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鸽子

2024-07-31 00:00:00张军
啄木鸟 2024年8期

1994年7月,我在洳口派出所参加了公安工作。头一天上班,你猜我碰上了谁?郭颂。他当时已是派出所所长。我做梦都没想到,当年的“小郭子”多年后竟成了我的首任领导。

一提“小郭子”,话就长了。

他是城里人,十七岁毕业于省公安学校,分配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山区县工作。“文革”砸烂公检法的风云里,他被下放铁矿当了一名矿工。1978年归队,在我们乡做了一名公安员。

经过一段蹉跎岁月,他也不过三十出头,正当盛年,英姿勃发,是名副其实的“小郭子”。洳口街百姓,不论大人小孩儿都叫他“小郭子”。怪的是,这么多年这个人在他们嘴里一直是“小郭子”,仿佛压根没变老。实际上,我参加工作那年他就年奔五十了。

称呼这事你细一琢磨,很微妙,反映出彼此间的关系以及关系的远近亲疏。一般来说,别人嘴上对你越尊敬,心里头离你越远。如此看来,叫他“小郭子”并非不尊重,反倒是他为自己所持盾牌挣来的徽章。

那时的公安员可了不得,我们洳口乡下辖大大小小十二个村庄,三万多人口,但凡治安保卫的事全归他一个人管——这样说似乎不妥,有突出个人英雄主义之嫌。那时候讲究“警力有限,民力无穷”。他有腿儿,他的腿儿就是基层治保会和基干民兵。“备战、备荒、为人民”主导下,十多年间将基干民兵的本领淬炼得特别高强。别的地方咱不知道,洳口街的民兵经常拉练、打靶、比武,他们至少练成了两项看家本领:一是打枪,二是捆人。话又说回来,他们本事再大,也是在郭公安员的指导之下。千顷地一根苗,全乡就这么一个正编警察。可以说,他一个人就是一个机构;也可以说,郭颂就是洳口派出所的前身。你说,那时的“小郭子”得有多威风!

为了避免让人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没大没小,还是叫他郭叔为宜。你们还不知道呢,用现在的话说,他可是我的偶像。缘于他,我心里凝成一股融不开、化不散的警察情结。那年,我十一岁,读小学四年级,亲历了他们侦破的一起强奸杀人案件。

被奸杀的是教我们音乐的佟老师。

那个案子当时在全县都嚷嚷动了。因为时代久远,加之年岁幼小,我保存下来的记忆并不多。我确切知道的是,那个强奸杀人犯被毙了。

那年年底,在县一中开了一个规模空前的公判大会,偌大的操场挤挤插插全是人。从场外土气狼烟隆隆开来三辆首尾相连的军卡,坐地上的人们伸长脖颈,注视着那三辆Re2VYa8C5TWal7UTLYQVSQ==入场汽车。只见两名警察押着一名刑犯,三人一组,面朝外站在车斗两侧。刑犯身上都杀着白细的小绳儿,脖子吊着一块木板作衬的白纸牌,上面用粗重的墨色写着他们的名字及所犯罪名。

车停稳后,先听到一片“哗啦哗啦”脚镣子蹚地的声音。一行刑犯步履沉重,费了好长时间才全部站到台上。他们个个蔫头耷脑、面如土灰,在台上站了一拉溜。

经电喇叭扩出来的声音夹着“嗞嗞”电流声,在耳畔嗡嗡作响。叫到哪个人,那人就会被揪起脸,向台下亮相几秒钟。主持人略顿,便中气十足地历数他的罪行。到底判多少年哪?唠叨半天,人们最关心的事却没听他说。临了儿,那声音陡然高亢,显得正义、威严、神圣而不可侵犯:“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密匝匝的人群忽地从地上冒起,观众哗然,人群涌动。原来,这些人都是同一个结果!啪啪拍巴掌的,呸呸吐口水的,乐得嘣嘣直蹦的,还有人振臂朝天,喊了一两句已经不合时宜的阶级斗争口号。

前面的人一冒起来,黑压压一片,我们在后面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晃动着一排印有两团土印的大小不一的屁股,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只听到喇叭里传来脚镣子蹚地“哗啦哗啦”的声响。正心焦时,一队警察跑来维持秩序,劝导大家坐回原地。三辆军卡首尾相衔轰轰启动,车轮碾过操场的煤渣跑道,车屁股后搅起一团经久不散的黑色烟尘……

排队返校途经县影剧院时,贴电影海报的水磨石门柱上新贴出了一张法院布告。那张布告崭新,似乎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我们来时,这个位置还被《城南旧事》的电影海报占据,海报上印着一个清纯甜美的大眼睛小妹妹。大家不觉停住脚,簇成一堆儿,看那新布告。在布告第一行就找到了那个强奸杀人犯的名字,我仇恨地盯着那三个字——罗建春。

“就是他,杀死了我们的佟老师!”打在“此布”两个字上的大红对勾触目惊心。二海煞有介事地向同学们介绍,那是蘸着被枪毙人的血勾出来的,“一笔勾销”就是这么来的。谁的名字上一打勾,那人就见了阎王。这种说法很新奇有趣,却也耸人听闻,就有同学质疑:“他们不是刚给拉走吗?这会儿恐怕还到不了刑场呢!”故弄玄虚的二海被揭穿,可是他嘻嘻哈哈毫无窘态,这厮怕是故态复萌。

我关于此案的另外记忆片段就与他有关。

案件侦破过程及细节我不尽了然。因为涉及我们佟老师,对我们这些年幼孩子心灵的触动可谓翻江倒海。此前,有关此案的消息七说八不一。比如,有的说,佟老师是被那个姓罗的掐死的;有的则说,不对,是被那主儿勒死的。有的说,佟老师跟那人相熟;有的则说,他们不可能认识。这么多年,我脑中积了很多问号。遇到郭叔就好了,往后天天在一块儿,有充裕的时间和条件向他刨根问底。而他作为主办人员,对此案记忆犹新。

我最终知道了这起案件的始末根由。他描述的情景细致入微,时不时就出现在我脑海里,次数多了竟然给了我一种奇异感受:我觉得我当时也在场。而每每提及此案,不知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都罩上这么一句口头语——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1984年元旦,朝阳从盘山山坳弹跳出来,在一抹绮丽彩霞衬托下,带着股新年的喜庆劲儿。几天前降了头场雪,乍泄的晨光打上茫茫雪野,覆雪的大地更显辽阔。寒风吹着一丛一丛干枯的褐色树叶,在空旷的雪野上飘浮、滚动。

洳口的清晨,到处氤氲着清冷而安谧的气韵。

上午九点多钟,准备回家过节的郭叔被西营村一村民拦在乡政府门口,说是在村东小路旁发现一具女尸。郭叔跨上他的那辆二八大杠最先到达了现场。

现场位于洳口乡西营村东,距东庄头约三百米。一条田间小路东西方向,路北麦田地里横陈一具女尸。尸体头西脚东,呈俯卧状。上身着蓝色棉服,下身穿青色棉裤,左侧裤兜外翻,地上落着两把拴在一起、已经磨秃了的钥匙。褐色人造革裤带敞开,脖子上一条打着扣的红绒线围巾在茫茫雪色中格外抢眼。这条红围巾几乎绞成了一股绳,紧紧勒在死者的脖子上。尸体南侧倒放着一辆凤凰牌二六型自行车。郭叔指挥闻讯赶来的村干部和民兵远远地隔离了现场,随后骑车返回乡政府总机室,打电话向县局报告。

那天上午,那块麦地聚了一堆警察。孱弱的阳光一时还不能驱散大地夜间凝结的寒气,颤颤的枯草尖挑着一层薄霜。在现场忙碌的警察面色无不严峻、凝重,也像染了一层霜色。

一般以为,雪地上的痕迹比土地上的更显而易见。其实不然,现场鞋印杂沓,都是鞋底沾雪之后踩出来的,因而更加混杂难辨。技术员费了老鼻子劲才确认,进入过犯罪现场的只有两人,因为鞋印有两种:一种是佟老师的高跟鞋印,一种是男人鞋印。这个男人的鞋印清晰的地方不足半枚,鞋印花纹呈橘子瓣儿状。经研究比对,确认为大头鞋的鞋印。自行车上没有刷到佟老师以外的指纹,由此推测:作案者可能戴着手套。受害者呢?这天儿骑车也应该戴着手套。可是,现场并没有发现她的手套。难道作案者用受害人的手套擦拭了自行车上的指纹后,带走了那双手套?

村民认出,死者是洳口小学音乐教师佟老师。佟老师有一个三岁女儿,姥爷带着。丈夫是县食品厂罐头车间的一名灌装工,头天晚上正赶上夜班,还不知道妻子已经遭遇不测。

我记忆里佟老师不过三十岁,郭叔确切地说,那年她二十七岁。这就对了。我对她最初的印象是留着一甩一甩的两条及腰长辫,辫子黝黑发亮。她走路时习惯将一条辫子捋到前头,发梢在一根手指上缠来绕去,走一路绕一路,到地儿往后一甩。大概有小孩儿后剪成了齐耳短发,发缝偏分,一排整齐的发根微微向颈项弯曲,更显清秀文静。她身材瘦溜,相貌姣好,尤其那柔婉的语气声调听起来特别亲切随和。我们无不以为,她做音乐教师简直天造地设。

佟老师教我们低年级部音乐课。学校乐器有限,只有一架骨散筋松的脚踏风琴、一架背带几乎磨断的老旧手风琴、一柄不知缘何出现于此的少数民族乐器冬不拉。此外,还有永远在音乐课上派不上用场的两面破皮鼓,七八个大小不一、绿锈斑斑的铜钹——如果这些毫无技术含量的响器也算得上乐器的话。这些简陋的乐器被她物尽其用,别管脚踏的、手拉的,还是指弹的,都被她使得娴熟又趁手。

她教会我们的第一首歌是国歌。学歌时让我们全体起立,整个学歌过程站立进行。她教一句,我们学一句。她唱歌气韵流畅,声音清越。教唱时,在教室里来回溜达。看谁不张嘴或嘴巴张得不够大,就翻过白皙的手腕,用指关节笃笃敲桌角;或打拍子的同时盯着你,直到滥竽充数的同学改正,她才走开。个把调皮促狭的孩子总是有的,比如我的同桌二海,每当唱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时,总是嬉皮涎脸乱改词。

一次,佟老师举起手臂在空中一划,及时止住了大家。

“冒着敌人的什么?”她问二海,“嗯?你唱的是?”

“苹果!”二海小眼一翻,“咋啦?”

“不对!”我豁出去了,当众揭发了这个皮脸贼,“他唱的是屁股!”

同学们哄堂大笑,二海在那笑声中狠狠剜了我一眼。一俟听清,佟老师脸色气得绯红,她向身后一扫,迅速止住了我们无知的笑声。白皙的手腕一翻,啪地四指并排落在桌面上,二海应声吓得往后一闪身。她上前一步,托起他胸前打着绺的红领巾,红领巾两头各染着一大一小浅黑色墨迹,那脏兮兮的面目一度令她语噎,她喘定了一口气才开言:“知道这是什么吗?嗯?告诉你……”她气得说不下去了,“这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你唱的是国歌,咱们国家的国歌!懂吗?”她撒开托在手里的红领巾,胸口起伏不定,眼睛逼着二海,站在那里咻咻喘气。她生气的那一刻嘴角下拉,以至于将漂亮的脸型牵拉得有些歪斜。

全班都吓住了,瞧着她,大气不敢出。那是我见她绝无仅有的一次发火。

她教唱歌与众不同,给人的感觉不是在教唱歌,而是在用歌讲故事。比如,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跟她唱着唱着,我就将自己唱了进去,为跌在雪地上的母亲挂下两行热泪。

她还爱设问:“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

唱:“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哦,无颜见爹娘。”

“鲜花送给谁?”

唱:“咱们走向前,鲜花送模范。”

“我们学习雷锋什么呢?”

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我们将来要成为什么人呢?”

