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救”猫

还记得那两只被猴子攻击的猫吗？“高速公路拦车救狗事件”后，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以下简称“中小保”）又因“千里救猫”受到媒体的关注，前者给其留下近50万的债务，后者则带来近300万的流量红利。

热度过后，昆明动物园那两只被猴子攻击的“网红猫”几乎不再有人关注，相关的筹款项目依然未公开善款用途，成了一笔糊涂账。

昆明“救猫”

事件还要回到今年1月底，云南昆明动物园因猫猴共处引发关注，根据网友拍摄的视频，两只猫疑似遭到猴群的攻击和虐待，令人揪心。随后，中小保表示，经与园方充分沟通，两只猫将由其接管。

1月28日，中小保工作人员为猫办理航班托运，将其运到北京，并在短视频平台对两只猫的体检过程进行全程直播，吸引数万人围观。从1月29日至31日，每日直播时长均超过10小时。

虽然中小保在直播过程中关闭了打赏功能，但提示网友可以点击屏幕右下角的小蓝心为“喂养流浪动物一顿饭”项目捐款。该项目由沈阳华易公益基金会发起，为中小保全国流浪动物救助联盟下的“毛孩子”捐赠宠物粮，2023年11月17日上线后，一直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筹款效果一般。昆明“网红猫”体检被直播后，筹款金额迅速增长，截至2月底，该项目筹款超过300万元，且仍有爱心人士不断捐款。

“直播中很多网友捐款确实是冲着昆明动物园里的那两只猫来的，只要网友捐款时没有特别提出要求，就不存在专款专用问题，但相关机构应该对此做出说明。”关注该事件的一位公益人士称。

而这场高调直播的必要性，也遭到了网友的质疑，甚至中小保“千里运猫”的整个救助过程，都更像是一场作秀：“为何要把两只猫从云南运到北京？”“昆明当地治不了还是没人领养？”“对于这两只长期遭受伤害的猫来说，长途飞行是否有应激风险？”此外，两只猫在云南已接受过全面体检，到北京后又从房山区折腾到朝阳区再次进行体检，是否有必要？就算还要体检，可不可以就近？

“猫是真的惨，被猴欺负完，救出来还要被人当直播募捐的工具。”有围观者直言不讳，甚至引发网友一片讨论。

央广网“三问”

2月2日，央广网刊文质疑中小保接管两只猫后的处置情况：千里运猫必要吗？安全吗？运到北京后为何还要跑40公里外去体检？直播筹款近300万元谁来监督？有网友询问筹集资金明细和用途被拉黑！

一问：千里运猫，必要吗？安全吗？

“为何要把两只猫从云南运到北京？”“昆明当地治不了还是没人领养？”“对于这两只长期遭受欺负的猫来说，长途飞行是否有应激风险？”一位爱猫人士表示，长途运输对猫来说很痛苦。在直播间和短视频平台，不少网友对中小保的做法提出疑问。

从昆明动物园“猴猫共处”事件被曝光开始，开猫舍的林林就密切关注这几只猫的动向。“最开始很揪心，非常心疼它们的遭遇。刚诱捕它们出猴山时，很担心找不到它们，后来看到它们被妥善安置感觉悬着的心放下了。”不过，这两只猫的后续处置令林林不解，“我原本以为会在当地妥善安置，这对猫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不理解为什么运到了北京。”

据了解，“猴猫共处”事件引发社会关注后，中小保介入此事，与昆明动物园达成了接管两只猫的共识。1月28日，中小保将两只猫运送至北京，并在短视频平台发布视频，并配文：“昆明动物园的两只猫咪已经安置在中小保的妙妙猫屋里，我们会替大家照顾它们。”

吉林大学动物医学专家沈鹏表示，宠物托运流程繁琐，可能需要提前预订仓位，没办法做到有效陪伴，如果有突发情况，很难第一时间发现。此外，猫在飞机上可能出现低体温、低血氧，也可能出现应激以及心脏骤停等问题。

二问：在云南已进行过全面体检，为何运到北京后再次长途跋涉进行体检？

两只猫被运送至北京后，直播之旅并未结束。1月29日，两只猫又从北京市房山区被运送至朝阳区某宠物医院，开始进行全面体检。体检大概持续了5个小时。其间，中小保、体检宠物医院及医院院长个人账号均进行了全程直播，同样吸引数万人观看。体检在一家大型连锁私营宠物医院进行，该院院长介绍，前一天晚上双方临时达成一致意见，该院为两只猫免费进行全面体检，体检结束后，该院组织了一次发布活动，公布两只猫的身体状况。

