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新喀里多尼亚文学中的卡纳克问题

2024-07-24 00:00:00奚麟睿
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 2024年3期

内容提要 卡纳克人是法属新喀里多尼亚地区的原住民,他们是一个独特的族群,其文化的特殊性在文学领域有着充分的体现。考察当代新喀里多尼亚文学中的卡纳克问题,需要从族群、语言与文学表达三个层面进行。在殖民时期,卡纳克人被压迫,其文化被忽视,在二战后的独立运动中,作为一个族群的卡纳克人逐渐形成;卡纳克人所使用的口语复杂多样,这些语言借由拉丁字母逐渐得到了书面化。在当代,随着卡纳克人在政治、教育等领域获得了更多权利,卡纳克人逐渐从写作的客体变成了写作的主体,卡纳克语言也参与到写作之中,并形成了一种“多语混杂”的现象。当代卡纳克人的写作超越了身份议题,并在“克里奥尔化”之外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文化混血的途径。

关键词 新喀里多尼亚;卡纳克人;卡纳克语言;法语文学

中图分类号 I3/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4919(2024)03-0058-08

新喀里多尼亚(Nouvelle-Calédonie)位于太平洋东南,是法国的海外领地,它在法国的国家行政体系中地位特殊,享有高度的自治权。新喀里多尼亚由主岛(Grande Terre)和洛亚蒂群岛(Îles-Loyauté)组成,前者分为南、北两省,后者自成一省。1774年,新喀里多尼亚被英国人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发现”,并于1853年成为法国殖民地。殖民时期,新喀里多尼亚的原住民卡纳克人(Kanaks)长期受到压迫,这一状况在二战结束后有所好转:卡纳克人在法律层面获得了与欧洲裔①同等的地位。截至2019年,新喀里多尼亚在人口构成上大体可以分为卡纳克人(41.2%)与欧洲裔(24.1%)②,这两个族群在新喀里多尼亚岛占据多数,其余族裔则主要是混血儿(métissé),以及以塔希提人(Tahitien)、瓦利斯人(Wallisien)等为代表的其他南岛语族群(Austronésien)。

从殖民时期到当代,卡纳克人与欧洲裔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对立。这种对立体现在政治、经济与教育等层面,文学领域也是其角力场。新喀里多尼亚文学(littérature calédonienne)有着一定的历史积淀与传统。它由法语书写,其他一些土著语言也在其中扮演着辅助作用。在广义上,与新喀里多尼亚相关的文学作品(作家未必是土生土长的新喀里多尼亚人)都可以被纳入新喀里多尼亚文学体系之中。1945年之前,由于种族隔离政策,卡纳克人被圈禁在“保留地”,他们并非文学的主体,而是客体。在这一时期,虽然卡纳克民族还未参与到文学创作之中,但是卡纳克问题的种子已经埋下。1945年之后,随着卡纳克人在教育领域获得一系列权利,新喀里多尼亚出现了一批卡纳克作家,他们的书写与战后卡纳克民族主义及独立运动息息相关。卡纳克独立运动在20世纪80年代达到顶峰,以至于在1984年至1988年爆发了一系列被称为“事件”(événements)的流血冲突。在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这些冲突得到了缓解,随着《马提尼翁协议》(Accords de Matignon,1988)和《努美阿协议》(Accord de" Nouméa,1998)的签订,新喀里多尼亚的政局重归平稳。

本文试将当代新喀里多尼亚文学定义为1988年至今的文学,这一时期,新喀里多尼亚社会重归稳定,当代文学创作也活跃起来。需要说明的是,对“当代”的划分并非是绝对的,因为文学领域的种种问题往往是连续的:事实上,部分作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他们的创作跨越了时代。

