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

2024-08-01 00:00:00王虓野
飞天 2024年7期

我三叔死后,他的尸骨停了三天,拉进火化场,随即就烧了。那天,头顶的云裂成了斑块,很生硬地堆在半空,像随时要掉下来,我们都说,这天真难看。的确,半死不活的,像枯掉的冬麦田,灰得没有一点气色。火化场里不能说死,要说没了,大概是因为死太悲凉,让四面燃烧的飞烬找不到属于它们的灵魂。

两年过去了,那个寒冷的冬日,我至今都忘不了。嵘兵跪在骨灰盒前烧黄纸,嘴里念叨:“爹,收纸钱来。”我在他侧边,也跪着,给三叔奠酒,奠完酒以后打开贡品的包装,丢进火堆里,磕三个头。嵘兵的眼睛已经肿成水泡,哭不出来了,但又扯着嗓子嚎了几声。

我说:“嵘兵,抱上走吧。”

嵘兵又磕头,上前抱起骨灰盒,对着他爹的遗像喝了一大口酒,往大门口挪过去。嵘兵有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上身裹着一件亮红色羽绒服,袖子蹭得油亮,他明晃晃地立在雪地里,像是不知道往哪里走。我给火化场交了费用,包括焚烧费、场地费、灵牌和一些其他的用物,管理员大姐问我:“不在这埋?”

我点点头说:“得回老家。”

大姐拿起茶杯漱了漱口,说:“是啊,回老家,大雪天,不好走。”我谢过她走出大门,嵘兵坐在车后排,车门没关,他双腿并着,骨灰盒放在腿上。

我发动车子往市区走,雪下得真大啊,车都挤在路沿上,十多公里路走了一个小时,嵘兵一句话没说,一会儿看窗外面,一会儿把木头盒子挪一挪,半个人蜷在座位里,估计是腿压麻了。

我说:“嵘兵,盒子放车座上吧。”

他低头,头顶已经白了一半。嵘兵比我小三岁,冬至一过,就四十六了,我们这一批人,岁数都不小了,嵘兵看起来更老些。他整个身子往下伏,胸口紧贴着盒盖,睡着了,鼻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像父亲怀里的孩子。

三天前,我妈打电话来,说三叔没了。我问,咋没的?我妈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不清,说总的就是人年纪大了,小病多,最后走呢,是脑溢血。

我嗯了两声。

我妈说:“你忙不忙?”

我说:“还行,疫情反复,公司不好经营。”

她说:“你得去帮嵘兵,把三叔拉回老家下葬,嵘兵一个人不行。”

我叹了口气,挂掉电话以后,看着眼前的烂摊子,两年来,公司裁掉了很多员工,几乎维持不下去,一批货压在库房五个多月了。有工人堵在大门口,求公司给一条生路,生路啊,在哪里?谁又能撑过这个冬天呢。

一路上,我打开车窗,往漫天大雪里吐着烟圈,无尽的白压住了往事,让人感觉有些恍惚,白得刺眼。

从1977年,嵘兵出生到今天,他跟着三叔过了。嵘兵生下时,脑子里带着个肿瘤,有拇指那么大,再后来长成了羊角风,三叔抽了自己几巴掌,亲戚们说,是他酗酒引来的恶果。又折腾了几年,我三妈始终没再怀上。三叔就这一个儿子,拉拉扯扯十几年后,我三妈也死了,爷俩就守着过了这些年。

三叔一辈子没种过地,十九岁那年他入伍,在西安当消防兵。几年兵满,没立啥功,就回到老家,进了棉纺厂上班,白天在厂里混,晚上喝酒,每个月能拿十几块钱工资,偶尔工厂还能发点布料粮油,勉强过日子。三叔人精明,他后来跟几个镇上的年轻人合伙,在街口做点小生意,把大城市的东西趸来卖,三年五载,挣了点钱,生活好了不少。但嵘兵越长越大,瘤子也越来越重,人更傻了,偶尔犯病时,疯兮兮的,没少惹祸。三叔背着行李箱带嵘兵上西安、北京看病,钱花光了。这病没法根治,大夫说,只能靠药物维持,只要不犯病,就这么过吧。

