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八斤不是个正经的农村人,甚至不是个正经人。离萼城七十里地的耿家畈,百十口大人小孩儿,只要一睁眼,只要见着了陈八斤,都要问,八斤,你啥时回萼城当工人?陈八斤听了,总要吸吸鼻子,眨眨眼睛,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两条鼻涕龙吸进鼻腔里,再挤出一颗或两颗绿豆式样的眼屎,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快了快了。人们瞥他一眼朝上生长的大号草莓鼻,旋即发出扑哧一笑,不经意的人还以为是谁放了一个响屁。转头朝这边望,只有陈八斤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张不再年轻的脸泛起了淡淡漠漠的羞色。再一望,原来是陈八斤的一只红鼻子照映了两个脸盘子。
陈八斤的鼻子又红又大,每个张开的毛细孔中间还长出了一小截黑刺,与五月早熟的草莓并无二致。别人这样打量陈八斤时,陈八斤就心虚,忙不迭地伸出手指,按住不由自主翕动的两侧鼻翼,并使劲往额头上推。如果不推,大号草莓就会熟透,就会掉到地上,就会被人一脚踩上去,辗得粉碎。可是,并没有几个农村人真正在意陈八斤的鼻子,他们铆足了力气,更愿意追问陈八斤的身世和前程。这一点,似乎是耿家畈人永远的乐趣。仿佛他们一天不关心陈八斤,这一天的日子就等于白过了。于是抓紧机会问,八斤,你说快了是几时?你天天这样说,都说几十年了,咋不见你爹你妈来接你回萼城当工人呢?
屈指一数,陈八斤三十多岁了。他想回萼城当工人的念头,从住进耿家畈那天起,少说也存在十几二十年了。十几二十年来,萼城对他关紧了城门,想走近都不可能。捧只铁饭碗、每月吃皇粮,那只能想一想。但话又说回来,陈八斤打一出生起就是萼城户口,他想当工人的念头,如同农村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简单。
为何把本来简单的事情搞得不简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得其解。在耿家畈,杂七杂八的说法都有。
二
我母亲说,陈八斤是和她同一天住进耿家畈的。
那年冬天的风很大,雪也很大。绵延炸开的鞭炮,在辽阔的雪地上留下了长长一串红纸屑。红纸屑铺在雪白的雪粒里,很快就把迎亲的路洇成了嫣红的路。陈八斤沿着这样嫣红的印记,一路尾随而来。不过,他是被人用一根长麻绳捆绑牵扯着,强行遣送回来的。打头的是他爹,押后的是他妈。不是亲妈,是后妈,还是一个跛子。因为行动不便,后妈在路边找了一根树枝当拐棍,却时不时地举起这根拐棍,对陈八斤敲敲打打。陈八斤受到打击,时而后仰,时而俯冲,把前面的爹带出了好几个趔趄。爹一手压紧头顶的狗皮帽,一手勒紧手中的绳索,试图将他拉回正轨。
陈八斤背着书包,书包里叮当作响,惹得后妈好生奇怪,几本破书也能发出声响吗?她瞅着陈八斤不注意,兜翻了他的书包,不承想掉出几只铅笔盒来。陈八斤猛然掉头,慌张地拾起铅笔盒,又慌张地塞进书包里。后妈切了一声,嘴里嘟囔着,不知说了什么。他的爹低头在前面走,只觉手中的绳索偏紧了一些,于是用力一拉。
这么一拉,就拉脱了陈八斤脚上的一只皮鞋,他不想去拣,光着一只脚,竟学起后妈跛行。后妈并不计较,用一只健全的脚,把陈八斤掉落的皮鞋,狠狠地踩进雪窝子里。同时抬起另一只跛腿,努力地朝上踮了几踮,显示出她今天穿的新棉裤管不是空棉裤管,里面还有一只脚,只不过是比常人短了一截。
这么滑稽的三个大小人,从萼城出发,在新店火车站下车,说是回乡吃喜酒。吃完喜酒,陈八斤的爹和后妈把嘴皮子一抹,回萼城去了。陈八斤被留下来。也不是自觉自愿地留下来,是被他爹灌醉酒之后,被我父亲偷偷摸摸留下来的。朦胧中,陈八斤听见他爹在和耿家畈的一些老人、熟人说一些告别的话,爹好像就在眼前,而告别的话音却特别遥远。陈八斤意识到他爹和后妈就要动身回萼城去了,于是抬脚想跟上他们的步伐,但他的脚底打漂,胃里翻江倒海,头顶还顶了一座山。不久,他倒在山脚下开始呕吐,在倾泄如注的一股浊流里,什么秽物都有。这可是陈八斤人生的第一次体验喝酒,他对酒有了恐惧,以致后来长大成人,一直只抽烟不喝酒。
不喝酒的陈八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醒来的第一桩事,就是钻过一群闹新房的年轻人的裤裆里,然后一脚跳上我母亲的新床,掏出正在发育的小鸡儿,朝两个绣花枕头撒了一泡汹涌的尿液。他说,我等不及了,我来给你们冲冲喜。
从此,我母亲在心头埋下了对陈八斤仇恨的种子。这颗种子在以后的一年四季里,有时沉默,有时膨胀。但它始终没有长成一株欣欣向荣的绿苗,更不可能长成茂密昌盛的森林。因为只要它一露头,我父亲就当头一掐,把它掐掉了。我父亲没有那个能耐连根拔除,他就留了一手,让我母亲的仇恨成为经年埋在土地里的一蔸根须。
陈八斤那年才十四岁,比我父亲小了七岁。因为我父亲管他爹叫堂叔,所以他就管我父亲叫堂哥。这个堂哥从新婚第一天起,就做了陈八斤的监护人,并在以后的数十年间里,一直代表远在萼城的堂叔,像一个父亲一样忠实履职,为陈八斤操碎了心。
刚回耿家畈时,陈八斤的鼻子还不是草莓鼻,眼睛也不是眨巴眼。他有城里人该有的白皙的皮肤,以及一双明澈的眸子。但后来还是被我父亲看出了隐藏其中的端倪,就是那一对眸子里,确实有时清澄,有时顽皮,有时还有邪恶。
我父亲起了一个早床,他似乎忘记了还躺在婚床上的母亲,执意要带上陈八斤去田间地头走一圈。这是一个城里少年对农村、农事和农作物的启蒙课。我父亲当着陈八斤的面,指认一蔸麦苗,他说是韮菜;我父亲指认一行韮菜,他说是青草;我父亲再指向路边疯长的青草,他又说可以割了回家包饺子吃。
我父亲一屁股坐在土疙瘩上,沉默了半晌。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尽管陈八斤是死去多年的前婶娘所生,但他毕竟是堂叔唯一的儿子。堂叔不把儿子留在身边,却要送回乡下,除了陈八斤自贱,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后妈不待见这个继子。都是自己屋里的兄弟,他有这个责任把这个兄弟照顾好。但从陈八斤的现实表现来看,他这个农村堂哥,是怎么也敌不过萼城堂弟的。想到这里,我父亲惨淡地笑了。他的笑声,像一张无法兑现的汇票,在耿家畈的上空恣意飞扬,最后坠落在田间地头的某个粪氹子里,真是一文不值。
我父亲倏然站起身来,狠狠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轻言轻语地说,你走吧,你回萼城去吧。陈八斤说,好。就在陈八斤转身的一刹那,我父亲又突然像醒来的梦中人,拦腰抱住了他。并大声说,你不能走!
三
我母亲对我父亲的行为极为不满,对陈八斤更是满怀敌意。她说,陈八斤,你若不回萼城,那就不能住在我家里,你住到前面的老屋去。
陈八斤家在耿家畈有一幢老屋,与我家共一方天井,他家在前,我家在后,合起来就是一座二进二出的老宅子。老宅子的前脸为青砖所砌,山墙和内墙全为土坯。这个老宅子前后住了好几代人,都是族亲。耿家畈人习惯把族亲统统称为“自己屋里的”。陈八斤是族亲,当然也算是“自己屋里的”,这正是我母亲耿耿于怀的一件心事。三天回门后,她执意要我父亲把天井填平了,把两厢砖墙拆掉了,直至露出两幢独立的老屋,才肯罢休。
由于年久不住人,陈八斤的老屋逢雨必漏。我父亲搭上梯子爬上屋顶补漏。补完漏,又去清理睡屋,帮陈八斤用稻草铺好床铺,又挑来两捆芝麻秆柴火,让他开火煮饭。
陈八斤开伙那天,村后的叶太婆颠着小脚也来了,她还给他带来了一瓢米。叶太婆慈祥无比,温和有加。
我儿八斤,你这么小,你会煮饭吗?
叶太婆的话音刚落,一条大腿就被陈八斤抱住了。他号啕大哭。
陈八斤的委屈只有叶太婆懂。他回耿家畈好几天了,叶太婆是他唯一认识的人。从前在萼城,叶太婆每月要去他家好几回,帮他爹浆洗衣物、打扫卫生,走时再从他爹手里接过几枚铜钱。后来萼城解放了,他爹搬了家,娶了后妈,不用雇人做家务,他才少见叶太婆。陈八斤知道叶太婆是耿家畈人,和自己是同门宗亲。他爹管叶太婆叫大娘,他算是叶太婆的侄孙。他还知道这个叶太婆曾经给萼城的有钱人家做过奶母。小时候,陈八斤也蹭过叶太婆的奶水。他的生母因胎儿巨大,分娩困难,在产中死去。接生婆虽然接生了陈八斤,但不能保证他存活。是叶太婆隔三差五,从萼城的东城走到西城,在好几个需要奶养的孩子中匀出一些奶量,终于奶大了陈八斤。
陈八斤还在使劲儿哭,哭得伤心失意。他双手哆哆嗦嗦,想去解开叶太婆的衣襟。叶太婆眼眶发红,嘴里也哆哆嗦嗦。
我儿八斤,你遭罪了,你受苦了。
叶太婆自己动手,解开藏青色洋布罩褂,解开煤黑色土布棉袄,解开破得像渔网一样的油布灰衬衫,挤出了其中一个软绵绵的“老葫芦”。老葫芦的表皮比叶太婆的乳房还要光滑,还要圆润。啪啪啪,叶太婆就势掌掴了三下自己的乳房,似乎是想让它快速地充盈起来,但它始终耷拉着,没有丝毫鼓胀挺拔的迹象。叶太婆没有了那个耐心,等不来那个效果,就把一个褪了色的干瘪的乳头,非常潦草地塞进了陈八斤的一张大嘴里。可怜的陈八斤早已迫不及待,叭叽叭叽地大口吸吮起来。
这情景,早就被我母亲倚在我家大门口,透过陈八斤家的后门洞看到。她很想转身去告诉我父亲,但她知道这时我父亲已经不在村里,他忙了屋里又忙屋外,去公社给陈八斤上户口去了。堂叔在吃完酒筵离开耿家畈之前,交给他一张纸,是陈八斤的户籍迁移证明。堂叔嘱咐他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办好。
我母亲准备关上大门,但那时农村还没有大白天关大门的习惯,如果谁家在大白天关上了大门,那他家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正在发生。我母亲只得继续看下去——叶太婆用软绵绵的乳头哄住了陈八斤,接着用硬杠杠的道理教训了陈八斤。
我儿八斤,你要牢记。你既然回了农村,就得依了农村。这往后屋里的烧火做饭、洗衣浆被,屋外的犁田打耙、种麦栽秧,你得样样学会,样样亲为。你指望不了你的老子,更指望不了你的跛娘。要不然,你饿死在耿家畈,耿家畈的人还顺手捡了个笑话。
陈八斤伸出蛇信子一样的舌头,在自己的唇边反复舔舐。其实,他根本舔不到奶水的味道。他说,我晓得了。
叶太婆依次系好衫、袄、褂,起身说,你晓得就好。她准备回家时,又不忘转身叮嘱陈八斤。你一个人吃饭,一餐抓两把米就够了。
叶太婆发现了我母亲。我母亲自觉难堪,想退回到房里去,却被叶太婆叫住了。嵇姑娘等等。
在姓氏的后面加上“姑娘”二字,是长辈对晚辈媳妇的专用称呼。我母亲刚过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叶太婆冲着那个快要闪进房间的倩影,又一次高声喊道,叫你呢,你给我站住。
我母亲折身回来,赔了她一个笑脸。
叶太婆说,嵇姑娘,你晓得啵?陈八斤这个小砍脑壳的,从小就手贱,喜欢到处乱摸乱动。你看看,我都六十好几了,哪还挤得出奶水?