一、卡纳克族群的由来及其文化

如今,卡纳克人是对新喀里多尼亚群岛上土著人的统称,这一归类有其族群学上的依据:新喀里多尼亚的土著人在广义上都属于南岛语族群中的美拉尼西亚人(Mélanésien)。然而深入探究会发现,从族群学的角度,我们并不能有效地区分卡纳克人和周边岛屿上的美拉尼西亚人,并且,卡纳克人群体内部也使用不同的语言:在新喀里多尼亚的众多岛屿上,有28种土著语言被使用,这28种语言如今被统称为“卡纳克语言”(langues kanak),它们虽然都属于南岛语族,但“彼此之间却不能相互理解”③。事实上,“卡纳克”原非新喀里多尼亚土著的自称。在欧洲人来到之前,新喀里多尼亚甚至并非独立的地理文化单元。“卡纳克人”的概念并非古来有之,而是伴随着殖民的历史逐渐形成的。“卡纳克”(kanak)一词来自夏威夷语中的kanaka,意为“人”“人类”“自由的人”,在法语中原本写为canaque。在殖民时期,这个词被欧洲人用来泛指南太平洋地区的原住民群体,并带有某种贬义。直至在20 世纪下半叶的卡纳克独立运动中,新喀里多尼亚原住民使用“卡纳克”作为自称,kanak 一词才正式成为对新喀里多尼亚岛上原住民的专属称呼。④1945年之前,严格意义上的卡纳克族群还没有形成,不过我们可以通过当时的一些文学创作管窥卡纳克人在殖民时代的处境。在那一时期,绝大多数的写作者是欧洲裔白人,其中大多数是被流放到岛上的政治犯或者远渡重洋的殖民者、采矿者,其文学写作主要以监狱、矿场为场景。此外,也有一部分作家如露易丝·米歇尔(Louise Michel)和让·马里奥蒂(Jean Mariotti),他们关注新喀里多尼亚的原住民及卡纳克文化,对异域及身份(identité)问题展开反思。露易丝·米歇尔是一名共产主义者,因参与巴黎公社运动被流放至该岛。在流放、服刑期间,她积极地学习了本地的卡纳克语言,并将卡纳克人的一部分神话、传说用法语转写,这些故事最终收录在《卡纳克传奇与史诗》(Légende et chansons de gestes canaques,1875)中。如果说在19 世纪,卡纳克文化更多呈现一种欧洲视角下的异域性(exotisme),那么,进入20世纪后,随着第一批在新喀里多尼亚土生土长的欧洲裔作家的出现,新喀里多尼亚文学中的卡纳克问题与身份认同问题绑定在了一起。在这些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让·马里奥蒂。他出生于新喀里多尼亚,父亲是科西嘉人,母亲是意大利人。在本地完成中学学业后,马里奥蒂离开了新喀里多尼亚前往法国本土。他最初在出版社工作,后来成为一名职业作家。马里奥蒂的写作主要围绕着身份问题展开,“他的独创性在于他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奉献给了太平洋和地中海的双重归属”⑤。他有多部作品以卡纳克人为主角,他的写作也关注卡纳克人的文化及其历史,并且采取一种非“异域”的视角。在马里奥蒂的这些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其第二部小说《阿依莫的巫师》(Takata d’Aïmos,1930)。这部小说以一位卡纳克巫师为主人公,展现了卡纳克人丰富的内心世界。