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她用那些简陋的乐器,用她自己独特的教学方法,教会了我们一首又一首歌曲。

我们小学校原是一座古寺,名曰净宁寺。据县志记载,始建于金大定二十年。民国时期,就被改成了初等小学堂。新中国成立后,又改建成完小。我爸念书那会儿山门、天王殿、钟鼓楼、大雄宝殿还在,到我们这茬人,只剩一座后殿了。路中间一条碎砖墁地的甬路,再迈上八步白石条台阶,就上了面阔三间、进深三间的后殿。

那架脚风琴盖子都合不严了,离散架已经不远,实在不堪搬来搬去。多半因为它老人家的缘故,学校将后殿辟为音乐教室。逢音乐课,我们就去那里上课。没课的时候,佟老师就自个儿在音乐教室练琴。

她的手一着乐器,整个人就沉浸到另一个世界,身边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那个玄妙的世界只有她独自一人。踩脚风琴时,她紧抿嘴唇,手指勾拢,手背弓起,手心像各握着一个鸡蛋。脚踏,手动,手脚配合,浑然一体。随着手指弹按,头微微颔动。她有时昂起头,缓缓闭上眼睛,一脸痴醉。我敢说,那一刻即使火烧了房子,她也不带向外跑的。拉手风琴时,坐一条方凳,身子打着偏,低头勾向琴键,垂下的短发遮没了她半边脸,亮出一侧饱满圆滑的下颌线。一只脚跷跷,随着手风琴褶皱开合,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

几乎每天,或早或晚,校园里总流淌着悠扬悦耳的琴声。不用说,那是出自我们佟老师的神妙之手。

那个后殿比后建的排子房教室都高出那么一截儿,据说是菩萨殿,原先供着文殊、普贤、观音、地藏菩萨。当年,村里一位年岁最大的长者经常来小学校讲古,说他小时候殿内的神像就没了,他只看到了青砖砌的神龛上有四个石雕的莲花宝座。其上原有的木雕鎏金彩绘佛像,在兵荒马乱年月被一个高鼻梁、深眼窝、蓝眼睛的洋和尚偷走,雇一辆骡车运到西寺渠泃河渡口,搭船顺流南下,不知运到了何处。到我们这辈儿,连莲花宝座都没见到。不过,相比后来人我们还算幸运。因为我们念书那会儿,东西山墙上还有整面墙的彩绘壁画。

壁画不知画于何时,也不知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这个殿里发生过什么,只见两面山墙被熏得黢黑,房梁上悬着一串串微动的塔灰。不知当时画师在颜料里添加了什么东西,即使年深日久,残存的壁画依旧颜色如新。只是有的地方脱落了,一眼望去,满墙斑驳。夏季雨水多的时候,靠墙根的地方鲜艳的彩料上凝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有的地方裂了纹,有的地方墙皮与墙体剥脱,起了鼓,令见者悬心。壁画上的人物样貌高邈,姿态生动,服装发饰奇异,造型优美,只是大都残缺不全。所绘场景光怪陆离,透着来自远古的神秘气息。

较清晰的一幅图景画在西山墙一人多高的位置上:这个难得完整的人物怎么画成了棕黑色?其长相丑陋,袒胸露背,盘膝跣足,伸手正在烤火或是取火。他手伸出去的方向蹲着一只包裹在铁红色火焰中的白鸟。白鸟安详,火焰燃腾。令人不解的是,它不是被火焰包裹吗?既然被焚烧,应该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着、扑腾着、挣扎着、哀鸣着,而它,像慷慨赴死的白鸽志士,又像蹲踞在太阳里的三足金乌,在烈焰中朝圣般地安详伫立。那个讲古的老人不止一次有意将我们引到壁画前,告诫我们:“谁也不能摸!一摸,鸽子就着火!”他神情肃穆,令人觉得这事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过,他过于严肃认真的神态也吊足了我们的胃口。

我就不信没人摸过!可是问十五六的半大小子,他们说在那两面山墙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真的没人摸过?我们又向大人求证。那些大人无一例外,警惕地瞪着我们,直到看得你心里发毛,才从口中喷薄出骇人的恐吓:“敢摸!敢摸就把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的手指头给撅折!”这个话题好像是个雷区,碰不得。看来,全村人都在维护并恪守着这项不知从哪辈传下来的规矩。

那个老人自称生于光绪十年,已是鲐背龙钟,其面容清癯,颏下一把白须飘飘若仙。他平日拄着一根竹杖,步履蹀躞,几乎天天到学校来。那股认真劲,好似担负着谁交付的什么使命。如此高寿的老人罕见,村里人都拿他当老神仙看待。有人说:“你道他手中的是竹棍?那是金刚降魔杵!”既然那根竹杖是降魔杵,老人自然就是韦陀的化身了,说是天王殿损毁后韦陀无处可去,只得寄寓民间。

老人管那只处于火焰中的白鸟叫火鸽子。这个名字蛮好听,浪费了可惜,私下我们把它奖给了佟老师。

佟老师一出事,就等于火鸽子着了火,全校黯然。也是这起案件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认知:这个世界并不全是善良和美好,还有邪恶和罪孽。

确定尸源后,就要确定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郭叔在现场碰到了第一道弯儿——佟老师的尸体肌肉和关节都是软的。节气过了大雪,已是冬至。他查了一下,头晚室外最低气温零下九度。即使晴朗无风的白天,气温也接近冰点。这么冷的天儿,尸体竟然没有冻僵!不单他,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法医说,冻还是不冻,不能想当然。他首先提示,最低气温不是平均气温,一日内最低气温一般出现在拂晓前后,持续时间可能很短。接着,又用尸冷这个法医名词解释了这个问题。人死后,尸体逐渐变冷的现象称为尸冷。尸冷的速度与环境温度直接相关,尸冷降到与环境温度相同,一般要经过二十四小时。就是说,佟老师死亡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这就是尸体没有冻僵的原因。

法医解释了这个问题,却解释不了另一个问题——尸僵。

冻僵和尸僵不是一个概念。尸僵是另一个法医名词:人死后,肌肉先是弛缓,短时间内逐渐坚实强硬,收缩,将人体关节固定在一定姿势称为尸僵。尸僵可在人死后十分钟至七小时之间出现,多为一至三个小时出现,通常在死后二十四至四十八小时开始缓解。通过手检,法医确定,佟老师的尸体状况不是尸僵后的缓解,那就剩下一种可能:尸僵还没有出现。这说明,佟老师死亡在三小时,最多为七小时之内。

难道,她刚刚死亡不久?

法医戴好手套在尸体前蹲下,观察尸斑情况。他抬起头,满脸疑惑,郭叔迎住法医的目光,凑上前去观看。法医一言不发,指给他看小臂部位。那里鲜红的血色透过白皙的皮肤,斑斑点点,如雪落梅花。法医凝视天空良久,天空蔚蓝,他轻轻摇着头。接着,用手指肚摁压那片鲜红的斑痕。斑痕受压退却,消失了,抬起手指,那片梅花斑又显现出来。

现场尸检到此为止,尸体需要运回医院太平间,进一步解剖检查。郭叔连着问了几个问题,法医不置一词。不轻易在现场表态是他们这行的规矩,也是法医应该具有的严谨工作态度。他们告诉郭叔,一切问题等解剖之后再说。

那天在医院太平间,法医掀开白布单,准备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时惊奇地发现:尸僵形成了。

调查访问同步进行。

从学校了解到的情况是:12月31日上午,学校开了全体教职工会,会后全校大扫除,之后就放了元旦假。有个女老师邀佟老师结伴同行,佟老师说有几件衣服要洗,让那老师先走。“这么冷的天插得下去手吗……”那老师见佟老师扭了头,就住了嘴。她是最后见到佟老师的人。往后,就没人知道佟老师的去向了。

从西营村村民及家属处了解到的情况是:佟老师早年丧母,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她高中毕业后顶替父亲做了老师,先后在洳口乡两所小学任教。其性格内向,家庭和睦,社交简单。

想不到的是,警察将发动群众的工作做到了我们头上。

记得那天上午,我们班正在上数学课,忽然三人造访。他们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到了他们身上。长着一张宽盘脸的校长打头,后面跟着身着橄榄绿警服的郭叔和另一个警察。只见他们那身警服,两撇领章鲜红触目,一溜儿铜纽扣闪着短促的金色光芒,两个袖口各镶着两道黄色警容线,两边裤缝各滚着一道细红线,这身警服将他们衬托得英俊勇武。

校长站到了数学老师让出来的讲台上:“大家静一下!警察叔叔跟大家说几句话。”校长说完,将讲台让出,郭叔跨了上来。他向下面一扫,开口问道:“你们知道咱们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同学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又都望向讲台,没人吱声。

据说,这事惊动了上面的警察,他们和县局刑警队联手成立了专案组。专案办公室就设在小学校一间教室里,我们见那些警察每天在里面围成一圈儿商量什么事,或从那间教室进进出出。那些警察走道唰唰带风,即使不穿警服,脸上也挂相。突然出现这么多警察,佟老师的事,学校已经尽人皆知。

“佟老师好不好?”他转而问。

“好……”

几道弱弱的声音回应,同学们泪眼汪汪,一个叫杨小英的女生抽搐着脸,差点儿哭出来。

“那咱们一起努力,把这个坏人抓住好不好?”

这次没人吭声。因为我们都不大明白,凭我们这些小孩子,怎么和警察一起努力才能将坏人抓住?

“佟老师是你们放假那天出的事,对不?你们仔细想想,那天放学后有没有谁见过她?想清楚了就去找老师,好不好?”

我心里忽悠一沉。

郭叔说完,不等回答,他们二人就由校长领着向下一个教室匆匆走去。

郭叔说,当时他在尚未装订成册的卷宗中看到了法医给出的几点初步鉴定意见:

一、死者头皮裂伤,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皮下出血;二、口唇发绀,颜面部青紫肿胀,舌尖微露出齿列间,眼结膜有多处出血点;三、颈部索沟完整,于喉结处交叉。经解剖,索沟下见皮下出血、肌肉出血,甲状软骨、舌骨未见骨折;四、从死者胃及十二指肠内容物已经排空的情形看,遇害时间为进餐后的六小时以外;五、阴道内检出精虫,死者生前遭受过性侵害或有过性生活;六、从尸僵程度看,死亡时间应该在发现尸体前三小时,最多七小时之内。

结论:机械性窒息死亡(勒死)?

后面打着问号,是不确定结论。法医就相关问题还在研究探讨。

根据法医意见,办案民警就死亡时间的认定产生了严重分歧。这种分歧关乎案件侦查方向的确定。侦查方向要是南辕北辙,事儿就干不到点儿上,事儿干不到点儿上,这案子就永远也破不了。

一种意见认为:死亡时间为12月31日中午。死者胃内容物已经排空,根据这一点推断,死者于当日中午回家途中遇害。案件指向生人作案。

另一种意见认为:死亡时间为1月1日凌晨,才符合发现尸体时尸僵尚未形成的情形。如果12月31日晚上七点前用过晚餐,胃内容物同样可以排空。

如果是第二种情形,就得回答一个问题:12月31日中午,佟老师从离开学校到被害的十多个小时,她去了哪里?

持第二种意见的人设想:学校放假后,佟老师去与人幽会,并住在了其家。夜里两人发生性关系后,又因某些问题产生矛盾,致使她半夜回家,半路遭其男性朋友追杀或截杀。案件指向熟人作案。并质问:假设佟老师12月31日中午死亡,至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如何解释尸僵还未出现这个问题?持第一种意见的人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们事先咨询了法医。法医说,尸僵出现受环境因素影响,环境温度低时尸僵可能延迟出现。但是,环境温度是影响因素,却不是唯一因素。所以,尸僵延迟出现的时间长短不能一概而论。要说具体时间,法医尚不能给出准确回答。

争论中,持第一种意见的人做出另一种设想:当晚,佟老师住在了亲戚或朋友家,第二天起早回家时路遇歹人被害。这种设想稍作妥协。就是说,他们同意死亡时间可能不在12月31日中午,但是坚持生人作案的观点。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所以,争论归争论,手头活儿不能停。几天之内,从洳口街上和西营村摸排出有一百五十七个男人穿过大头鞋。

鞋印提取和比对逐一进行。比花纹,比磨损程度,比外形轮廓……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有的老师反映:佟老师这人神神道道。

三年级语文老师讲了这么一件事:佟老师的爱人在县食品厂上班,享受一项内部优惠政策,能从食品厂糕点门市部买到便宜处理的碎疤瘌饼子。语文老师托她爱人从县城捎带过。有天,佟老师跟她说疤瘌饼子已经买来了,不过没在她办公室。课间休息那么一小会儿,她变戏法似的就将一包疤瘌饼子拿了来。语文老师手托着点心,暗自诧异:这包点心既然没在她办公室,又是打哪儿取来的呢?这事不好问,语文老师自个儿琢磨放点心的地方应该离学校不远。

还有件事情更奇怪:每当洳口学区组织老师到其他学校开会、听课或学习,佟老师好像最犯怵这些事。磨磨蹭蹭,总是最后一个出校门。不止一个老师发现,她出发最迟,可是到得比谁都早。

要是没有这起案件,这些无关别人痛痒的琐碎之事谁会在意?案件一发,越琢磨越不对劲。分析来分析去,得出结论:就在洳口街上一定有佟老师的落脚点。亲戚、朋友,更有可能是“相好的”,这个落脚点不会离小学校太远。而且,她的这个关系人有交通工具。

郭叔说,那个邀请佟老师同行而被婉拒的老师之所以扔下半句话,是因为那时已经有了传言:新来的师范生蔡老师经常和佟老师在一起。大人注意到的这些事情,我们孩子们根本感觉不到。蔡老师前一年毕业分配来校,教六年级数学,他正是洳口街的人。经他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说那段时间怎么没见蔡老师呢!”郭叔说:“蔡老师作为嫌疑人给‘弄’起来了。”

下课了,我们像入水的鸭子嘎嘎欢叫着跑出教室。女生率先抢占地盘,在两棵泡桐之间扯起了橡皮筋。男生揪着裤管,端平一条腿,单腿蹦跳到处寻觅对手,玩着撞拐。正人欢马叫之际,就见校长和二海一前一后相跟着,到了专案办公室门前。校长赔着小心敲了敲那扇我们看来无比神秘的屋门,然后侧耳静听里面的动静。他身后的二海一脸贼咕相,挑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却一时猜不透他们去那儿干啥。

进屋后的情景是多年后郭叔描述给我的。

屋里并无杂人,宽盘脸的校长还是四下望望,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放假那天傍晚,这孩子见过佟老师。”郭叔闻听,端起的杯子就停在了嘴边,霍地站立起来,放下杯子,紧溜儿将他们二人请到了他觉得更能避人耳目的音乐教室。在那儿,二海这个未成年人在校长陪同下,接受了警察的正式询问。

郭叔笑吟吟地在二海面前蹲下。

“好孩子,跟叔叔说,你瞧真了?那天,你当真见到佟老师啦?”