像我母亲不肯相信似的,叶太婆说完,又想动手解开衣衫,亲自示范一番,以证明自己所说属实。我母亲低头作羞状,轻声说,我啥也没看见。
叶太婆停住解衫的手,朝我母亲娓娓道来。嵇姑娘,你晓得啵?陈八斤是个灾星。他走到哪儿,哪儿都不得安生。我今天就放个屁在这里蹲着,日后,耿家畈会被这个小砍脑壳的搞乱的。她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很随意地捞起我母亲的一只手,轻抚摩挲。
我母亲的心情顿时大好。刚才她看见叶太婆那么肉麻地心疼陈八斤,心中那个叫愤怒的怪兽到处乱闯,如何打败它一时还是个难题。现在好了,现在叶太婆站在了她这边,就像人们常说的“邪不压正”。
叶太婆和我母亲,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从前并不相识,现在相见恨晚,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姐妹,并排坐在我家的门槛上互诉衷肠。叶太婆时而高谈阔论,讲一些她在萼城当奶母的见闻,时而将皱皮纵横驰骋的嘴巴嘟起来,贴在我母亲的耳边窃窃私语。嵇姑娘,我跟你说,我跟你说……说得我母亲开怀大笑,十分地解气,解渴。
四
时间快到下半夜,我父亲闻到一股焦煳味。披衣起床,觅味寻去,是陈八斤的灶屋发出的焦煳味。深更半夜的,陈八斤还在朝灶膛里添柴,铁锅里已经禁不住往外冒着青烟。我父亲揭开锅盖一看,锅底躺了一层黑乎乎的米粒。他斥责陈八斤,你在干啥?陈八斤说,我在煮饭,我一天没吃饭呢。我父亲说,煮饭你不兑水吗?陈八斤说,叶太婆告诉我,只抓两把米就够了,她没说要兑水。
我父亲将陈八斤烧煳的米粒倒进灰坛,又舀了一瓢水浇在上面,才将浓烟压熄。他转身回家,端来半碗剩饭丢给陈八斤。不待他吃完,我父亲哀叹。真不成器,你是想愁死你爹愁死我吗?
再回到家,我父亲推醒我母亲说,陈八斤怕是个“苕货”(傻子)啊。
我母亲含混地问,咋的了?
我父亲郑重其事地说,要不是个苕货,要是个明白人,要是个正经人,谁会当众在别个的婚床上撒尿?谁会煮饭不兑水,把好端端的白米炕成了黑炭?
我母亲联想到叶太婆说的那些栀子花茉莉花,对陈八斤的种种行径已经见怪不怪。她翻了一个身子,应和我父亲说,连饭都不会煮的人,不是个苕货还能是个啥?
然而,我母亲错了。不到半个月的工夫,陈八斤的灶屋里不仅飘出了饭香,还飘出了鱼香肉味。鱼是陈八斤白天在谷米河抓回来的小鱼。他用几勺菜籽油将鱼煎到焦黄,再丢进红的辣椒,绿的大蒜,熬成一锅乳白色的鱼汤,味道是特别的鲜美。至于那个肉的气味,比鱼香更要悠长。总在半夜时分,钻出陈八斤的灶屋,漫过我家的中堂,在我父母的床上遛个弯儿,再在寂寞的夜空里打滚扩散。
我父亲好生奇怪,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再一次披衣起床,觅味寻去。他揭开陈八斤的锅盖,发现锅里焖着黄灿灿的鸡肉,那个诱人的香气,正是从这里弥漫出去的。就着昏暗的灯光,我父亲还发现墙角有一堆杂乱的鸡毛。最近,他几次听我母亲说,自家的鸡群总是三天两头地少了一只鸡。我母亲还责怪我父亲没有把鸡笼扎好,让那些个断子绝孙的黄鼠狼钻了空子。
我父亲一声不吭,默默地将一地鸡毛收拢,快步走到灶台前,将鸡毛倒进灰坛里,并且拨拉了几下草木灰,把陈八斤有可能泄露的证据掩盖得严严实实。我父亲转头对他说,你还小,不要再搞这些东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亲还是在陈八斤屋前的渣滓堆里,发现了几根啃得光溜溜的新鲜的鸡骨头。她什么都明白了,就对着陈八斤还没有打开的大门叫骂。一个新婚还没有几天的小媳妇,竟敢在一个陌生的村庄公开骂人,那是何等新奇的事儿。我母亲的骂声,招来了耿家畈的大人小孩儿,其中就有叶太婆。
叶太婆被看热闹的人群阻隔着。她挤了几下身子,终究因为年迈,迈不过眼前的这道人墙,于是朝我母亲挥手,同时扯起嗓子大喊。嵇姑娘,我说你就别怄气了,我不是给你说过吗?八斤这个小砍脑壳的,从小就手贱,喜欢到处乱摸。昨晚摸到你家鸡笼了?待会儿,等他打开了大门,我一定替你抽烂他的手。
陈八斤是不会打开大门的,他当然听到了门外我母亲的骂声,叶太婆的喊声——贬责也好,揭丑也好,那又能怎样?你骂你的大街,我睡我的懒觉。他觉得自己是个城里人,将来是要回萼城当工人的。能当工人的人,捉只鸡、吃只鸡算个啥呢?他不想和这帮农村人计较一只鸡。
这以后,陈八斤和耿家畈的人接触交流就少了,他喜欢起早摸黑,独来独往,反正广阔农村也不缺他一把青菜,一只鸡。不止鸡,还有狗。狗也难逃陈八斤的毒手。陈八斤自己不喝酒,却用酒泡饭,喂给狗吃。狗醉了,他就剥了狗皮,狗还不痛不痒。
在耿家畈和邻村鸡飞狗跳的时候,叶太婆又找我母亲唠家常——
嵇姑娘,我跟你说,八斤这个小砍脑壳的,照理说不该去偷。他爹在解放前是萼城码头的头佬。你晓得啵?头佬是不用肩挑臂扛的,也不用赤脚上船下船的,他只消穿着黑罗宽脚裤,白绸对襟衫,怀里揣着一只金表,手里摇着一把折扇,银圆、金圆券什么的,就自动往他口袋里飞。虽说他爹被政府教育改造,如今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但家里的存货私货总该还有几个吧?哦,对了,他爹好像搬家了,搬到萼城的菜园头去了,和一帮菜农、菜贩子住在一起。
我母亲问,他爹冬天也穿黑罗的宽脚裤,白绸的对襟衫?
叶太婆说,我说的是夏天,不是说冬天,他爹冬天穿皮袄,戴皮帽。
我母亲想起陈八斤的爹那顶狗皮盖耳帽,觉得既滑稽又可怜。她曾看到两条大盖耳,盖不住他爹的苍老和无奈。她说,我明白了,陈八斤的爹把他送回家乡生活,与他在萼城的家境败落有关。
叶太婆抢白道,才不呢,八斤不缺钱。晓得啵?八斤这个小砍脑壳的,在萼城是个“杀皮子的”,专扒有钱人的钱包,都被送到少管所关过好几回了。就因为这,亲爹不亲,后妈不爱。若留在萼城,将来真要被政府砍了脑壳。
哦,原来陈八斤是个恶贯满盈的小扒手。我母亲满意地笑了。
五
春耕开始了,我父亲带着陈八斤和社员一起下地干活。陈八斤对农事不感兴趣,却对飞蟊和爬虫感兴趣。他常常丢下手中的农具,去捉泅在水里的蚂蝗和骑在麦穗秆上的蚂蚱。他奔跑的这片土地,在他去年来时还被大雪覆盖,现在冰雪消融,处处显露出他不曾见过的新鲜与别致。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动了陈八斤,他想象着属于自己的春天。
陈八斤在路边发现了那只被扯掉的皮鞋,鞋里灌满了泥浆,鞋帮沾满了泥土。他捡起来拎在半空瞅瞅,然后顺手丢进了地沟里。接着,他专心去捉蚂蝗和蚂蚱。他把捉来的蚂蝗和蚂蚱用一根草绳串起,带回村丢给我家的鸡吃。
我母亲说,你是想喂肥了鸡,再偷去吃掉吗?
陈八斤“嘿嘿”直笑。他笑的样子,真像一个苕货。
我母亲又骂道,陈八斤,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陈八斤突然说,嫂子,你不要叫我陈八斤,我叫陈斤。
在我们那儿,农村人的名字都是三个字,陈八斤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改成两个字,以示与农村人有所区别。他还有一个想法,“陈斤”是“曾经”的谐音,他想和过去告别,等他爹来接他回萼城读书,将来当一个农村人景仰的工人。
陈八斤改名,在耿家畈注定是一个笑话。没有人叫他“陈斤”,人们干脆把他的姓氏也省了,统一随了叶太婆的叫法,叫他八斤。叶太婆叫他八斤,那还有点儿爱怜的意思,其他人叫他八斤,那就只剩下嘲弄的意味了。八斤,你啥时回萼城当工人?
陈八斤也曾这样问过我父亲。哥,我爹啥时来接我?我啥时回去当工人?
我父亲张口就来。快了,等你长到十八岁了,你就能回萼城当工人。
我父亲没想到他的信口开河,会埋下日后的祸根。陈八斤天天憧憬着,天天盼望着,都快想疯了,想傻了。
没人告诉陈八斤,萼城在哪个方向,离耿家畈有多远?就是告诉了也没关系,没有车票钱,陈八斤寸步难行。他爹和后妈吃完喜酒一去不复还,把他彻底遗忘在了耿家畈,或许全部托付给了我父亲。而我父亲就像一个护儿心切的老母鸡,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连夜晚睡觉都要爬起来看看他在不在屋里。我父亲的想法相当简单,如果搞丢了陈八斤,将来见到萼城的堂叔,该如何交待?
陈八斤就这样被我父亲夜晚罩着,白天逼着,除了睡觉就是上工。挣不挣工分、挣多少工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懂得劳动的意义和价值。劳动不只是犁田打耙、种麦栽秧,更不只是烧火做饭、洗衣浆被。劳动是用双脚丈量土地,用双手感知四季,是以一己之力,去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而不是不劳而获,苟且偷生。
我父亲还认为,陈八斤被我母亲赶去独居是对的。独居可以慎独,在无人的夜晚反省错误、改正错误。独居还可以培养独立精神,萼城的堂叔和婶娘总有一天是要离世而去的,陈八斤要有这个能力,将来在社会上,在家庭里,都能够独自站起来。
我父亲每晚去前屋察看陈八斤的动静时,总是听到陈八斤用被子蒙头大喊。十八岁,我的十八岁!听到这个话,我父亲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六
十八岁说来就来。
陈八斤十八岁那年,我已出生。我能下地走路时,陈八斤仍然不会下地做农活,但他有的是肌肉,有的是力气。夏天,大门敞开。他只穿一条短裤,趴睡在厅堂中间的竹床上,像趴在荷叶上的一只“克蚂”,张开的四肢快要把竹床压扁了。我母亲说,瞧瞧,那双伸展的肉蒲扇,要是能干农活多好,偏要去“杀皮子”。还有长在腿上的腱子肉,难怪公安局的摩托车追也追不赢他,活该不被政府砍脑壳。
大多数时候,陈八斤不理会我母亲的谩骂。因为他睡着了,口角的涎水将他的半个脑袋包围,另半个脑袋可能还浮在白日梦里,想着什么时间回萼城当工人。个别情况下,陈八斤会假寐,明明听见了我母亲的诅咒,却似没听见,故意一转身,顺便把像蒲扇一样的肉手搭放在不该搭放的地方。你说他是在遮羞呢,还是故意淫贱呢?我母亲啪的一口脓痰,吐在陈八斤的脸上,她要用这种方式,去教训一个装痴作态的人。
陈八斤翻身坐起,像模像样地来回搓揉眼睛。他搓眼睛的习惯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久而久之,细菌感染,眼眶发红,眼角挂屎。再久而久之,眼珠外突,像极了“克蚂”两只凸起的眼珠子。瞧瞧,活像个“克蚂”。我母亲嚷嚷,陈八斤也嚷嚷。什么“克蚂”?不就是一只青蛙吗?
