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头一年,带着田野观察的态度走访了很多县。
并非有意抵达,只是发现很多非常精彩的文旅品牌都坐落在县城,勾起了我对县域旅游的兴趣。越往深了看,越强烈意识到:北上广深,更像是滤镜里的中国,美观大气上档次;而遍布全国的县城,更像这个国家还没有精修过的原片,因为太真实,反倒不太容易被关注。
全国1800多个县,有些县的名号已经很响亮,有一些正在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大多数的县都还沉默着。对于它们来说,如何破圈?
大半个中国都在县里,大半个中国的底气也都在县里。和大城市比起来,县到底不一样在哪?
有县城生活经验的人很容易感知到,县往往带着非常浓厚的原生色彩,各有各的习俗、饮食、乡音,有的县古朴、土气、慢性子,有的县优雅、端庄,像大家闺秀;有的县稳稳当当,有的县敢想敢冲……
站在文旅品牌打造的视角来看,这种还没有在城市化进程中被一笔勾销的“在县文化”,恰恰最容易创造出文旅爆品。因为文旅的本质,就是从个性出发,创造一部分人的共性需求。
大城市更多是一种生存方式,总是相似的;小县城则更像是一种生活方式,各有各的不同。一个小广场就是一个庆典中心,载歌载舞;一条街巷就是最真实的人间烟火,北方撸串啤酒,南方海鲜排挡,推杯换盏、吆五喝六,没那么多尊卑分明的礼节,没有对996的声讨。在这里,你能读到最不做作的人情世故;县城,封存着中国人骨子里的温情社会。
一个作家,导演,音乐人,一旦着眼到老家的那座县城,总有取之不竭的灵感。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贾樟柯的汾阳,五条人的海丰……一个县就是一片艺术的沃土,永远不会江郎才尽。
小县城当然也被互联网改写着,但小县城也改写着互联网。据统计,一部电影要大火,县域票房比城市票房更关键。抖音、快手、拼多多凭着亿万小镇青年,成为至今仍是中国渗透率最高的全民APP。茶饮界的蜜雪冰城,保健圈的足力健,也是一样逻辑。
这是在县文化的力量,它总可以把新事物都拉入自己的轨道,让它按自己的生活节奏,来运转自己的幸福。
相较于大都市,县始终代表着“退一步”的那个选择。退一步,不见得就是败下来。年轻人回到县里,把他们理解的北上广搬进县里,县变得年轻了,更多年轻人就会回来。
也许正因为县城还没那么完善,许多在大城市没机会尝试的想法,放到县城里,却可以发光发热。这种可以触及的“实现感”,让小镇青年很容易变成有为青年。
从城市来看,县当然是一个下沉市场,品牌是下沉的,消费是下沉的,机会也是下沉的。于城市人而言,县域更多担任的,是假日出行的选项之一,爬山,玩海,骑行,露营,逛一个美食市集,淘几件在地文创。这也是许多文旅项目能成立的底层逻辑。
县城是乡村人的都市,是都市人的远方。唯独,当你站在县城看县城,反而容易当局者迷。
接触过非常多有志于振兴县域的人,在淄博烧烤出圈之后,都在寻找县域破圈的可能性,但推行起来却一筹莫展。提到自己的县,都说是无资源、无产业、无人才的“三无县”。
其实,每个县都有它的宿命。所处的时代大环境、地理大环境是圈子,依托县本身的禀赋所做的努力是破圈。圈子不同,禀赋不同,破圈的难度也不同。
一个县城数万到数十万人口,是自成一体的生活圈与文化圈。单纯靠着自然资源兴县的时代已经过去。一位县城老板和我说,你知道现在最好的生意是什么吗?是用一线的资源,去攻打二三线的市场。
从圈子的视角来看县,比较典型的县域大致有几类:有些县紧邻都市,很容易被都市辐射,可以称之为“都市圈里的县”;有些县产业发达,一县一品,是四通八达的贸易枢纽,可以归之为“产业县”;也有些县,既不毗邻都市,也没有强产业主导,像是一颗孤星,有一些山水,有一些在地民俗,但都不太知名,可以称其“传统县”。
无论什么样的县,抓住三点,也许都会有破圈的可能:原生力、产业力、年轻力。
原生力,是原生的传统、原生的产业、原生的自然风景带来的流量,重要的是不仅拥抱传统,还要创造新的传统;产业力,一切皆可产业,所谓产业,是你看待世界的态度;年轻力,年轻是创造,年轻是美学,年轻是参与,年轻是传播。年轻是传统与未来、小众文化与大众消费的结合点。
国内首个海边戏剧节——阿那亚戏剧节,也被称为京城电影人的艺术飞地。戏剧节期间,从北戴河机场打了一辆出租车,旁边保时捷车队呼啸而过,那是接送明星和嘉宾的车队。原以为这会让人觉得刺眼,但司机说:多好啊,我们从来没想到过,这么多的名人会出现在我们昌黎。
昌黎是河北省秦皇岛市下辖的一个县,濒临渤海。昌黎与北戴河新区范围曾经是北京人的夏都,传统的秦皇岛旅游旺季只集中在7-8月暑期。但这几年,阿那亚汇聚着最时尚的商业、最潮酷的艺术,经常被认为是“北京周边的戛纳”。
戏剧节不仅把文化潮流带入了当地,也把这一地区的旅游旺季从春节拉长到了11月。某种意义上,阿那亚用文化地标代替了传统的地理坐标。