二海先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说:“我瞧真了。”

“你在哪儿,又怎么见到她的?”

迎着鼓励和期待的目光,二海顿时来了神儿:“放假那天傍晚,我在家看完动画片《聪明的一休》后,想上当街去玩……”

“你家有电视?”郭叔打断他。

那时,电视机在农村刚刚时兴,一个村也没有几家趁电视机。校长替他做了回答:“二海家确实有电视,他爸在二商系统上班,在单位负着点儿责。”

二海抢话:“我家不仅有牡丹电视,还有飞鸽自行车、蝴蝶缝纫机、春雷牌戏匣子。我爸戴的手表是双菱的,我家的电风扇会摇头……”

“好了,好了。”郭叔截住了他的舌头。

二海又续上刚才的话头儿,说他出了过道口刚到街上,就看到佟老师推着自行车从学校那边走了过来,他迎上去,主动和佟老师打了招呼。

“那时大约几点钟?”

二海眨麻眨麻眼:“我没注意时间点。”

“她是独自一人吗?”

二海想了想说:“好像是,反正我没瞧见有谁跟她在一块堆儿。”

郭叔点点头,又问他:“跟老师说了什么?”

“我说,佟老师,您下班啦?这么晚了您不害怕吗?佟老师说,没事,不害怕。说完她亲昵地摸了摸我的脑瓜顶,我都闻到佟老师擦的手油的香味啦。接着还拍了拍我的小脸蛋,佟老师的手触在我脸上软绵绵、热乎乎的。后了儿,佟老师从挂在车把上的布兜子里掏出一个黄灿灿的橘子给我吃。我不要,佟老师硬塞我手里了。”

拿了橘子,二海就主动将佟老师送到村西路口,瞧她骑车上了学校后面往西去的那条小土路,才回了家。

“老师给的橘子真好吃,又酸又甜,一咬一兜水儿。”

郭叔又问了一些佟老师的衣着打扮、携带物品等细节问题,全都对得上。郭叔带着如获至宝的喜悦直起身,打发他去上课,掉头就向专案组组长做了汇报。二海从那间教室出来时喜面佛一般,见到院里的我们一打愣,他小脸蛋红扑扑放着光,像在里面刚刚吃了二两蜜。

除了办案民警,谁都不知这个案子正在节骨眼儿上。

蔡老师之所以给“弄”起来,是因为在佟老师宿舍的床铺下发现了蔡老师写给她的一封信,信上抄有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信上满是洇湿又干透的斑斑泪痕。

这封漫漶不清的信就是面起子,人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充分、自由、丰富而细腻的遐想。二海的发现,正暗合了佟老师的反常:她中午离校,傍晚却被学生在街上看见。那么请问:下午这段时间她在哪儿?在他家落脚啊!她婉拒邀她同行的老师,说有衣服要洗,可是找遍学校也没找到她洗完的衣服。洗衣服只是个幌子。最后离校,独来独往,谜底不该是:私下有约么?

黝黑的案情似乎掀起了一角,从里面透出一丝可贵的光亮。

二海大概以为这事说完就算完了。没想到,往下警察还会有动作。

一路侦查员去调查佟老师当天是否买过橘子。结果证实,佟老师确于午后在街上一个小水果摊约了三斤橘子。

郭叔呢,开始到处寻摸广播电视报。这份报纸并不好找,全县只在向阳北街南口有一家代售点。每周五下午,报纸由市里邮发到店。共一百份,一般第二天上午就售罄。郭叔满世界找有电视的人家淘换这份报纸。最终,从住城关的一个离休老干部家里找到那么一张。

这份周报可能是当时最简单的报纸了。报纸四开四版,不分头版二版,也没有副刊,就是一张按日期排出来的大节目单,告诉你啥点儿播啥节目。郭叔手摊开报纸,指尖在上面一行行滑动,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所言。指尖从头滑到末尾,哪儿有什么《聪明的一休》啊?又查过12月31日前后两天的节目,也没有;查了一周的节目,还是没有。反反复复过了六遍,这么说吧,整张报纸就没有“一休”这两个字。这是咋回事呢?他抬起脸,凝思片刻,纳过闷来。

在校长陪同下,二海再次被请到了音乐教室。

这次,除了二海还有我。过后儿我才知道,我是作为参照才有机会出现在郭叔面前的。至于为何是我而不是其他男生,可能因为我和二海是同桌而增加了随机概率。

说到这儿,郭叔得知我就是当年那个参照时,大吃一惊:“这么巧!你就是那个孩子?”

我说:“对呀,我就是那孩子。”说完,我们一起乐了起来,“您还不知道呢吧?您是我的偶像呢!”

他不置可否,反问我知不知道他的偶像是谁。这我哪儿知道!

“我的偶像是堂吉诃德,我崇尚堂吉诃德坚毅、勇敢、正直和吃苦耐劳的骑士精神,更佩服他对自己认定的事情着魔般地笃定。”又说我,“你既然干了警察,就要‘干什么事,就成什么人’。”

说实话,乍一听这句话,我并不太懂。这句话像一块牛板筋那样有嚼头。后来我专门找《堂吉诃德》来看,才知道那是堂吉诃德挂在嘴边的一句西班牙谚语。而真正悟透它,已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当时,郭叔凝重的面色令我心里直发毛。按他要求,我们并排站立在黑板前。我以为会被问到一些与佟老师相关的问题,心里暗自盘算着怎样应答。只见他一言不发,拎着随身的黑皮包走到我们近前,从里面掏摸出一个两根黄色胶皮管缠着的听诊器,拉把椅子坐在了二海跟前。

我们的目光一致落在他手里的那个听诊器上。

他展开听诊器,塞好耳塞,将听诊器探头从二海磨得锃亮的棉袄下襟伸了进去。那一刻,我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哆嗦。听诊器探头在棉袄里左动动,右动动,找到心口窝就安稳下来。二海不觉佝偻起身子,郭叔说:“站直喽!”二海挺了挺肩膀头,接着又含起了胸。郭叔抖开左手腕,露出手表。端着手腕,眼睛盯着表蒙子。秒针在起劲地赶路,分针无动于衷,时针稳稳地指着“2”的位置。

“你那天见到佟老师了?”

等待回答的这段时间,屋里肃静无声。这段难挨的寂静里,二海往常比地牛转得还快的小脑瓜似乎锈住了。

“你那天见到佟老师了?”郭叔又问。

二海小眼溜溜转,那是在想词呢。最终屈了屈两片薄嘴唇,审时度势,没将它们掀开。

郭叔垂下手腕,抽出听诊器,一拉屁股下的椅子,椅子腿吱的一声就到了我面前。我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二海勾着头,偷眼溜着我们这边。

听诊头贴着我的肚皮探了上来。胶皮管扑棱扑棱拧着个儿,蹭得我肚皮发痒。小圆头在我胸口窝扣紧。也许刚才二海的体温焐热了它,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冰凉。他又抬起了手腕,露出手表。就像屁股即将着针,我的心缩成一团,周遭的声音随之放大,我听到自己心口怦怦乱撞。郭叔说:“甭紧张!”不大会儿,就将听诊头抽出。可结束了!我心头如同卸下一副重担。

他拉动椅子,吱的一声又回到二海面前。

“夜后晌睡得好吗?”他问。

“好着呢。”二海虽然做了回答,样子仍有些发蒙,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问他睡得好不好。

“你们是跑进来还是走进来的?”他又问。

这还用问?我心里讲话,你不是眼瞧着我们一起走进来的吗?

“说话!”他站立起来,口气里透着威严,矗立起来的身躯在二海面前形成了一股无形压力。

“走进来的……”平时高门大嗓的二海不仅舌头打结,从嗓子眼儿挤出的声音又细又弱。

“在此之前,你们两个有没有进行过体育活动?”

我觉得他的问话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有点儿不着调。

“说话!”

二海脸冲他摇了摇头。

“那好,我们一起做一道算数题。”郭叔扮完医生,又开始扮老师。直到此时,我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二海想必也是蒙的。他开始出题,“一分钟有多少秒?”

“六十秒。”

“好,六十秒里有多少个十秒?”

这个不离四则运算,二海轻松就给出了答案:“六个十秒。”

“好,刚才我数了十秒钟,你的心脏跳动二十五下;一分钟,也就是说六个十秒,跳动多少下?”

警察出题,绝不是跟你玩什么游戏,也不是搞什么越俎代庖的测试,二海似乎觉察。可是他毫无办法,声音缥缈,轻得像那天早上似有似无的晨风。

“一百五十下。”

他硬着头皮报了个数,心里却是没数。说完,用眼睛探询对方的反应。可是,从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他啥都没看出来。郭叔又说了一个“好”,就撇下二海,转向了我。

我立即拔直了腰板。有了刚才的铺垫,问题到我这儿就同理可证了。

“刚才我也给你数了十秒钟,你的心脏跳动十四下;一分钟,也就是说六个十秒,你的心脏跳动多少下?”

“八十四下。”

我嘣儿地答了出来。答完,惴惴不安的内心就安定下来。我意识到:没我啥事了。再瞧二海,脸蛋子上被风飕出的那层萝卜丝颜色已经蜡黄,成了冻萝卜丝。脑门子和鼻尖呢,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是不是心里有鬼?”郭叔转向他,单刀直入。

“没有……”二海撇着嘴片子,要哭。

“听着:昨天晚上休息得好;你们是走进这间教室的;在此之前,没有过体育活动——没有鬼,你心里扑腾什么?”

郭叔在这儿等着他呢!

你也许还没注意到,这里面有个语言圈套。他问的问题看似哪儿都不挨哪儿,实际上已经开始暗中包抄。这也是我佩服郭叔的地方。当警察后,每每和嫌疑人过招儿,我一不引供,二不诱供。从他身上学到的一点儿皮毛就够我用了:一条一条将他们想钻的空子全部堵死,否定全部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是事实!这招儿屡试不爽。三绕两绕就给他们绕进去,按瓷实了,再罐儿拿王八,十拿九稳。

他审视的目光在二海僵硬的小脸上打着圈儿。

“说呀,嗯?”

二海头一埋,摆起了肉头阵。

进门时还如沐春风,校长瞧着,宽盘脸上的笑容早就退了潮,他气鼓鼓地背剪双手,在一旁敲着锣边。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咋呼,二海紧抿两片精薄的嘴唇,问一句,吸溜一下鼻子;再问,又吸溜一下。往后,吸溜吸溜,竟连续不断吸溜起来。他尚不知,公安办案讲究打断骨头对上茬儿,他的茬口错着呢。咦——这个砢碜玩意儿!一绺没控制住的鼻涕拉着一条亮线,经过他棉袄上三色不一的花纽扣摔在地上。丢人,真丢人!

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矬下去半截,变成了一条小可怜虫。

这时,郭叔才注意到他一直攥着的右手。郭叔让他张开拳头,呈现在他手掌心的,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外形还保持着橘子完整形状的橘子皮。橘皮已经被他捏扁,表皮汗津津的,像打着一层蜡,黄灿灿泛着光。郭叔愣住,随即想到了它的用途。

“你是不是想用它证明佟老师确实给过你一个橘子吃?”

