野马!这是西湖国家保护区将繁育保护的普氏野马放还到野外自然环境,增强它们的挑战性和适应能力。它们一路要经过湿地、戈壁、雅丹地貌,不容易啊!”李姐说。
李姐懂得不少,敦煌本地人,这行当干了十多年,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很能察言观色,见我对历史文化感兴趣,就尽量多讲这方面的内容。
慢慢聊熟了,我问她:“你印象深刻的有哪些客人?”
“有一个70岁的老太太,说看沙漠,不要去鸣沙山景区,人太多乱糟糟的没啥好看,要去野沙漠!”
“野沙漠?”
“对呀,无人的沙漠。很危险,以前也出过不少事故。迷失在沙漠中的人最终都要活活晒死脱水而亡。夏天沙漠地表温度70多度,你以为浪漫啊,都是错觉,死亡像影子一样伴随你!车子开出一百公里以后,老太太说,停车!停车!然后还要故意远离我的视线一样,慢慢走到沙漠高处,在那里坐了很久。我哪肯离开半步,小心翼翼在后面陪着,怕出什么意外。”
“哦,这倒是很特别。”我说,脑海里闪过陈子昂的诗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老太太见识了太多的人生风光,需要的是与自然对话的孤独,那时,她就是玄奘,就是王维,不管年龄与身体,一个劲往外跑,精力充沛,活得通透。
“没有历史感的人,到这儿来也挺可笑的。”李姐继续说,“那次拉客人来到玉门关,一个中年妇女一路抱怨,‘这有什么好看的,跑了那么多路,就为了看一个土墩墩’,她又问,雅丹地貌是什么?”
李姐说:“我就顺着她的思路,回答她雅丹有无数个土墩墩。她傻眼了,连忙摇头说,不去了,回了,回了!”
我被她逗笑了。
李姐比我长两岁,她感慨地说,“哎呀,你们南方女人,看上去好像才三十出头,水灵灵的,哪像我们成天风吹日晒,一脸褶子。”她戴着一顶帽子,不涂防晒霜,脸上黑色素沉淀,有不少斑块。
也许是女性之间的不设防,也许是我特意想了解敦煌老百姓的生活,也许是长时间开车的孤独与无聊,李姐很愿意聊,甚至有时是个话痨,不管我想不想听,她都一古脑儿倒出来。我也耐心听,筛选有价值的部分装进耳朵。
“我外婆很向往阳关这个地方。她读过一些书,知道阳关。我猜想她指的可能就是唐诗里的‘西出阳关无故人’。那时,我才五岁,我问外婆,为什么你总是想去阳关?外婆说,因为那里有宝贝呀,是王昭君出塞的地方。
外婆很想去看一眼,去寻找一些什么东西,但是很可惜,至死她也没有到达过阳关。那时,1980年初,我看到一些外国游客来到敦煌,我很好奇,尤其看到他们的长相,金黄色头发,蓝蓝的眼睛,我就盯着猛看,外婆说,你看什么呀?
我迟疑了一下说,他们长得和我们不一样,好看!
外婆猛地甩了我一个巴掌,呸!还好看呢!他们是八国联军,抢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强盗!
我哇哇哭出声来,外婆也不理我,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了。1990年我第一次到阳关,发现有那么多外国人,他们对敦煌文化特别感兴趣,人一拨一拨来。本地老百姓没这个意识,不知道自己的家乡藏着这么多宝贝。
这三年,因特殊原因人人出不了门,现在一放飞,敦煌景区每天爆满。有一次鸣沙山最大接待量达八万人。全城敦煌共有900辆出租车,每年还不断报废,实际上只有700辆能够运营,不少乘客打不到车,也是一种隐患啊!”