嵘兵认了命,三叔也认了命,不认命怎么办呢?三叔指头缝里捋不出一分钱了,他跟嵘兵说,不管咋样,咱爷俩得把日子往下过,我不怕,你也别怕。

嵘兵不怕,有三叔在,他什么都不怕。后来三叔一有点钱,就找四处闻名的神汉算命,偏方歪门都试过,他说,实在不行,上外国看。三叔一辈子要强,不跟亲戚们借钱,也不说苦,生了嵘兵以后,三叔一日日老了下去,如今我再想起他的脸,只记得他蓄满胡子,坐在门槛上抽烟,就那样,好像一直没动过。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都有雪,一下停不住,乌鞘岭隧道塌了。我跟嵘兵说:“只能过几天再走,高速上雪大,走不成。”

嵘兵钻进厨房,要给我做点拿手菜,一会儿他套上羽绒服,说要出去买点肉。

我说:“雪这么大,随便家里弄点吃就行。”

嵘兵说:“没事,就大门口,晚上黄焖羊肉,咱们喝两盅。”我要陪他一起,嵘兵不让,转头钻了出去。

我在屋里来回走,这套房子是三叔置下的,老式装修一直没变过,墙壁上的木板已经四角绽开,屋里采光不好,暗沉沉的,但三叔把里外收拾得很干净,隐隐留下燃香的气味。茶几上放着三叔的身份证,剪掉了一个角,旁边是死亡证明,我把火化场的收据单放进牛皮纸袋里,跟死亡证明摞一块。嵘兵说,三叔身体一直还行,那天突然跌了一跤,推进ICU就再没醒来。三叔身上插满管子,抢救了将近一周,推出来的时候全身浮肿,已经咽气了。嵘兵倒过去,昏了一个多钟头,他醒来时,从地上一大跳,推着三叔的平板车,往楼道黑暗的尽头跑去,在三叔脚边靠着,到半夜。大夫说,要进停尸房了。嵘兵起身来,说:“我和我爹再说说话。”

那天夜里三点,三叔躺进冰棺。

嵘兵从太平间走回家,翻开三叔的电话簿,给我妈打通了电话。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天,我处理完手头的事,赶到他家时,怎么都敲不开门。撬开锁,嵘兵包在被子里,夹着三叔的枕头,微微地喘着一小口气。

我给他戴上呼吸罩,喂了几片药,过了十几分钟才醒来。他见我又开始哭,上气不接下气,我搂着他粗红的脖子。

嵘兵说:“爹要回家。”

我靠在他旁边抽烟,说:“回家,回家。”

落叶归根,三叔没能,嵘兵说,他死了见他爹,他爹要揍他。他爹永远也想不到,死后会被烧成了灰,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能落下。

一阵钥匙的哗啦声,嵘兵回来了,头发上堆满了雪,衣服外壳上流出暗红色水珠。他右手挂着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了两条羊排。

我说:“买了这么多。”我抖掉他肩膀上的雪,帮他脱掉外套。嵘兵系了围裙,进厨房,我在门口和他聊天,洗葱姜蒜。

嵘兵说:“我爹最爱吃羊肉,怎么做都爱吃,今年快八十了,还能吃多半斤。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肯买条羊腿,我去别人家圈里偷羊羔,还被老羊顶了。这下等爹回到家以后,能好好过过羊肉瘾。”

我说:“以前过年都聚在你们家,整间房子烧得热气腾腾,三叔在大锅里炖羊羔,我们就围着锅转,电视声音一响,那真是过年了,我们出去雪地里放炮,把人家的麦草垛点着了,后来全镇的人围着大火堆,把过去一年的霉病都烧尽。着火那家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点的。”

嵘兵说:“他们找不到人,就赖是我,我爹跟他们打架,回来又把我揍了一顿。”