我母亲严肃地告诉他,我们农村人叫“克蚂”,你们萼城人叫青蛙。可你连青蛙都不如,你就是一只癞蛤蟆。
陈八斤又像苕货一样傻笑。
夜晚,我母亲向我父亲反映陈八斤的猥琐。我父亲说,他确确实实是个苕货。
我父亲这么说他,那也是确确实实冤枉了他。陈八斤不傻,他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十八岁生日那天清晨,陈八斤连脸都不洗,就径直往村东头走。那条路是他来耿家畈的路,是我父亲迎娶我母亲的路,两个人都不会忘记。陈八斤在前面跑,我父亲在后面追。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回萼城。我父亲说,你回萼城干啥?他说,回萼城当工人。
我父亲禁不住发笑。他还没有笑完,就被陈八斤弓腰拱起,一下子扛到背上了。我父亲就在陈八斤的背上继续笑,一边笑,一边用拳头击打他像棕熊一样厚实的后背。八斤,八斤,你这个苕货,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陈八斤兜了一圈,将我父亲重重地摔在路边的地沟里,就像他随手甩掉了一只肮脏的皮鞋。
这以后,我父亲一连好多天都不理会陈八斤,他白天去不去生产队里上工无所屌谓,晚上在不在屋里睡觉也无所屌谓,最好像癞蛤蟆一样,被牛一脚踩死掉。
陈八斤欺负我父亲的事情,很快在耿家畈口口相传,尽人皆知。叶太婆赶到我家中,上下打量我父亲,询问我父亲摔伤了没有?要不要请个郎中来家里推拿接骨?还责骂陈八斤使那么大的牛劲蛮劲干吗?都是自己屋里的兄弟伙,有啥事情互相说不清、道不明的呢?我父亲自知理亏,当年那句只逞一时口舌之快的诺言,确实说不清楚、道不明白。萼城的堂叔并没有给你这个交待,你凭什么给陈八斤那样一个承诺?他回不回萼城,当不当工人,是你说了算吗?
我父亲又开始放心不下陈八斤,在深夜里竖起耳朵,偷听起前屋的动静来。他什么也没听见,像空屋一样死寂。这让我父亲越想越怕,他决定起身去看个究竟。就在我父亲站在月光之下,正想举手推门的一刻,他突然听见了前屋有摔打东西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轰烈。接着,他又听见了像棕熊一样的连续咆哮声。这个咆哮声,不再是蒙着头从被子里发出的闷声,而是掀翻了屋脊的巨响,在夜空环绕回荡。我父亲愣在门外,恁是不敢动弹一步。
七
第二天起床后,陈八斤变得异常老实,变成了一个邋瓜。他老老实实地跟在我父亲身后上工,村里人却说他是在磨洋工。因为你要他开沟晾墒,他就用锄头在棉花地里画上一道浅线;你要他除草间苗,他就用铁锨在麦田里挖出一条沟,把分不清哪是麦苗、哪是杂草的一些植物一起都铲了,再一起埋葬在沟里。别人都说他是故意的,只有我母亲知道,他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农村人,你要他打理农活,那就是对牛弹琴,就是要把一棵红苕盘成人精一样的何首乌。
我父亲失望地说,由他去吧。
但他没有考虑“由他去的”后果,那是不堪设想的后果。陈八斤经常趁人不注意,但又必须远远地对着田间地头一群劳作的妇女,隔着自己的裤裆使劲捏。直至把那个地方捏起一个鼓包,捏成一座山峰。我父亲忍无可忍,反手拿起一根杂木的锄头把,狠狠地敲打他不安分的手。骂他手贱,骂他不要脸。陈八斤还知道无地自容,把手从下面挪到上面,去捏自己的鼻子。在他原本挺拔的鼻尖上,原本就沁出了细微的汗珠,经他的手这么一捏,各种污秽、各种细菌就沾染上了。开始只是长一些脓疱,后来脓疱好了,就留下密密麻麻的坑印。我父亲不知道敲打了他多少回,他也不知道捏过自己鼻尖多少回,直到把自己的鼻子捏成了一个大号的草莓。
这样的丑事发生后,陈八斤的人品就打了九折。将来,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呢?不说城里人不愿意,就是农村人也不愿意,连瞎子瘸子瘫子也不愿意。时间过得飞快,陈八斤不知不觉年近三十了,连个媒人的影子也没有见过一次。
这期间,陈八斤学会了抽烟。他没钱买烟,开始捡村里人的烟屁股抽,一天捡不到几个烟屁股,就直接捋了丝瓜架子上的老丝瓜叶子,用手捻碎,用旧日历纸卷起来,点着火抽得呼啦响。捋丝瓜叶子,也是有季节的,过了这个季节,陈八斤找不到替代品,只能坐在床头干着急。特别是冬天夜长,他的烟瘾犯了,心里的那个难受,就像被猫的爪子抓,痛苦得很。冬季结束,阳光尚好,家家户户晒棉絮。陈八斤也晒棉絮,不过,他的棉絮被抠成了蜘蛛网。他把卷了棉花条包了的日历纸当烟抽,一夜抽几支,一个冬季,一床棉絮就被他抠得千疮百孔。
年年有冬季,明年还过冬不?不会过日子的男人,只能在冬天里等死。想到陈八斤还有不止抽烟这一项欲望,我父亲决定从长计议,为他物色一个女人,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他目前的窘况。我父亲首先和我母亲商量,八斤是该有个女人了。我母亲坚决反对,说你这样是在祸害天下的女人。我父亲说,你看八斤一口黑牙都烂掉了几颗,不趁年轻添个后,将来谁给他养老送终?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也就算了,可我不想把这个负担留给我们的小飞。
我父亲这么说,我母亲就沉默了。那时候,我都上小学四年级了,除了能打酱油,还能烧火做饭,喂猪放牛,农忙时还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帮父母挣工分。很多人说我比八斤还强。八斤?我知道我该叫他叔,但我总是随了村里人,在背后叫他八斤。
我不像村里人那样对他极尽嘲弄,我叫他八斤不叫叔,纯属开不了口。其实,他对我蛮不错。
有一天早晨,我上学打陈八斤家门口路过,他突然叫住了我。陈小飞,你们老师是怎么教育你的?我问他,咋了?他说,你都是小学生了,戴上红领巾了,还不知道礼貌。我又问他,那又咋了?他偏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你今天得叫我叔,要不然,你不得上学。话没说完,他用肉蒲扇一样的大手抓牢了我的胳膊。我很害怕,情急之下,慌慌张张地说,八斤叔,你要干啥?陈八斤听了很高兴,咧开满嘴的黑牙,像苕货一样傻笑。他突然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拿出一个铁皮铅笔盒,递给我。
铅笔盒的成色不算很新,图案却很新奇。盒盖上有浅绿色的草地,有深黄色的山冈,还有湛蓝色的天空。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天空飘浮了一大一小两只气球,气球的下方挂着一个藤编的吊篮。吊篮里装些什么?吊篮那么小,看不清里面有些什么,但它却对我这样一个农村的小娃娃儿充满了诱惑。
我打开铅笔盒,铁皮盖里层印着《乘法口诀表》。这正是我需要的。在我们班上,还没有几个人有这么漂亮的铅笔盒,仅有的几个,那上面的图案老旧又俗套。我心想,拿这个铅笔盒去上学,一定会引来全班同学的羡慕。我想让他们妒嫉。
陈八斤见我喜欢,一拍我的屁股说,还不上学去?我再去上学时,却不能安心听讲,眼前总是闪现出一幅风景画。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气球?我把铅笔盒小心翼翼地递给同桌辨认,同桌也说不出所以然。下课后,我拿了铅笔盒去问老师。老师说,这是印花铁盒上的一幅图画而已,说不上具体的地名。但老师知道这个是热气球,看风景的人,可以站在吊篮里看风景。
看风景?看风景的人?那个铅笔盒不再是铅笔盒,是魔盒。它打开了我的想象,让我知道了看风景的人也是风景。后来,无论是在课堂,还是在自己的家里,我始终不愿把那个铅笔盒拿出来示人,我是真心喜欢,特别害怕被人偷走,也害怕我被母亲没收,因为她不喜欢陈八斤。
我把铅笔盒藏在我家地窖里,把风景埋进心里。
八
以后每天放学,我总是第一个走出学校,第一个走进村里,然后悄悄回家,取出地窖里的风景端详。有一次,我听见有小孩呼啦啦的跑动声,有大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我急忙收好铅笔盒,跑出屋外,也想看个热闹。
原来是一个沿途乞讨的外省女人,牵了三个孩子,不知走了多少路,辗转来到了我们这儿。耿家畈的人倾巢出动,都集中在我家大门口,好像要召开一次全体社员大会,讨论如何处置这个外省女人和她的三个孩子。
有几个爷们从人群里找出了陈八斤。他们不再问他啥时回萼城当工人,而是问他想不想女人?陈八斤瞅了外省女人,再瞅了那三个黄皮寡瘦的孩子。一个女孩七八岁,一个女孩五六岁,还有一个男孩差不多三四岁。三个孩子齐崭崭地盯着他,把他盯得心里发毛。陈八斤啥也不说,伸手去摸自己的鼻子,摸着摸着,都摸出鼻涕来了。说时迟,那时快,他反勾右腿,顺手将一坨鼻涕擦在了右脚的鞋后跟上。
有人翻出陈芝麻烂谷子,讪笑说,八斤,捡个女人回家抱着睡觉,比你隔着裤子打手冲强多了,何乐而不为呢?陈八斤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哈欠,又打一个哈欠,丢下一句,没兴趣。
完了完了,八斤是个邋瓜。众人一阵哄笑。嘿嘿嘿,陈八斤也跟着哄笑。仿佛众人现时笑的不是他,他也不是笑他自己,他们在共同笑话一个不存在的空气人。这个笑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惹恼了叶太婆。叶太婆颠着小脚,冲出人群,几个碎步跨到陈八斤的面前,揪住了他的耳朵。她把他带离人群,找了一个偏僻的墙角让他蹲下。我儿八斤,今天你说句实话,这个女人做你媳妇,行还是不行?陈八斤还是不说话,竟把叶太婆的脸涨得通红,仿佛她自己就是个邋瓜。
叶太婆丢下陈八斤,一双白晃晃的眼睛在人群中乱转,她在寻找我父亲。她说,大侄孙子,你过来,我跟你说。你是陈氏的长子长孙,今天你就当个家,这个媳妇,八斤是娶还是不娶?全凭大侄孙子你一句话。
我父亲既不征求外省女人的意见,也不考虑陈八斤的意愿,更不顾及我母亲的看法,突然把大腿一拍。今天这个媳妇,八斤是娶定了!说完,他一面挥手遣散围观的群众,一面招手把外省女人和孩子们领进了我们的家门。我父亲在这一点上还是有原则的,他没有让外省女人和孩子直接住进陈八斤的屋里。他读过几年书,怕陈八斤触犯强奸罪,也怕自己协从犯罪。至于外省女人愿不愿意和陈八斤结婚,今晚上的时间还长得很,可以慢慢同她商量,甚至可以同孩子们商量。
我父亲吩咐我母亲快快做饭,多下四把米,今晚家里多添了四张嘴。我母亲嘟囔道,我们欠他吗?我父亲说,人家母子可怜。我母亲呛声道,我不是说她,我是说他。凭啥要我们给他张罗婚事,张罗家庭?我父亲把脖子朝天一梗。你这人咋这样?都说了,一笔难写两个陈字,我不张罗谁张罗?
我母亲气呼呼地转身对外省女人说,你都看到了,陈八斤除了有一幢破屋,还有一口铁锅,其他啥都没有。你要是愿意,就留下来,给他生个儿子也行。
外省女人眼里闪着希冀的光芒,连声说,愿意,愿意。
这可把我父亲高兴坏了,他觉得成人之美,功德无量。转身再次嘱咐我母亲,多下六把米,四把米恐怕不够。
我母亲使了一个小心眼,她在糙米饭里添加了许多的白萝卜丁。外省女人和三个孩子要想从白萝卜丁里挑出几颗饭粒来,那也不容易。即使这样,三个孩子也是抢着吃。那个小男孩端了碗,站在我家的中堂中间,头顶的屋梁上正好有个燕子窝,一只燕子掉转屁股痾了一坨屎。灰白的屎不偏不倚,掉进了小男孩的碗里。小男孩哇的一声大哭,接着双手一摊,碗摔碎了,萝卜饭撒了一地。两个大一点的女孩抢先吃完饭,这会儿赶紧放下手中的碗,俯身趴地,用嘴撮食。那萝卜饭里除了燕子屎,还有灰尘。
看着儿女们像饿狼一般,外省女人既伤心又尴尬。她苦笑一声,自嘲说,饿急了,连土也吃。
我父亲乞求地看着我母亲。添饭!