值得注意的是，据南方都市报报道，两只猫在云南时已经接受过云南农业大学动物医院的全面体检。而此次体检行程为房山区到朝阳区，单程路程超过40公里。不少网友质疑此次体检的真实目的及必要性，“真正爱猫的人是不会让猫运来运去的，为啥要从房山运到朝阳再次体检？”“就算还要体检，可不可以就近呢？”“为什么要把猫的行程安排得这么满？”“这个协会是把宠物保护的流量玩明白了。”

在短视频平台，可以看到中小保针对此次事件进行了密集直播，均具话题性，如“猫咪已经被安置好了”“猫咪检查回来了一切顺利”等。巨大的关注度和流量不断涌入。运输、体检、安置，各个环节安排紧凑。

三问：直播筹款近300万元，如何用？谁来监管？

根据中小保官网介绍，协会是经民政部注册登记的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全国性社会团体，是唯一践行小动物保护公益事业的国家级NGO组织。

截至2月2日，由中小保秘书长张海强为责任人的“喂养流浪动物一顿饭”项目共吸引20余万人捐款，获得筹款金额276万余元。

在直播间和短视频的评论区，有网友质疑：“这两只猫需要200多万元吗？”“这200多万元用于何处，最后由谁分配？”“我捐了50元，希望这个钱能真的用到流浪猫身上。”

在直播间，中小保工作人员回复网友称，所筹款项会用于流浪猫、流浪狗的救助。但有多位网友表示，自己在直播间询问筹款资金明细和用途时被拉黑。在2月1日的直播中，中小保表示，迫于一些压力未来可能不会再直播这两只猫的近况。

此外，还有网友提出关于项目预算的质疑，在“喂养流浪动物一顿饭”筹款项目所列的项目预算中，“宠粮预算”为150万元、“公益直播”预算为60万元、“短视频宣传”预算为30万元，“目前看他们的视频和直播基本没有成本，这个预算挺离谱的。”

一位华易基金会工作人员称：“喂养流浪动物一顿饭”筹款项目是按照原定的执行计划和预算做支出和执行，然后根据平台的要求做信息公开。“我们会先采购宠物粮，然后再分发到中小保下属的动物救助基地。”这位工作人员介绍称，基金会对所筹款项承担监管义务，支出都会走公开招标的流程，所有的支出都会有对应的票据凭证。

这位华易基金会工作人员还介绍，2023年5月，华易基金会和中小保首次合作，筹款项目“助养流浪动物一口饭”在腾讯公益上线，目前已经结束。所筹款项、招标信息、采购支出、支出明细等均在筹款平台和慈善中国平台进行公示。

然而，有记者在查阅相关网站后发现，在筹款平台，“助养流浪动物一口饭”项目显示：“募款结束，请查看结项报告！”而“结项报告”一栏则显示：“项目报告等待中！”在“项目进展”一栏并未出现工作人员提到的“招标信息”“采购支出”“支出明细”等信息，仅有“捐赠物资接收证明”；而在慈善中国平台，“助养流浪动物一口饭”项目则显示“进行中”，公示内容仅有“当前结余”“当期收入”“当期支出”等信息。

北京市律师协会会员、北京世兆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唐成龙称，中小保性质上属于为公益目的或非营利目的成立的社会团体。随着社会团体数量的增加，一些社会团体出现了违规牟利、私设账外资金、违规关联交易的情形，“以非营利之名行营利之实”，严重损害了非营利社会团体的形象，也阻碍了其健康发展，直接关系到爱心人士的切身利益。对此，社会公众可要求接受捐赠的社会团体及时公示公开捐赠、支出情况。如发现违法违规行为，可依照《社会组织登记管理机关受理投诉举报办法（试行）》的规定，向政府部门的登记机关进行投诉举报。

就以上问题，央广网记者尝试联系中小保，一位接听电话的工作人员在了解央广网记者的采访问题后改称自己是志愿者，不是工作人员，并不了解情况。该协会官网及社交平台均未公布电话，而该协会的注册电话拨打后则显示为空号。此后央广网记者多方寻找中小保电话，并尝试在短视频、微博、微信等平台与中小保官方账号取得联系，截至发稿前均未得到回应。

中小保“三答”

