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乡村医生,另一个是农民,与泥土打交道,种小麦,种花生,种大豆,兢兢业业,不离不弃,尽一个农人最好的本分,就像他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一样。
父亲年少的时候,长得羸弱,在同伴们不读书或只读几年书的情形下,祖母坚持让他读书。祖母的母爱里以为读书对于羸弱的父亲来说是最好的出路。父亲心远志高,也乐于读书。然而,家穷,祖母砸锅卖铁,父亲也只能读到初中毕业。
接下来的路,明摆着呢,跟着祖父下地种田。父亲却心有不甘。他想到了一个本家的开着药铺的叔叔。实际上,往前追溯,我们这个家族是昔日的望族,世代为医,经营药铺。风云变幻,也只有这个本家叔叔继承了祖业。父亲一番苦想后,为自己找了另一条出路:跟着本家叔学医。
父亲多半的医学知识是在祖父的棍棒和唠叨下学会的。祖父的棍棒当然不会是督促父亲学习,而是阻止。那个年代,读书到底是次要的事,填饱肚子,成家立业才是人生大事。父亲已经不小了。祖父在那样生活拮据的情况下张罗着给父亲垫宅子,建房子。“笃笃”的棍棒敲击在桌子上,却没落在父亲的心上。很多年后,父亲提起旧事,不仅没有埋怨祖父,反而理解一个做父亲的心。
当父亲结婚成家后,祖父完成了他的责任,就撒开手不管了。在母亲的支持下,父亲终于实现了他心中的一个愿望:去读了一年卫校,考了一个医师资格证。回来后,父亲开了一个简单的诊所,成了一个乡村医生。
父亲的医术很快在十里八乡传开了,很多人不辞辛苦,走很远的路找父亲看病。父亲也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人生找到了努力的方向。他没有停滞自己,没有停下看书,他希望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可是,他是父亲,孩子们一个一个地降生,让他开心,又让他压力重重。他到底成了一个像祖父一样的父亲,而父亲在孩子面前,永远学不会自私。
依旧朦朦胧胧地记得那个夜晚,月光朗朗,父亲和母亲坐在院子里,商量着父亲的前途。一个难得的进修机会,父亲矛盾重重。第二天早上,当我揉着眼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他们还在那儿默默地坐着。父亲突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对母亲说,把钱留着给丫头交学费吧,快开学了。
就是这样,在我们的成长和他的前途之间,他一次次选择了我们。到最后,他的理想和前途都蹉跎在了我们这几个孩子的成长上。一年又一年,他从风华正茂的青年走向了两鬓斑驳的沧桑中年。他的理想和前途不再是在医学的路上更精更远,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我们这几个孩子。
在我读初二的那一年,我怯怯地问父亲,爸,您让我读高中吗?那时候村庄里的女孩子已经都不读书了,去南方打工了。父亲很坚定地答我,读,只要你们喜欢读书,爸会一直供你们读下去。也就是在那一年,父亲关了他心爱的但不能为家里带来丰厚回报的诊所。
他接过农具,接过外出打工的几位叔伯手里的田地,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人,头顶烈日,足踏泥土。不会种田,没有在田地里抛洒过汗水的父亲,也终于在生活的磨砺下,从一个好医生变成了田里的一把好手。
而我们在学校每次在填写家庭资料,关于父亲职务一栏时,再也不用在医生和农民之间犹豫,简单迅速地写下:农民。然而当我们懂事成人,才慢慢懂得这两个淳朴的字的分量和意义。
每年的六月,是高考的季节,也是父亲守护着的麦田收获的季节。当我们一个个通过六月的考场,读了大学,走向了父亲曾经向往的高远的天空时,一向清瘦的父亲渐渐胖了。他望着麦田里那些黄澄澄的饱满的麦穗,像望着我们的脸庞。他很欣慰地笑着对我们说,你们都是我的麦子。
在我们的人生麦田里,父亲是我们最忠诚的守护者。
和母亲每回打电话或视频,总是不由自主扯东扯西说上一段时间,嘴里说着挂了挂了,可说着什么事,一下子又荡远了,直到互相催着挂了两三次,等着忙事情,才放下手机。
父亲则不然。他的手机号在我手机里很是寂然的。我很少给他打电话,他也几乎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偶尔打电话,也是有事说事,三言两语就结束,每次都是他先挂电话。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一是的确没什么可说的,平日生活琐碎,都给母亲说过了,即便有什么事要嘱咐的,也会让母亲转达。和母亲聊天的时候,他多半也在场,只充当忠诚的听众。有时候母亲把电话给他,要他说话,他笑着找借口走开了,无非是怕唠叨他岁数大了,血压高,要多吃蔬菜水果,别吸烟少喝酒。这些他都做不到。我们又不厌其烦地说来说去。二是工作生活忙碌,我常说没时间看书,父亲不想占用我看书的时间。
父亲怕占用我时间的话,是母亲无意中给我说的。起初,我不以为然。后来,有一回去看他们,傍晚回来时,他们俩出来送我们,车走远了,我回头一望,父亲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们。那天下着雨,他穿着深棕色的雨衣在天光黯淡的傍晚里像个坚定执着的石头屹立着,随着我们远去,在苍茫的天色雨雾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却依然倔强地屹立着。
我赶紧给母亲打电话,让她叫父亲回去。母亲笑着说,没事儿,你不知道他固执的脾气呀,你爸说你忙,时间紧,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来,等着你们转过弯就回去。
母亲语气轻快,我却鼻子一酸,泪水涌上眼眶。这时,突然想起母亲曾说父亲怕占用我时间的事情,才恍然理解了父亲。
在惯常的思绪和认知里,天下的父亲总是巍峨如山的形象,山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这一家人便踏实心安,过着热气腾腾的日子,却很少会留意一些山的细枝末节。父亲的形象和性格更是坚硬如石,仿佛从没有喜怒哀乐,纵使有,也是不被看见的,他的那些细微从来都是被忽略的。
而事实上,父亲却不是眼中看到的那般高高在上的高和远,硬和冷。在儿女面前,任何一位父亲都有一颗细腻柔软体贴的心。这柔软细腻的心思里还有诗意的清风徐徐吹动着岁月的光影。
那回,手机响起,来电显示上赫然是父亲的手机号,我又惊又奇又忐忑。心想,父亲一般不会给我打电话呀。按下接听键,听到那边他响亮的笑声,总算放下了心。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别人给了他两盆花,要给我送来。
我立即说不要不要。父亲却说这可是凤仙花,你忘了,你8岁那年见邻居姐姐家种凤仙花,你也想种,她给你了两棵,我还在院子东边空地上砌了个小花坛。谁知没栽活,你哭得连饭都不吃,我后来带着你到你姨奶奶家要了十几棵凤仙花苗,这才栽活了。
这往事的具体细节,我早已不记得了,父亲却还记得清。我依旧说着不要,可父亲的语气渐渐有些急了。想着他白天已经上了一天班,下了班还得乘公交转地铁,便说周末去他们那儿拿。
父亲却轻描淡写地说已经在车上了。就这样,在晚高峰的情况下,他乘公交转地铁,小心翼翼地,完好地,给我送来了年少时代的凤仙花。
听到一首歌《父亲写的散文诗》。“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的青春,留下来的散文诗。几十年后,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个影子。”听着歌,我想起父亲,天下的父亲,都在用生命写着一首散文诗,气势磅礴里有细腻,有柔情,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