九
吃完这顿饭,外省女人是不是可以带上三个孩子,住进陈八斤的屋呢?暂且不能!天刚麻麻亮,我父亲步行三里,上新店火车站乘坐绿皮火车去萼城了。他要当面向堂叔禀告陈八斤的婚事。
见了堂叔,堂叔却说不出话来。堂叔中风,半身不遂,卧床不起。我父亲像例行公事一般,将陈八斤的近况,外省女人的来历一一汇报清楚。堂叔虽然不能说话,但能听话,他嘟嘟哝哝,谁也听不清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桩婚事。我父亲只好征询陈八斤后妈的意见。这个后妈说,我能有什么意见?我同意吧,你们找我要钱办喜酒。我不同意吧,你们说我想断了老陈家的后。我父亲皱了皱眉头,第一次顶撞了他的婶娘、陈八斤的后妈。难道要我出钱给八斤办喜酒不成?婶娘说,我可没有这么说。
两人争执间,陈八斤的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表,想递给我父亲,意思是说拿回去变了现,给八斤办喜酒。这哪里是什么金表,只是一只生了铜锈、长了绿斑的旧怀表。就是这只旧怀表,也被陈八斤的后妈一把夺走了。
我父亲暗忖,堂叔还是愿意这桩婚事的。只要堂叔愿意,那就一定要办好。虽说八斤还是个头婚,但外省女人也就那样了,办不办喜酒都无所谓的,扯张结婚证就成。
我父亲临走时,拉着堂叔的手,轻巧地说,叔啊,您放心!等您病好了,我和八斤来接您回去看一看。那时候,您都可以抱孙子了。
堂叔一激动,半边脸潮红,半边身子抖动。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又说不出来,只能靠一半的肢体语言来表达。他越想表达,半边身子抖动得越厉害,直叫我父亲和陈八斤的后妈两人合起力来,压都压不住。我父亲回来说,哪里像一个码头头佬?人老了,要死了,说话不作数,连个跛脚女人也奈何不住。
我父亲回村后,把陈八斤叫到我家里说,你把这母子四人都领走吧。以后,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人。
有了女人有了家,陈八斤果然变了样。第一件事就是再也没听说谁家的鸡丢了,谁家菜园的青菜少了,耿家畈又恢复了曾经古老的宁静。第二件事就是陈八斤能够按时上工、按时收工了。虽然他不怎么会干农活,但干些简单的力气活还是可以的。生产队考虑到他家大口阔,只要他出勤就给他满分,几张大嘴小嘴,都靠这些工分来维持。
外省女人也能挣工分,只不过和陈八斤一样,不会干农活。她混在一帮妇女堆里,做别人可有可无的帮手。耿家畈的人能体谅陈八斤,但不能体谅外省女人。看她皮肤粗糙,听她口音难懂,肯定也是个地道的农村人。全中国还有不会干农活的农村人,非要拖儿带女出来讨饭,真是稀奇。我母亲时常在劳动间隙里,站在妇女堆里,像一个慷慨激昂的宣讲员,宣讲外省女人的种种不是。反正外省女人也听不懂耿家畈人的口音。我母亲说,八斤那点工分塞自己的牙缝都嫌少,哪还喂得起外省人的嘴?还不止一张嘴,一窝四张嘴。我母亲说的这个,都是明摆着的事实,没人感兴趣。有好事好色的妇女于是故意问我母亲,你和八斤住在前屋后屋,晚上就没听见啥好听的动静?这话提醒了我母亲,她回忆了一番,认真地说,别的动静倒没有,但她家的烟囱冒烟时间特别长,你们晓得为啥啵?妇女们说,我们晓得为啥还要你讲?你讲,你讲!我母亲斜视了一眼旁边的外省女人,轻蔑地说,她给自己和娃儿开小灶。有人不相信,有人愤愤不平。还有这种事情?八斤拿啥给他们开小灶?我母亲义愤填膺地说,瞎折腾呗。
十
八斤,八斤,快回家去!你妈来接你回萼城了。又一年的又一天,有人在地头扯起嗓子喊陈八斤。陈八斤已经不相信这种恶作剧了。
一晃,自己在耿家畈待了将近二十年,年少单身时你不来接,成家带口了你来接,这一家五口全部返城么,可能吗?陈八斤还有自知之明,还不算特别傻,他把别人的喊话当成笑话。但这回是真的,这会儿,陈八斤的跛脚后妈就坐在他家的厅堂里。
后妈的双腿上还搁了一方骨灰盒,她双手环抱,神情肃穆。听说婶娘回来了,我父亲早陈八斤一步,从田间赶回来。一看屋里这情形,什么都明白了。我父亲的堂叔、陈八斤的爹已经过世了。我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双脚跪地给堂叔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接过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搁放在中堂前的条桌中央。
我父亲问婶娘有何打算?她说,八斤呢?等八斤回来了再说。
八斤被三个儿女围抱,暂时还脱不了身。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曾向外省女人打听过这三个孩子的姓名。外省女人想了一下,只肯说名,不肯说姓。她说大女儿叫凤妮,小女儿叫淑娟,儿子叫摘星。三个孩子三个样,名字风格各不同,怕不是同一个父亲。陈八斤对外省女人说一半留一半,表示理解。三个孩子有的抱着他的大腿,有的吊着他的膀子,盘桓在门框外不敢进来,他们都害怕这个从城里来的老巫。不仅孩子怕,陈八斤也怕。还是外省女人从背后猛推了他一把,用鸟语一般的外省语言说,陈八斤,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怕你后妈吗?
陈八斤哭了。他感慨自己快认不出她。都快二十年不谋面,爹死了都不通知一声,这个尖刻的后妈到底要干啥?
后妈招呼陈八斤把外省女人和三个孩子领过来。她给外省女人一套新衣,给三个孩子一人一个红包,红包里包了一张五角钱的角票。这是礼节性的程序,走完程序,陈八斤的后妈起身上我家来了。她对我父亲和我母亲说,你们也算是八斤的长哥长嫂了,有些事情我只能与你们商量。我的意思是,把你堂叔的葬礼和八斤的婚礼一起办了,这个费用由我来出,我也算是尽心了。
我父亲给我母亲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先说。对付女人历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女人来斗女人。我母亲吊起嗓子说,红白喜事一起办,那敢情好,既省钱又省时,还讨一个吉利。只是这农村的规矩特别多,就说这白事吧,看墓地要请风水先生,做法事要请道士,迎来送往要请吹鼓手,抬棺抱骨灰盒要请八大脚,不知婶娘您,拿回来的钱是够还是不够呢?
陈八斤的后妈听了这话,脸都绿了。我母亲接着说,至于八斤的喜酒,我看没有那个必要操办了。他从小被人遗弃,除了我们自己屋里的,也无亲无戚。您给他补个酒筵,请谁个来吃呢?
陈八斤的后妈终于被我母亲激怒了,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起来。哭诉陈八斤小时候如何不听话,哭诉陈八斤的爹正当壮年时如何走了下坡路,哭诉自己晚年生活又是如何的艰辛与困苦。说着说着,她从脚边捡起一个黑色布袋,这是她从萼城随身带来的布袋,里面装满了半成品的白色棉线手套,一匝一匝地,捆得十分整齐。陈八斤的后妈声泪俱下,她告诉在场的人,这是码头工人用的劳保手套。你们看看,机织的棉线手套是分开的,我得用钩针把手腕那一截、手掌手背那一截,还有五个手指头缝起来。我容易吗?缝一双这样的手套才五分钱,我一个月要缝一千多双手套,才够我和死鬼一个月的吃菜钱。看啊,我来你们耿家畈,坐火车都在缝手套。不缝怎么办?还能指望那个小砍脑壳吗?如今三十多岁了,还不是要我这个后妈给他操心吗?
陈八斤的后妈还没有哭诉完,叶太婆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匆匆赶来。她拉着陈八斤后妈的手,同悲同泣。在叶太婆的记忆里,陈八斤的后妈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不仅腿有残疾,那方面也有残疾,一生无儿无女。她嫁给陈八斤的爹那是后来的事儿,后来是个什么事儿呢?只能跟着陈八斤的爹吃苦受累,真的没有享过一天福。
算了,都别说了。我父亲安排叶太婆陪婶娘好好聊家常,自己和我母亲一起张罗午饭去了。这顿饭,他把葬礼婚礼都算上了。我们一家人,陈八斤一家人,外加叶太婆,一桌十多人,吃得十分沉闷。席桌上,我父亲要我喊陈八斤的后妈为叔婆。
十一
叔婆在耿家畈住了三天,她了却了心愿,一个人径自回萼城去了。这一走,她彻底和我们失去了联系,也包括和陈八斤一家失去了联系。
陈八斤成家那年的春节,我父亲破天荒地带我去萼城给叔婆拜年。其实是他自己想向叔婆禀告陈八斤的婚后生活,说八斤上轨了,成器了。言下之意是他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在萼城东找西找了很久,发现叔婆在菜园头的茅草棚拆了。又打听了很多人,无人知晓她的下落。她是个跛腿,走不远的,肯定还在萼城。为啥不打招呼就搬家呢?我父亲猜测一番,随后认真地对我说,叔婆不承认八斤这个继子,是因为她恨透了他。过去有你堂爹在,她都不跟八斤有联系,现在你堂爹死了,她就更不想跟八斤有联系了。
但她却在这之前又主动联系了陈八斤一回,这在情理上,也说得过去。表明她已经认可了陈八斤和陈八斤的这个家。仅此一次就够了。
陈八斤的那个家,本来就不算一个家。在我父亲的撮合下,只是个形式。
我父亲万万没有想到,陈八斤的后妈一走,外省女人领着三个儿女也走了。也不算卷款逃跑,陈八斤没有钱财;更不能说是偷偷溜掉,因为他们母子四人是大摇大摆从耿家畈走掉的。缘由是本该去生产队地里上工,外省女人却说她两个多月没有来月经,想去公社卫生所查查,是不是怀孕了?怀不怀孕,难道陈八斤不清楚?想不到陈八斤竟然同意了。
如果陈八斤的后妈不回耿家畈,陈八斤的这个家可能还会维持一段时间。她一回来,加速了这个家的土崩瓦解。因为外省女人不止一次听耿家畈的妇人在嚼舌头。开始,她什么也听不懂。后来,有年轻一些的妇人憋出弯管子的普通话,翻译给外省女人听,说陈八斤的亲爹后妈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接他回萼城当工人,将来还要继承爹妈的遗产。按照当时的政策,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在萼城,子女顶职当工人的多了去,但陈八斤的爹是什么时间退休的,陈八斤的后妈都不告诉他,他如何顶职?现在,他爹死了,烧成了灰,他还能顶谁的职?至于爹妈的遗产,后妈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她一个月要缝一千多双线手套,才够一个月两个人的吃菜钱。这就等于她给外省女人交了家底,断了外省女人的念想。而最关键的问题是,陈八斤这个一家之主的男人,并不上轨,也不成器,根本没本事养活这一家人。农村人也多了去,但别人一门心思扑在土地上,不像陈八斤把土地不放在心上。
外省女人的不满,有没有引起陈八斤的怀疑?我父亲没说,只说这天上工之前,他看见陈八斤起了一个早床。
陈八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勤快,把水缸的水挑满了,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了,一个人忙着烧火煮饭。耿家畈人早上习惯就着一坨黄豆酱或一块腐乳,喝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但今早,陈八斤却煮了一大锅大米饭。他和外省女人共同生活以来,因口味不同,又因性格不同,各开各的伙,一个烟囱里冒出了两样的烟,还被我母亲发现了,当着笑话传播。陈八斤想图一回表现,想把一家人的饭都一起煮了。他伸手去米缸抓米时,一触手就见了缸底。他干脆找来一把小帚子,将缸底扫了个干净,一粒不留。这样,他勉强煮成了一锅大米饭,才够一家人吃。
陈八斤闻了闻米饭的香味,觉得是自己住在耿家畈近二十年来煮饭煮得最好的一次。光淘米就淘了三回,把米洗得白净。下锅前,把锅刷了三遍,尽量让锅底不沾菜羹杂质。煮饭的水也兑得恰如其分,不会多,多了就煮成了白米粥;当然也不能少,少了,就会炕成一堆黑炭。他不想再犯当初的错误。煮饭好不好,关键看柴火。陈八斤用从古牳山上砍下来的茅草烧饭,火力适中,火势绵长,使得下层的锅巴焦黄酥脆,上层的米饭松软喷香。
陈八斤舍不得吃,一个人提前上工去了。
外省女人和三个孩子吃完饭,准备动身。那个叫摘星的小男孩突然想起了什么,顺手找来一根竹篙子,捣烂了我家屋梁上的燕子窝。农村大白天不关大门,他要进去很方便。问题是,几只被摔死的小燕子,让收工回家的我母亲找到了攻击我父亲的理由。我说吧,你好心收留的落难母子,谁说不是一窝狼呢?我父亲气愤地说,谁料得到会是这样?