我笑起来,想到那时候,我们都只有十来岁,三十多年过去了,却总在心里为这些往事留了一小块地方,每当想起来,就冒着腾腾热气。说实话,孩子们没少欺负嵘兵,三叔拿着红柳条,把镇上的孩子追了个遍。我们有时干了坏事就冤枉嵘兵,嵘兵也不说话,不辩解,瞪着两个眼珠子转,转着转着就转出眼泪。他一哭,三叔就打他,打完以后,又木在后院里喝闷酒。

那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三叔家,人们骂嵘兵,拿石头砸他的后脑勺,再大一点,还说嵘兵偷女同学的内衣。就是那一次,嵘兵提着菜刀冲到别人家里,拼了命叫喊,后来摔在花栏里。我知道嵘兵喜欢那个中学女生,他问我,什么叫喜欢?

我说:“你下面硬邦邦的,那就叫喜欢。”

嵘兵愣住了,脱掉裤子看那个玩意。这时候想起来,这些略微带着酸涩的回忆,把眼眶一点点地打湿,嵘兵问三叔:“爹,我这个东西怎么回事?”

三叔笑着打了他一巴掌,说:“你长大就知道了。”

但最后,三叔也没能给嵘兵找上媳妇。那是1998年,三叔带着嵘兵到农村提亲,自行车上挂满了红布包裹的礼物,缝隙里还塞着三千块钱。三叔为给嵘兵找个媳妇,跑了十几趟,终于有姑娘肯试试,那家人穷,说到底是为钱来的。

两家人见面,见嵘兵模样不丑,就收下了彩礼。两个月后成亲,但日子没过下去,因嵘兵犯了一次羊角风,丈人领着姑娘,把钱退给三叔,留下几句脏话走了。

三叔又开始找,这次找了一个外乡女人,来镇上打工,嵘兵已经快三十岁了,就很快办了喜事。镇上人说外乡女人拿不住,不能成,三叔没听,嵘兵也非要结。过了没一个月,女人走了,一声也没告诉,嵘兵在镇政府广场上来来回回地转,说他的老婆死了。

有人说:“嵘兵,你脑子傻,下面也不中用。”

嵘兵躲回家,之后就很少出门了,三叔捏着嵘兵的手,一场一场地哭,两个男人把自己锁在家里,慢慢地整个屋子都哭哑了。我二十多岁就离开了老家,以后的大多事情都是听我妈说的,再没见过他们。嵘兵说自己配不上女人,不敢再找了,三叔知道,天注定的事,人没啥办法,他说,他妈的,不找女人还活不成。

这就是日子的过法,嵘兵有时犯病,跟三叔打架,家里的置办都给砸了,他宽大得像头牛,冲三叔嗷嗷地叫,他问三叔,你不瘸不瞎,为什么就生出了个傻子。三叔的心里像刀子剜。就是那时候,三叔决定带着嵘兵离开镇子,再不回来,老家对他们来说是一间地牢,活不出样子了。他们辗转几处,三叔领着嵘兵打工,干力气活,最后攒下了这套房子。

嵘兵在厨房守着高压锅,望着窗外雪无尽地落下来,小区里白茫茫一片,松树上挂了很长的冰溜子,偶有几辆车启动,在雪地里轧出嚓嚓的声音,冬天就这样来了。嵘兵打开锅盖,高压锅放出的气像是小爆炸的烟雾。他从雾气中走出来,盛了半碗羊肉,放在三叔的遗像前,磕了头。我跪在他后面,落了几滴泪,因看见遗像中的三叔的样子,脸清瘦,胡子剔得干干净净,眼睛柔和,这是五六年前拍的。三叔穿着一件绿便装,里面是白衬衣。

羊肉上桌,嵘兵开了一瓶剑南春,摆上三个酒盅,他说:“我爹爱喝酒,我把酒藏在柜子顶上,大夫不让喝。”

我说:“老人想喝就叫喝吧,一辈子不容易。”