简而言之,1945年之前,卡纳克人是一个抽象且具有异域性的概念,它更多地存在于白人殖民者的想象中,而非新喀里多尼亚地区原住民的自我认同。二战后,随着平权在教育、文化领域的落实,卡纳克人取得了更多的政治权利,“卡纳克”也逐渐成为一种身份、文化认同的符号。并且,这一身份认同的形成与卡纳克群体的写作密不可分。第一位使用法语写作的卡纳克作家是阿波利奈尔·阿诺瓦(Apollinaire Anova)。1965年,阿诺瓦完成了他的学位论文《从阿塔依到独立》(D’Ataïà l’indépendance)⑥,并于1984年将其正式出版(在出版前,该论文已被广泛阅读)。这部作品在政治动荡的独立年代影响巨大,“在身份意识的形成、独立思想的建构以及卡纳克文学的觉醒中都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⑦。阿诺瓦之后的多位卡纳克写作者同样是政治人物,其中的让—马里·吉巴澳(Jean-Marie Tjibaou)更是独立运动的领导者。他于1975年创办了“美拉尼西亚 2000”(Mélanésia2000)戏剧节,并为此创作了戏剧作品《卡纳克》(Kanaké):通过重新阐释一个派西(paicî)地区的古老神话,吉巴澳“将其象征性地扩展到其他卡纳克部族和领土”⑧。在后续80年代一系列独立运动所造成的流血冲突中,吉巴澳领导的临时政府也在1985年确认了kanak 一词的拼写,以取代原本的canaque,前者进而成为现今卡纳克人的共同身份标识。总而言之,在战后的一系列独立运动中,作为身份认同的“卡纳克人”概念不断得到明确,逐渐从殖民者视域下的客体演变成了本土居民自我认可的主体。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其他一些法语地区,比如加勒比海地区普遍的混血(métissage)现象,在新喀里多尼亚,混血不是一个被广泛接受的状态,这或许与殖民时期的种族隔离政策以及1945年后的卡纳克独立运动有关。首先我们需要明确的是,混血并非只是生理学上的概念,而更多的是一种身份认同。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混血儿在新喀里多尼亚的处境十分艰辛,他们的身份得不到承认,根据民族学家阿尔本·邦飒(Alben Bensa)在1988年发布的一项研究,“异族通婚所生的孩子要么成为‘卡纳克人’,要么成为‘欧洲人’,这取决于父母中哪一方决定抚养他/ 她”⑨。在当代,这一现象得到了一些改善,一项截至2019年的研究表明,如今自认为是“混血”的新喀里多尼亚人已经占到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且他们的平均年龄为26.5岁,远远年轻于自认为是卡纳克人(32.1 岁)或欧洲裔(40.9岁)的人群。⑩

总的来说,虽然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一系列和解,在当代的新喀里多尼亚,族裔问题所带来的各种对立与冲突仍然是显著的。“卡纳克问题”也显著地反映在文学领域:“卡纳克”同时是写作的主体、主题与语言,而围绕着语言的多样性这一纽带,当代的新喀里多尼亚文学充分地展现了多元文化的在场。

二、语言的多样性:通向一种克里奥尔化?

在卡纳克独立运动时期,新喀里多尼亚诞生了一批卡纳克作家。他们的写作往往被称为“卡纳克法语写作”(écriture kanak francophone)⑾,其代表人物除了上文提到的吉巴澳,还有瓦伊阿·戈洛代(Waïa Gorodé)和德维·戈洛代(Déwé Gorodé)父女等。这些卡纳克写作者们十分关心政治问题,其写作主题也往往与卡纳克族群认同息息相关,所以,虽然他们的写作以法语为主,但也时常借用卡纳克语言的词汇。由此而来的“多语混杂”(hybridité des langues)现象逐渐成为当代新喀里多尼亚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然而事实上,“卡纳克法语写作”并非是一日之间形成的。在此之前,已经有卡纳克人试图使用纯粹的卡纳克语言进行写作,虽然其影响力十分有限,但也为后来新喀里多尼亚文学中的多语混杂奠定了基础。