二海哭丧着脸不吱声,忙着忒喽忒喽抢救即将过河的两趟清涕,可他溜溜的眼神已经代嘴巴做出了回答。我断定,进门前他还想好事呢。煞费苦心,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这块橘皮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正相持不下之时,教室门一响,进来一个警察。目光一碰,那人将手里一张报纸交给了郭叔。两人头碰头,又附耳低语了几句。说完,那警察扭身向外走去。临出门前,又回头盯了我们一眼。随着门在他身后关严,郭叔放下报纸,就结束了这次“听诊”。

绝了!原来警察是这样破案呀!多么神奇,多么有趣!让我存了一份将来干警察的心。豆子落在土中,就会结出豆荚;瓜子落在土中,就会爬出瓜蔓;这粒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人格就在那一刻开始形成。

二海这厮原形毕露。郭叔要是早来就好了,听听他的小心脏,把他说瞎话的毛病给治过来,我也不至于遭受两次“冤假错案”。相比之下,人家的破案才地道!而我们的天才老师就是一个葫芦僧——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一次上语文课,二海噘起嘴唇练习打口哨。在此之前,他将舌头闷在嘴里打着花。啵地,打一下舌头,就轻轻吐露舌尖,用舌尖托出一个唾沫泡儿。轻轻一呵,唾沫泡儿就启程了,有时是单个,有时小鱼吐水般,在斜入教室的光线中一个追着一个。他野心勃勃,大概梦想着让它们越过前面四排座椅,一直飘到讲台上。可是一再努力,那些不争气的小泡泡也没有一个能越过前排女生的马尾,飘着飘着,就在途中破灭。想必他已经口干舌燥,或许玩腻了这个把戏,就噘起嘴唇,将自己变成了一条噘嘴鲢。正在板书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诧异地停下在黑板上行走的粉笔,扭转身,循声望来。二海在他掉头的一瞬迅捷地收起了嘴唇。你要是不理解啥叫波澜不惊,就看看他吧,他那时板板正正的小脸儿给这个词语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解释。

该死!此时,我正将钢笔帽竖在唇边,试图将落在里面的一块小纸屑吹出来。一小截粉笔头怒气冲冲奔我面门而来,我脑袋一闪,粉笔头掠过我的耳畔,吧嗒落在地上。老师多半不是因为我的犯上作乱,而是因为没有一箭中的而恼羞成怒,他气势汹汹跨下讲台。

我被喊起后,还自作聪明地为自己辩解:“您听到的那个声音是用嘴吹出来的,用嘴吹出的口哨和用钢笔帽吹出的口哨声会是一样的吗?”他不问情由,搂头盖脸给我一顿狗屁呲儿。我的争长论短惹火了他。我妈常说,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我们那块儿,活过大半辈子的人都能成为乡村哲学家,我姥姥就算一个。她则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拧不过,我就不言语了。我知道,这个独裁者要是认准谁,随谁都没有胜诉的可能。

他果然再次跟我强调这点,说他顶不喜欢犟嘴的孩子。随后,凛若冰霜地朝后一指。我知道,这是叫我画地为牢。

我班孩子比别的班孩子较早领会了画地为牢这个成语的含义。教室后墙挨着煤球池子,有一个粉笔画出的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圈。那个“牢城营”虽是无形,却是门高墙壮,地阔池深。谁让老师脑瓜子疼,谁就会被发配到那里去自省。他的说法是:让我们在里面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

冤啊!我冤啊!我满腹委屈,却无可诉说。奔赴“牢城营”时,心里产生了一种悲壮情绪。就在那时,一眼撞见二海这厮毫不掩饰将快活显露在脸上。

被驱逐的我感到无比自卑,这才是对一个人超越肉体痛苦的真正惩罚。一旦失群掉队,我就会因严重自卑而失落,而惶恐,而胆怯。在“牢城营”我低垂着脸,听他们朗读课文,听写生词,组词造句。身心遭受痛苦时,分秒难挨。我一会儿左腿着力,腾出右腿休息;一会儿右腿着力,腾出左腿休息。倒换过几番,我的小聪明开始失效。教室的一面墙壁映着煤火炉散发出来的袅袅烟影,煤火炉子远在教室当间,而从后门裂缝钻进来的冷风阴气森森,将我本来就皴裂的小手吹拘挛了。已经够倒霉的了,这当儿,肚子也跟着瞎裹乱,咕咕叫唤了起来。我眼睛远远够着桌屉,桌屉的书包里有我早起塞进去的半张干烙饼和几块白薯干。眼巴巴瞧着,却吃不到嘴里。有啥辙呢?一点儿辙也没有!千万只小蚂蚁被寒风送了来,将我脚后跟烂哄哄的冻疮啃噬得酥酥发麻、发痒。我站立不住,眼前开始出现小星星,一颗,两颗,三颗……越来越多的小星星在眼前花般旋转起来。眼前一片黑蒙,我猫腰蹲下,伸出一只手打捞到了身后一面冰凉的墙壁,另一只手软塌塌举过头顶,与其说向老师报告,不如说向老师告饶。

按常理,老师一般喜欢学习好的。但我们老师奇葩,他待见薄嘴唇的,小嘴叭叭的二海也就得以在他跟前吃香喝辣。我恨自己笨嘴拙腮,同时也羡慕人家咋就那么能说惯道!我想明白了,这事就算铁定是二海做下的,老师也不会往他头上想。我这才叫代人受过呢。

一串脚步声和裤管摩擦的窸窣声响到了我跟前,我眼皮下是一双鞋面扑着粉笔灰的黑条绒棉鞋。认了吧!谁难受,谁知道。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是我打的口哨……”我含着眼泪说出了这番话。气流挤过齿缝,嗤嗤的冷笑声在我头顶响起。说这番话时我满心委屈,说完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在我们天才老师看来,这哭声一定饱含着懊悔和自责。他的火暴脾气被我突如其来的泪水浇灭了,挑开我头上软塌塌的棉帽,抿着我脸上的眼泪,声色柔和地安慰我:“认错就好,认错就是好孩子。”狗屁!狗屁好孩子!我的情绪没有因为他的安抚得到半点儿平复,反而哭得更加猛烈。

这事不大,对我来说却不小,令我刻骨铭心。

当警察至今,已经不知讯问过多少嫌疑人。盗窃的呀,抢劫的呀,强奸的呀,杀人的呀……无论他们涉嫌什么犯罪,罪孽如何深重,和他们过招儿,我一不搞体罚,二不搞刑讯。我知道,体罚和刑讯最有可能造成冤假错案,也深深体会过一个被冤屈的人心里的委屈、无助和绝望。

还有一次课间,我们十几个男生正在教室窗户根下一边晒暖儿一边挤窝窝。正嘻嘻哈哈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上课的钟声当当敲响了。我们炸了窝,一窝蜂向教室跑去。眨巴眼工夫,在门口挤成了一个疙瘩,哐——教室木门重重地摔在墙上,哗啦——门上四块窗玻璃一块没剩。我们的欢喜劲儿一下全没了。

谁挤破的?自然没人认账,遂成了一段公案。

老师阴沉着脸,先将我们一通臭骂:“抢什么抢?抢孝帽子吗?有你们戴的!”然后开始追查。不说是吧?我们的天才老师让全班男生还原钟声响起时所处的位置。离门口最近的四个孩子被择了出来。现在我知道,在侦查学上这叫“现场重建”。

他心怀锦绣,天才地将四人编成甲乙丙丁。离门最近的是甲,甲身后是乙,依次类推。这般如此,他往下进行的推理才更像那么回事。所以,我称他为“我们的天才老师”。经他这么一编排,虽然给我囊括其中,我倒乐不得如此。因为,我与那扇肇祸之门中间隔着好几个人呢。

但事情往往出人意料。

我们的天才老师嘴里说着话(后来我纳过闷来:这是在有意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将一只手搭在丙的肩头,抽冷子一推。猝不及防,丙下意识张开手臂推在乙的后背上,乙又推了甲,甲呢,顺理成章推在门板上,哐——遭过重创的木门再一次摔在后面墙壁上。在弹簧的拉力下,那扇门又反弹回来,磕了甲的鼻子,甲顿时捂着鼻子蹲在了地上,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这个可怜的倒霉蛋!刚才挨磕也没见流血。门大概给搞苶了,在弹簧牵拉下,力量瞬间达到了平衡,兀自半开着,弹簧连带着门扇嗡嗡震颤。上次没掉尽的玻璃碴子、干腻子块和门框上已经皱起的蓝漆屑密密麻麻散落一地。

我们的天才老师上前扶起了甲,顾不上为他擦拭血迹,就迫不及待开始了自己的推理:“瞧!看到了吧。”我们傻成一堆儿,他威严的目光从大家吉凶未卜因而忐忑不安的脸上一一扫过,“当时是不是这种情况?丁推了丙,丙推了乙,乙推了甲,甲撞了门。”

他的目光从残破的门上巡了回来,依次路过甲、乙、丙,最终落在丁的身上。那无言的目光确定无疑分明在说,丙肩上那只罪恶之手是肇祸之源。而它,属于丁。

这个结论吓得我心怦怦乱跳。

因为,我就站在丁的位置上。问题是,我不是丁!

我马上说:“不对!二海当时在我身后。他才是丁,而不是丙!”

二海急燎燎扯着脖子跟我嚷:“我当时就在你前面,就是丙!就是丙!就是丙!”那架势,仿佛谁气势高谁就真理在握似的。

老师撇下二海不提,笑不唧地问我:“既然你是丙,我让你们还原钟声响起时所处的位置,你为啥站二海身后?”

这话问得我瞠目结舌。是呀!我咋就让二海泥巴钻子般扯我前头去了?我哪儿知道有后面这一出呢!要知道有这么一出,说啥也不干。我不明白的是,凭啥只质问我,而不抖搂抖搂那个贼小子?看来,人不能有好恶。人一有好恶,心就跑胳肢窝去了。心一偏呢,就会是非不明。人的成长不在于学了多少知识,而是种种经历过后的自我觉悟。历经此事,让后来成为警察的我形成了自己的见识:作为一名执法人员,最大的耻辱就是判错了案。判错案往往不可挽回,即使能挽回也赔掉了声誉。人活一世,声誉比生命都重要。

我沮丧无比,因为这事我又说不清了。刚才我还暗叹别人倒霉呢,实际上更大的倒霉蛋是我。我们的天才老师开始总结:“这就叫连锁反应。”一场乱哄哄的无头案看似被他条分缕析、无懈可击,他觉得自己挺能个儿,实则糊涂颟顸。说完,噗噗吹着手上的灰尘,将得意翘上了弯弯的嘴角。笑罢,才从裤兜摸出一块灰格子手绢,拨开甲捂着鼻子的手,将手绢捂在他的脸上。

从这件事上,我知道了一个新名词:连锁反应,并为这个新学到的知识点付出了代价——他们仨,家大人凑钱到供销社割了一块窗玻璃赔上。而我,家大人将攒了半个月的红皮鸡蛋送到供销社兑了钱,又费劲巴拉跟人借了一张工业券,这才割下三块窗玻璃。由我爸小心翼翼抱到学校,安上玻璃,又将四边窗缝批均了腻子才算了事。

我的哥,这才叫该着呢!

二海那两下子糊弄我们行,也能把我们的天才老师哄得一愣一愣的,但跟警察玩儿,他还嫩了点儿。我鄙夷地看着这个瞎话精,整天瞎话流星也不怕像匹诺曹那样鼻子变长。

二海成为瞎话篓子是因为说瞎话能给他带来好处——那是以前。从此,他领教了说瞎话的风险。

第二天上学,他带着一块据说他妈连夜赶出来的棉坐垫,拐哒拐哒进的教室。上课时,虚虚地坐一条凳子边,像火燎着屁股,不停地挪来挪去。有同学瞧见,中午放学他先去村医疗点换了药,才回的家。住他家街坊的同学说,夜后晌听他家那院风雨大作,鸡飞狗跳热闹了半宿。又据说,没他妈死命相拦,我班就会多出一个空位。

啊呀呀!好吓人呦!

校长被这事搞得挺不带劲,将笑纹堆得那张宽盘脸都盛不下了,带着这朵九层台的牡丹,直跟专案组领导说拜年话。连累班主任在校务会上做了检查。到二海这儿,要是不挨削,忒没天理。嘻!让我说,这怂孩崽子就是打得少。嘻嘻!一周后,他翘翘的屁股才在凳子上撂稳。那些天,我脸过来脸过去,咋也摆脱不掉晃在眼前的一张苦瓜脸。眼睛日子不好过,鼻子呢,也跟着倒霉,整天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子、一股子紫药水的怪味儿。

二海的倒霉令人快意称心。我们耻于与之为伍,男生合起伙来,挖苦他的办法是排成一翅儿学他拉拉胯走路。他又气又恼,拿土坷垃砸我们。我们冲他高唱:“瞎话篓子,变小狗子!”唱完,拔腿便跑。稍后,在一箭之地站定,双手拢嘴,又唱,“瞎话精,挨屁崩,崩出油儿来好点灯!”他又追,我们又跑,神能耐这个“铁拐李”也撵不上我们。由着我们,这个胆敢欺骗警察的瞎话精应该拉出去毙了!