2月4日，中小保针对央广网报道中提到的三个问题，以书面的形式一一作出回应。

针对问题一：千里运猫，必要吗？安全吗？中小保回复称：

“第一，由于中小保在昆明当地没有救助基地。第二，这两只猫关注度太高，已经成为公众事件，我们不敢掉以轻心，如安置在不熟悉的地方，出现问题无法向大家交代，所以征得园方同意后，并由园方帮忙负责联系托运公司，随我们一起回到了北京。第三，在运输前，我们和园方一起对两只猫进行了基础检查，两只猫是符合运输条件的。”

针对问题二：在云南已进行过全面体检，为何运到北京后再次进行体检？中小保回复说明是：

“这两只猫的事件已经转变成了公众事件，作为专业的动物救助协会，鉴于猫咪坐飞机长途托运，本着对猫咪身体状况负责的态度，我们再次进行了专业详细的体检。当时在昆明动物园体检是猫咪在当地身体状况的证明。回到北京后，我们进行二次体检是对两只猫咪回到北京后身体状况的再次证明，告知公众这两只猫的健康情况。在北京体检选择的宠物医院，是因为该医院愿意免费帮助两只猫咪做体检，同时该医院的院长为正高级兽医师，我们认为在该医院做体检可以给出准确、客观的评价。”

针对问题三：关闭打赏，直播筹款近300万，如何用？谁来监管？中小保在回复中称：

“中小保与华易公益基金会共同在字节跳动公益平台上发起的募捐项目是经过正规备案，依法依规面对社会公众开展公开募捐的慈善项目。该项目主要内容为全国多家救助基地中约一万只流浪动物募捐宠粮，并通过200场大型公益直播（直播内容包括对公众进行动物保护的公益宣传、对于流浪动物现状的介绍、对于饲养宠物的科普讲解等内容，每次不少于6小时）、专业短视频宣传、公益倡导活动、行业标准建立等方式，呼吁社会公众关爱流浪动物，从而减少流浪动物对环境生态、对人类社会的危害和威胁。字节跳动公益平台的合作项目已上线两个多月，前期筹款较少。2024年1月26日至2024年2月4日期间，因小动物保护相关热点事件发生，该项目受到社会广泛关注，短时间内接收到大量捐赠资金，目前项目实施及资金使用已达到公开招标标准，即将组织开展公开招标等后续项目执行工作相关流程。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作为公益内容的传播者、流浪动物项目的受赠方代表，会积极配合项目执行及信息公开工作。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对于合作单位华易基金会的专业性及公开透明予以认可。华易基金会作为资金的接收方，将按照项目执行方案和预算的要求，继续依法依规进行项目资金的使用及执行，及时做好信息披露工作，接受社会公众监督。”

“中国慈善家”起底

不过，中小保的“三答”，似乎并未消除人们心中的疑虑，2月28日，《中国慈善家》以《“千里救猫”之后，猫去哪儿了不知道，钱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为题“起底”中小保更多人所不知的那些事。

官司缠身的动保组织

《中国慈善家》报道称，公开资料显示，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是中国较早成立的动物保护领域全国性社会团体，爱心人士芦荻早在1988年11月就开始筹备，1992年经农业部批准正式成立，同年12月，在民政部注册登记，具有独立法人资格。根据协会官网的介绍，2004年，该协会基地仅收养流浪狗数量就超过800只。截至2024年1月，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体系下救助基地共86家，共收容8万余只流浪动物。

需要指出的是，中小保不属于慈善组织，它的业务类型为专业交流、专业展览、书刊编辑、防疫保健、业务培训等。根据官网资料，其主要工作包括推动反虐待动物立法、推行人宠教育、流浪动物救助、推进行业标准四大板块。

中小保第一次进入公众视野，是2011年4月的“高速公路拦车救狗事件”。彼时，京哈高速上一辆载有500余只待宰狗的卡车被爱犬人士拦下，中小保公开承诺负责救狗的相关费用，最后这笔钱却成了烂尾账。10家动物医院联名将中小保告上法庭，索要拖欠的治疗费用约50万元。最终，中小保被判支付10家宠物医院医药费48万余元。

近年来，中小保也是官司缠身。《中国慈善家》初步统计发现，涉及中小保的历史裁判文书至少24份，主要包括服务合同纠纷、租赁合同纠纷、劳动争议等。

这样一家以保护小动物为己任的社会团体，17次成被执行人，被执行总金额71万余元，最少的一次执行金额还不足3000元。甚至还因未如期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的给付义务，机构及法人被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发出限制消费令。