嵘兵说:“爹跑了几处地方,给我办了残疾证,政府发放低保,我在社区扫大路,每个月能拿五百块钱,家里闷的时间长了,出去也能认识些人。我爹提着马扎,在楼下下象棋聊天,我就把小区门口的街道来回扫两遍。”

我说:“也不错,出去走走,时间长了认识的人就多了。”

嵘兵说:“后来我爹脑梗塞,腿脚不利索了,就偶尔下去转一转,大多数时候我都扶着他走,有时候他自己拿个拐棍也能凑合着动弹。我们再没回过老家,爹也没提过,老家的亲戚也没啥联系了。那天我下楼扫地,开防盗门时爹躺在地上,我一看,他踩着凳子往大立柜顶上找酒。我往柜顶看,只剩了些空盒子。爹从凳子上摔下来,往后就不行了。”

嵘兵的方脸紫红,渐渐说不清话,酒混着油脂从咧开的嘴角流出来,最后趴在盘子里。我找了块毯子,披在他肩上。

嵘兵说:“他不敢闭眼。”

我说:“晚上我跟你睡。”

嵘兵抱着骨灰盒守在沙发一侧,他说,以前和爹靠在一起看电视,看着看着,两个人眼睛都闭上了,再醒来就到了半夜。三叔记性好,电视里的新闻他一个不落,经常在本子上记点东西,嵘兵从褥子底下取出三叔的小笔记本,绿色的塑胶封皮,上面印着四个字:工作笔记。起码有三十年了,这样的笔记本,还是镇上开会时用的。

本子上记满了字,我翻开一页,上面是三叔默写的毛主席语录,两三段,字时大时小,但排得工工整整。

嵘兵指着本子上的一小段字,说:“我是毛主席的兵。”

我笑了,问:“谁给你教的。”

嵘兵说:“爹说的,我叫嵘兵,就是毛主席的兵。”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嵘兵说,三叔经常教他认字,他脑子太笨,只认识些笔画少的,但是名字会写,我说,你写写名字。

嵘兵说:“喝醉了,只能试试。”

他在三叔的笔记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王嵘兵。接着他又说,爹的名字我也会,是我自己学的,他又写:王俊峰。写完之后,他冲我笑,突然瞪大眼睛,说,不对,爹的名字应该写在前面,他把刚刚写的用口水擦掉,在本子最上面重新写:王俊峰。

夜落在窗户对面的屋顶上,雪还在下,但已看不清颜色。有年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人们都说,大雪能压得住瘟疫,我想也是,下吧,把大地都淹没了。

工作笔记的封皮上写着两行数字,那是嵘兵和他老妈的生日。三叔每年都不忘跟他们过生日,拄着拐棍跑去商店买水果蛋糕、吹蜡烛、唱生日歌。三叔会用俄语唱生日歌,是在西安时跟战友学的,但听起来很奇怪,嵘兵每年听两次,都要笑。老伴儿生日时,三叔把蛋糕摆在她遗像前,爷俩坐在一块,蛋糕一人一半,三叔年纪大了,吃不了,嵘兵就吃四分之三。老妈走了快三十年,谁都不哭,三叔说,咱们不过忌日,就过生日,是谁都得死,但起码活了一场,不哭。

十一点钟响,我新铺了床单,和嵘兵一块睡,他背对着我,怀里抱着骨灰盒,我拖来一把椅子,靠在他的侧边,别把盒子掉下去。嵘兵倒头就睡着了,夜里我起了几次身,把盒子往床里面挪。这是一场无法苏醒的梦,窗帘的缝隙里月光很亮,下了雪的晚上,外面真好看啊,雪里的白,透出五彩的光斑,上下闪烁,用心听时,还听得到月光融化在雪面,一层一层地漫延开,淡淡的洁白的气味灌入鼻腔。