二海从我们男生堆里跌落了。孩子的心思怪怪的,我们瞧他落落寡合,又觉得怪可怜,心情也莫名其妙地败坏下去。虽然谁都不说,但是瞧得出,大家都觉得挺没劲。隔段时间,我们又往一块儿凑。这就是大人常说的,孩子间总是香一阵儿臭一阵儿。归了队的二海和以前大不一样。至于怎样不同,三言两语讲不清,简单说,不再满嘴跑舌头了,可也不排除偶尔漏风。

后来我知道,那天,进来又出去的那个警察是市局大案队的侦查员。郭叔忙着给我们“听诊”时,市局大案队也没闲着。怕是报纸将电视节目漏登,或是他家天线耳朵灵,收到了相邻地区电视台的讯号,大案队将电话打到了报纸总编室。总编室查复:那天没有一家电视台播放《聪明的一休》。

事情至此已见分晓。所以,尽管二海矢口否认,郭叔也没必要跟他纠缠下去。

那天,郭叔示意校长和我先出音乐教室。之后,与二海形成了一对一。没我们在近前,他跟警察说了实话。他咋说的?你猜,你可劲猜——学校不是发动同学提供线索嘛,他不想让警察叔叔失望;再有,他学习成绩不咋地,又掐尖要强,东方不亮西方亮,想通过这个办法给人一点儿好印象。乖乖,这事要是弄成,至少够他吹到小学毕业。瞧这小算盘打的!郭叔气得哭笑不得。小孩家家的,懂个啥?你又能将他怎么着?批评两句拉倒。

郭叔确认了他在说谎,可仍不死心,叮问他那橘子是咋回事。二海说前几天看见佟老师车把上挂过一兜橘子,就移花接木嫁接了过来。谁知,那天凑巧,佟老师真的又买了一兜橘子。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完!彻底玩儿完!二海哥,咱这笔买卖算是赔了。

当时,郭叔确实信了。他满世界找报纸,倒没想验证那孩子说的真假,只想查对那孩子碰到老师的准确时间。因为那孩子说得明白:在家刚瞧完动画片《聪明的一休》。

我说:“聪明的不是一休,而是二海。那家伙长着一张从正面看不见嘴唇的鸡公嘴,上下嘴唇薄如纸片。这张嘴,宁肯胡说,也不能不说。我们同学间当时流传一句话,‘宁挨三镐把,不听二海一句话’。那家伙一气儿能编出整篇瞎话。”他编瞎话不是组词也不是造句,而是一篇倚马可待的小作文。他的小作文榫卯咬合,逻辑严密,有如古建筑上的莲花斗拱,既美观又结实,由不得你不信。关键在于,这个无师自通的家伙深谙说谎的最高技巧——并非自然,而是真诚,唯有情词恳切才能动人。

郭叔且听且笑。

打住!《聪明的一休》至此剧终。

“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二海哥,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下吧!”

郭叔噗叽乐了出来,说:“听诊器是从村医疗点借来的。为了让他信服,才另找一个学生做参照。”说白了,我就是用来堵他嘴的。

我说:“不使点儿招儿,那孩子您真不一定憋得住。”

郭叔又笑,说:“那孩子伶牙俐齿,将来要是不以口为业就屈才了。”

长大后,我们就散了。虽然都没离开家乡,却各忙各的,好久没有二海的消息了。熟悉的人一旦过了交集,虽处一片蓝天下,却如同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天晓得他是不是以口为业呢?如果被老天埋没,这个活宝又在干个啥?

说完这段,我适时恭维老前辈洞若观火。郭叔不好意思地摇摇手:“差点儿让一个小屁孩儿糊弄了,这事翻篇,说起来都寒碜!”

扯远了,这段穿插算是节外生枝、线上打结,兜了一大圈儿后,让我们言归正传,回到案件本身上来吧。

郭叔揭穿了二海的瞎话,案子就拨乱反正了?不然!他的瞎话贻害无穷:案子往下走,发现那段既有情节又不乏细节,加了油、抹了酱的瞎话里还有“坑”。

这事容我后文再提。

蔡老师家位于小学校前,隔一条马路,往前再走两条胡同,把角的便是。对他的审查并不顺利:他父亲是个老军人,转业后在我们街上落了户,老家是河北保定的。几天前,带着老伴回乡探亲了。蔡老师说,那个晚上他只身一人在家。问谁能为他证明,他说自己能为自己证明。这事就难说了。问到那封信,他对佟老师的喜欢毫不隐讳。问他知不知道佟老师已有家庭,他说知道,可是忍不住对佟老师的喜爱。他对她一往情深,她则无动于衷,又一个多情公子叹无缘!

事情到底像不像他说的这样,打着问号。可是在他身上再抠,也抠不出啥新鲜的了。这人,放?还是不放?专案组骑虎难下。这当儿,又有谣言出来:“东北二王”流窜了过来,这案子保不齐是“二王”作下的。给警方气够呛:你们不听广播啊?“二王”已于上一年的9月18日在江西广昌被击毙了!

为啥谣言不断?全都关注着呢,案子不破,老百姓闹心,警察闹心,全都闹心!

一百五十七双大头鞋鞋印比对完毕,无一个鞋印与现场痕迹相符……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这案子似乎没什么抓挠了。不是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吗?行是行到水穷处了,他们看到的却是浮起的浓厚的疑云、乌云。

犯罪现场在刑事案件侦查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郭叔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中心现场。他猫腰在那块麦地一寸一寸搜索,希图发现当时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时过境迁,仅仅十多天,现场样貌发生了很大变化。泡在那里将近两个小时,没有丝毫收获,也没见一个行人从那条背静的小路走过。

他缓步上了那条枯草斑驳的小路,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响,草窠里结成小块的积雪被簌簌震落。落下的雪粒子争先恐后迸进鞋壳,打湿了他的脚踝,丝丝沁凉。走出不久,他首先找到了两辆自行车轧过的痕迹。仔细观察这两种痕迹,继续东行……大约一公里远,眼前出现一条南北走向的土路。这条土路往南直通洳口街北,也就是小学校门前的那条柏油路。这个十字交叉路口的西南角,有两棵并生的大杨树,每棵树都有一搂粗细。在树后,郭叔发现了一摊尚未完全干结的大便。大便旁有两张会计用的三联单。一张粉联单,一张黄联单,不见白联单。两张被揉皱的单据上粘着污物,解大便的人显然用它们充作了手纸。

麦田上的覆雪经风吹日晒已经变成了一层坚硬的雪壳,先行化掉的地方裸露出湿润的黄土垄和一片一片黝黑的麦尖儿,空气中弥漫着雪化时清冷潮湿的气味。两张单据被融化的雪水冻在一片结了冰的小水洼中,没冻住的一角在风中瑟瑟抖动,上面隐隐约约有复写纸印拓出的浅浅的淡蓝色字迹。他憋了一口气,猫下腰去,看不清上面写的啥。索性捏住鼻子趴在地上,鼻尖擦地,还是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他站起身,撒开鼻子,随着咻咻喘息,嘴里喷出一团一团青白水汽。继而,抖落掉粘在波棱盖儿上的雪粒子,抬头看了看天,辽远的天边横抹着几片薄云,日光虚白惨淡。冬天日短,时间在前进,天黑下去只是眨巴眼的事,他不想在此耽搁了。

接茬前行,一路蜗行至洳口小学校后门,再没新的发现。师生都已散尽,撒出去的专案民警还未归队,除了负责打钟的瘦高挑儿老校工,满校园空无一人。老校工礼貌地跟他打着招呼,他目光空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穿过阒静的校园,到了前门外的柏油马路。灰黑的路面坦荡如砥,化了雪的一侧结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碴子冰。他立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失了会儿神。抹身,再次穿过空荡荡的校园,脚步越走越慢,最后在后门外的一块螭首龟趺的明代残石碑上坐了下来。

放眼四望,眼前刚刚走过的那条小路蜿蜒如带,在空旷寂寥的田野里隐现浮沉。

被浓厚的暮云扯得变了形的西落日头红彤着脸,正浮在麦田一排杨树的树梢丛上。逆光之下,看不出形状的几点昏鸦在树梢上空盘旋,西边半个天空涂满了紫红色的晚霞。不远处,村郭房舍被晚霞余晖染成了一片铅灰色,青虚虚的炊烟轻笼着逐渐寂静下去的村庄。暮霭沉沉,望着转瞬湮灭的田间小路,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笼罩在暗黑的阴影里。只是一瞬,天色仿佛又暗下去一层,眼前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屁股下面一片冰凉,偃卧的残碑上只剩下一团一动不动的静默的黑影。

从洳口街到西营村三里远。走这条小路近吗?

问题是,从这条小路到西营村,跟走前门的柏油路比并不近。何况,那条幽僻小路没有任何人工修葺,是到田间干活儿的人踩出来的,虽不说莽莽榛榛,可是路面坑洼不平,两旁杂草横生,并不好走哇。咋就成了戏文里唱的: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偏偏要走独木桥呢?

此事蹊跷,其中必有缘故。

他心里翻上翻下,疙疙瘩瘩,眼前是一重一重化不开的黑暗。

还有,每当外出,她都最后出发,为啥又能最先到达?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她取捷径超过他人,先期到达;二是,有人用更快捷的交通工具暗中帮她。

可是,她这样做的目的和意义又何在呢?难道仅仅为了出风头?这是半彪子才能做出来的事呀,绝不符合一个年轻音乐教师的性格和做派。

郭叔凝视着黑暗,眉头紧锁,苦苦思索着这些难解之谜。

难道真像有人猜想的那样,在这条小路上与人秘密约会后发生争执……如果死亡时间在12月31日中午还可以理解,如果死亡时间在元旦凌晨,深更半夜谁会选择在这样一条鬼都不愿意来的小路约会呢?

回到乡政府,早过了饭点。食堂大师傅正在锁门,见了他,又开了锁,拉亮灯,摊手说连菜汤儿都没了。他摆摆手,不以为意。掀开笼屉,从里面掐了两个凉馒头,边走边啃。

天已经大黑,不觉已经黑了很久。

进了宿办室,找出尚未归档的一沓现场照片,拧亮了台灯,冲着亮儿,眯缝着眼瞧照片。那些照片在他手上翻过来掉过去,蓦地,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定住了。他将它抽出,揉揉发酸的眼睛,松散着筋骨,仰躺在被子上。举着这张照片,他注意到了刚才在中心现场没见到的一样东西——尸体南侧倒放着的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似乎很新,镀铬的车圈和车把反射着微微光芒。两只脚蹬子一只扎地,一只朝天,朝天的那只一片模糊。他一个打挺从床上折起身,将松散的骨头又攒成了个儿,手举着照片侧身凑近灯罩,朝天的这只脚蹬子似乎还套着出厂包装的橡胶护套。

我对这辆自行车有着深刻印象。

一辆凤凰牌大套二六车,是佟老师视若珍宝的“驽骍难得”堂吉诃德骑的马。平时不惜搬上搬下,不用时就被她寄放在音乐教室东北犄角。那辆车搞得我们心里发痒,不止一次围着它端详,就像端详一头温驯可爱的羊羔。那辆车的车头位置镶着一块铭牌,铭牌上刻着一只金碧辉煌的凤凰,铭牌下方写着上海自行车三厂。我们倒不是打它啥坏主意,就是想偷偷摁一下车铃。因为它身上的铃铛是当时少见的转铃。摁到底,一撒手,随着按钮的缓慢反弹,丁零零……清脆的铃声就像秋后的葡萄。

我记得,那辆车的后捎货架不是黑漆管的,而是银白镀铬的。美中不足的是,车架主体构造也有一条大杠。这条大杠的优点是加重了车辆,缺点是上下车不便。男的还好,左脚蹬车,右腿往后一撩就上了车;女的呢,脚往前迈,得从大杠上掏过腿才能上车。也许怕上来下去的鞋子蹭破漆面,佟老师车的大杠一直裹着一层塑料泡沫。

我的记忆和郭叔的记忆重叠在一起。郭叔说,就是这层包着大杠的白色塑料泡沫和脚蹬子上的橡胶护套让他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车买了多久?

这个念头支配着他、催促着他一骨碌起身。披上大衣,扣紧棉帽,抄起手套,拽开屋门,几步跑到车棚。急煎煎从里面拎出他那辆带摩电灯的二八大杠,拍拍车座套,认蹬扳鞍,飞身上马。

风,又冷又硬。拽在脸上,钻进脖领,搅得人浑身寒彻。心急嫌马慢,他弓背低头,将车轮骑得嗡嗡响。摩电灯打亮了车头前方,那片倾斜在地的光亮如汤沃雪,化开了浓稠夜色,均匀稳定又快速地向前移动。骑出一段,好走的路就没了。白天,路上半冻半化的积雪经车轮碾轧形成了深深的车辙;晚上,冻起寸把高的坡棱。道儿越走越光,风撩着大衣下摆,一下一下撞击着他不断迎上来的小腿,车轮在光滑又崚嶒的路面不时打着溜滑。

暗夜昏黑,寒风扑面,他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灵醒。

死者左侧裤兜外翻,说明嫌疑人逃走前翻过她的钱财。现场也没发现佟老师买的橘子,几个橘子都不放手的人,怎么会舍下一辆自行车呢?

说明嫌疑人自己骑着一辆车,不方便将它带走。

作案后,最要紧的是什么?逃走。小路最宽处不过一米,如果骑一车,扶一车,且不说这么窄的小路允不允许他如此操作,这个浮财势必成为背累。另外,无疑会增大目标。这辆车遗留在现场,恰恰说明嫌疑人以强奸为主要目的,掠财只是捎带手——方便的拿,不方便的不要。

现场勘查发现了两种车胎痕,一宽一窄,一重一轻。宽的、重的是二八车的车胎痕,窄的、轻的是佟老师的车留下的车胎痕。

车胎痕为什么一轻一重呢?