你没料到?我早料到了。作为报复,我母亲趁陈八斤不注意,把他家的一只小奶狗给捂死了。她就那样捏紧狗的嘴巴,看着狗腿子蹦跶了几十下,然后腿一蹬,死了。这只狗是陈八斤准备养大后,杀了过年吃。他不见了狗,还假惺惺地哭过一次。
十二
我父亲及时安慰了陈八斤,不就是一只狗吗?再养一只就是。而我对我母亲有了很深的看法。陈八斤擤了一把鼻涕,奚落我父亲说,要你管?真的,陈八斤不需要我父亲管。他好事做了一箩筐,到头来,却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名声。
陈八斤的米缸一粒不剩后,他重操旧业,过起了起早摸黑,独来独往的生活。指使他的唯一理由是,农村又饿不死人。房屋不关门,菜园不上锁,随便抓一把米,揪一棵菜,一人吃饱,全家吃饱。这样一来,耿家畈再次出现了偷鸡摸狗、拔葵啖枣、人人骂街的乱象。这是我父亲最不愿意看到的现象。老话说,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说的就是陈八斤这种人。老话还说,公爹背儿媳妇过河,吃力不讨好。说的又是我父亲这种人。
然而,我父亲是一个执着的人,他决意要把陈八斤背过河去,帮他渡过眼前的难关。这一年的农闲季节,公社要挑选一批精壮劳力,去长江边上的樊口大闸兴修水利。虽然劳动强度很大,但一天记一天半的工分,还有免费的三餐定量伙食。我父亲觉得,这是解决陈八斤目前困难的最佳途径。但他也知道,陈八斤吃不了那个苦。于是,我父亲找生产队和公社干部求情,给陈八斤谋得了一个工地炊事员的美差事。
出发那天,我父亲要陈八斤跟他跟紧一些。一来是因为陈八斤自十四岁回农村起,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耿家畈,第一次出远门,容易走失;二来是因为陈八斤的大脑本来就有点儿不清白,万一遇到复杂情况应付不了。陈八斤满口答应了我父亲的要求,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民工的队伍里,一路走进了新店火车站。
陈八斤对这个火车站似曾相识。他记起来了,十四岁那年,他下了火车,就是从这个小火车站一路走向耿家畈的。那时候,他前面被亲爹牵缀,后面被后妈驱赶,不能在站前长时间停留,但他还是回头记住了这个小火车站的模样。两条平行的铁路线,分别伸向东边的平原和西边的群山。紧挨铁路线的是一幢小红房子,它是售票室,又是候车室,还是进站口和出站口。因为站台是露天的,如果没有这幢小红房子当作记号,那就只剩下平躺在荒原上的四股铁轨了,放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陈八斤回头一看,红房子正门上方,有描红的“新店站”三个水泥大字。一只被抛弃的土狗,莫不也要这样回头一看,好似要记住将来回家的路。陈八斤那时还小,回家的铁路又很长,他只能被人强行牵制着,走上了方向完全相反的一条乡间小路。他记得那年冬天的风很大,雪也很大。迎亲的队伍踩过的雪地上,有一绺长长的红纸屑,正是这一绺鞭炮炸开的红纸屑,指引他来到了耿家畈。
现在,陈八斤是被我父亲一路强拖硬拽,最后又用肩头顶上火车的。火车的座位上坐满了人,过道上也挤满了人。我父亲年年做水利,有乘坐这种火车的经验。他一人扛了两人的铺盖,放手让陈八斤提前抢占了一个座位,等他找到陈八斤,将两卷铺盖往地上一丢,再一脚踢进被陈八斤抢占的座位底下,他的整个身子,像泥鳅一样贴上了地板,脑袋刚好枕上了铺盖。
火车开动了,陈八斤用脚打发我父亲,意思是让我父亲再往里靠一靠,别影响了他打量窗外的景物。过了很久,火车停靠在中途的一个火车站上检修加水。陈八斤的心“咯噔”了一下。
他发现这个火车站的站牌上写着“萼城”两个字。
陈八斤读过书,有些字不可能忘记得一干二净,特别是与他生命和命运有过丝丝相连的字。陈八斤用脚跟去踢碰我父亲,我父亲竟然在一排人的屁股底下睡着了。
陈八斤站起来了,很快就有人填补了他的座位。他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出口,然后走到站台上去。
耿家畈人经常拿“萼城”来嘲讽他,可不是吗?萼城,我回来了!
陈八斤来不及扒开密不透风的人墙,来不及找到下车的出口,火车又开动了,并且越开越快……
十三
陈八斤被我父亲用板车拉着,又回到了耿家畈。上工的男人和女人丢下手中农活,在家的老人和孩子停止了唠叨和游戏,一个个都朝前屋涌来。叶太婆颠着小脚跑得最快,她看到陈八斤浑身绑满绷带,像极了一条死狗。
叶太婆用干枯的手掌隔空一晃,陈八斤的眼睛还能眨动,这表明他还是一个活物。也难怪,除了眼睛,陈八斤的腰杆和四肢都被石膏固定了,想动也动不了。叶太婆顿时泪眼婆娑,用一种近乎大悲调的唱腔,慰问了陈八斤。
八斤,你个苕货,你以为你是铁打的身子铜铸的脑袋吗?火车跑得那么快,车窗开得又高,你滚下去不疼吗?你是不想去工地做工吗?不想去就不去啊,干吗非要半道上跳火车啊?
陈八斤闭着眼睛,不想回答叶太婆的问题。
我放学回家后,听说了这个事,心里有些难受。陈八斤送过我一个铅笔盒,让我在同学和老师面前有了自豪,特别是让我心里有了喜悦。这一次,我没有去地窖里看风景,而是直接去了前屋。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陈八斤全身缠着白色的绷带,一个人躺在厅堂中间的竹床上。他朝我眨着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说坐火车的有那么多人,为啥只有你从火车上摔下来呢?
陈八斤悄悄地对我说,陈小飞,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回萼城了。
萼城我也去过,可我一直对陈八斤保守秘密。我不想把叔婆搬家的事告诉他,也不想把我父亲说过的话告诉他。现在厅堂里,只有我和陈八斤两个人,他那样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关于他的秘密。我听了有些悲哀。连我这个十几岁的学生都知道,萼城离耿家畈只有七十多里地,在耿家畈的东边,在新店火车站坐火车是很快就可以到达的。但是,这么多年来,耿家畈人集体沉默,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仅仅是为了把他留下来,大人小孩儿见了他,一口一声叫他“八斤八斤”地寻开心吗?
十四
几个月后,陈八斤在叶太婆的精心照料下,可以下地走路了,但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下地干农活。从前他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干过农活,现在有了借口,以后再也不用正儿八经地去干农活了。
这要归功于他自己的纵身一跃。陈八斤跳火车的壮举,彻底打败了耿家畈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人们现在见着了陈八斤,再也不问他,八斤,你啥时回萼城当工人?因为他们都意识到那是农村人的浅薄无知。你们这些高傲自大的农村人,有谁能像陈八斤那样懂得自卑,懂得隐忍?又有谁能像陈八斤那样决绝,无视生死?
陈八斤算工伤。经我父亲动员和提议,生产队作出决定,即使他不上工,照样给他记满分,将来老了,还可以吃五保。这就意味着耿家畈有劳动能力的人,将来都是陈八斤名义上的儿女,是要共同负责他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这等好事落在陈八斤的头上,照说应该高兴才是。陈八斤不是一直为吃穿发愁吗?虽然他还没有到老年孤独,饿死冻死家中的那一步,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早就为他考虑好了。
可是陈八斤不买这个账。他口里什么也没说,却用具体行动拒绝了耿家畈人的好意。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母亲起床喂猪,发现陈八斤家的大门洞开,厅堂中间散放了成捆成捆的柴火。我们这两家的老屋,是木结构土砖墙,在厅堂上方的横梁上,铺设有一层木板,既可以防尘,又可以当作暗楼。因为暗楼空间低矮,采光不好,一般用来存放柴火和小件杂物。我母亲抬头一看,陈八斤家厅堂上方的楼板不见了,几根横梁也不翼而飞。我母亲慌忙跑回家告诉我父亲。我父亲跨过柴火,来到陈八斤的睡屋,揭开被子一看,里面有一张纸条为证:我走了。再见,耿家畈。字居然写得方方正正,标点符号也对。我父亲怅然若失,叹了一口气说,一个心不在耿家畈的人,终究是留不住的。
纸条在赶来看热闹的人手中流转。人人都说,想不到八斤还会写字。啧啧啧。这个啧啧声里,夹带了唾沫,夹带了不屑,夹带了鄙夷……纸条传到了叶太婆手里,叶太婆是个“睁眼瞎”,并不识字。她问旁边的人,写的啥?旁边的人说,写的字。叶太婆对这样的回答同样鄙夷,她哼哼说,写字算个啥,八斤还会写文。众人顿时来了兴致,八斤还会写文?写的什么文?叶太婆烦了,又哼哼说,不告诉你。
叶太婆越不说,我父亲越担心。陈八斤拖着病残的身体能去哪儿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萼城,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他在半夜偷偷拆除楼板,抽掉横梁,肯定是换了车票钱,回萼城去了。我父亲本来可以到此为止,但他大脑中的宗族观念,催促着他朝新店火车站的方向拔腿就跑。想都不用想,是新店火车站的绿皮火车启迪了陈八斤的心智,激发了他回家的欲望。
新店火车站是个小站,每天路过的火车屈指可数,况且有些火车并不停靠。我父亲站在寂寞的站台上发完呆,拍拍屁股回了家。他的屁股上并无灰尘。我母亲见我父亲垂头丧气地回来,责备说,你像陈八斤一样摔坏了脑壳。找啥找?这种人死在外面不要我们收尸,那是我们的福气。
想要摆脱陈八斤这个全村人的累赘吗?耿家畈人允许,但国家不允许。那时候,国家对盲流人员的管理并没有放松,执行户籍制度仍然严格。几个月后,陈八斤衣衫褴褛,又回到了耿家畈。耿家畈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干了啥。陈八斤对自己的行踪和行为,也守口如瓶,从不对人说起。从这以后,人们对他有了戒心,过去给他记满分、吃五保的承诺,也因为他离家出走,被视为自动放弃。陈八斤也不计较这个,只是和全村人又拉开了距离,唯独对我一如既往地友好。他回村后的第一眼见到我就问,陈小飞,你最近的学习咋样啊?我说,还行吧。
那个时候,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没多久,我想来年去考试,看能不能考上大学。
陈八斤用肘拐子拐了一下我,示意我跟他到屋里去。我疑惑地望着他,发现他黑乎乎的嘴洞里缺了两颗门牙,可以肯定不是在火车上摔掉的,一定是在外面被人打落的。由于嘴巴不关风,他说话尽可能地使用了一些简洁的词汇。他说,你来,你来。
我跟他走进了那个凌乱不堪的老屋,他从肮脏发霉的枕头底下,抽出两本书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一本是《死魂灵》,另一本是《青春之歌》。书的封面完好无损,内页有翻动的痕迹,七八成新的样子。这种书只有在城里才能搞到,陈八斤期许地望着我,等我一句感谢的话。我却警惕地问,你回萼城了?他说,没有。他又解释说,我已经回去过一次,死过一次,还回去干吗?找死吗?我继续追问,那这书是哪来的?他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书是我送给你的,看了不用还。
那阵子,我已经听我母亲陆续说过,陈八斤是个“杀皮子的”。这书来路不正,再说我正在准备高考,也没有时间看这种闲书。于是,我把书丢在他的床头上,掉头就走。在我快要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铅笔盒,扭头盯视他,质问他。那个铅笔盒也是你偷来的吗?