我们的老家在河西走廊北部的沙漠腹地,那个镇子,像火炉里烧红的煤块,丢在冬雪地里,吱吱冒气,常常烫在心最软处。我听说这两年中,有很多老人没了,进了火化炉,变成一抔灰,孩子们带着这烫手的骨灰回到老家,埋在荒凉的坟圈里。他们都像三叔,离开了,却回不去。这些无预兆的夜晚,我们三个人睡在这张床上,寒冷的夜气钻进被子,铺成一块生与死的荒地。嵘兵或许做了个热乎乎的梦,墙壁被烤得滚烫,一家人围在大锅边上,看着热气冲到屋顶,就要过年了。

我给嵘兵和三叔盖好被子,走到客厅里抽烟。

那天我妈告诉我,几年前,三叔给她打过电话,许多年间,就那么一次。通话断断续续,三叔很不好意思,嘴边的话漏了半截,又咽进去了。我妈说,你就说吧,没啥事,谁还不走到那一步呢?

三叔说,唉,人老了,嵘兵呢,又指不上用。

后来我听明白,三叔说,他死以后,让我帮嵘兵处理后事,把他的尸首拉回老家,找个日子下殡。他在电话里低低地说着,话出口以后,就哭了几声。我妈说,真等到那天,肯定让你好好地走。

其实三叔偷偷回过一次老家,在镇子东边的碱滩上,相了一块坟地,留了三个人的地方。他死后,要把老伴儿的坟也迁来,再过几十年,嵘兵也要埋在这儿。三叔从没跟嵘兵细说过死的事,不能说,嵘兵怕。三叔死了,他怎么办呢?

我靠在沙发上,手机翻天气预报,等雪停了,抓紧上路,连续三四天冻雪,我还是十多岁的时候见过一次。

那时三叔还年轻,在棉纺厂犯了错误,雪下了几日,有天他值班,跟几个工友在仓库喝酒,晚上工友回了家,三叔就躺在棉花垛上睡觉。夜越来越深,仓库起了大火,三叔的衣服点着了,他从后门冲出去,钻进雪堆里,才活了一命。棉花垛烧尽了,仓库的房顶塌下来,啥都没了,三叔从雪里爬出来时,胸膛上流着黑水,头发烧成了焦炭。

三叔的前半辈子白干了,火不知是怎么起来的,三叔领了全责,把家底都赔了进去。再没有赔的东西,棉纺厂把他开除了,但要他在生产车间再干三年,没有工资。那天,三叔趴在雪地上,像一根烧焦的柴火棍,雪还在下,把他埋进寒冷的冬天里。三叔说,那天他已经死了。

他在被窝里发烧了两晚,嵘兵压在他胳膊上陪了两晚,醒来以后,嵘兵问,爹,怎么办?三叔没说话,穿上工作服,去了棉纺厂。那几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的,也没再去过他们家。中间三叔进了一回拘留所,晃晃荡荡,把生活的心气儿都磨没了。

夜深不见底,我回到卧室,嵘兵肥胖的身体躺在床中央,我把骨灰盒抱起来,放回客厅的供桌上,我躺下攥着嵘兵的手,听雪落在窗台上。两天后,雪小了,我说:“嵘兵,拿东西,下午出发。”

嵘兵收拾了黄纸和蜡烛,找了个塑料袋提着。

我说:“三叔常穿的衣服带几件,到时候烧过去。”嵘兵打开衣柜,把三叔的旧衣服抱出来,一件一件找,其中有那件绿色的中山装。三叔始终没忘自己当过兵,这件绿便装叠得方整,摆在一个纸盒子里。

东西摞了一大包,都是三叔从前用过的,我往下搬了两趟,最后嵘兵抱着遗像和骨灰盒走下来,我们上了路。这条高速公路一直通向西北,到我家的镇上有四百多公里,从山谷间穿过,途经祁连山脚,直到沙漠边缘。嵘兵坐副驾驶,上车就睡着了。临行前,他找了一块大红绸布,把骨灰盒包起来,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我帮他系好安全带。清雪车把路面的硬雪抛向右侧,雪球和着泥水,流向山崖下的农田里,天仍旧阴冷,车里的空气缓慢流动,向窗玻璃四周漫开。