卡纳克人有着自己的语言,它们被统称为卡纳克语言,这些语言广泛地体现在当代新喀里多尼亚文学的写作中。卡纳克语言共有28门,而其中使用较多的四种分别为德雷胡语(drehu)、内格内语(nengone)、派西语(paicî)和阿杰语(ajië)。这些语言原本没有文字,如今都使用拉丁字母拼写。卡纳克语言的书面化进程最早可以追溯至19世纪60年代英国传教士在新喀里多尼亚北部群岛所翻译、印刷的德雷胡语《旧约》译本⑿,以及80年代的卡纳克家书。⒀然而,由于19世纪末法国殖民当局同化政策的影响,卡纳克语言在教育与宗教领域遭到了禁止,这使得卡纳克语书面化的进程告一段落。之后进入20世纪,随着殖民政策的放宽,卡纳克语言书面化的进程也在一些民族学家和人类学家的努力下得到了推进,对此贡献最大的当属民族学家莫里斯·莱昂阿特(MauriceLeenhardt)。他在新喀里多尼亚停留的时间主要集中在1902年至1926年。⒁起初,他作为传教士来到新喀里多尼亚,在主岛的北部地区新建了多涅瓦(Do Néva)站点,后来则主要进行一些民族学及语言学研究。莱昂阿特与一些当地的卡纳克牧师⒂合作,用拉丁字母拼写卡纳克语言(主要是阿杰语⒃),并试图将其规范化。在莱昂阿特及其创建的多涅瓦站点的影响下,新喀里多尼亚萌生了一些纯粹的卡纳克语作品,其中较为代表性的作家有比维尤乌·阿及伊(Bwêêyöuu Ërijiyi)⒄、瓦伊阿·戈洛代(Waïa Gorodé)等,但是这种“少数文学”并未产生足够的影响力,它们中的大多数也未得到出版——不少这一时期使用卡纳克语言写作的作家在后期都转向了法语书写⒅,只在行文时混用少量的卡纳克语。可以说,莱昂阿特及其后辈的努力为当代新喀里多尼亚文学中的语言混杂提供了条件。在当代,有相当一部分卡纳克作家在创作中广泛使用卡纳克语言:德维·戈洛代在诗歌中频繁使用派西语词汇构成的意象,在小说写作时则试图真实地再现一种卡纳克口语表达;皮埃尔·戈普(Pierre Gope)在戏剧文学中重塑了内格内语的口头传统;保罗·瓦莫(Paul" Wamo)则在诗歌创作中使用德胡雷语,并将之辅以诸如“诗喃”(slam)⒆ 等新体裁。他们的写作试图将卡纳克语言与法语并置,并赋予卡纳克传统文化以新的样貌。虽然法语依然是写作的主体语言,但卡纳克语言与卡纳克文化已然是当代新喀里多尼亚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虽然卡纳克文化、卡纳克性在当代已经基本融入了新喀里多尼亚公民的社会生活中,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语言的混杂在当下还未导致一种语言的普遍融合,如我们在法语加勒比地区所见的那样。换言之,作为一种现象的“克里奥尔化”(créolisation)在新喀里多尼亚是否存在,这仍然是值得商榷的。“克里奥尔化首先被视为一种语言混杂形态”⒇,即克里奥尔语(langues créoles)的出现:克里奥尔语往往以西班牙语、法语、英语等欧洲语言为基础,同时混合了被殖民地区的土著语言,并在经过几代发展后变得相对稳定。在法语世界,克里奥尔语在加勒比地区盛行。以语言学层面的克里奥尔化为基础,马提尼克思想家爱德华·格里桑(Édouard Glissant)进一步将克里奥尔化的概念发展为一种广义上的“文化混血”(métissages culturels)(21)。从广义的角度来看,新喀里多尼亚的文化现象或许可以用克里奥尔化来概括,然而,我们不应跳出克里奥尔语来谈论克里奥尔化,而在新喀里多尼亚的克里奥尔语只有塔约语(tayo)。简单来说,塔约语是一种以法语为基础的克里奥尔语,“它形成于19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10年代发生于新喀里多尼亚与留尼旺的传教运动”(22),其亲族关系十分复杂,“与十数种卡纳克语言有着关联”(23)。但是塔约语的影响力始终较小:目前塔约语的使用者有大约2000人,主要集中在新喀里多尼亚首都努美阿附近的圣路易(Saint-Louis)社区;与此同时,塔约语在文学层面也缺乏建树,在目前我们所搜集到的文献中并未发现文学作品中使用塔约语。

我们看到,在当代的新喀里多尼亚,多语混杂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文学领域有着深刻的体现。然而,长期以来对混血儿的歧视,以及克里奥尔语的缺场,都导致了新喀里多尼亚地区的多语混杂在历史与文化背景上与法属加勒比地区所发生的克里奥尔化有本质的区别。虽然克里奥尔化在未来有可能发生,但是在当下的新喀里多尼亚,语言的多样性和文化混血象征着另一条道路,它不强调同一性,不要求文化、语言的普遍融合,却始终尊重差异。这一态度在瓦尼尔·韦莱帕内(Wanir"Wénépane)的诗集《岛屿之风》(Aux vents des îles,1993)(24) 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该诗集本身是用法语写成的,却附带了多个卡纳克语言译本,甚至是英文译本,诗人通过这一排版形式表达了“一种对多元语言共同体的需求”(25)。而以这种语言的多样性为基础,当代的卡纳克作家一方面倾向于追溯本民族的历史与传统,另一方面,他们也积极地试图与其他文化族群对话。这两种倾向作为当代卡纳克法语写作的主流,在构建多元文化的层面具有典范效应。

