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弗朗索瓦丝·萨冈在其首部作品《你好,忧愁》中以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叩响了文学世界的大门,俘获了无数读者,成为一代“出版现象”。萨冈的文学创作中充斥着孤独、空虚、自由等主题,与萨特的哲学思想遥相呼应。本文旨在借助萨特的自由观解读《你好,忧愁》中的“忧愁”,阐释这种“忧愁”是存在的自由在遭遇他人阻碍的境况中,人进行自由选择和行动后所必须担负的沉重的责任意识。
关键词 萨冈;《你好,忧愁》;萨特;自由
中图分类号 I565.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4919(2024)03-0082-08
在法国文学史上,弗朗索瓦丝·萨冈(Françoise Sagan,1935—2004)无疑是一位极具个性与争议的作家。一方面,她年少成名,才华横溢。另一方面她离经叛道,将生活上的不羁大胆描画在作品中。2024年是萨冈逝世二十周年。七十年前,其代表作《你好,忧愁》(Bonjour Tristesse)面世,让她一举荣膺1954 年的法国“批评家奖”(Prix des Critiques)。“酒精、自由的言论和思想、圣日尔曼酒吧里夜晚的迷醉、逢场作戏的调情以及她的伙伴们都成为了她写作的素材。”①国外批评家聚焦道德视域,为萨冈贴上了“不道德”(immoral)的标签:《世界报》(Le Monde)首席文学评论家、诗人和小说家埃米尔·安里奥(Émile Henriot,1885—1961)评论《你好,忧愁》为“不道德”的;法国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弗朗索瓦·莫里亚克(François Mauriac,1885—1970)表示“这部小说(《你好,忧愁》)的文学价值从第一页开始就一目了然,无可置疑”,但出于道德方面的原因,他对这部作品持反对态度。②
我国对萨冈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其作品的欲望、自由、女性解放、毁灭等的主题性阐释,偶有挖掘其作品中的空间表征和时间意识。小说《你好,忧愁》主人公塞茜尔的“忧愁”常常引起文学界的广泛讨论,学界更多地把塞茜尔的这种“忧愁”上升到萨冈的写作风格中。柳鸣九形容萨冈有着“忧愁的情调和浪子的灵魂”,“弗朗索瓦丝·萨冈,则喜欢忧愁。在她笔下,常出现‘忧愁’这个字眼,或者是‘忧愁’的同义词:‘忧郁’‘忧伤’‘痛苦’‘哀婉’,等等”。③柳鸣九将塞茜尔的“忧愁”解读为:“这个女孩在浪荡的生活里沉沦日久、如鱼得水、自得其乐之暇的余绪,毕竟只不过是一个‘浪子’,一个浪荡者的闲愁。”④还有人认为这“忧愁”是逃避痛苦的一种手段⑤,是现代主义思潮下面对不同的人生抉择时产生的踌躇和犹豫⑥,是争取自由所必然付出的代价⑦。总而言之,我们大多都认为塞茜尔的忧愁只是一种淡淡的、轻飘飘的情绪,如同她内心独白所指的像一匹绸缎,只是“轻柔地撩拨着”她,只有在无所事事,闲暇之余时塞茜尔才会感觉到这忧愁的存在。然而,若以萨特的自由观阐释塞茜尔的忧愁,这忧愁的感情其实是沉重的。萨冈的作品带有鲜明的存在主义色彩,萨冈曾在回顾自己小说创作的回忆录《肩后》(Derrière l’épaule)中表达了对存在主义的看法:“人物有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行动和确定自我的自由。”⑧本文因此旨在从萨特的自由观入手解读小说主人公塞茜尔的“忧愁”,走进二战后一代青年的生存世界。
