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山路转了好几个弯,青草掩映着的羊肠小道越来越窄,尖尖碎碎的小石子也多了起来,硌得我的脚生疼。近两个小时的行程,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在前方带路的奶奶却和我完全不同,她步履轻盈,好像并不是走在土路上,而是踩在云朵上。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前面山上的那棵最高的大树梢上,整个西半天像是一块巨大的橙黄色布料。而那绚丽色彩的下方,则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不时传出阵阵鸟鸣。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场景我似曾见过,可是我确实是第一次回老牛沟——我爸爸的出生地。那么,那是在梦中见过吗?我尝试着开启回忆,脑袋却无法运转,全身昏沉沉的。
“小米,快点走,天黑前得赶到家。”奶奶的声音硬邦邦地传来。
“知道了,这路真难走。”我抱怨着,看到奶奶步履如飞,心里觉得奇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走山路怎么会这么轻快呢?
“日落之前,村子一切都正常,天黑了就有麻烦啦,这可了不得……”奶奶边走边嘟囔着,脚步越发显得匆忙。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挪到那棵树的树冠里面,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就和我玩起了捉迷藏。看这样子,它马上就要落下去了。
奶奶的话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想知道如果太阳落下去,这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是奶奶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开口说话。突然,我听到身后有异样的声响,急忙回头,看到一团白色的东西冲我扑来,我惊叫一声,不自觉地向后倒退,那白色东西却越发向我逼近,似乎是一张兽脸,四条腿,张着血盆大口,牙齿露在外面,异常吓人。我心想,这下完了,我要被吃掉了。白色大物眼看就要撞到我身上,我大叫一声,顿时失去了知觉。
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奶奶背对着我,跪在地上,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不住地朝天边磕头。我喊了一声“奶奶”,她马上站起来,背起我的背包,又急匆匆地走了起来。
我也爬起来,刚才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我想,那白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狼?狐狸?豹子?可是又都与我在动物园里见到的动物不一样。难道是野兽?那么我没被吃掉,可真是万幸。
我问奶奶:“刚才是什么跑过去了?吓我一大跳!”
“什么东西?”
“有个东西从我身边跑了过去,好像是狼,雪白雪白的。我刚才都被吓晕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只听见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飞机是白色的。你被飞机吓着了吧。”奶奶回头看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心里突然觉得委屈,我明明看到了的,奶奶分明是在说瞎话!我把背上的书包摘下来一扔,大吼着:“不是飞机!是一只我不认识的白色的动物!它差点把我吃了!刚刚我差点被吃了!”
奶奶仿佛吃了一惊,她眯起眼睛,神情有些神秘,我心里咯噔一声,这不会是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吧?爸爸呀,你为什么要让我来这个鬼地方!恼怒和恐惧突然令我双腿发软,头皮发麻,我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奶奶慢吞吞的声音像是某种咒语:“小米啊,我还以为你爸爸哄我呢,你果然病得不轻sqr2l9adDrt/kX1mw+9Lzg==!原来真是来养病的!”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扎在我的耳朵里,刺进我的心里,我感到全身鼓鼓的,就像要炸裂一样。
“我没病,我是来画画的,不是养病!”
“马上就到家了,这几天你就好好看看风景,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想,只管休息。”
“不!我要画画!我爸爸和我说好了的!”
“孩子,太阳就要落了,咱们乡下和城里不一样,黑灯瞎火的,真遇到什么可不敢说。”奶奶没理睬我,接着赶路。
我赌气般地爬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边的野草。一些昏睡的蚊虫受了惊,嗡嗡嗡地围着我转,我的小腿顿时痒了起来。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我暗想,但是我不敢说出来,因为奶奶这怪脾气,我可拿她没办法,她真有可能把我撂在这儿不管了。
天空中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一群黑色的鸟儿像离弦的箭般直刺那火红的云霞,它们背上都插着一面红旗,红旗在空中迎风飘摇,看起来英姿飒爽。我听到它们说:“躲过这次追杀,我们将获得永生,快跑,快跑!”它们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仿佛在召唤着什么,又像是在指引着什么。它们是不是为我而来的?我心里一颤,不知为什么我很想流泪,我使劲憋着,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忽然就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我急忙打开书包翻找纸笔,想把这一瞬间描摹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书包里除了一些绘画杂志和几把钥匙,什么也没有,连我平日不离手的铅笔也不见了,我记得我把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在里面了,怎么会没有了呢?突然,我记起了早上爸爸在车站对奶奶说过的话:“妈,您千万别让小米画画,别让她碰白纸和笔……”对,一定是爸爸藏起来了!
“这里有超市吗?”我朝奶奶大喊,“奶奶,有超市吗?我要买东西!”