陈八斤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耷拉着脑袋,久不吱声。我乘胜追击。咋了?你不敢回答我的话是吗?是不是心虚了?陈八斤嗫嚅道,你们老师是怎么教育你的?这么不懂礼貌,我是你八斤叔。我虎视眈眈。八斤叔?你配吗?他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豁牙的露风处,传出了“啊啊”的怪声,两股鼻涕都快顺着豁开的牙缝流进肚子里。他使劲地去揪又红又大的草莓鼻,仿佛只有揪掉了草莓鼻,才能从根本上阻止这不争气的鼻涕不再到处乱流。
我说,真恶心!
这以后,陈八斤每次见到我,都要弯出一截路来,像极了一条夹着尾巴贴着墙根行走的老狗。再以后,我听我母亲说,陈八斤又跑了,这个全村人都豢养不家的野狗,去外面的世界撒欢了。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又会夹着尾巴回到耿家畈。如果哪天他不高兴了,又会在某个清晨,村里人醒来之前,再次失踪。在这样频繁的失踪、频繁的回归当中,陈八斤为了筹集路费,几乎抽掉了老屋所有的横梁、椽子和檩条,甚至卖掉了唯一的一口铁锅。
到了20世纪80年代,人口可以自由流动了。如果陈八斤是个正经人,他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做个什么事情,也不至于没有饭吃。然而,他在外面的形势一片大好中,又一次回到耿家畈,并放言说再也不离开耿家畈了。陈八斤这一次回来,不仅没饭吃,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因为那幢祖传的老屋被他自己破坏严重,在他回来的前夜,又遭雷电暴雨的袭击,终于轰然倒塌,成为一堆被雨水泡胀的泥土。
十五
我父亲跑上跑下,为陈八斤申请了一笔农村贫困户危房改造资金,在老屋的地基上,修建了一幢三十多平方米的新房。这个新房虽说是红砖红瓦,但又矮又小,突兀地竖在我家大门口,竟像钉子一样扎在我母亲的眼里。她原来的想法是,陈八斤的老屋坍塌后,如果他永远不回来,那完全可以把那个乱土堆铲掉。这样,我家的门前场地就扩大了两倍,将来还可以为我另建一幢新房。现在,陈八斤的新房不仅有碍观瞻,还成了我母亲的心病。
她经常找些由头来,把我父亲和陈八斤一起骂了。一日,我的一双破雨靴不见了。我母亲便在我的面前开骂说,迟不丢早不丢,偏偏“杀皮子的”一回来就丢。若不是你爹吃里扒外,里应外合,咋会这么巧?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我家门口,悄悄摆放了一双雨靴。正是我的那双雨靴,破口的地方已被人修补好了。
谁帮我修好了雨靴?直到不久以后,我看到陈八斤身背一只小木箱,走村串户帮人修鞋补鞋,才认定我那双雨靴一定是他所为。陈八斤回村后,农村已经分田到户,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陈八斤很早就在耿家畈落了户,生产队按政策也给他分了责任田,但他一天都没种过,田里长满了杂草。在流浪的日子里,陈八斤学会了修鞋补鞋,他靠帮人修鞋补鞋维持生活。
陈八斤的草莓鼻也不是白长的。每当社会面临转型的十字路口,他又大又红的鼻子总能嗅出一点特别的气息来。最早是农村人生活条件苦,一双胶鞋、雨靴直到穿烂了,也舍不得扔掉,这就给陈八斤提供了吃饭糊口的机遇。虽然补一双鞋从一角钱到五角钱不等,但一个月下来,总能挣上数十块钱,也不至于饿死。后来,农村人生活条件好了,没人愿穿补过的鞋,陈八斤失去了市场。但他又很快发现,农村人正在追求生活质量。过去,农村人吃水是在堰塘里担水吃,既劳累,又不卫生。现在有些家庭开始在自家院子里,或在门前掘一口水井,提取地下水作为生活用水。陈八斤抓住这个机遇,帮别人掘井,既能混口饭,还能挣工钱。他的工钱好商量,百元一天不嫌多,十元一天不嫌少。这样的态度,除了在耿家畈,在别的村庄很受欢迎。农村人喝上了纯净的地下水,并不满足,他们要的是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特别是夏天,哪是喝一口地下水能够解渴的,必须吃西瓜。
家家户户丢了麦子、水稻和棉花,都去种西瓜,那不可能。而且,他们也没有种西瓜那个技术。但陈八斤有那个技术,不知哪年何地,他在流浪的路上学会了几种技艺,并且带回了农村,正在改变着农村人的生活。不过,陈八斤的举动让人匪夷所思,又啼笑皆非。他不在自己的责任田里种西瓜,却跑去邻县租地种西瓜。这个事情,简直把我母亲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眼泪飞起来。
我母亲说,陈八斤的脑壳脱臼了,真是天生的一个“苕货”。临了,她又夸我说,一百个“苕货”也比不了我家小飞,瞧我家小飞,将来肯定能上大学。
十六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即将去外地读书。我是耿家畈的第一位大学生,自然受到了全村人的热捧与爱护。生产队长用集体提留款给我买了一个大红塑封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祝陈小飞同学学习进步,前程远大”。他还要求全村三十多家户主在日记本上签了名,以此鞭策与提醒这些家长及其子弟。不会签名的户主请人代签,没有孩子读书的家庭也要签。目前没有人读书,不等于将来不出现个读书人,谁不羡慕书香门第,金榜题名呢?
陈八斤在邻县种西瓜,他既不知道我考上了大学,更不知道我何时离开耿家畈,直到全村人把我送出村口,他也没有露面。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父亲一定要我把那个日记本拿出来,坚持由他自己代替陈八斤在上面签名。我父亲的理由是,陈八斤也是本族一个门户,他对本族五百年以来出现的第一个中榜书生,不该如此失礼,甚至忽略不计。
其实,我有我的看法。从陈八斤第一次给我送铅笔盒起,到后来给我送小说,他一直放低身份,给予了我足够的重视。他本该是一个勤学的少年,一个奋进的青年,应该有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中年和晚年。但他走了弯路,他后悔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似乎对我有过一种寄托。而我年少不谙世事,不仅不给他面子,反而戳伤了他的自尊心。
在那个求学路上,我高兴不起来,内心有了像秋天一样的悲凉。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陈八斤。
四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原籍工作。报到前,我回家探望父母,也再次见到了陈八斤。我很吃惊,陈八斤的家里竟然有了人间烟火气。
我母亲神神道道地对我说,你不知道吗?你四年不在家,当然不知道了,陈八斤在邻县种西瓜,搞上了别家的女人。那女人真不要脸,跟他私奔回了耿家畈。
我好像不怎么相信我母亲,她说的未必是事实。为了打探究竟,也为了表达当年的歉意,我走进了陈八斤的低矮小屋,果真见到一个缺了右边耳朵的女人。我客气地对她说,你好。她把头倒向右边,突出一只左耳来注意倾听。可能还是听不太清楚,她嘴里含混着,说了一句什么。我只好朝她点头微笑了一下,她却朝我摇头傻笑了三声。原来跟陈八斤一样,她也是个“苕货”。
陈八斤见我回来了,一时不知所措。他用一只擤完鼻涕的手,要去给我倒水喝。我说不喝不喝,赶紧递给了他一支兰州烟。陈八斤双手接过香烟,迫不及待地点燃,猛吸一口,从那个更深更黑的嘴洞里,幽幽吐出一句让我吃惊的话来。兰州,我也去过。
我瞪了一眼,内心很佩服陈八斤。他的人生天涯多么辽远,多么富有挑战性。这个,你不能用得与失来衡量,伦理与道德去苛求。不说耿家畈,就是祭出全中国的死魂灵,生前有几个能比陈八斤走得更远?
十七
陈八斤的故事十天八夜也说不完。在家期间,我从众说纷纭中慢慢剥出一个头绪,整理了一个大概。
那个傻女人姓甚名谁?户口簿上是咋写的?何年何月何日出生?在哪里出生?她自己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在夫家,人们都叫她“珍娃子”。讲故事的人还说,陈八斤第一次外出流浪,并没有走多远。他还没有走出本县,拆屋卖木料的钱,就已殆尽。后来,他晕头转向转到邻县,阴错阳差地来到了珍娃子家的大门口。陈八斤是个男人,不可能像外省女人那样,以乞讨为生。他的内衣口袋里还剩下一样东西,那是一张“叁市斤”面值的全国通用粮票。这张粮票最早的主人是外省女人。外省女人潜逃的前夜,陈八斤似乎有所察觉,他偷盗了她贴身藏着的,关键时刻能救全家性命的一张全国粮票。到了第二天早晨,陈八斤却用了多于粮票面值几倍的粮食,为母子四人煮了一锅米饭,而他自己竟然舍不得吃。这也就是我母亲所说的,陈八斤“脑壳脱臼”的有力证据之一。但从来没有人想到,是不是陈八斤良心发现,或是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把偷盗的粮票再退还回去,他只能选择加倍补偿。
陈八斤拿了外省女人的粮票,要换珍娃子家里的一碗米饭。珍娃子给了一碗米饭,陈八斤仍然不满足,还要一碗水。珍娃子不认识粮票,也就没有接过他手中的粮票。不等陈八斤喝完水,她拿起扫帚要赶他走,嘴里还嘟囔半天。陈八斤后来听懂了,说你还不快走,待会儿她男人回来要打她。陈八斤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她那时还长着两只耳朵,而且耳垂饱满,一脸旺夫相。再仔细一看,女人的眼里有深重的忧伤,手臂有陈旧性的淤青。陈八斤明白了,这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女人,有朝一日,我得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你以为陈八斤荒了自己的田,种了别人的地?他还没有傻到那个程度。以后的每年,陈八斤总要选择在农忙季节逃离耿家畈,一来是为逃避劳动,二来是去幽会女人。等到农村改革开放后,他干脆跑到邻县去,在珍娃子的村里租地种西瓜。陈八斤种西瓜有个绝招。别人种西瓜是先将种子放在水中浸泡一夜,然后点种在施足了底肥的土壤里,覆上农用薄膜,等种子发芽,长成幼苗,再移栽到瓜田里。陈八斤不是这样。他像母鸡孵蛋,将浸泡好的种子装在一只小布袋里,贴在怀里,二十四小时从不离身。七天七夜后,他打开布袋,黑色的种粒冒出了针尖一样大的小白点。这叫催芽,他把催好了的芽,小心翼翼地放进营养钵里,一个营养钵就是一颗幼芽保命续命的温床。这叫育苗,等小苗长出了两片椭圆形的叶子,再择日栽种在一垅一垅的瓜田里,给瓜田覆上地膜,在地膜上开出无数个小小的天窗,让无数个瓜苗露出小头来,去沐浴阳光,去享受雨露。田间管理期间,陈八斤吃住在瓜棚里,也在瓜棚里和那个女人苟合,那是两个半痴半傻的男女最快乐、最自在的时光。陈八斤种的西瓜远近闻名,陈八斤和女人的故事家喻户晓。这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两个人不明不白,都带着刀伤逃回了耿家畈。珍娃子在半道上一摸,脑袋上只剩下了一只耳朵。
我父亲见陈八斤带回一个傻不拉几的女人,当即表示强烈抗议。他说,八斤,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没有能力养活这个女人的。想想吧,你都黄土埋到半腰了,难道非要找上一个陪葬的?
一向低声低气的陈八斤显出少有的愠怒,他大声喝斥我父亲。我的上次婚事,你问过我吗?我同意过吗?这次是我自己做主的事情,需要你同意吗?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代表我爹管束我一生?就是我真正的爹,也不过是混码头的一个流氓,他照样管不好自己,还不是被别人管教约束?