翻开《你好,忧愁》,浓郁的自由气息扑面而来,我们随即能感受到的便是主人公塞茜尔存在的自由。小说《你好,忧愁》是塞茜尔回忆自己十七岁那年夏天在海滨别墅度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期间发生了一件悲剧,使得“忧愁”从此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影子。萨冈认为这本小说表现了“人们在童年刚刚结束、初入少年叛逆阶段时可能会暴露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心态、我行我素的本性,以及不加掩饰的小聪明”⑨。塞茜尔是一个以自由地生活作为人生信条的叛逆的少女,玩乐、喧闹、放荡就是她存在的主要内容,自由早已成为了她的存在本身。
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 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 »)的演讲中提出“存在先于本质”,即“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萨特2005:6),从此这句振聋发聩的宣言便成为存在主义的第一要义。萨特将存在分为两类,一是“自在的存在”,指的是客观世界、物质世界,自在的存在是不透明的,实心的,是一种“是其所是”的存在;二是“自为的存在”,即人的主观意识的存在,是自由的,虚无的,否定的,是“是其所不是”和“不是其所是”的存在。萨特认为“自为的存在”就是人的现实存在,“自为的存在”是自由的,“存在先于本质”中的存在明确说来便是“自为的存在”,因此,“存在先于本质”也可以说是“自由先于本质”。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写道:“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之中”,“人并不是首先存在以便后来成为自由的,人的存在和他‘是自由的’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萨特 2007a:53—54)。萨特将自己的自由观融入文学创作中,塑造了许多以自由为存在方式的人物,如依据古希腊神话改编的戏剧作品《苍蝇》(LesMouches)中的主人公俄瑞斯忒斯。俄瑞斯忒斯的自由体现在两方面,一是自为存在本身的自由,二是选择的自由,行动的自由。而存在的自由是选择与行动的基础和前提:俄瑞斯忒斯首先是自由的,他“家财万贯,又仪表堂堂,摆脱了各种奴役和信仰的羁绊,可以自由自在地承担各种义务”(萨特 1998:16)。其次他才能自由地做出弑父的选择并付诸于行动,实现真正的自由。俄瑞斯忒斯存在的自由让他超越了神的授意,使自己能够完全凭借自由意志行动,实现了在人的存在与自由之间划上等号。
塞茜尔的存在即是“自由先于本质”(杜小真 1985:58)的彰显。在《你好,忧愁》中,一个无忧无虑、享乐先行的十七岁女孩耽于自由填补内心孤独的魔力,将自由视作存在的方式,自由帮助其进行自我定义,外界的一切条条框框都不能限制自由加在她身上的力量。自由是塞茜尔书写自己本质的保障,尽管这自由是无趣的、单调的、虚无的。塞茜尔明白自由是自己的天性,寄宿学校十年的严格管教也未能改变她对虚无自由的追求。她内心坦言道:“喜爱快乐,追求幸福,代表了我性格惟一协调的一面”(萨冈 2008:10),“我,生来就是为了享受幸福、亲切和无忧无虑的世界”(萨冈 2008:28)。正是塞茜尔热爱自由的禀性使得她离开寄宿学校回家后很快地融入了父亲的“诱惑圈”,进入了父亲虚华浮沉的小资世界。对于塞茜尔来说,这个世界是她获得幸福的源泉,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消遣的对象,是自己活得自由的证明。于是,塞茜尔便在这个世界中塑造自己的本质,使自己成为享乐主义的虔诚信徒。