在寒冷的冬至或跨年夜,阿那亚在零下十五度的严寒下,依然能吸引数万年轻人来海边小镇看浪漫的点灯仪式。所以寒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与寒冷相匹配的内容与场景。阿那亚的冬天,一幅北欧童话小镇的图景,人们把昌黎戏称作“昌黎歌尔摩”。
所谓的文化飞地,其实是从北京这一大都市中抽出一条线索,解决一群人的需求,把他们的精神故乡安放在了这里。不仅形成了共创的社群,更把文化潮流带入了当地。对北京人来说,这并不是一次无奈的出走,而是一次生活方式的升舱。
类似昌黎这样的县域,看似是北京都市圈的边缘,但确实更是一部分人的核心。一群人,站的远才能被看见,远离中心,成为新的中心。很多城市实现不了的梦,都在县里被激活了。
这一类的县域,看似振兴的动力其实来自北上广深,其实仍然是用外来文化撬动本土文化,从而提升了本土能量。都市圈一体化发展,不仅仅是简单的叠加效应,更是源源不断的引擎。
一个县可以是都市的文化飞地。都市是一个问题,县城是一个答案。县是都市人的乌托邦,也是县城人的理想国。
和都市圈里的县不同,更多的县天生位居偏远,自我内生的动力变得尤其重要。贵州榕江的村超今年火爆出圈,是一个县域奇葩。
从高铁站出来,出租车司机说,如果没有村超,你一定没听说过这个小县城。和其他烧烤师傅、保安协警一样,这位司机也是一位球员。
踢足球,是榕江人的传统。抗战时期迁入榕江的广西大学把足球运动带到了当地。建国后,足球开始在榕江遍地开花,人们在车江大坝上踢,在田野里踢。每个村都有自己的足球队,乡村足球联赛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在没有赛事的时候,村里足球场上满是踢球的孩子,全场奔跑。这种对足球发自肺腑的热爱,在其他城市很少见。
榕江村超的出圈,是靠一位新县长,“专业化运作,放大格局聚人才,精准布局新媒体”,在当地培养了上万名主播,更是在全网收获500亿流量。“中国足球的不争气,给了村超一个新的机会。”当地人这样调侃说。
在榕江,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讲村超的故事:九十四岁的老奶奶为村超捐款赞助,城管为老人挑担子找球场旁的摊位,私家车志愿者车队为高铁站免费接送游客,六岁的摄像师,侗族大歌与足球,一切都有一种原生力带来的纯粹之美。
村超也让当地的牛瘪、蜂蜜等土特产品迅速走红。更重要的是,把少数民族的风情与热情淋漓尽致的表达出来。尤其是看到非遗匠人在制作比赛奖品“冠军牛”,并让自己喜欢的球员在上面签名,少数民族手艺人大姐自豪的说:在榕江,每个人都是明星,因为披上战袍的那一刻,你就是活在当下最有担当的那个人!
当地领导也和我说起,村超不仅是足球经济、眼球经济,还能推进榕江朝着国际化跃进。据说英超正在和村超接洽合作事宜,而在正式赛事之外的美食邀请赛,更是吸引了全国700多个地方球队争相报名。
榕江这样的孤点县域,要实现跨越式发展,需要自创赛道、另辟蹊径,重新制定规则,不止是兴建设施,更是深挖传统,找到传统与大众消费的最佳结合点。
而传统,就是地方振兴最大的动力。正如冈本太郎在《传统即创造》中写道:很多人会说,传统就是奈良的佛像,侘寂的茶道,但在年轻一代眼中,这些与今天的生活毫不相干,“紧抓着过去的美梦,无疑是在侮辱当下,让自己愈发贫瘠。”
传统不应成为创造的枷锁,沦为一处处遗迹、一座座博物馆和一篇篇导游口中的解说词。传统不属于过去,只有被重塑过的每个瞬间才是鲜活的,而之于当下,传统就是创造本身。
创造力是传统县破圈的最大驱动力,每一个小镇青年都可以成为自发光的明星。我们能做的,是把民俗当做一种素材,把年轻当做一种永远的创造力。
今年还遇到了很多正在努力破圈的县。在“白茶之乡”浙江安吉县,白茶更像是一种代表生态、年轻、健康的的时尚素材,让更多的新经济、新文旅、新产业和新移民从都市中出走,奔赴这一片绿水青山中。
在景德镇浮梁县,同样以茶园为背景,大地变成了艺术的舞台,村民变成了艺术的参与者。今年的“艺术在浮梁”集聚了全球十多个国家60多位艺术家驻地创作。
贵州的正安县成为世界吉他之乡,年产销占全球的1/7;黄山脚下的黟县,新业态开始在老建筑里长出来,碧山书局、猪栏酒吧吸引着全国的年轻人前来打卡;百威啤酒把四川的柠檬之乡安岳县,推到了戛纳广告奖的国际舞台……
文化可以连接县外的世界,特色文化是县域破圈最好突破口。县域背后是广博的土地、多姿多彩的文化、逆城市化的潮流、更富竞争力的成本,以及田园生活的向往。
世上最难的事是定位自己,界定好自己,发挥优势,便可以破圈了。用自己的方式出圈,于县而言,是一条难但无比正确的路。先不谈那些长期主义,哪怕每一个县都能火上三天,是不是也是一份燎原的精神?
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车辙。其实,无论什么样的县,只要有情怀、想法、意志力,和自上而下的组织机制,就能让一个“三无县”的文旅火起来。
(作者为知名文旅品牌策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