李姐的叙述很有时代感,也是我感兴趣的地方,一个老人一辈子想去阳关,对那里充满想象,阳关离她并不遥远,但是到临终也没有去成。
我回忆起我第一次到敦煌是1996年,大学三年级,比李姐的第一次仅晚了六年。那时我写的文字有些矫情。
“我在武威。我在张掖。我在天水。我在酒泉。我在柳园。
柳园的车站破败,小得可怜,很难想象,它和敦煌有着什么姻亲关系。一个拉车做生意的女人,问我上不上中巴车,去敦煌市、去莫高窟。她缠着我,殷勤地帮忙背包。我思忖了一下,上了她的车,好歹女性与女性之间,不必存在太大的戒备。
车子在茫茫戈壁上跑起来了。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李白所指的‘近乡情更怯’,这不是我的故乡,我却要热泪盈眶!沙砾和卵石交错着,红柳一丛一丛,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全都跳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把窗户玻璃开了一丝缝,风浩浩荡荡,填满了我的胸怀。”
此刻我打开窗户,边听李姐聊天边看风景,疏勒河下游河床已经干涸,裸露出龟裂的地皮。上面布满了沙石,好像进入蛮荒之地。
“这疏勒河,是我们敦煌的母亲河。”李姐仿佛会读心术,顺着我的心路介绍,“它源出青海,西流折向肃北县鱼儿红,经玉门北部,元县中部,下游流到新疆。疏勒河和其他河流不一样,反其道而行之:自东向西,流入沙漠,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玉门关到了。我到景区转悠,李姐在车上休息等我,顺便啃些干粮。
河仓城遗址,这古老罕见的军需仓库建于西汉。断壁残垣伫立在蓝天之下,恢宏霸气的模样震慑住了我,仿佛天外来客,又似乎古罗马的神庙,带着不可捉摸的气息。
酷热艳阳,在苍茫的沙漠中,大汉帝国的全盛荣光再一次绽放,以韬略、决心、智慧和勇气超越时间,让世间所有的繁荣都黯然失色。
我慢慢往上走,不一会到达玉门关烽燧遗址之一——当谷燧,它孤独倔强地守候着。1907年斯坦因穿过罗布沙漠向东行,首次发现玉门关汉长城,他说,我很容易看出,那是不可能被认错的、保存完好的烽燧。当我在夯土层之间见到熟悉的红柳枝夹层时,我确信它的年代很古老。于是斯坦因在这里大规模挖掘,获得了大量汉简,其中还有一部分丝绸之路上珍贵的粟特书信。
在两千多年前的历史现场,我思绪万千,衣服被汗水浸湿。时间有限,敦煌景区安排统一的大巴车要求乘客准时返回,不能有延误。
急匆匆赶回到出租车上,李姐笑眯眯地问:“不错吧,看你欢喜的样子就知道收获很大。”
她又开始了絮叨,讲她的故事,她说她想用蛮力创造财富,却拗不过命运的安排。年轻时买过中巴车载客,还贷款70万买了地来种植,现在人到中年开出租车,忙得像陀螺一样转。老公曾经脑干出血差点死掉,她倾家荡产把老公救过来,虽然他每天在家躺在床上干不了啥事,但让她感觉家里始终有个人在等着她,值了!
她说:“当我出租车开回院子,关闭引擎,打开家门的时候,我就见他用手电筒照光,指引着我进房间,我的眼泪每次会差点掉出来,但又忍着,不让它滚出。”
我没说话,整个过程中我说话的次数并不多,我听着,记在心里。
我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东端边缘行驶了整整一天,从雅丹魔鬼城看完落日,出来已经近晚上十点。李姐汽车的一只前照灯出了故障,还没来得及维修,她叮嘱我从魔鬼城出来一定要冲在队伍的最前面,这样我们尽量在夜色完全降临之前多赶一些路,我很配合她,率先杀出重围。
车上继续闲聊,我说:“那落日像银盘左右晃动着,慢慢地成一颗硕大的珍珠。这是我二十天行走丝绸之路收到的最后一份礼物,大自然的馈赠啊!在无边的苍茫中,看着鬼斧神工的雅丹地貌,感受着长河落日圆的恢弘,我真的太激动了!我倒退着脚步,看落日一点一点坠入、坠入、坠入,最后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那一刹,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嗯。”李姐说了一个字。
深夜十一点,过了玉门关之后,李姐忽然减速停车,我正在纳闷时,她说:“下车,抬头看啊!”
哇!戈壁滩上的星辰大海!星星们璀璨夺目,镶嵌在宝蓝色的丝绒缎面上,深情动人地凝视着我。
有多久没看过满天繁星闪烁了?
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真没想到,这少有的浪漫,竟然是李姐带我感受到了。她说:“敦煌的空气质量非常干净清新,繁星布满天空是常有的事,最佳时机是晚上一点左右,我们熬不到那个时间点,现在就请好好享受吧!”
沙漠中,只剩下我们俩,伴着微风,看满天星斗,几乎可以把身体也消融进这一片夜色里。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