实际上,小说人物塞茜尔自由存在方式的刻画一是顺应作品创作时代的呼唤,二是小说作者萨冈自身就是自由的存在。《你好,忧愁》出版于1954 年。一方面,战争的残忍血腥正影响着一代人的心理状态,颓废、厌世、非理性是这一代人的处事原则;另一方面,二战后,存在主义大行其道,成为主流思想,人们在存在主义思想的指导下重新寻找存在、生活的意义,存在的自由便击中了他们的内心:“自由意识作为战后经济发展社会发展的一种展现,并不是小说主人公塞西尔所独有的,对于战后一代青年人来说,这种自由意识渗透到了其生活的日常之中。”⑩二战留下来的可怖阴影还未散去,年轻一代不堪沉重压抑的气氛,因此选择用自由、浪荡、不羁的生活作风包裹自己,萨冈也属于这群“垮掉的一代”。提到萨冈,她自由的生活作风往往会受到人们的议论。飙车、赌博、夜总会等都是萨冈自由生活的调味剂。“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整个成年时代,这个‘十八岁的少女’都在纵情享乐。她说:‘我的大部分快乐都归功于金钱,坐车快速兜风的快乐,有件新连衣裙的快乐,买唱片、书籍、鲜花的快乐。’”⑾萨冈的存在是自由的,一如塞茜尔的存在,萨冈也在塞茜尔身上折射出自己的色彩,借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塑造塞茜尔的人物形象。比如塞茜尔同萨冈一样,中学毕业会考都失利了一次,比如两人都向往着自由的生活。心理学家荣格认为,作品是作家的“自我表白,是他自己的内在天性在自我昭示”⑿。《你好,忧愁》中的女主人公塞茜尔便是萨冈内心的化身,自由是她们的代名词。
萨特认为,“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萨特 2007b:43)。自由是人不可逃脱的命运,人的存在就应是自由的,这是人与物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塞茜尔崇尚着自由,也实践着自由,自由是她所赖以存在的根据,塞茜尔的存在就是自由本身。自由的存在让塞茜尔拥有选择本质的自由,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什么都不是”(萨特 2005:6),当存在的自由受到阻碍时,选择、行动、责任便成了自由所必须担负的重任。
“萨特认为,承认‘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只是第一步,人的自由还必须在选择中,在选择的行动中,才可获得其意义。”(杜小真 1985:58)人的存在本身是自由的,但人作为能动的主体身处在庞大嘈杂的社会之中,与他人构建着各种各样的关系,在异于自身的境况中努力改造世界,存在的自由因此会受到限制。然而,人会谋划自己的自由,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会做出不同的抉择,在社会性活动中采取应有的行动。“一个人总是自由的,但存在着给自由加上枷锁的环境。这种环境是由他人的自由产生的。换句话说,一个人的自由被他人的自由加上枷锁。”(萨特 2007b:32)对于塞茜尔来说,安娜就是那个使自己的自由受到限制,从而让她不得不做出选择和行动的“他人”。
萨特将自由描述为“只有在处境中的自由,也只有通过自由的处境”(萨特 2007a:594),意思是说人会在“处境”中遭遇种种,但他仍然能够做出选择,重拾自己的自由,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处境,就是自为的存在所处的条件,它促使人去自由选择,而不是屈服于天命”(杜小真1985:59),“处境”会为本身的自由带来限制,造成种种“抵抗和障碍”。萨特将“处境”分为五种:我的位置、我的过去、我的周围、我的邻人、我的死亡。对于塞茜尔自为的存在来说,她面临的“处境”主要是“我的邻人”,即“我与他人的基本关系”。
在海滨别墅,塞茜尔与父亲雷蒙以及他的情妇爱尔莎过着逍遥自在的暑假生活,塞茜尔还在此邂逅了心动少年希里尔。然而,当雷蒙宣布安娜的到来时,自由的美好图景开始出现裂缝。对于塞茜尔来说,安娜成了“他人就是地狱”中所指的“他人”。安娜为塞茜尔的自由加上了附加条件,于是自由被迫拷上了枷锁,受到禁锢。安娜的出现使得塞茜尔在家庭结构缺失下获得的自由出现了危机,从而导致了生活的不自由、爱情的不自由、存在的不自由。