现场侦查实验已经验证,二八车是重载。就是说,当时这辆车是骑着的,车身自重加上骑车人体重,正好留下那么深的一段车胎痕。佟老师的这辆车,车胎痕轻浅。说明她当时是推着走的,仅仅是车的自重,而且二六车自重本身就轻。

由此判断:出现在现场的两个人,一个人骑着车,一个人推着车。假设他们之间相熟,应该是一起骑着车,或一起推着车同行。还有,两种车胎痕并非平行,而是时有交叉,时有重叠。这更加说明,他们当时的位置关系不是并行,而是一前一后。

几乎没有疑问了——他们之间并不认识。佟老师走到这里,出于偶然,遭遇不测。

这一路,郭叔且行且思。已经摔过三次,还剩三十里地呢,无法预计半路上还埋伏着几个跟头。妈呀一声,车轮一跐溜,又给他扔下车去。乖乖,总算到了泃河桥,县城在望,他在桥上摔了去时的最后一个跟头。这个跟头好悬,他连车带人冲破破损的水泥桥栏,险些跌下河去。

子夜时分,郭叔满头油泥,拄着他那辆残破自行车狼狈地出现在了县局门口。他褪下手套,搌了搌眼角被风吹出来的眼泪,浑身汗湿,尾巴尖儿都冒着汗,闻到了顺领口向外呼呼排着的一股一股汗酸气。撒眼一看,除了眼前这幢四层办公楼,小城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黑沉沉的。看到楼上孔孔灯光,郭叔如同见到娘的孩子,心头猛地一热,这才觉得精疲力竭,浑身酸痛。

打着借来的一把手电筒,在县局大院车棚找到了那辆车。他高举手电,从车头扫到车尾。果不其然,车子簇新。又拧小光圈,聚起光线,靠近车身仔细观察。包着大杠的塑料泡沫没有磨损痕迹。剥开泡沫,反着光的大杠黑漆幽幽,甭说蹬踏痕、摩擦痕,连发丝般细的划痕都没找到。佟老师是个精细人,但车况保持如此良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郭叔脑中出现这样一幅画面:12月31日中午,佟老师推着自行车出了学校后小门,上了田间小路,一路西行……画面连续不断……她一直走到了案发地,嫌疑人骑车从后面追了上来……难道,这一路她就没骑车?为啥不骑呢?是车坏了吗?

他检查了这辆车。机件传动灵活,摁摁前轱辘,不亏气,又摁摁后轱辘,也不亏气。咦?手搭这辆几乎全新的自行车,他心头忽有所触,眼睛一亮:不仅这一路没骑,这辆车她根本就没骑过?

为什么呢?

莫不成,她不会骑车!

他紧紧掐着这个冒出来的念头,懵懵懂懂往回折返。

上路之前,他回身又望了一眼办公楼。来时见到的那一孔一孔灯光依然闪亮,看那架势似乎会一亮到天明。

来时的一路给他摔惨了,也摔怕了。回去时推着车一步一挨,这倒给了他充足的思考时间。这道乍现的光亮犹如来自桃花源的洞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这是一只美丽的白鸽,遗憾的是,这只鸽子却是个笨伯

一个自行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时代,一个孩子都能驾轻就熟,而她,一个成年女性,一个音乐教师却不会骑车,多么不可思议!这是一只美丽的白鸽,遗憾的是,这只鸽子却是个笨伯。想想吧,一群鸽子在天空盘桓,她独自在地徘徊,该是多么孤寂和落寞。她呢,又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与其说虚荣心,毋宁说自尊心,令她将身上的瑕疵遮掩起来。

怕人笑话,她买了辆自行车,每天推着车上下班。为了掩人耳目,她就得独来独往;就得放弃近的、好走的大路,选择远的、不好走的小路——她的主要社会关系就是学校师生,上学放学他们都走前门、走大路。走这条小路能尽快避开人的耳目,进入田野。

还有,现场为啥没发现她应该戴着的手套?冬天骑车当然离不开手套,要是在一天当中气温最高的中午推着一辆车,就不一定需要手套了。

捞到了线头,就抖开了线球。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路边杨树树枝左摇右摆,树梢挂着呼呼风声。路面流风回雪,飘若晨雾。寒意深重,一路上,满天星辰都化作眼睛注视着这个孤独的夜行者。浓黑的夜在他橐橐脚步声中一点点褪了色,走着走着,夜色越来越寡淡,越来越轻薄,挨近路边的村子此一声彼一声响起了鸡的喔喔啼……东边天色已经发青,不觉晓色朦胧。最初的一抹晨光乍漏,将乡政府白底黑字的标牌涂得一片金黄。看到那块亮闪闪的标牌,他才意识到已经走完了回程。

他大脑高速运转,兴奋紧张,觉得自己正在燃烧,通体灼热。他没有进乡政府大门,而是掉转身子,脚步铿锵直奔小学校而去。老阳儿上来了些,专案办公室尚不见人。进屋,摘下手套,用手探探烟囱,有点儿温乎气。双手抱定铁皮烟囱温了会儿,才拿火筷子挑开炉盖,又钩掉压火盖。炉子封了一宿,蜂窝煤的火眼灰白发暗,眼看要落。忙蹚开炉底风门,夹了一块新煤压上,煤渣在炉膛内噼里啪啦欢快地炸响。手捏着煤夹子左右挪移,终于对齐了煤眼。又寻一根铁通条,逐个煤眼一通到底,腾起的青白色煤烟刺激得郭叔觑起眼,他向后闪着身子,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弄好炉火,这才扯过一把椅子,掩紧衣襟,笼着手,挨着炉子坐下。他将双腿舒展开来,仰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见屋门响,身子却像上了船,小船摇呀摇,眼皮滞重,怎么也挑不开。耳畔嗡嗡嗡,像有人在说话,声音时远时近,听不清在说啥。“小郭子!小郭子!”缥缈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随即,他听有人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进屋的人终于将他摇醒。醒来的郭叔头昏脑涨,他眼睛半睁,乜斜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处。动动胳膊,软得抬不起来。晃了晃脑袋,脑瓜仁生疼,里面像灌了铅。

折腾一夜,此时他已经成了一块乏煤。可是看到专案组组长,乏煤遇风,由内向外又燃烧起来。他迫不及待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组长边听边嗯嗯点头。话音未了,郭叔脑袋一耷拉,屁股底下椅子一翻,咕咚一声栽在地上。倒地的郭叔白眼球向上一翻一翻,翻了两下就将专案组组长翻乱了心,连忙拽开门喊人。大家赶来,七手八脚将他抬到屋外。往地上一停,小凉风一吹,人就苏醒过来。大伙儿吓得不善,都说八成是中了煤熏!醒来的郭叔挑开沉重的眼皮,看众人失色,咂摸两下嘴,装作没事人一般笑了一下,说自己死不了呢:案子没破,连阎王老爷都不待见废物蛋。

再访师生。谁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认真加以回忆,再现的场景各不相同,却有着电影默片镜头般的同一帧画面:佟老师推着车来,推着车去。

人们恍然大悟:也许她真的不会骑车!

根本没有什么秘密落脚点,也没有什么秘密情人,鬼祟生于内心,一切缘于人性的弱点。她爱惜自己的羽毛爱惜到了什么程度呀!将这个秘密闷在心里,谁都不说,她的心就一直紧紧绷绷,没有片刻轻松。每天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要付出怎样的牺牲和努力才能掩盖得如此严严实实?

所以——外出时她不敢与人结伴而行;所以——她一直是这个学校最早到和最后一个离开的老师。

她的虚荣心赢了!她成功守住了自己的秘密,几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说是“几乎”,因为那时尚不确定她的丈夫是否知情。

案件侦查至此,专案组积累的各类调查走访材料已经将近一尺厚,郭叔带着疑问,复查了对佟老师丈夫的问话材料。这些问话材料于不同时间、由不同的侦查员问话并记录形成,其中还有郭叔亲自问过的两份询问笔录。第一次笔录,涉及了那辆自行车的购买使用时间,已经一年有余;第二次笔录,涉及三年级语文老师反映的那个问题:佟老师丈夫每周一次夜班,夜班后补休一天。代购点心的事佟老师提前就跟丈夫交代好了,头天夜班,她知道那天丈夫肯定能捎带回来,所以才那么跟同事说。佟老师又是个热心肠,凡事都替别人着想,怕语文老师着急,就让丈夫下夜班后直接将东西送到学校。只不过,他们交接时没人看见罢了。

侦查员们还问过他很多相关或不相关的问题,破案需要,不可避免还涉及了部分个人隐私。可是,压根没有一个问题问到佟老师会不会骑车。

这是案件的死点和盲区。

佟老师不会骑车,最终在她丈夫那里得到了证实:这只白鸽练习飞翔的时候遇到了障碍——

小时候,该是学骑车的年龄,家里困难,没有自行车。总不能借别人家自行车学骑车吧?等大了,家里有自行车了,人家都会骑,她甩了单儿。女孩儿,面皮薄儿,不想让别人帮着,就一个人偷摸学。练习无数次后,一次,无意中跨上了自行车。这次意外,惊吓大于惊喜。车轮滚动,车上的她惊惶无措,因为她还不知道怎样能让行驶的车子停下来。那一刻,她骑着的就不是一辆车了,而是一匹受惊的马。慌乱中,错过了路边一个松软的麦秸垛,错过了一个干黄的棒秸堆,又错过了一蓬长势茂密的荆窠,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那双脚绑着鬼,已经由不得她。车子在颠簸不平的路面上一溜歪斜画着龙……眼前突然一片水亮,白光闪闪,隐藏在街道拐角处的一方水塘似乎在那里蓄谋已久。她惊恐大叫,紧紧闭上了眼睛。

层层叠叠的涟漪荡到岸边芦苇丛中,围着芦根形成一圈一圈细密的波纹……

好在那个时节春已残,夏未央,塘里的水不深。那次事件后,她再也没学过骑车。

是呀,不知底里,谁又能想到她那双能让琴键跳舞、能让弦子说话的灵巧之手,却摆弄不得这个傻大黑粗的笨家伙呢?

对这项技能的缺陷,她不仅自己隐瞒,还让丈夫帮助自己。她确实非常犯怵每次的外出学习交流活动。因为,她自己解决不了交通问题。好在每次学校都是提前通知,逢这等事,她就让丈夫跟车间请假,让他用自行车将自己先于其他老师送达目的地。然后,让他等在没人的地方。学习活动结束后,次次煞尾,再由丈夫将她送回——这是从家里出发。若是避免不了从学校出发,就让丈夫提前等在校外某处,也是次次煞尾,等别人全走后再和丈夫会合,由丈夫载着她,另取他径,提前到达目的地。丈夫说,每次外出学习交流活动,他们两口子就像在做贼,那股紧张劲又像在行军打仗。

将县食品厂罐头车间考勤簿调来,和学校组织的外出学习交流活动日期全对得上。

当问到蔡老师的事,他说知道。郭叔意了意思,最终还是止住,没往下细问。又问道,是否知道妻子一直走小路上下班,他竟浑然不知。看来,每个人心中都有隐秘之地,哪怕最亲近的人,也不愿意向他们敞开。

这就是佟老师的神秘之处。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为什么人们都想当然地认为她会骑车呢?

其一,因为那时不会骑车的成年人少之又少,她又是一个心灵手巧、会使用多种乐器的音乐教师。

其二,恐怕是那个为了“帮助”警察破案而撒谎的孩子起了作用。还记得他咋说的吗——“瞧她骑车上了学校后面往西去的那条小土路,才回了家。”

瞧:骑车!