这也充分反映了民间动物救助机构普遍面临的资金困境，很多机构并非依法认定的慈善组织，更没有公开募捐资格，只能和一些基金会合作筹款，或者通过爱心人士组成的封闭圈子相助。

“昆明救猫事件”之前，中小保的筹款并不顺利，在腾讯公益平台上，有的项目筹款1年仅筹得数百元。在抖音平台上，中小保主推的筹款项目“公益万里行-移动诊疗车”是给全国流浪猫进行绝育和救治，项目2023年5月上线，截至2024年2月底，计划100万元的筹款仅完成10%。

公益还是生意？

2012年，中小保创始人芦荻因病卸任协会会长一职，陈金飞接任会长，企业家出身的陈金飞名下有宠爱王国（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北京爱狗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等多家商业公司。他的纯种犬管理团队此前多次以志愿者身份参与中小保的管理工作。

陈金飞接掌后，中小保的业务不断拓展，由单一的流浪动物救助，逐渐延伸到宠物行业。2016年，中小保成立了观赏鸟分会，云南德厚珍稀鸟类繁育有限公司法人周雄任分会长，周雄同时也是广东宠爱观赏鸟服务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据《中国慈善家》了解，云南德厚珍稀鸟类繁育有限公司是一家商业公司，业务之一是做进口鹦鹉生意。

2022年，中小保又成立了“德国牧羊犬俱乐部”“阿根廷杜高犬俱乐部”“比利时牧羊犬俱乐部”等8个烈性犬分支机构，随后“俱乐部”统一改名“专业委员会”。

但流浪动物救助依然是中小保对外宣传的主要工作。2020年12月，中小保发起建立“全国流浪动物救助联盟”

平台，联盟成员均为国内正规流浪动物救助基地。至今联盟成员共86家，收容流浪动物超过8万余。

《中国慈善家》记者获得的一份中小保《全国流浪动物救助联盟合作协议》显示，由甲方（中小保）发起、甲乙双方共同参与的合作项目，所得钱款分配比例约定，95%由甲方购买流浪动物所需物品和项目运营使用，专款专用；5%用于乙方基地运营使用。

“做具体救助工作的只能获得筹款的5%，这个比例太低，不符合行业规律。”一位熟悉中小保的律师告诉《中国慈善家》记者。

善款去向成谜

而此次中小保因为“千里救猫”迅速出圈，也遭来了各种质疑。

在腾讯公益平台上，中小保作为执行方的筹款项目共计6个，共筹得款项143万余元。有的项目已结束4年之久，但“结项报告”都是空缺状态，如“关爱老年犬计划”项目原筹款期为2019年6月10日至2019年9月8日，筹款近22万，4年过去了，公示栏中，项目进展仅有一个延长筹款日期的内容。

而正在项目执行期的“助养流浪动物一口饭”项目，预算筹款为50万元，项目截止到2024年5月，由沈阳市华易公益基金会提供公募支持。目前筹款结束，在“项目进展”栏中，提供的接收单位“捐赠物资接收证明”模糊不清，且只有接收“宠粮”的数量，没有具体的单价，无法看出采购过程。

中小保在腾讯公益上的募捐页面，结项报告显示“结项报告等待中”。

除了上述项目外，其他已结束的项目中的“招标信息”“采购支出”“支出明细”等内容均不得而知，结项报告显示都在“等待中”。

“不管有没有认定为慈善组织，只要开展慈善活动以及与慈善有关的活动，都受《慈善法》的规制。”一位和中小保有过交集的公益律师称，筹款平台也有自己的规定，要求相关项目必须定期公开进展，项目结束后还要有结项报告。

写在最后

白岩松说：“善待生命，生命也会善待你。”

这起因为猫猴共处引发的事端，或许是因善念而开始，但终究没有绕过一个钱字。“救助动物特别能引发网友共情，从而出现大量捐赠，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甚至出现违规操作、关联交易等损害非营利社会团体形象的现象，最终伤害的是社会公众的爱心。”上述公益律师建议，对于机构而言，越是社会关注度高的事件，不管是发起机构还是执行机构，越要做到公开透明，给大家一个看得清、看得懂的账本。只有建立公正、公开、透明的机制，才能真正将爱心人士的善意传递。千万不能将一场公益捐助活动变成为一次敛财行动，让爱心人士再次受到不必要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