塞茜尔所处的家庭是不健全的。母亲早逝,父亲十五年来一直未再娶,但身边从不乏情妇的陪伴。当塞茜尔离开寄宿学校,与父亲共同居住在一起后,从最初的“他半年换一个女人的速度使我竟无所适从”到“我的禀性很快就将我引入他的诱惑圈,引入新的舒适的生活”,“我想象不出有比他更好、更可供消遣的朋友”(萨冈 2008:3)。父亲的生活习性也影响了塞茜尔的处世态度,父女俩相依为命,自由地玩乐就是他们的人生信条。而安娜这一“母亲”形象的到来打破了两人关系的平衡,塞茜尔的自由受到了限制。塞茜尔认为,在父亲看来,安娜是“他理想中的情妇”,是“我理想中的母亲”(59),所以父亲抛弃了爱尔莎,向安娜求了婚,希望他们三人能组建成一个家庭,殊不知,悲剧的开端在此显现。
塞茜尔从一开始就明白安娜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是名副其实的“他人”:“她经常结识一些高雅的、聪明的、小心谨慎的正人君子,而我们认识的却是喜爱喧闹、贪得无厌的人……她瞧不起一切过度的放荡行为。”(5)安娜的到来将使他们原本自在的生活变得不再安宁。安娜对塞茜尔行使着管教的责任,使她处处不自由。生活上,安娜想要规定塞茜尔早餐必须吃面包,塞茜尔甚至在内心恳求安娜别把面包片硬塞给她。对于塞茜尔在不成熟中萌发的爱情,安娜也限制着她的自由,管控着她的行为。当安娜在松树林撞见塞茜尔与小男友希里尔亲热时,她直接要求塞茜尔不要再与希里尔见面:“不要抗辩,你十七岁了,现在我要对你负责,我不能让你轻易毁了自己。”(26)在安娜看来,放任塞茜尔自由自在的后果就是塞茜尔可能会毁了自己。然而,人的本质就是自由的,塞茜尔对自由有着天然的愿景,她认为“无忧无虑才是能够启迪我们生活的惟一情感”(27)。为了让塞茜尔成为自己心中所希望的“好学生”,安娜甚至拉拢了父亲雷蒙,使他认同自己的做法。在塞茜尔心目中,父亲跟自己一样对自由有着执着的追求,然而安娜的存在却使父亲改变了以往的态度,塞茜尔成了孤独的个体,与“他人”安娜之间的关系再次恶化。塞茜尔的本性决定了安娜“好学生”的愿望是注定要破灭的,安娜最后将塞茜尔锁在了卧室,塞茜尔存在的自由也因此受到禁锢。将塞茜尔锁在卧室里的安娜也如同刽子手,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塞茜尔存在的自由。
在“处境”中“我与邻人”的境况表明他人的存在会给“我”的自由带来事实上的限制。安娜与塞茜尔的关系受到了扭曲、败坏,安娜之于塞茜尔扮演着“他人”的角色,对塞茜尔存在的自由设置了种种障碍,使塞茜尔各方面的自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局限。“萨特认为,如果我屈从于任意一个人的实在的目的,那我的存在本身就发生了变化,而世界也发生了变化。这样,我的自由就全面地离开了我……这就是应该注意的我的邻人。”(杜小真 2002:286)事实上,“他人”安娜禁锢自由的行动并不能完全限制塞茜尔的自由,她的自由与否全在于塞茜尔如何自由选择,是选择屈服或是反抗。在“处境”中,人的自为存在会做出选择。
选择永远是在一定的“处境”中进行的,“每个自为的自由只有在为自为的处境中,在自己的处境中从自我选择的目的出发才可获得其意义”(杜小真 1985:59)。萨特的自由观认为,“处境”事实上是中性的。“处境”如同一块岩石,想要努力搬动它的人会视它为阻碍,而对于想要站在这块岩石上看风景的人来说,“处境”就会帮助你一览美丽的风景。安娜的存在之于塞茜尔的成长来说也是如此。属于上流社会,生活规律,举止得体的安娜本可以作为塞茜尔的母亲、雷蒙的妻子,并与他们组建成一个健全的家庭,帮助他们远离灯红酒绿,寻欢作乐的糜烂腐朽的生活。然而,塞茜尔忍受不了自己无忧无虑的自由生活被他人剥夺,安娜不断在塞茜尔的自由之路上设置障碍,她在塞茜尔心中的形象也从最初的“十分敬佩”急转直下为“危险的”“有害的”,如此一来,安娜成了“绊脚石”一般的存在。