奶奶没有回头,她瘦小的身体晃晃悠悠地移动着,脑后小小的发髻乌黑锃亮,像极了刚才已经飞远的鸟儿。此时,天知道我有多想变成一只鸟飞向遥远的天际。
去奶奶家的路要比我想象中的难走多了,那些山路就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那条听爸爸说了无数次的大河终于出现在了我眼前,爸爸说他小时候晚上独自在河边玩,竟然听到了河水的哭声,那声音像一个老妇人,凄厉而恐怖。我却不信,这流水声潺潺作响,叮叮咚咚,多像小姑娘的甜嗓子呀。我突然想把它画下来。我想把河流的声音画下来。可我没有笔,只好在脑海中默默地构思。
奶奶,这河水是什么颜色的?”
“没颜色。”
“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有颜色,河水怎么会没颜色呢?”
“谁说的?不是所有东西都有颜色,你是画画的,比我更明白。”
“你看,河水明明有颜色。”
“那就是白的吧。”
我们一直顺着河流走,奶奶一直在我前面,她说话时没朝我们右边的河流望一眼。
我想把这条河画下来送给奶奶。可是我没有颜料盒,那我该用什么画呢?或许,摘一朵白云,用它做颜料?
我正纠结着,突然看到一个东西出现在河面上,似乎瞬间从水面长出来一样。我走近一看,发现那好像是一个白色的包袱,当它漂浮到我面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张脸!确切地说是一张婴儿的脸,脸已被泡得发胀,完全变了形。我心头一紧,一边加快步伐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一心赶路的奶奶,没等我下定决心,我又看到了河面上出现一个白色的包袱,同样是一张脸!面目不清的脸。我想,这或许不是人的脸,他们的五官像是被画上去的。这画家,一定是抽象派的。
“奶奶!那是什么,在河里!”我还是忍不住叫了起来。
“哪有什么?”奶奶的眼睛转向我手指的方向,一脸疑惑。
“小孩,死了!你看!”我着急地说着。
“哪里有什么小孩?”奶奶把手搁在眼睛上方环视了一圈,说道,“累了吧,你从来没走这么远的路,快到了,前面就是。”
我心里本来有一团乱草,此时不知何处飞来一簇火苗,我的胸腔就呼啦呼啦地燃烧起来了。河面上明明有两个小孩,这个老太太却说什么也没有!我真想冲过去把她拽到河里让她仔仔细细地看个清楚,可她毕竟是我爸爸的亲妈,我不能对她不敬。
一路上我一直惦记着那两张模糊不清的脸,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害怕越接近真相,越无法承受其中的残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但是我在来的车上已经把手机玩没电了。
太阳终于落山了,夜晚如约而至。随着奶奶的一声“到了”,我环顾夜幕笼罩下的村子,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连路灯都没有,一个低矮的院子倚靠在断崖边上。
“我这里呀,清静,最适合休养了,你爸爸算是给你找对地方了,不过晚上可别出院门,荒山野岭的别再有个好歹。”我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个完全陌生、新鲜、荒凉的地方,这么隐蔽的村子,恐怕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吧。但我并不排斥住在这里,我喜欢接受新鲜的事物。
远处的深山里传来一阵高低起伏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也不知是鸟叫还是野兽的哭号。奶奶看出了我的担忧,她说:“放心吧,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晚上你只要好好地待在家里,就是妖精来了也抓不走你。”
“我不害怕!”
“你呀,就好好休养一阵子,到时候让你爸爸认不出你来,给他一个惊喜。”
老太太一直说我来休养,这让我心里很不高兴。我对她说:“我根本就没病,我爸妈和老师才有病,我的那些画好端端的,他们凭什么扔掉?我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奶奶说:“小米,你别怨我这个老婆子话多,你爸爸都跟我说了,你脑子出了点问题,在大城市待久了谁还没点毛病呀,你在这里就只管看看山山水水,小脑袋瓜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呀,就会慢慢没有啦。”
我狠狠地瞅了奶奶一眼,噘着嘴赌气不理她。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没有人理解我的画作!他们不理解就不理解吧,至少不要大加阻挠,不要把我逼到绝路上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看到我画画就大惊失色,赶紧制止。我只是用我自己的语言把我想要表达的思想画下来而已,这有什么错?而且,在我小时候,还是爸爸妈妈逼我去上美术班的!我所有的寒暑假都泡在画室里,没有玩伴,没有游乐场,只有各种复杂的色彩、气味和被颜料染得脏兮兮的衣服。
如今当我终于喜欢上画画了,他们却要阻拦我。妈妈说我走火入魔了,爸爸说我误入歧途了,指导老师说我很有天分,但是不能仗着自己有天分就随意浪费。有一次他们竟然设法把我弄到了医院里,他们怀疑我患上了精神病,我很生气,一气之下摔门而出,去酒店里住了好几天,爸爸妈妈报了警才找到我,说以后不会再管我画画的事了,只要我回家,好好去上学。
躺在又矮又硬的土炕上,透过木窗,我看到那么多的星星在朝我眨眼睛,茅草盖成的屋顶上有老鼠在“吱吱”地叫着。我仰着头,心想,你们掉下来吧,掉到炕上来,让我看看你们和城里的老鼠有什么不同。