乌鞘岭到了,我在服务区停车,叫嵘兵醒来。

嵘兵问,到了吗?他把脸贴在车窗上哈气,环视四处的茫茫雪原,有过路的游客在观景台上拍照,嵘兵下车解手,脖子上挂着红布包,站在路边,看着车流疾驰而去,飞过一阵薄薄的雪花。

我只看得到嵘兵的背影,他的后背厚实,稍微有点驼,立在那不动。我喊:“嵘兵,解完手就进来吧,冷。”

嵘兵不动,一个小男孩跑过来站在他旁边,两个人一起看着闪过的车辆,嘴微微开合,聊了三两句。嵘兵像个大点的孩子,踩着别人的脚印,摇摇摆摆走到车跟前,手里多了一串红色的珠子。

我问:“刚刚那孩子说了啥?”

嵘兵说:“他给我这个。”说着,一只手举高,给我看那串红珠子。

我说:“多少钱?”

嵘兵说:“我给了他两百。”

我说,不值,塑料的。然后打开暖气,启动了车子。

嵘兵说:“他问我抱的是谁,我说是我爹,他从布袋里把珠子拿出来给我,我没要,给他二百块钱。他把珠子放在爹的骨灰盒上,就跑走了。”

我点点头,乌鞘岭上常有当地的小孩子来卖这些玩意。

嵘兵说,小孩说会祝福我们平安,钱没拿。我看见嵘兵右手指缝里夹着两张红票子,正费劲地塞进牛仔裤口袋。

嵘兵上车又睡了,我打开收音机解解闷。三叔生前唯一的愿望破灭了,他想完整地回到地底下去,但最终落空了,好在除了变成了灰,他的回家之路并不辗转,我妈也说,三叔走得不错。

我问:“怎么不错?”

我妈说:“没病没痛,倒头就睡了,这得积多大的德啊。”我妈岁数和三叔差不多,她说,能像三叔这样走,人一辈子就圆满了。毕竟有很多老人,光是病床上,就躺好多年,钱财耗尽了,儿女虽在身边服侍,心却远了。

我听着我妈的话,心里酸酸的,我在外面,也没怎么好好照顾过她。这两年,我说把她接到大城市去,我妈只说一句:“别了,别像你三叔,去了回不来。”

那天夜里到镇上,已经晚上十点。三叔家的房子早已经变卖,没有住处,嵘兵还是跟着我睡。我妈包好饺子等我们,猪肉茴香馅,小时候,嵘兵最爱这个味道。三叔的骨灰盒安放在走廊的柜子上,点了三根蜡,我妈从锅里捞了两个烫饺子,让嵘兵给三叔奠上,我妈说:“老三弟啊,回家团圆了。”

嵘兵也说:“爹,回家了。”

饺子端上来,嵘兵手指拈着饺子皮,就往嘴里填,二十多年光景,饺子里没团圆,都是心酸。嵘兵把盘子抱在跟前,就同小时候一样,碗里淌满眼泪。

我妈跟嵘兵说:“两天下葬,今天睡觉,骨灰盒就别抱了。”

嵘兵嗯了一声。晚上躺下,我和嵘兵看着天花板,他问我:“爹走了第七天,我感觉他还活着?”

我说:“你心里别念叨,三叔就没什么顾虑了。”

嵘兵咽了口唾沫,说:“我其实不相信迷信,爹说,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来世。”

我说:“那你得盼着你爹,以后别揍你。”

嵘兵在枕头上大笑,他说:“再转生,我还得当个傻子。”嵘兵睡着后,我起来到客厅,我妈扯了几米白布,戴着老花镜缝孝衣。

她说:“主丧的人已经请成,亲戚们请的不多,老人最后火化了,怕别人笑话。你三叔是个好面子的人,也不想别人在背后说他。”

我说:“人都不在了,还笑话啥。”

我妈说:“人不在了,尸首得殓好,大家都看着呢,我问了你几个婶子,都是我这个意思。等埋进土里,就都一样了。”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我妈说:“用不了多少钱,我出,你别操心了,我也有这一天,人能安稳地走,比啥都重要。”