萨特所指的自由不是获得的自由,而是选择的自由,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是自己所要求的自由,人就是在选择中不断更新自己的。面对不断围困自己自由生活的处境,塞茜尔做出了选择:“自由自在地思想,自由自在地瞎想,自由自在地少想,自由自在地选择我自己的生活,选择我自身。我不能说‘成为我自身’,因为我仅仅是一块可塑的面团,只不过它拒绝任何模子而已。”(萨冈 2008:29)塞茜尔拒绝安娜模塑自己,拒绝安娜将她的想法强加于自己之上,塞茜尔想要回归以往自在放荡的生活,想要自己做出自由的选择,而不是让他人规定自己生活的形状。与此同时,塞茜尔也在反思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一方面,她感到自己对安娜产生的厌恶感情十分愚蠢;另一方面,她思忖着不顾父亲的意愿想要安娜离开的想法是否太过残忍,反思着自己是否太过叛逆,自私自利。但随即塞茜尔自由存在的强大力量盖过了一切多余的担忧:“难道作为我简单的自身,我就不能自由地体验所经之事吗?”(30)萨特认为,选择无所谓好坏,它可以是一种逃避,“我们可以自我选择为逃遁的、不可把握的、犹豫不决的等等”(萨特 2007a:573),可以自我选择成为懦夫或是英雄,但重要的是,自由的意义就是在选择中显现的。塞茜尔为了自为的自由做出了自由的选择,接下来为了实现自由的选择,塞茜尔做出了行动。
萨特指出:“一个人不多不少就是他的一系列行径;他是构成这些行径的总和、组织和一套关系。”(萨特 2005:19)人是其行动的总和,而“一切行动的必要和基本的条件就是行动着的存在的自由”(杜小真 2002:252)。塞茜尔做出自由选择后,开始了对自由存在的谋划,继而表现为一系列以取得自由为目的的意向性行动,行动本身也成为她自由的表现。正当塞茜尔再也忍受不了安娜的控制时,爱尔莎重新回到了海滨别墅,塞茜尔便为自己的自由制定了行动计划。她计划着让年轻貌美的爱尔莎和自己的小男友希里尔假装在一起,好让父亲心生嫉妒,如此一来,雷蒙便会重新追求爱尔莎从而抛弃安娜,最后安娜就会离开他们的世界,自己也就会重新回到往昔毫无束缚的生活。塞茜尔如“小恶魔”般顺利地施展着自己的诡计,搅乱与他人的关系,使人人处于紧张、对立、冲突的局面。
自由是行动的首要条件,塞茜尔在谋划自己的存在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况正在限制着存在的自由,于是在当下做出了自由的选择,选择付诸行动,选择的自由实践为选择的行动。
塞茜尔制定的行动计划最终达到了目的,但安娜却是以一种悲剧的方式归还了塞茜尔的自由。当安娜在松树林间目睹了雷蒙与爱尔莎的亲密行为后,便决绝地出走了。此时塞茜尔才幡然醒悟过来,自己行动的自由选择给他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塞茜尔与父亲于是决定写信给安娜乞求原谅,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安娜因车祸而死亡的噩耗。逝者已矣,塞茜尔与父亲又回归了以往自由放纵的生活。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塞茜尔时常低唤着安娜的名字:“我的心中倏然涌上了什么,我闭紧眼睛,呼唤着它的名字来迎接它:你好,忧愁。”(萨冈 2008:68)塞茜尔的这种“忧愁”在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三次,还有一次出现在小说耐人寻味的开头:“在这种陌生的感情面前,在这种以其温柔和烦恼搅得我不得安宁的感情面前,我踌躇良久,想为它安上一个名字,一个美丽而庄重的名字,忧愁。”(3)第三次则是小说的书名所指“你好,忧愁”。小说的题目取自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保尔·艾吕雅(Paul Éluard)的诗作《时下的生活》(La Vie immédiate):别了忧愁/ 你好忧愁/ 你镌刻在天花板的缝隙/ 你镌刻在我爱人的眼底……在艾吕雅看来,忧愁无处不在,任何人都会受到忧愁的侵扰,忧愁甚至是一件让人不能自拔、令人迷醉的事物。那么,何为塞茜尔以“你好”迎接的“忧愁”呢?