三、当代卡纳克文学的两种倾向:重塑传统与文化混血

在当代新喀里多尼亚,基于语言的多样性,卡纳克作家们的写作在总体上存在两种倾向:其一是对卡纳克传统的复兴与重塑,其中既包含对前殖民时期神话与口述文学的追溯,也涉及殖民时期父祖辈的历史;另一种倾向则是文化混血,卡纳克作家们试图在卡纳克族群与其他族裔(欧洲裔及其他)之间建立更为广泛的对话。

对卡纳克人神话的书写可以追溯至殖民时期,彼时的部分欧洲裔作家如露易丝·米歇尔和让·马里奥蒂都以卡纳克传统故事为原型进行过文学创作。不过,在他们笔下,卡纳克人主要作为异域的客体出现。卡纳克作家对自身文化的重塑与回顾开始于二战之后,最早可以追溯至上文提到过的阿诺瓦对殖民时期“阿塔依起义”的回顾,以及吉巴澳以古早神话为原型创作的戏剧《卡纳克》。在独立运动告一段落后,当代的这一类文学告别了激烈的斗争姿态,变得更加温和,我们在此尝试列举两位极具代表性的作家及其作品。

德维·戈洛代是新喀里多尼亚最重要的当代作家,她是瓦伊阿·戈洛代的女儿。20世纪90年代之前,她就发表了众多有着强烈斗争色彩的诗歌。从90 年代开始,戈洛代的创作开始偏爱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集《于特蜜胡鲁,小椰子花》(Utê Mûrûnû, petite fleur de cocotier)出版于1994年,是戈洛代在20世纪90年代的代表作,书名中,“于特蜜胡鲁”(Utê Mûrûnû)正是“小椰子花”在派西语中的表述。(26)在这些小说中,卡纳克语言在称呼某些专有的事物时得到广泛的使用,陈贝的研究与翻译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点。(27)在这部小说集中,戈洛代围绕着女性议题,追溯了其祖父母一辈的古早记忆,并以之象征殖民时期之前的卡纳克母系社会。

在小说之外,戏剧也是此类文学惯用的文体,剧作家皮埃尔·戈普(Pierre Gope)正是其中的代表。戈普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卡纳克剧作家,他于20世纪90年代创立了自己的剧团,通过在剧作中大量使用内格内语,致力于重塑卡纳克民族的口述传统,同时,他也十分关注当代卡纳克社会的种种问题。他的代表作《法律在哪里?奥科伦蒂特?》(Où est le droit ? Okorentit ?,2003)也采用了法语、卡纳克语言的双命名法:书名里,“奥科伦蒂特”(Okorentit)是“法律在哪里”在内格内语中的表述。(28)该剧作以殖民时期为背景,演绎了一个卡纳克土著人所遭遇的不公。

通过以上的列举,我们不难看到,在对本族群传统进行重塑的过程中,当代卡纳克文学的第二个倾向也呼之欲出,即文化混血。当代卡纳克作家的写作始终呈现着语言的多样性,在一系列文学活动中,卡纳克文化与欧洲(法国)文化也逐渐从对立走向和解。在《马提尼翁协议》签订之后的三十余年里,暴力的终止为思考与和解提供了条件,新喀里多尼亚人开始逐渐认同“混血”身份,这背后反映的是人们对卡纳克与欧洲裔族群之间冲突的反思,其中最直观的则是对“事件”的反思。在这一时期,许多文学作品以“事件”为背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冈萨格·菲利普(Gonzague Phelip)和索尼娅·布兰格利多(Sonia Branglidor)合著的书信体小说《冲突》(Le Choc,2000)(29)。作品毫无保留地重述了冲突时期的黑暗历史,也为反思与对话提供了空间。在这一基础上,新喀里多尼亚作家才可以“摆脱返祖的缄默,重建记忆……解放表达,并建立渴望已久的文化间的对话”(30)。

