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

2024-08-01 00:00:00陈璞
飞天 2024年7期

长 亭

最让人心动的

难道不该是一座长亭吗

不擅长告别的人,正试图捂住

一张木凳的体温

对于一座亭子,铁锈发生在千年之后

现在,我们惜别的泪光

依然有木质的温润

叮咛声里,水袖甩起,又悲怆地落下

一个故事,到了精彩处

总会被作者含着去写

就像远山含着亭子

就像亭子,只需露出飞檐就够了

行 舟

木桨在水面写字

这些流言,飞快地推动小舟

一个人晕船的过程

像极了真相逐渐模糊的过程

而岿然不动的那个人

必将活成一个有名的遗址

立 秋

草木还将茂盛

我们说的每一个字,依旧是一捧火

只有燃烧,不分彼此

那个夜深了还在叫卖玉米的人

一定有个孩子,秋后要去读大学

不然你听

他嗓子眼的春风

到第三声,才勉强被压住

孤独颂

站在火车轨旁,比站在麦地边

要孤独一些

一定是眺望

更容易让人孤独

祖母没去过远方

她这一生,最擅长低头

殡仪馆

山上的鸟叫得特别好听

空气新鲜,仿佛每一口都来自她

薄而轻盈的喉咙

这时,为一个陌生人送行

就不那么悲伤了

本来到这儿,就准备停止了

但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来到此地

平静地接受命运的馈赠

那就让我站着

再听一会儿鸟鸣吧

立 场

雨点落向哪里

哪里就会成为乐器

现在,它落在我身上

我坚持认为,这一定和它落在

一朵牡丹花上是不一样的

如果可以对它提要求

我希望,它与这株钻出石缝的

小草的合奏

和雨点敲击我的声音

是一致的

所 见

两只麻雀,纠缠着

一起滚向急速行驶的车轮

像寻仇,又像殉情

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爱和恨

原来如此模糊

歧 路

也有朋友在身边

指认尘埃中的春天

也有鸟鸣关窗外

喉咙里装满绿色的哨子

也有人开着车,往歧路上赶

是谁把梦境复制粘贴

在皋兰县城的街头狂奔

我不爱的,风声替我拒绝

而这突然多出来的路,是另一种

慈悲的回应

局限性

上苍使万物具有局限性,这让光

不得不缓缓收束起自己

此刻,她把我一半置于其中

一半和影子,绘上同样的颜色

可你知道的啊

落日的悲哀

其实是人的悲哀

如果我突然落下泪来

那一定是因为我看久了落日

一定是因为我还年轻,还不想原谅

这个世界的

局限性

与己书

对流水的走向无意探询

对年轻的肉体不再迷恋

好人不会再少了

坏人也不会更多

现在,深渊也不能

平静过我了

旷 野

行色匆匆

似乎每个人都有非去不可的远方

霓虹闪烁

似乎每一盏都有非亮不可的理由

只有我,把这热气腾腾的夜晚

当作旷野了吗

只有我,看到一棵空荡荡的白杨

怀抱一个四处漏风的鸟巢

心生悲怜了吗

一个人,要荒芜起来多容易啊

只需初春时节,一个人在大街上

晃啊晃

像一截从白杨树上锯下来的

已经冒出新芽的枝丫

上一个人鞋底的花纹还在

这个不轻易示人的秘密

正在被雪说出

故乡谣

要风声很久才能碰壁

要旷野中猛兽横行鸟雀当空

要一个人走着走着,就有炊烟领他回家

要沙枣树上挂满红灯笼,树下一群小娃娃

要一个母亲系着花围裙,锅里下着面片子

……

要在春天这张纸上

使尽全身力气画故乡。到最后

只修改我

只涂抹我

只擦去我

立冬辞

这个平凡的下午,依然没有经过彩排

阳光继续普照,秋风继续清扫人间

草叶枯瘦,暂时减轻了大地的负担

那个高悬的红柿子,是谁的心脏在闪耀

现在,万籁俱寂

就连那只预备振翅的飞虫也重新练习平静

现在,血迹被落叶擦拭,街道重新恢复流动

——我们凝视它,像凝视自己内心的大海

现在,我们再次若无其事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在深夜

一次次按下内心的波浪,以及火焰

夏 日

一只短尾巴雀

——我愿意叫她小芳

我也愿意相信

她是为了多看我一眼

冒酷暑,停留于一片绿叶

四目相对

我的祖母叫杨建芳

她生前

有时,我喊她小芳

静夜思

雨,一定观察我很久了

庆幸的是,他从来没有弄懂我

就像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凝视

除了深渊,他必将一无所获

“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把闪电藏在心底,只给他看

明月照大地

我不会这样爱一个人

但雨,已经下了整整一个秋天了

清明记

怀抱一颗踏春的心

去看祖母安置在旷野上的新家

这一日

云吹着风

风推着我

麻雀叫起来,有天下太平的笃定

松柏还没有呈现森森之态

我们并排站着

沉默中有低低的欢喜

再过些日子,我的祖母

将有一个开满各样野花的屋顶

孟春辞

只有她像秋天

现在,她站在医院门口,依据病号服

辨认自己

和春天

如果你保留了燕雀的听力

就一定能瞧见,她身上枯黄的叶子

正簌簌作响

可陌生人,我要祝福你啊

流水必将激烈

影 子

有时,觉得她是我已故的亲人

有时,觉得她是我活着的敌人

我们彼此消耗

又彼此抚慰

现在

她越来越矮了

贴着我,站在长长的队伍中

因为将要原路返回

我的身体

有些不可抑制的慌张

生 活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选择站在一场滂沱的雨中

静静伫立

他既不拈花,也不微笑

仿佛他是个空荡荡的容器

只替大地收集雨滴

守 口

经常怀疑

我的体内有一条濒临灭绝的河流

两岸荒芜

洗耳的人已不见踪影

我反对的人

或藏于琴声,用生锈的嗓子唱歌

或隐于落日,和炊烟争长短

只有河流,还在独自流淌

它携着为数不多、即将枯萎的浪花

逼我承认,它的存在

所以,向石头学习沉默

是多么必要

除夕辞

夜空真听话啊

烟花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惜啊

我已经学会了平静

——手心里积攒的光阴

足够打一支发簪

别在灰蒙蒙的鬓间

只有面对一场大雪时

我才会允许自己

喊出声来

我爱秋天的蝉声

我爱秋天的蝉声

明亮又慌张

可以无限延长一个人

关于命运的想象

可以让一个人放松戒备,将掖着的秘密

显露于秋阳之下

亲爱的人

要热爱秋天的蝉声

就像热爱

命运中阴影的那一部分

桑 葚

取自母亲围裙的颜色

而距离她给我揩嘴,刚好是一个

幼年桑葚的长度

它准备跳进

并擦拭我的喉咙——

它历经沧桑,但愿还能辨别

来自新鲜伤口的甜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