萨特的自由观告诉我们塞茜尔千方百计取得的自由是沉重的,因为自由需要担负责任。眼前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安娜死亡的悲剧,就是塞茜尔“忧愁”的来源。萨特认为,“人,由于命定是自由的,把整个世界的重量担在肩上:他对作为存在方式的世界和他本身是有责任的。这种绝对的责任不是从别处接受的:它仅仅是我们的自由的结果的逻辑要求”(萨特 2007b:145)。萨特所指的“责任”是在“对一个事件或者一个对象的无可争辩的作者的意识”这个平常的意义上来讲的(萨特2007a:671),即自为存在对一切从自身出发所做出的举动都是负有责任的,这些举动的后果都是以自由作为存在方式的人所必须承担的。回顾塞茜尔的自由之路,在面对自由受到约束的处境时,塞茜尔选择了捍卫自己的自由,而不是屈服于安娜的管教之下。进行了自由的选择后,塞茜尔在自己自由意识的指导下又做出了相应的行动。塞茜尔的每一步——她的处境,她的选择,她的行动都打上了她的名字,她都是这些对象不容置疑的“作者”。自然,这些举动所造成的后果也是塞茜尔不可逃脱的责任。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呢?安娜的死亡。据悉,萨冈在准备出版这部小说时,一位女作家建议萨冈“修改故事的高潮部分,让小说更具悬念性,当雷蒙和塞茜尔得知安娜· 拉尔森死在路上时,他们不应该(跟读者一样)知道这是一场车祸还是自杀”⒀。安娜真正的死因我们无从得知,塞茜尔也考虑过安娜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单纯的一场事故所造成的,但无论如何,安娜的死亡终究是塞茜尔行动计划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塞茜尔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对自由的追求竟会对另一个人造成毁灭性的结果,而自己在这沉甸甸的责任之下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情”,“我对它虽并不熟悉,但我熟悉厌烦、遗憾,甚至还有悔恨”(萨冈 2008:3),而这“感情”就是塞茜尔“忧愁”意识的体现。这压在心中的“厌烦、遗憾、悔恨”使塞茜尔了然自由是沉重的,享受自由就得承担自由带来的责任。
然而,塞茜尔是害怕承担责任的。当塞茜尔和希里尔初尝禁果,担心怀孕这个问题时,塞茜尔就坦言自己是承担不了责任的:“他承担了我承担不了的东西:责任。”(萨冈 2008:50)在造成安娜悲剧事件之前,塞茜尔不知责任为何物,自由是她行事的根据,她承担不了自由所造成的必然后果。而当安娜因自己自由的选择和行动走向无法挽回的死亡时,塞茜尔内心产生了忧愁的情绪,她终于明白自己所承担不了的责任是她必须背负的自由之负担。
在萨特的自由伦理观下重新认识《你好,忧愁》中的“忧愁”,我们领略到的是,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塞茜尔以自由作为自己的存在方式,成为自由的存在。然而,安娜的出现却使塞茜尔陷入了与他人关系恶化的处境,自由受到了阻碍。塞茜尔在屈服和抵抗之间做出了自由选择,处境因此打上了塞茜尔存在的标记。人存在的自由正是体现在选择之中,自由选择随即实践为行动,行动造成的后果是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安娜的死亡因此在塞茜尔的心中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是自由的重负,是塞茜尔的“忧愁”。由是观之,塞茜尔的“忧愁”并不是掀不起波澜、了无痕迹的闲绪,而是自为存在的自由在受到他人处境的威胁时,凭自己的意志经历了一系列自由的选择和行动,造成了必然的逻辑结果后所引起的沉重的责任认知。人固然是自由的,自由地选择,自由地行动,自由地存在于世就是人活着的鲜活证明。然而自由就意味着责任,我们不得不在自由的人生道路上“负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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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 萨冈.《你好,忧愁》.余中先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 法] 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a.
[ 法] 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 法] 萨特.《萨特戏剧集》.沈志明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 法] 萨特.《他人就是地狱:萨特自由选择论集》.关群德等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b.
① [ 法] 维尔龚德莱.《萨冈,一个迷人的小魔鬼》.段慧敏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34.
②Michel Guggenheim. « Françoise Sagan devant la critique ». The French Review, 1958, 32(1) : 3–13.
③[ 法] 萨冈.《你好,忧愁》.管筱明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1.
④同上,第5 页。
⑤赵丹霞.《成也忧愁,败也忧愁》.中国图书商报,2006-03-17(A02).
⑥肖严.《萨冈的忧愁世界》.出版广角,2006(10):52—53.
⑦李然.《既苦又甜的“忧愁”》.湘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
⑧[ 法] 萨冈.《肩后:萨冈最后的告白》.吴康茹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23.
⑨同上,第2页。
⑩段慧敏.《弗朗索瓦兹·萨冈〈你好,忧伤〉中的空间表征与自由意识》.合肥师范学院学报,2023,41(2):23.
⑾林微云.《萨冈的忧愁》.书城,2017(7):93.
⑿ [ 瑞士] 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76.
⒀ [ 法] 德拉森.《你喜欢萨冈吗……》.林泉喜等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