那孩子也想当然地认为,自行车天然就是让人骑的,有车就应该骑着。这是一个不易察觉的坑,在办案初期就给了所有办案警察一个心理暗示。现在看,他跑去向警察献殷勤的一篇谎言编织得太精致了,有如一顶镶满了璀璨夺目钻石的皇冠。如此精致,就是为了让人无可挑剔。尽管这不是有意为之,可它对事实和真相的破坏力威力无边。

厘清了这些疑问,专案组马上做了一个决定:放了蔡老师。这事办完,专案组组长心有余悸。因为,险些造成一起冤假错案!接着,将围绕“熟人作案”而撒出去的侦查员全线撤回,集中精力、警力往“生人作案”上铆劲。

郭叔也得以抽身,带县局技术员找到了野地里的那摊大便。

两张单据上粪便板结,一张污损严重,另一张还好。无疑,污损严重的那张擦了第一遍,剩下的擦了第二遍。技术员提取了单据,可是怎样将粪便与纸质剥脱分离呢?他手指抵着两眉之间的脑门也是束手无策。此前,这位经多见广的老技术员从未遇到过这种难题。

孙猴子本事大不大?遇到为难着窄之事也动不动“俺老孙去也”,翻到南海岸洛迦山紫竹林求菩萨帮忙。两张“擦屁股纸”被当作宝贝一样封存停当,送到了市局大案队。

三天后,大案队技术科来话,认出两个字:农机。

一路侦查员杀奔乡农机站。巧了!案发当午,农机站一位师傅去西营村修理趴了窝的拖拉机,完活儿回来半路感觉内急。那劲头一来,刻不容缓。四下一撒目,一捏闸,一扭把,就下了小路。褪下裤子,刚在路口大杨树后蹲下,一抬脸,目光就撞上小路上来的一个人。他向树后挪了挪。来人目不斜视,将车子骑得颠了起来。行至与大杨树平直时,师傅猛然觉得此人面熟,一时又想不起他叫啥,印象里此人有案底。有案底的人跟有虫眼的苹果差不多,得从人堆里扒拉出来,由公安局单独列管。

“罗建春!曾因奸淫幼女被判过刑,刚刚刑满释放不久。”郭叔脱口而出。

随后,重点人口档案调到了专案组。秘密侦查时从罗的紧邻处得知,此人确有一双军用大头鞋,只是近几天没见他穿。不仅没见他穿,连人都有段时间消失不见,好像刚从哪儿回来不几天。人,应该在家。专案组组长眼睛一挑,一帮警察呼啦啦向门外冲去。

人拿了!

这一天,已经是1月26日,阴历腊月二十四。

一开始嘴硬,当那双大头鞋摆上桌子,罗建春立马蔫了。

这事只能如此理解——在劫难逃,该佟老师有这个灾殃。

12月31日,快中午了,浪荡鬼罗建春看到一个女人推着车在田间小路上踽踽独行。他骑车一路追到案发地,撵上了“那女的”,一把捉住车尾巴,将她掼倒在地。先对佟老师拳打脚踢,遭到“那女的”顽强反抗。这家伙显露杀机。那一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佟老师的心,她放弃抵抗,选择了屈服。屈服下来的佟老师安静得如一头待宰的羔羊……

提起裤子时,罗建春恰好听到了一阵低沉的犬吠声和铁器敲打的声音。这才发觉,此地离西营村东庄头很近。他心里一忽悠,如果放“那女的”进村一喊人,自己没个跑。

刚刚爬起来的佟老师又被他踹倒在地。抬头,她看见他的眼睛要杀人,浑身上下就哆嗦起来。反复几次,她才从地上爬起,转而跪在他面前,哭着向他求饶,说自己的孩子还很小。唉,一个人如果知道死之将至,该有多么恐惧、多么无助和绝望!

而他,这个恶魔不仅不为所动,竟然趁她磕头将头低下的机会,用穿大头鞋的脚狠狠踢在她的头上。佟老师再次栽倒在地。罗建春跃身而起,骑在她身上,扯住红绒线围巾的两头,咬牙瞪眼,下了死手。

怕她苏醒,临走时,这孙子将那条围巾打了个死结。

作案后的罗建春跑到邻县一个亲戚家躲了二十多天。

你这个婊子养的!

我要是知道佟老师跪下给你磕头,你却趁机杀了她,公判大会那天,说啥我也学别人的样儿朝你这个长恶不悛的坏蛋啐几口!现在我明白了,为啥给你们开那么大规格的一个公判大会!那要上达天听,下及幽冥:你们曾在人间作恶,判你们永世不得托生!

我说:“郭叔,那时我还小呀,啥都不懂,除了瞧热闹,啥都不知道。”郭叔轻轻拍打着我颤抖的肩膀,我见他瞪大眼圈,嘴角哆哆嗦嗦,深峻的眼窝里泪水也积蓄得满满登登。

郭叔的讲述还在继续,因为这起案件还有疑问没有解决。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案子破了。我们确切地知道:佟老师于12月31日中午被罗建春勒死。这和法医根据尸僵推断出来的死亡时间不符,从死亡到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二十多个小时,为什么尸僵没有出现?

一头是科学,一头是事实,它俩一打架,迷信就会乘虚而入。坊间风传:因为死得冤屈,所以佟老师灵魂不散,死而不僵。这个带有迷信色彩的传闻当然不能成立。

最终,还是在法医那里找到了答案。

答案不是之前猜测的“环境温度低时尸僵可能延迟出现”,为此案,法医专门跑去市里几次,在市图书馆查阅了当时已经出版或发表的相关研究文献。不管国外还是国内文献,没有一篇文章证实,低温环境能造成尸僵延时十四小时以上出现。

佟老师是假死。

法医是这样解释的:假死是人体主要生理机能和新陈代谢处于极度微弱情况下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达到最低程度时称作“微弱生命”。陷于微弱生命的人,从外表看和死人差不多,如果不仔细检查,很容易被误认为已经死亡。

这与罗建春使用的杀人工具有关。记得吗?他用佟老师的红绒线围巾做的勒绳。这种围巾材质松软有弹性,还有,怕佟老师缓过来,他将围巾打了个死结。这个死结恰恰使力在围巾自身上相互作用,反倒分散了向脖子的裹挟力。另外,他下手时勒压力量分散于颈项全周,加之被害人挣扎抵抗,使压力时大时小,呼吸道和颈动脉不能完全被压闭,部分血液仍可进入头部而使大脑缺氧状态有所减轻。因此,意识丧失较迟,窒息过程较长,死亡缓慢,造成假死。“口唇发绀,颜面部青紫肿胀,舌尖微露出齿列间,眼结膜有多处出血点”,正是勒死特征,而尸斑又出现与之相矛盾的冻死特征。所以,在她身上出现了较为复杂的死亡特征。

既然是假死,佟老师最终怎么还是死了?

法医说,处于假死状态下的人可以发展为真正的死亡,经过积极抢救也可以复苏,有时不经过抢救治疗就能从假死状态下复苏。遗憾的是,佟老师不属于这种情况。雪后寒啊,要是没有前几天的那场雪……

“法医的意思是?”

“冻死的。”

“啊?”如果有一面镜子,我一定能够看到自己因吃惊而放大的瞳孔。我浑身一凛,心尖瑟瑟颤动,那儿好比扎上一刀,又铰了一下。这个结论……一时半会儿我接受不了。

郭叔说完忽然顿住,惋惜又无奈地摇着一颗霜白的头颅。随即,长叹一声,打破了出现在我们二人之间的长时间沉默。

陷于微弱生命的佟老师只有微弱呼吸,换老百姓的话说,这叫没有死“就已”,就是没死透。她没有能力呼救,也没有能力自救,就那样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被寒潮一点儿一点儿吞噬……

“这就是发现尸体时还没出现尸僵的原因吗?”

郭叔无语,深深垂下头去。

“看来,法医最初关于死亡时间的推断是靠谱的。”

“还记得她尸斑的颜色吗?雪落梅花。”郭叔接着说,“尸斑颜色取决于血红蛋白的颜色及肤色,佟老师皮肤白皙,尸斑颜色鲜红,那是氧合血红蛋白造成的颜色,这种鲜红尸斑常见于冻死者。”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天可怜见……倒地的佟老师早些被发现,是不是还有救?”我心有不甘,囔着鼻子问他。

郭叔因我的提问再次顿住,他叉开双手手指,紧紧抓着自己一头斑白短发,一声轻弱的叹息从他嘴巴里发出。谁都知道,我们永远处于现在,时间的脚步一旦走过那天清晨,那天清晨无论多么美好,多么糟糕,都会成为过去。过去的时态里没有如果。

想想吧,多么可悲的一幕:1984年元旦,新年的朝阳从东方升起,向雪封的大地洒下万道温暖的金光,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冰冷的雪地上香消玉殒……

了解全部案情后,一段时间我内心无法平静。一个想法冲撞着我:应该去我们小学校看看。有什么可去的呢?凭吊——凭吊佟老师,凭吊她就是凭吊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或许还有……还有其他难以言说的原因。后来,那个念头又消退下去。每次回老家,别说打听小学校的消息,就是往小学校那个方向望一望我都竭力避免。那里存储着我快乐的童年,也存储着我的悔恨和伤痛。

多年之后,在郭颂同志退休座谈会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念头受到了强烈撞击。郭叔那天很激动,红了眼圈说很欣慰看到我们这茬人起来了……哦!这句话让我想起入警时,他赠送给我的那句西班牙谚语。为了搞懂那句话,我曾反复阅读《堂吉诃德》。奇怪的是,对塞万提斯创造出的这个谜一般的人物常读常新。按我的理解,堂吉诃德一旦踏上骑士道,便看清了自己的终身使命,那便是:铲除强暴、惩处罪孽、匡正不义、制止恶行、讨还血债。这也许契合了郭叔从警的理想和追求,所以为他所称道。他还说,自己干了一辈子公安,值得说道的不过是办过几个案子,抓过几个人,熬过几个通宵……人哪,这一辈子干不了多少事,值得说道的屈指可数。他又一次提到1984年的新年第一案。

座谈会后,我心情复杂地送走了郭叔。走回派出所的大门,忽然觉得那个念头冲破了坚固的外壳,发了芽儿。它搅扰我的时日已经太多,是时候了!这宗心事也该了结了。

尾声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午后,这个时间不是刻意选择,当我站在小学校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才意识到这个时间的暗合。

小学校早已搬迁重建,新校址位于街外路边,一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中间夹着四百米标准跑道的操场。蓝天白云衬着红色塑胶跑道、绿色人工草坪,好漂亮的一个多彩校园。

废置的老校南大门还在,挨着大门口不知何时建了一个超市。校门紧闭,我不知能不能进去,就近去超市内打听。

进去才发现,这个乡村超市门脸小肚膛大,里面足有几百平方米。生鲜、日杂、副食、果蔬……商品分区及标识规范有序,货架严整。收银台后,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正唰唰打着商品价签。他一抬头,我脱口而出:“二海!”略一打愣,他也认出了我。

“呦呵!这个大超市都是你的?”我颇为吃惊。

二海用憨憨一笑作了回答。

他胖了,肚腹微隆,发际线后退了些,露出的油亮额头比以前更显宽阔,还长出了一副双下巴。我注意到,在他身后货架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块由县文明办、县工商局联合颁发的“诚信经营示范店”的铜牌。铜牌上映着我的影子,里面的我嘻嘻笑了起来。看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话不尽然,时间完全可以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偷眼看他最具形象特征的薄嘴片子,他正低着头,从正面依然只见两抿细细的肉红色唇线,不见嘴唇。不巧,我的窃笑被他尽收眼底。二海纳罕,正欲发问,我忙敛容正色,转而与之热切寒暄。

天遂人愿,中考时我考上了警校。他呢,则上了高中。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入伍当了兵,听说在江西宜春驻地喂了两年猪。从部队复员后,报考了县公安局。不知怎的,半路被刷了下来。后来,音信杳无。不知啥时候在老家鼓捣了偌大一个超市,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显然自己给自己干,也混整了。

提起当年报考之事,二海连说惭愧。笔试、面试、体能、心理测试都过了,最后入职体检时,医生的听诊器往他胸脯上一搁,他的心就乱了点。其他体检项显示:心脏没有器质性病变。关键时刻,想起了郭叔曾问过他的那个问题。就跟人白话:头天晚上没休息好——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呀!公安局也说理,一周后给了他一次复查机会,突突突!听诊器一撂,他的心就狂跳起来;一周后又给了他一次机会,突突突!心脏依旧突突成一个点儿。

“没辙!”二海自嘲说,“我生来就不是那块料儿。”说着,朝超市密集的货架一摊手,如同向我展示一列听命于他的士兵,“瞧!命运自有安排。”

他笑了。接着他的笑,我也笑了起来。他以前的笑声模模糊糊,总像罩着一层雾,而今笑声清朗明净,已经没有了当年藏匿其中的狡狯。

听说我要去小学校看看,他停下手中活计,喊来一个正在理货的男店员值守收银台。从台下抽屉摸出一串钥匙,拎在手里,掀开柜板,边向外走边说:“你找对人喽。”

原来小学校已经被他整体租赁,租期三十年。临街的这面盖成了超市自营。校园里的部分空地空房kLEAu4wJtbSZsMzRhza3OsKCiF9Q/P5tJy6GFyz7+yk=被他分隔,分别转租给一家豆制品厂做了工坊,一家果酱厂做了仓库,还有一家养殖户将以前的专案办公室改成了鸡舍,养了百十只珍珠鸡。为了不影响超市生意,他让这些租户另走学校后门。

我们边走边聊。没想到,他没打开大门,而是开了大门旁一个刚才我没注意到的小铁门。随着门轴摩擦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我的心凉下去半截,不知道在这个七零八落的校园还能看到什么。二海说:“后面还有好多空房空地呢。”