我父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说,我是为了你好。
陈八斤又去摸自己的鼻子,摸出一坨鼻屎,还拿眼看了一下,再狠狠地弹射在地上。算了吧,你拉倒!
我母亲气哭了,拉来叶太婆评理。叶太婆已经老态龙钟,一双小脚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颠来颠去,步步让人心惊。她需要用一根龙爪槐树枝做成的手杖,才能勉强撑起一副干瘪的身躯。她的双手顺着手杖往下滑,屁股往我家门槛上一落,坐定后说,我的眼力越来越差,看人和看畜牲都是糊的,怎么晓得你们兄弟伙谁对谁不对呢?
我母亲没有料到叶太婆翻脸像翻书,她宠溺陈八斤就像宠溺一只家犬,就是一只家犬也不得反咬主人一口吧。我母亲夺过手杖丢在一旁,哭着跑开了。她从村东跑到村西,从村南跑到村北,绕村一周,见人就骂陈八斤。说他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他是犊子踢牛婆,恩将仇报。
十八
休息了几天,我收拾行李,准备去萼城上班。我大学学的是冶金专业,毕业分配在萼城钢铁厂。我的岗位应该是生产技术员,或者是产品检验员,也是耿家畈人常说的“去萼城当工人”。我突然想起陈八斤的那个夙愿,深感不安,仿佛是我冒名顶替了他的工作。我又想起我家地窖里还藏有陈八斤送给我的铅笔盒,又有了一丝欣慰,仿佛我这一去,就是肩负了陈八斤后半辈子的使命。
我下到地窖,想带走那个铅笔盒,却发现它烂在了泥土里。尽管地下只残留了一小块铁末锈斑,但那个风景,早已印在了我的心里,从未消失,并且越来越清晰。
我朝新店火车站走去,中途路过一块农地,看见陈八斤和珍娃子正在劳作。心想,陈八斤终于老老实实当了一回农民。
他们种的是一大片红薯,就是我母亲口中的红苕,俗称“苕货”。狂风下,红薯的藤蔓像大海起伏的波浪,绿色的浪底,紫色的浪尖,在大地与天际之间翻腾奔涌,像极了一幅摄人心魄的油画。陈八斤在打枝,他拿了一根杂木长把的铁耙,在藤蔓间使劲舞动,将过密和徒长的枝叶打断薅掉,以减少养分的消耗。珍娃子跟在后面整枝,她将红薯藤伏地的一面翻卷过来,顺成一个方向,让阳光也能光顾到叶片的背面。这样,无数个心形的叶子,被珍娃子翻动,仿佛敞开了心扉。它们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让我有了莫名的感动。
珍娃子劳动的时候,是弯着腰的。可能是长时间弯腰,她需要隔一段时间直起腰来,站在农地中间喘息。她挺腹叉腰的样子,让我觉得她就是一个孕妇,一个老年孕妇。珍娃子少说也有四五十岁吧,比陈八斤还要显老。
珍娃子蹲在地上吐了,陈八斤赶紧跑过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似乎是在安慰她。我笑了。真心希望他们从此有了自己的孩子,祝愿他们的孩子将来前程似锦。
我没有和陈八斤,还有珍娃子打招呼,悄悄地从农地一侧走过。陈八斤发现了我,他丢下珍娃子,独自拄着长把铁耙,站在藤蔓中间,默默地看着我走远。
徒步了半个小时,我看见了“新店站”三个红漆水泥字,以及站前平行铺开的铁轨。那是一架放倒在大地上的天梯,方便那些寻梦的人能顺利到达梦想的天堂,并沿途观赏无数个未知的风景。我跨上铁轨,朝新店火车站跑去。
到了萼城,到了工厂,人事科把我分配到了炼钢车间,我是一名取样工。听师傅说,眼前这炉子里的铁水温度高达一千六百多度,渣口附近的温度少说也有两百多度。倒炉时,我穿戴厚重的防护服和防护帽,手端沉重的样瓢,从铁水里快速取样、测温,还要负责送样化验,再将结果向炼钢工报告。遇上停炉检修,还得负责出渣清灰,把自己搞得像个从火葬场走出来的活死人。时间一长,我才知道取样工就是一个打杂的,是厂子里最低级的工种。最让人难受的是,整天都得听从炼钢工的吆五喝六,稍有迟疑,他就会跳起脚来骂你,你想当“无影鬼”啊?被红通通的铁水淹死,然后化作一股青烟飞走,连个影子都找不到,想想都可怕。我时常想,如果陈八斤知道了我现在的境况,他还愿意“回萼城当工人”吗?他到底是没有尝过在萼城当工人的滋味啊。
我有些失望,有时真想回到耿家畈去,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农民。
没过多久,我父母亲突然来到萼城。我以为他们察觉到了什么。按照他们的想法,宁愿我在萼城当个“无影鬼”,也不愿我回耿家畈当个农民。他们一生引以为傲的资本,大概就是我这个萼城的工人身份吧。
我父母亲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们是来看病的。原来,我父亲近来大便带血,时有腹痛和低烧,他怀疑自己得了痔疮,直到有一天便中血流如注,才引起我母亲的重视,非要拉他来萼城看病不可。我母亲说,在来萼城的火车上,你父亲像一头犟牛,还要学陈八斤的样子跳车回家搞生产,命都没了,拿啥搞生产?说完,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叫骂陈八斤。若不是当年他在我们的床上拉了一泡骚尿,你父亲能落下今天这个下场吗?晦气!
我父亲摇了摇头,叹口气说,都几十年了,瞎扯!
我母亲说,就是,陈八斤就是个丧门星!
当天,我请假带父母亲去了萼城人民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我父亲患了直肠癌。接下来就是住院手术,术后化疗、放疗,前前后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第一阶段的治疗结束后,是我陪父母亲回家的。全村人闻讯赶来,拉着我父母亲的手,说了不少安慰的话。叶太婆拄着手杖站在人堆里,一点也不显眼,但她的哭声很特别。她是真的哭了。她说,恶鬼缠身,像大侄孙子这样的好人善人,咋会得这种歹病呢?
我注意到人群里没有陈八斤,也没有珍娃子。我猜想,他大概是恨死了我父亲。
十九
不承想,厄运却降临到了陈八斤自己的头上。但我母亲的说法是,这是陈八斤应得的报应。
这一年,珍娃子果真怀孕,预产期就在冬天。那个夜晚,她痛苦的喊叫声过于夸张,有明显的炫耀的痕迹,像是向所有的耿家畈人示威一般。他们是真正的夫妻,是血乳交融的母子,是一脉相承的陈氏后代,是和你们三十多户人家一模一样的正式家庭。
这个似哭似诉,偶尔低啸、偶尔爆发的声音,最早传递到了我家。我父亲拖着病体要起床去看个究竟,被我母亲制止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凑个啥热闹?直到后半夜,我家的大门被陈八斤擂得咚咚响,再不开门,那个死八斤一定会拿头撞翻的。
陈八斤在大门外拖着一副哭腔。哥,求你了!嫂,求你了!珍娃子快生了!
想来也是,陈八斤的血缘离我家最亲,陈八斤的家离我家最近。他不求我父母亲还能求谁去?求叶太婆吗?可叶太婆很老了,还住在村后。
我母亲隔着大门说,八斤,不是我说你,你哥有事你不来,你家有事你就来,是不是我们亏你欠你啥的?帮你一生,没落半点好,还要帮吗?
门外,陈八斤死活不回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擂门。
我母亲实在忍不住了,说,那你去把叶太婆也请来,或许她管用。最不济,也可以给我作个证。别以后“狗脸不长毛,甩脸不认人”。
大门外的脚步飞跑而去。我母亲慢吞吞地起床穿衣,然后坐在黑暗里,等待陈八斤的再次邀请。
小脚老女人遇上黑灯瞎火,叶太婆是被陈八斤背来的。一到前屋,叶太婆麻利地从陈八斤的后背上溜下来,手杖一丢,一脚迈进了里屋。她揭开盖在珍娃子身上的一床臭被子,露出她的下半身,用手在那个地方探了探。然后吩咐我母亲说,嵇姑娘,备纸、烧水。叶太婆说的备纸,是要我母亲准备好几刀揩血的卫生纸。她说的烧水,是要我母亲去灶屋烧一盆给婴儿沐洗擦身的热水。这些,我母亲都明白。她朝陈八斤高喊,纸呢?买纸了吗?陈八斤慌慌张张地回答,啥纸,解手纸?我母亲瞪了他一眼,从柜子里翻出几件旧单衣丢给叶太婆。拿这个当纸用吧,比纸软和。说完,自己去灶屋烧水去了。
叶太婆斜坐在珍娃子的身边,一边摩挲她的肚皮,一边开导她说,你肯定是生过娃子的人,从前是咋生的,现在就咋生。吸气、憋气、用劲、再用劲,像拉屎一样,把娃儿拉出来!
叶太婆是真的老了,她的判断正确,但结论错误。珍娃子确实是生过孩子的人,但她现在是高龄高危产妇,生娃儿不像拉屎那么简单。她从掌灯时分开始破水,前后折腾了六七个小时,婴儿却卡在那里,不能顺利娩出。
珍娃子躺在一摊血水里,开始的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只得烟熄火熄。那个骄傲的示威的声调,现在搁在了两片嘴皮子上,一张一合,无声无息,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陈八斤抱着珍娃子,吓得六神无主。他一会儿对珍娃子说,挺住啊!一会儿又问叶太婆,咋办啊?叶太婆此时也慌了神,她急得大喊,快去公社请医生!陈八斤起身就跑,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陈八斤跑出很远,身后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突然的高亢,让他一激灵。他本想转身回去看看,但转念一想,孩子生出来就好,救大人要紧,于是飞奔向前。
陈八斤请的医生天亮才到,他摸了珍娃子的脉搏,翻了珍娃子的眼皮,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再去查看婴儿,婴儿也死了。
叶太婆问我母亲,嵇姑娘,你都看到了,我还伸手摸了摸,是个带把儿的种,明明哭得嘹亮,怎么我一转身,就丢了呢?
我们那儿,婴儿夭折了,称为“丢了”。
我母亲说,我也是说,怎么说丢就丢了呢?真可惜,是个传宗接代的男娃子。
叶太婆和我母亲你望我、我望你,最后都擦了一把眼泪。
叶太婆的眼泪是意味深长的,她似乎是要说服自己和我母亲,这孽子本不该来。人家是有丈夫的,丈夫还活着,跑来跟你生个娃儿,这算哪门子事儿?你配吗?你养得起吗?
这个事发生后,我母亲唯一一次没在人前人后再说陈八斤的不是。从这天起,叶太婆的眼睛也突然失明了,她转动白晃晃的眼珠,逢人便说,我眼睛长翳子了,啥也看不见。
珍娃子下葬那天,耿家畈来了一群人。打头的是个三9nO6h05P83eIlj7kvCGXuriVOzxY1XvlqNpQ9X005bI=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据说是珍娃子与原配所生。村里人议论说,人家是来索命的,这回陈八斤吃不了兜着走。但年轻人只对陈八斤提了一个要求,让他把母亲带走。陈八斤不敢作声,内心却明白年轻人的良苦用心,他是一个孝子。
陈八斤和珍娃子被人追杀、逃回耿家畈后不久,年轻人在夜晚偷偷来过耿家畈,苦苦劝说陈八斤放过自己的母亲。陈八斤答应了。年轻人在武汉做生意,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他没有把母亲送回老家的父亲身边,却把母亲带到了武汉,好吃好喝好穿招待她。然而,珍娃子在武汉住了不到一个月,自己一个人又偷偷找回了耿家畈。她是乘车,还是步行?没人知道。她到底想个啥,图个啥?也没人知道。人们就知道,这个珍娃子非要守着陈八斤这个穷光蛋不可。
现在珍娃子不在了,把灵魂交还给她的儿子,天经地义。
年轻人指挥来人将母亲的灵柩搬上了运输车,又吩咐来人送给陈八斤一包东西。然后点燃一挂十万响的圆盘鞭炮,在震耳欲聋的脆响中绝尘而去。待硝烟散尽,陈八斤还直呆呆地站在一堆鞭炮炸碎的红纸屑里。他迟疑了一下,快速打开纸包,是两条兰州烟,还有三千块钱。陈八斤的一双烂眼泡顿时放出光芒,嘴角的哈喇子直流。他兴奋地说,我有烟了,我有钱了!