伴随着80年代创伤的渐渐弥合,在当代新喀里多尼亚,两种文化之间的界限也在逐渐模糊。欧洲裔作家路易—何塞·巴尔班松(Louis-José Barbançon)在1993 年的《无言之国》(Le pays du Non-Dit)中——就像他的前辈马里奥蒂一样——也对身份问题展开了反思,他认为自己“既不是个卡纳克人,也不是法国人,而只是喀里多尼亚人”(31)。接着,巴尔班松指出卡尔多什人这一称呼事实上诞生于1970 年代,在事实上加剧了卡纳克人与欧洲裔之间的敌意;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喀里多尼亚人的称呼与卡纳克人的命名之间有着相似之处,因为它们都是殖民与暴力的历史产物,“这种相似之处并不明显,但却深刻”(32)。

文化混血不仅体现在作为一种身份认同的“喀里多尼亚人”的出现,也体现在当代卡纳克作家与欧洲裔作家的直接合作。其中需要重点提及的是尼古拉·库尔托维奇(Nicolas Kurtovitch),他是欧洲裔作家,但与许多卡纳克作家有过共同创作的经历。比如,在1999年,他与德维·戈洛代合著的诗集《言真》(Dire le vrai /To Tell the Truth)(33)出版,这部诗集充分地体现了语言的多样性:不单单是卡纳克语言和法语的混杂,附带的英文译文更体现了新喀里多尼亚文化与整个太平洋地区间的张力。随后,在2002 年,他与戈普合作创作了戏剧《众神都是独眼的》(Les dieux sont borgnes)(34),这部剧作将观众的视线拉回第一批殖民者到来的时刻,试图重思新喀里多尼亚的历史。

在当代新喀里多尼亚,卡纳克文化在积极地与其他文化展开对话,我们或许可以期待某种文化的融合。但与此同时我们必须承认,卡纳克文化仍然是相对独立的。在1990 年代之前,卡纳克文化被孤立(在殖民时期其语言甚至被禁止使用),而在和平年代,它又成了被保护的对象。这两种状况都抑制了一种类似于加勒比地区的克里奥尔化的可能性,塔约语的尴尬处境也印证了这一点。对此,学者多米尼克·茹夫(Dominique Jouve)认为,在新喀里多尼亚“不存在克里奥尔化”(35),或者说,克里奥尔化并不应该成为一种范式,对于新喀里多尼亚而言,重要的或许是“在克里奥尔理论之外谈论文学的混血”(36),而这也意味着在发现差异、理解差异的同时尊重差异,不贸然去消弭差异。

结语

在新喀里多尼亚的当代文学中,卡纳克问题举足轻重,它超越了身份议题,同时其历史的复杂性涉及政治、经济、教育等多个层面。我们或许可以用一种后殖民视角来审视新喀里多尼亚的当代文学。然而对于卡纳克人而言,殖民时代并未过去很久,20世纪80年代“事件”带来的集体创伤仍然是写作的重要主题之一。卡纳克文化在当下仍然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它并未被同化,却是开放的、宽容的:文明对峙的时代已经过去,文学更是对话集中发生的场所。卡纳克文化与欧洲文化对话、融合的趋势似乎可以重走一条现成的克里奥尔化道路——正如我们在加勒比地区所看到的那样,但是新喀里多尼亚的卡纳克族群有着不同的历史,由此我们也期待一种不同于克里奥尔化的多元文化的可能。

①有时新喀里多尼亚的欧洲裔会被称为卡尔多什人(Caldoche),用以指代19世纪殖民时期以来一直定居在新喀里多尼亚的欧洲人,但这一称呼带有种族歧视的嫌疑,现今人们不再热衷于使用它。

②Pascal Rivoilan. « La croissance démographique fléchit nettement en Nouvelle-Calédonie entre 2014 et 2019 ». Insee-Synthèse,2019(45) : 5.