跟着他,我们一直朝后走,到了那片闲置地。满院静悄悄的,其中景物变动之大,令人恍若隔世。看了老半天,才勉强辨出一点儿当年的影子。

我首先认出了院子当中的两棵泡桐树。

记得每当三四月份,一场微雨落后,土润苔青,满院泛着梧桐花清幽幽的香气和泥土潮湿、清新的气味。树上娇嫩的新叶初展,毛茸茸的叶尖涂着一层曙红,油光发亮。地上覆满淡紫色的、小喇叭般的桐花。桐花落地,花头蔫萎,花腔鼓胀。噗噗噗,我们将满地桐花当成小爆竹,一脚踩灭一个。桐花破裂的声音和我们的欢笑在这个院子混合交织,此起彼落。桐花落后不久,这片院子就会绿荫沉沉。

眼下,正是秋雨梧桐叶落时,地上粘着几片早衰的枯叶,树上宽大的叶子锈了边,打着卷儿。西边的这棵,树身已经半截糟朽,可它还奋力托举着从身上抽出的枝丫,枝丫又奋力托举着已经抽了条的叶柄。风,带了些温热之气扑在脸上,却使人依稀感受到了初冬的一丝寒意。秋,越走越深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们那个野蛮生长的无羁年龄,也是个危险的年龄,天晓得,一个好歹不知的孩子无聊时会生出什么鬼事情。因此,我们上学时规矩很多。不能摸的除了壁画上的火鸽子,还有这个后殿东侧扣着的一口铸铁大钟。我记得那口古钟就扣在西边这棵衰老的梧桐树下。

钟有一人多高。钟身铸着一些算不上多么精美的纹饰,这些纹饰分区分块圈着些汉字铭文和一些曲里拐弯的文字。我们能认出及记下的只有“大明万历三年乙亥春吉日……”钟顶铸的两条龙披鳞被甲,头尾相接,蜷曲绞盘,遂成钟纽。看那龙:牛头、鹿角、蛇身、鹰爪,甚为奇特。后来我才知道,古钟的钟纽并不是龙,而是龙的九子之一,名叫“蒲牢”。其性喜音好吼,难怪做了钟纽。

那口大钟扣在那里不知多少时日了,经年累月,锈迹斑斑的肩头落满了白蒙蒙的鸟屎。有孩子拿棍儿敲,手指震得发麻,就拿砖头瓦块砸。不管怎样敲打,也改不了它的蔫性子。噗哒、噗哒,那些力气不像是费在一口钟上,而像费在一条粮食口袋上,就像老师数落我们的那句: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它闷声不响也泯灭不了我们对它的热情。敲不出声儿,我们就往它身上爬。结果,衣服挂破了,肚皮蹭花了也是白搭。凭我们的个头儿,不站别人肩膀头上甭指着能上去。

在孩子们看来,大人们总是事多老少,瘦高挑儿老校工就算一个。他见我们围着钟就轰:“别敲它!里面扣着鬼呢!一碰,就会把它惊醒!”吓唬谁呢?他那说法仅仅是个说法,连个民间故事的佐证都拿不出来,所以骗不了我。我才不信呢!

他在学校负责打点儿,可是他敲的不是这口钟。大雄宝殿没了,殿前的月台,及月台两侧的两株老柏还在。两棵古柏左粗右细,村里人管粗的叫“老大”,管细的叫“老二”。老校工敲的那口铁钟大小粗细有如水筲,高高悬在“老大”盘曲的虬枝上。钟下摆有一圈等距的豁牙,它不仅长牙,还有一条钟舌头,舌头拴着一根长绳。长绳荡荡,下面的绳头绕在树身上。敲钟时,老校工迈着瘦长腿,两步就跨到月台上,将绳儿解开,双脚开立,抖动肩膀,向斜下方扽那钟绳。我在心中默记,每次总是七下。为什么是七下,而不是六下或者八下?这个原因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扩散的声波在空气中娓娓震颤,声声相催,一圈赶着一圈在校园漾开,一直漾到村子里,半拉村庄听得真真的。钟声响时,你要是赶巧路过树下,得捂住耳朵。我想:扣着的这口大钟不响,是不是因为少了那么一条钟舌头?也许有了舌头,这口哑巴钟就会说话了。我瞧树上那口钟的钟舌头是扁扁的一坨铁,有点儿像我家挂在墙橛上的秤砣。

没人的时候,我大着胆子不止一次围着那口大钟转圈儿。就算把鬼惊醒,这口钟严丝合缝,身上连蚂蚁洞那么大的窟窿眼儿都没有,鬼也跑不出来呀!

“钟呢?”我问二海。

当年,我就是踩着他的肩膀头爬过那口钟的。他呢,吃亏的买卖向来不干,反过来,也没少踩我肩膀头。

二海说:“那东西搁这院好歹算个文物。怕看不住,就给县文物管理所打电话,让他们弄走了。”

这两棵泡桐让我认出了眼前的这间教室。

我们在台阶前站定。

“这儿……”

二海说:“对,这就是当年我们的音乐教室,我特意留着它。”

是这儿,就是这儿。我摸着台阶旁粗粝的青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我们当年刻下的痕迹。还好,它还在。

三间滑了坡的青砖灰瓦殿堂矗立在我们眼前。青黄的杂草在残破的瓦垄间摇曳,廊檐比我印象中的还显宽阔,两侧山墙的灰皮已经剥脱,露着里面砖墙的暗灰色。窗框油漆被风雨剥蚀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窗洞全部被细木条钉死,木条缝隙布满了多年积下的厚厚灰尘,缠绕着累累蛛网。教室木门不知何时改成了一扇蓝色格栅式防盗门,门大概换了很久,防盗门的漆皮也皱起爆裂,掉漆的地方生出了一层暗红色的铁锈。

每个清晨和傍晚,那些精灵般的音符从五线谱上跳下,钻进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乐器,又从佟老师韵动的手指间流泻而出……碰到墙,它们就在墙壁上行走;爬上树,就挂满枝条;它们手拉着手,脚勾着脚,在风中追逐,如鹤舞鸿飞;在阳光里打闹,似凤翥龙翔。整个校园泉溪漫淌,烟云聚散。篮架呀、双杠呀、教室呀、书桌呀、课本呀,以及一个个的我们,都在倾耳静听:叮叮咚咚……

属于那个时代的黑白色校园,因此增添了生气和活力。我们的童年有了声音,多了色彩。是她,用音符给我们筑成了一个童话世界。我们这些放牛班的孩子不应该感恩么?

可惜呀,那些快乐的音符和我们的童年消逝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火鸽子”在这间音乐教室也已经不复存在。

释放后的蔡老师虽然与案情无涉,这么一闹腾,那年寒假过后就调到了别的学校。听说,三十大几了还彷徨未娶,后来不知所终。

那阵子,还有一件不太平常之事。也不知是谁提起来:那位时常来校讲古的“老神仙”很久不见了。恍惚听人说,老人家已经仙逝。年岁大了,难保无常。只是那个时间点赶得怎么那么寸!就在佟老师出事的前一天。有人说,火鸽子失去老人的看护就着了火。随后,就发现后殿西山墙的一片壁画脱落,火鸽子令人心疼地碎了一地。这事,挺邪性!

壁画脱落后,经专家论证,剩余的壁画已经不适合原地保存。将壁画揭取,修复加固,实施了迁移保护。

三十六岁那年,我游历到新疆拜城,当克孜尔千佛洞壁画猝然撞入我眼睛时,我惊异无比:这些来自古代龟兹国的文化遗存,比敦煌壁画还要久远,竟令远隔万水千山的我似曾相识。直到那时我才知晓,镌刻进我童年记忆的壁画描绘的是怎样一个故事:在雪山中修行的白鸽发现一位迷途的人因饥寒交迫即将死去,便衔来树枝点燃,为他取暖。迷途人数日没吃东西,根本无力行走。白鸽边安慰他,边振翅扑进火中。迷途人含泪吃完鸽子,按白鸽指引的路线顺利回到家中。

可悲可敬的火鸽子啊!

我默然从随身的背包掏出两枝塑料包裹着的黄色菊花,二海诧异又痴定地望过来,猜透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的情绪感染了他,他刚才还笑嘻嘻的一张脸肃然正色。

我手举菊花,一步一步上了八步白石条台阶,将花抽出,别在门的格栅间,又退下台阶:“我们给佟老师鞠三个躬吧。”

二海在我身后说:“好!”

随后,他上前一步,我们并排站立。他叉着手指理了理并不凌乱的一头软发,将竖着的衣领捋平,又向下抻了抻衣角。

我们一起弯下腰去。

那一刻,久违的琴声在这间荒弃的教室内响起。

又一次弯下腰去。

梳着齐耳短发的佟老师推着一辆锃亮自行车,微笑着向我们走来。

再一次弯下腰去。

那片覆雪的冬季麦田变成百花如锦的绿色草茵,画面叠映,佟老师脸上打着一缕灿烂阳光经过我们,给她来过的这个世界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们一起直起身,若有所失,又茫然不知所措。

二海突然愣磕磕说:“不对,佛三鬼四,我们应该给佟老师再鞠一躬。”

我一把扯起已经弯下腰去的二海:“对的!佛三!”

“哦哦哦,”他连忙直起身子,“佟老师,您闭眼吧!”又说,“佟老师,您活时为人,死后为神。”言毕,又语出踌躇,“我想,我想……”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想,给佟老师单鞠一躬。”他吭哧半天终于说了出来。

“应该啊,”我后撤一步,让出位置,“全班就你吃过佟老师给的橘子。”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我这个人忒不会开玩笑。开玩笑要分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还要分跟谁,更不能揭短。我轻易抛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低劣玩笑。果然,这个只有我们之间能听懂的玩笑并没将二海逗乐。不过,他也没恼。

谢天谢地!

他正襟危立,举头目视那两朵黄菊花,向这面锈迹斑斑的铁门深深弯下腰去。

“你哭什么?”直起身的二海听到了身后的声音,猝然甩头相问。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敞开心扉,不再做任何保留:“那天中午,我才是最后一个见到佟老师的人。我以为,老师同学们都走了,学校就剩我一个人了,就躲在钟的背阴面,一手握着秤砣打钟,一边将耳朵贴在钟上谛听……”

一转脸,鼻尖刮到了钟壁上还没化尽的一层薄霜。那一抹冰凉激发了我的好奇心:舔它一下是不是很爽?结果不言自明。糟了!挣扎的舌头马上就吃到了苦头,那股凉森森的力量怎么那么强劲!舌皮差点儿被撕裂,火燎燎地疼。我紧皱眉头,欠着脚,身子贴在钟上,不敢妄动。

那一刻,我后悔不迭。老校工所言不谬!我敲醒了扣在钟里的鬼,它一定是沿着我给它开辟的通道钻了出来,卡着我的脖子。我喊不出来,也叫不了,就像太阳底下的狗,哈着舌头,吊在钟上。更糟糕的是,慌乱中秤砣掉在我的脚边,我却动弹不得,丁点儿声响也弄不出来了。这个时间点是我专门挑选的,该死!一声鸟的叫声都没有,要是没人知道……我哭了,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粘在蜘蛛网上的蚊子。蚊子落上面还能挣扎两下,哀鸣几声呢。就在我觉得死到临头的当儿,眼角余光扫见了一个人影儿。

哦!上天将她派了来!佟老师正搬着她那辆自行车磕磕绊绊下这几步台阶。瞧见我那个鬼样子,她妈呀一声,向下一踹车梯子,就风似的跑过来。自行车在她身后没立稳,啪嚓摔在地上。她顾不得,转瞬就到了我跟前,妈呀妈呀叫着:“别扯!千万别扯!别生拉硬拽,往外哈气,像我这样……”她屈着身儿,朝我喊叫。我翻着眼珠跟着她哈气,她围着我打转,“哈,接着哈,别停,大口哈!”哈出的白气在我眼前升腾,在冰凉的眼睫毛上结成了一串串小水珠,耳畔响着她焦急的声音,我视线模糊了。哈哈的,我觉得扼住我喉咙的鬼手松了劲——舌头在我不知晓的某个时刻忽然化开。解厄后,我心生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佟老师一屁股坐在身后棱起的树根xeQ6d3WMKZIADHh1EJfqdw==上,手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傻孩子!你可真是个傻孩子!”

“你知道么,她救下了我,我却害了她——悔不该啊!是我这个小混蛋在钟沿下的土地上掏了一个小洞,核桃那么大。这么多年我都放不下:是不是因为我的好奇,放出了那个该死的鬼?你又哭个啥咧?”

二海用手一指:“你别以为你的事我不知道,你敲钟时我就躲在这个后殿的那面山墙下。趁佟老师你们忙乱,我溜进了教室。佟老师救下你,回过头来锁门,就将我锁在了里面。我一个人躲在里面干什么呢?因为我一直不信‘老神仙’的话,就想摸摸火鸽子,看它到底会不会着火。”

“你摸了吗?”

“摸了。”

“它着了吗?”

“没有,”二海摇着头,“它掉地上了,碎了!我吓得跳后窗户跑掉了。”

“佟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用哭得发抖的声音说。

“佟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另一个声音在我身旁如树叶般颤动。

我们立在那扇门前,孩子般地哭着……我们哭了很久,不知道佟老师听见没有,也不知道她是否原谅了我们。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