看热闹的人回过神来,都嗤之以鼻。陈八斤早前傻,现在还疯。谁说他又傻又疯呢?陈八斤记起来了,家里还有一具死尸。他把婴儿的死尸装进一个黑陶罐里,放进谷米河里。河水晃晃荡荡,把黑陶罐慢慢吞进了河底。
二十
我知道珍娃子去世的消息,是半年以后。那是陈八斤人生的至暗时刻,也是我人生遭遇的第一个低谷。我原本就不想干取样测温、出渣清灰这样的粗活,后来连这样的粗活也不要我干了。工厂效益不好,炼钢炉停产,我成了毕业就失业的人。在等待再分配的日子里,我回到耿家畈,陪病中的父亲聊天散心。
我父亲说,人总是要死的,谁能不死呢?我不怕死,只是放心不下你母亲。
我认为我父亲的话里隐藏了深意,我不敢追问下去,也不敢让父亲说下去。我们父子各怀心事,扯些闲篇。
我父亲说,扶我起来,去看看你八斤叔吧。
那时候,我父亲经过体内肿瘤切除、直肠改道手术,以及术后几个周期的化疗放疗,身体非常虚弱,特别是肛周昼夜不间断的隐隐作痛,加上腹前吊挂一个便袋,让他的生活质量和精神状态很差,一个老年男人的自尊心,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自认为来日不多,整天耷拉着脑袋,不愿见村里人。他能主动去见陈八斤,说明他临死都对陈八斤放心不下,或者要为我母亲弥补什么,赎免什么。
时至初夏,气温抬升。我们都穿衬衣、汗衫的季节,陈八斤却穿了一件薄棉袄。
我父亲问,八斤,你病了吗?
陈八斤说,没病。
没病你穿啥棉袄?
我在育种。
打开棉袄,陈八斤的前胸和后背挂满了黑色的小布袋,每个小布袋里都装满了西瓜种子。由于这些种子被水浸泡过,现在又被陈八斤的体温蒸发,隐隐约约都在冒着热气。
我父亲看到这个情景,有些悲哀地说,你还要种西瓜吗?
陈八斤低头说,还种。
有地方种吗?
有地方。
哪地方?
远地方。
我父亲自责地摇了摇头,惭愧地说,八斤,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陈八斤听了这话,莫名地紧张起来。他退到床铺前,有意拉扯了一下棉被,然后一屁股坐上去,把棉被压实压牢。仿佛是有什么秘密不想被我父亲发现,这充其量也就是小孩子的把戏,瞒不过我父亲。我父亲顺手一揭棉被的另一头,露出了半床铺的全国粮票。
哪来这么多的粮票?我父亲诧异地问。
陈八斤淡漠地说,换的。
拿啥换的?
拿钱换的。
你把珍娃子儿子给你的钱都花完了?
花完了。
你要这个粮票干啥?
收藏,将来卖个大价钱。
我很可怜陈八斤对投资收藏的认知,更同情他内心深处那个隐秘的过往。于是说,八斤叔,这种粮票当年的发行量很大,现在都停止流通了,将来也不会值钱。你上当了,是谁卖给你的?我去帮你把钱要回来。
陈八斤说,怎么会呢?存上几十年,将来肯定值钱。
我纠正道,存上一百年也不行。再说,这花花绿绿的废纸,将来你留给谁呢?
陈八斤说,留给你。
那一刻,我的鼻头一酸,也有一些鼻涕想要流下来。我连忙用手指捏住两侧鼻翼,往上推了推。我一把拉起我父亲,说,我们回家吧。
二十一
我决定带我父亲去旅行。这是他今生第一次旅行,也许是最后一次旅行。萼城就不用去了,我们去了承德。我之所以选择承德,是因为这个城市离北京不远,重要的是,我知道承德有个木兰围场坝上草原,那里有热气球旅游项目。
我希望我父亲人生的最后时光,能忘却人间的疾苦,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有一段快乐的行程。我还想寻找少年梦中的风景,放飞残酷的青春和破碎的心灵。景区摆渡车将我们带往围场,我在下车的一刹那,险些跌倒。
这分明是陈八斤赠予我的风景。
绿地作底,天空湛蓝深远,彩色的气球飘浮其上,藤篮垂吊之下。我想起我拿着铅笔盒去问过老师的话,以及老师说过的话,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气球?这是印花铁盒上的一幅图画。这是热气球。看风景的人,站在吊篮里看风景。
接待我们的人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脸帅气。他忙着和几个同事一起给热气球充气、点火,引导我们和其他几个游客在吊篮里站好,并系好安全带。他在进行了一番安全检查、再三交代注意事项后,开启了我们的天空之旅。小伙子自我介绍说,他叫吴摘星,今天将由他带领我们上天摘星。白天是不是看不到星星?没有关系的,梦想的天空,一定总是会有星星出现在我们的心里。
他饶舌的导游词,让我吃了一惊。我记起了那个叫摘星的四岁小男孩,他捣烂了我家的燕子窝。这个叫吴摘星的小伙子,会不会就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他们如此相似,又如此遥远。吴摘星穿着大红色的飞行服,后背印着“中国航协飞行员”的字样。他没有注意我,即使注意到,也未必能认出我。他的一只手指向下前方,另一只手缓缓拉动气门,热气球在徐徐上升的同时,把下前方的景致慢慢拉远、缩小。我在空中俯视草原,整个草原就像一块硕大无比的草绿色的地毯,那些村庄、河流、湖oxpz//v7opudbt0KJTDIE3hvsQ1nFKuiBZRRSrLFfCQ=泊,则是落在地毯上的花样图案。我隐约看到地面牛羊成群,小马驰骋。我伸出一只手,试着去触摸悬停在头顶的一朵白云。
后来,我有些兴奋地问我父亲,爸,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放松?
我父亲回答说,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心里瘆得慌。
我鼓励他说,爸,这飘忽不定的气球,说不定能给我们带来好运呢。
我父亲战战兢兢地问我,那你呢?你的感觉又是什么样?
我目视远方,脸色凝重。我说,一跨进吊篮,我的灵魂就飞走了,我仿佛飞去了一个神秘地方,上有个声音对我说,站好了,别趴下。人世间都在看着你,你是别人眼中的风景,你是生活的幸运儿。
吴摘星鼓着掌说,这位大哥说得真好。今天搭乘我们气球的所有游客,都会得到护佑。他放下手掌,好像陷入了沉思。一会儿又偏着脑袋说,不对,的确,我们都赶上了好时代。
我白了吴摘星一眼。
在一千米左右的高度,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他。我说,你从小是不是有捅高处鸟窝的爱好?
吴摘星没有听出我的话中有话,只是憨厚地一笑。他接着说,天空可没有什么鸟窝。不过我从小就有飞天的梦想。说起来,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我的两个姐姐,每人都得到了一个陌生人赠送的铅笔盒。铅笔盒上的图案就是一大一小两只热气球,从那时起,我的梦想就已起飞。不是吗?你站在天空之上,俯瞰苍生,一切的苦难都是那么渺小,而前方的风景总会不约而至。
我们的对话戛然而止。是的,我已无话可说。相同图案的铅笔盒,陈八斤不止送给了我一个人,至少还送给了吴摘星姐弟三个人。这么说来,陈八斤至少有四个图案一模一样的铅笔盒。那桩毫无喜感的婚姻,带给陈八斤的多半是屈辱,而他反倒给了别人一种憧憬。那个充满敌意的小男孩长到现在,仍然把陈八斤称为陌生人,但他有了陈八斤赠予的铅笔盒,也就有了痛彻灵魂的领悟,而我呢?
二十二
我父亲在七月流火的季节,竟然患了伤风。热气球落地后,他在吴摘星的帮助下,一脚刚刚跨出藤篮,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接着鼻涕直流。他竟像陈八斤那样去擤鼻涕、推鼻梁。他说他的鼻子堵了,像塞了两坨棉花。这不吉利。我知道在医院里,病人刚刚断气,医生会在他的鼻孔里塞填两个棉花球,以防止病菌扩散和传染。我伸手去摸我父亲的额头,有些发热。他补充说,畏冷,还头疼。
在热气球上,液化气燃烧的火焰高达一两米,把我和其他游客都快烤成了面包。而那时我没听说我父亲受不了,我现在知道了他的感知力正在消退,免疫力也在下降。我又想,在外面待久了,有了问题不好应对,看来北京是去不成了。我问我父亲,还想去北京吗?还能坚持吗?我父亲回答,不去也不后悔。
但我后悔。这次陪他出门散心,我自己还有一个小九九。我想去北京那样的大城市走一走,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工作?那个时候,人员流动还不像今天这样广泛,可见我的心有多野,这得感谢陈八斤。
吴摘星听说我父亲病了,建议去景区卫生室看看。我父亲挤出勉强的笑容,非常客气地说,不用了,谢谢你。我知道我父亲对吴摘星有好感,但我不想拆穿吴摘星,也不想让我父亲为过去的事情陡生感伤。
我会把偶遇吴摘星的事留在心底,今生只告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陈八斤。我想对他说,八斤叔,你的铅笔盒影响了一个人。啊,不止一个人。
我和我父亲回到耿家畈,却再也找不到陈八斤了。叶太婆扶着手杖,枯坐在陈八斤家的门槛上。她一袭黑衣,皱缩且破烂。因为一动不动,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截炭化的乌木。乌木的上端,是污迹百褶的领口处,那里托举了一颗僵尸人一样的脑袋,有两个深邃的眼窝空洞地望着远方。她真能看到什么吗?她眼瞎了,耳也聋了,丝毫没有察觉我已悄然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我儿八斤,你又去给人种西瓜了?你不该是种西瓜的命,你本是萼城的文曲星。说到这里,叶太婆放声大笑。笑声十分恐怖地刺激了周边的空气,耳边就有了一种拿铁锥子在玻璃平面上划拉出来的啸音。我跳将起来,把叶太婆吓了一跳,她盲目地挥动手杖。
谁?
是我啊,陈小飞。
陈小飞,你个小杂碎!好好的工人不当,跑回耿家畈干啥?
不要以为叶太婆眼瞎耳聋,我的那点破烂事儿想必人人尽知。可我父亲却从未问及,他只当我请假回家,陪他休息几天。一直以来,在他的眼里,我是全村人的希望,读了四年大学,怎么会身无一技,还搞砸饭碗,连个陈八斤也不如呢?
我不想败了我父亲的胃口,只对陈八斤十四岁以前的经历有了兴趣。我问叶太婆,谁是萼城的文曲星?
叶太婆又笑了,她从枯槁的嘴唇里吹出一团热气,吹在我耳边,我的耳朵就有了痒痒的感觉。
她说多年以前,陈八斤还是萼城小学四年级的小学生。一次,他在年级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名,校长奖给他一只铅笔盒。这只铅笔盒后来在全班同学手中流转,人人爱不释手,陈八斤说,我要奖给你们每人一只铅笔盒。那天晚上,他偷了百货公司的仓库,第二天一上学就给全班同学发奖品。
一整箱铅笔盒呢,你送给别人,谁又惦记了你?没人惦记也不对,公安局不是找上门来了吗?欸,这个小砍脑壳的,萼城待不下去了,就回耿家畈,耿家畈也不待见你,把你逼成了一个半老人。欸,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还能去哪里?还能走多远?
听完叶太婆的絮叨,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我确信陈八斤送给我的那只铅笔盒,一定是校长奖给他的那只铅笔盒。它不是赃物。至于其他的赃物,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母亲悄悄凑上来,坐在了叶太婆的身边。她老练地捞起一只像枯藤爪子一样的手,放在自己一双弓起的大腿上。叶太婆没有惊诧,司空见惯地享受这来自我母亲的抚摸。慢慢地,我母亲的手,也似乎感知了另一只手被岁月石化的过程。忽然,一颗最原始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掉下来,砸在地上,摔成了两瓣。
嵇姑娘,你哭了?叶太婆面无表情,像是呓语呢喃。
我母亲一点也不惊慌。她问叶太婆,您都看到了?
叶太婆说,嗯,我都看到了。
我母亲像来时那样,悄然起身,悄然离开。
我想,我也该走了。我要远行。动身前,我得向我父亲告别。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