③Dominique Jouve. « Présentation de la littérature de Nouvelle-Calédonie ». https://www.bib-cclachatrestesevere.net/userfiles/file/Pr%C3%A9sentation%20de%20la%20litt%C3%A9rature%20cal%C3%A9donienne%20par%20Dominique%20Jouve.pdf, p. 1. Page consultéele 18 mai 2024.

④kanak 一词含义的流变详见:Patrick Dutard. « Les voyages du mot “Kanak” ». In Martine Mathieu-Job (dir.). L’intertexte à l’oeuvre dansles littératures francophones. Pessac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Bordeaux, 2003 : 15—38.

⑤Dominique Jouve, op. cit., p. 17.

⑥阿塔依(Ataï),卡纳克土著领袖,领导了1878 年的卡纳克人起义,后被殖民当局杀害。

⑦Virginie Soula. 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a Nouvelle-Calédonie (1853—2005). Paris : Karthala, 2014 : 141.

⑧Caroline Graille. « 1975—2015 : retour sur Mélanésia 2000, symbole de la renaissance culturelle kanak ». Journal de la Société des Océanistes, 2016(142—143) : 78.

⑨Alban Bensa. « Colonialisme, racisme et ethnologie en Nouvelle-Calédonie ». Ethnologie française, Avril-Juin 1988, nouvelle série, T.18, No 2, Ethnologie et racismes (Avril-Juin 1988) : 193.

⑩Pascal Rivoilan, op. cit., p. 3.

⑾Virginie Soula, op. cit., p. 155.

⑿Ibid., p. 25.

⒀Dominique Jouve, op. cit., p. 24.

⒁Claude Lévy-Strauss. « Maurice Leenhardt (1879—1954) ». 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 1954—1955 : 21.

⒂这些美拉尼西亚或波利尼西亚牧师在当时通常被称为“纳塔”(nata)。

⒃19世纪的福音传播涉及的语言则主要为德雷胡语和内格内语。

⒄ Virginie Soula, op. cit., p. 137.

⒅Ibid., p. 140.

⒆诗喃是一种盛行于法语地区的介于说唱与诗歌之间的“文学—音乐”体裁。瓦莫将他的许多作品发布在社交平台的个人主页上:https://www.youtube.com/channel/UC1fLQ3FFkkJ7wdlezCchPAA.

⒇张雪峰.《西方文论关键词:克里奥尔化》. 外国文学,2023(4):120.

(21)Édouard Glissant. Traité du Tout-Monde (Poétique IV). Paris : Gallimard, 1997 : 25.

(22)Eddy Banaré. « La Littérature de la mine en Nouvelle-Calédonie (1853-1953). » Thèse de doctorat, Univetsité de Nouvelle-Calédonie,2010 : 40.

(23)Sabine Ehrhart. « Entre français calédonien et langue kanak : quelle place pour le tayo ? Une approche écolinguistique ». Langages,2016, 203(3) : 40.

(24)Wanir Wénépane. Aux vents des îles. Nouméa : ADCK, 1993.

(25)Virginie Soula, op. cit., p. 228.

(26)Ibid., p. 221.

(27)陈贝.《新喀里多尼亚作家德维·戈洛代短篇小说中的时间性》.北京外国语大学硕士论文,2023 年.

(28)Virginie Soula, op. cit., p. 222.

(29)Gonzague Phélip, Sonia Branglidor. Le Choc. Nouméa : Grain de Sable, 2000.

(30)Virginie Soula, op. cit., p. 230.

(31)Louis-José Barbançon. Le pays du Non-Dit : Regards sur la Nouvelle-Calédonie. Naïa : Humanis, 1993 : 19.

(32)Ibid., p. 22.

(33)Déwé Gorodé, Nicolas Kurtovitch. Dire le vrai. Nouméa : Grain de Sable, 1999.

(34)Pierre Gope, Nicolas Kurtovitch. Les dieux sont borgnes. Nouméa : CDP de Nouvelle-Calédonie, 2003.

(35)Dominique Jouve, op. cit., p. 20.

(36)Ibid., p.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