奶奶在外间忙碌着,不知和谁小声地说着话,门外不时地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我已无心关心这些。我的画笔没有了,我的白纸也没有了,自从医院里回来,他们嘴上说不再管我了,但是家里的画册、画笔、画纸等所有跟画画有关的东西,都被藏起来了。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他们为什么把我看到的事实说成白日梦,把我创造的艺术说成无中生有?有一次我听见爸爸悄悄地跟妈妈说我有臆想症。我都被气哭了,他们真是闲得没事可干了。要我说是他们闲出病来了,等我长大后,就带他们去医院看看,到时候他们就是老年人了,去不去医院可就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啦。
不知不觉,我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耳边响起了阵杂乱的声响,白天看到的那只野兽又出现在我面前,我已经不再感到害怕,它蹲在我的脚下,我猜测那意思是让我骑到它的背上去。我试探地一跃而上,它便驮着我向前方奔去。它载着我跨过草原、大河、山谷、沟壑,那群黑色的鸟儿也出现了,我拍拍野兽的头说:“快点追上他们!”我们又穿过了树林、大漠、云层、悬崖,我耳边的风呼呼作响,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正当我忘乎所以的时候,我又遇到了那条河流以及河上的两个包袱,只见包袱里分别走出一个小孩,他们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着,仿佛天地间只有无尽的畅游,而无任何烦恼。我都快要被他们的欢乐感染了。只是他们的脸是空白一片,我感觉他们在朝我笑,但我又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终于摸出了一支画笔,他们竟然走上前来。我知道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我开始在他们的脸上涂抹起来,很快,他们脸上的五官逐渐清晰、立体,原来他们长这个样子!竟然是那么熟悉、亲切、似曾相识,可我此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们。他们也终于看到了我,并向我微笑,这笑容,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笑容都好看。
我也开心地笑起来,就用画笔在他们脸上继续涂画起来,我知道,我只有不断地在上面添加细节,才能更快地唤起失去的记忆。我一边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边思考该如何更好地让他们重新找回自己,成为自己,而不是任由我的画笔来塑造他们的生命。不一会儿,竟然有好多大大小小的脸向我涌过来,争先恐后地让我给他们画上五官,我画得越来越起劲,他们的脸逐渐生动起来,咧着嘴大笑着,伸出胳膊想要拥抱我,大声说着:“小米,快点画,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看到那么多挤在我面前的人脸,他们都被我画成了我心中的样子,我哈哈地大笑着,拍了一下那只野兽圆鼓鼓的肚子,它立即意会,载着我飞奔在广阔的天地中,身后是一片苍茫的橙红色,太阳即将落山……
我是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的。当我睁开眼,一束强烈的光线刺入我的眼睛,我看着四周,发现自己刚刚趴在课桌上睡着了。我看了一眼窗外,太阳高高地挂在正南方,我想,现在怎么才到晌午呢。我看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围了很多人,不断有人朝那儿拥过去,我也起身朝外面走去。
挤进人群,我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向下张望,楼下也乱糟糟的。我问旁边的一个同学,发生什么事情了,他用下巴朝楼下一指,说,有人跳下去了。我定睛一看,发现楼下密集的人潮中,果然有两个人躺在地上,等我再一细看,却看见他们已经分别被蒙上了白布。两个白色的人!我猛然一惊,这场景似曾相识,我急忙跑回教室,来到课桌前翻找一通,同桌李云凯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我的作文答题纸呢?你看见了吗?”
李云凯说:“什么作文答题纸?”
我一边翻桌洞,一边说:“刚才的作文课啊,题目是《记梦》,你帮我交了吗?”
“你在说什么?什么作文课?今天没有作文课。”
我伸进桌洞中的双手停住了,教室里人来人往,却异常安静。我问李云凯:“那上节课是什么?”
“上节是体育课,你说你不舒服,就回教室休息。你是睡迷糊了吗?”
“李云凯,别开玩笑!我刚才写了篇作文,题目是《记梦》,你是不是给我藏起来了?快还我!”
“傻子!”李云凯起身,拿起桌上的课本朝我的头敲了一下,“出去看热闹喽!”
我突然眼前发乌,就用手揉眼睛,越揉视线却越模糊,李云凯蹦跳着的身影成了一大块乌黑的云团,越变越大,越变越暗,突然就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白了。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我想睁眼,却感觉头痛欲裂。“小米,小米,快起来,起来吃东西。”是奶奶的声音。有些冰冷,却令人倍感亲切的声音。
“奶奶,饭做好了?”我迷迷糊糊地说。
“这鬼孩子,是想奶奶了吧,奶奶都走了两年整啦。”熟悉、高昂、热气腾腾的声音,是妈妈。不对,这根本就是奶奶在喊我。我在奶奶家里。我想睁开眼睛起来吃饭,却发觉自己似乎不受自己控制,我被困在一条河里。白色的大河。浓稠的河水紧紧地把我围拢住,我胡乱地扑腾,河水被激起簇簇浪花,一次次地冲刷着我的脸。我扑腾得精疲力竭,却始终游不出去。
我想,不管了,就让河流把我吞没吧。我决定了,等我醒了,我不画画了,我要去学游泳。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