下葬那天,主丧的老人早早进到家,坐在正厅沙发上,嵘兵给他磕了头。东西都置办好了,几个东家在屋里吃过早饭,就着手操办三叔的后事。棺材是三叔许多年前就订好的,松木,摆在老棉纺厂的库房里,托我妈时间久了去看看。东家们把棺材抬出来,没虫蛀,油漆颜色氧化了一点。嵘兵把骨灰盒放进棺材中间,周围铺上毯子和假花。早上八点多,天还没彻底亮,我们随着送葬的队伍,往东边的坟地上走。

走出了二里,唢呐吹起来,嵘兵举着招魂幡,踉跄地挪着步子,后面跟着三叔的棺材,六个人抬一口空棺,走得轻快。唢呐越吹越急,嵘兵脚下小跑,我上去扶着他,整个送葬的队伍不到二十个人。头一天,已经雇人打好了坑,嵘兵的老妈也进了坑,就等今天合葬了。

坟地上的雪还没消,主丧人点着了火堆,把花圈丢进去,周围的雪不断往后退,我们在火堆烧出的空地上搓着冰手。人到八十,喜丧,坟圈里燃了一把鞭炮,东家们抬着三叔往坑里放,嵘兵跪在最前面,一捧一捧地往里面填土。沙土没过了棺材,渐渐把坑填满了,最后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坡,坡上立住三叔的招魂幡。

三叔,入土为安了。

送葬的人往回走,到我家吃饭,这顿饭结束,三叔就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东家们围着大圆桌,倒上酒,我和嵘兵挨着坐,大家都说:“活到八十了,行了,喜事。”

主丧人给嵘兵倒上酒,说一起喝几杯,嵘兵怎么劝都不喝。老人们又忆起了从前镇子上的往事,说一茬一茬的年轻人,都离开家走了,只剩下这些快入土的人,守着从前的岁月。主丧人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拉扯了一辈子,就盼能入土为安,三爷命大,从前棉纺厂那场火,谁都没想到他最后能从雪堆里爬了出来。回忆中,桌上的人都醉了。

我给嵘兵代酒,喝到下午,东家们各自回家,我倒进卧室床上,一睡到了黄昏。我做了很多梦,醒后头疼,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听见客厅里脚步很急,家里没烧炉子,床边风往头顶上吹。那个下午漫长得像黑夜。我妈推开门,站在门框中间,脸灰洞洞的,半天没说一个字,她身体打哆嗦,我坐起来看她时,她的眼泪一下漫到了脖子。

我妈说:“快去坟上,嵘兵出事了。”

我到坟上,没有嵘兵,我望向空旷无际的冬麦田,天际线蒙上一片水雾,十几米高的供水塔底下围着一群人,人群中间,嵘兵的血向四处淌开,往冰冷洁白的雪面渗出一条红色的小河。半个小时前,嵘兵从水塔尖上跳进了雪地里,他手中攥着乌鞘岭上那串红珠子,满眼的红和白向天那头涌泻。这时,雪又开始下,就像三叔被烧成灰的那天,几只鸟从塔尖飞过去,哆嗦了几下。镇上的人把嵘兵抬起来,抬进拖拉机斗,往回拉。

我坐在雪地上,看着嵘兵留下的一摊血水,刺痛了眼睛。那个寒冷的冬日,我怎么都忘不了,后来我又翻看三叔的工作笔记,在王俊峰和王嵘兵的名字中间,用铅笔写着几个字:爹,我们到家了。

三天后,嵘兵被推进了火化炉,顷刻成了灰。我跪在嵘兵的骨灰盒前念叨:“嵘兵,哥来给你烧纸了。”

泪水中,嵘兵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车流迎着飞雪穿过。不知道哪一辆车子,能带他到遥远的天上,到有三叔的地方。我只能看得见他的后背,往乌鞘岭幽深的隧道里走过去,走着走着,大雪掩埋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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