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节气就是这样神奇,芒种一到,昨日尚青的麦穗,一觉醒来后,便已然是风吹麦浪满地黄了。
农谚说,麦到芒种谷到秋,豆子寒露用镰钩。我的家乡鲁北平原盛产小麦,儿时记忆里,每到这个季节,满世界都是浓浓的麦香。嗅着麦香看滚滚的麦浪,我曾一度以为这是生命中最波澜壮阔的一个景象,配得上“视觉盛宴”这四个字。大片大片的麦田把大地染成一片黄,把天空也染成了一片黄,而且黄得殷实、浩荡、蓬勃。近看,一簇簇成熟的麦子,挺着沉甸甸的腰杆,风一吹,它们便互相摩擦着发出索索的响声。一望无际的农田里,麦浪滚滚,此起彼伏,颇似流淌着一堆又一堆的碎金子。最调皮的当属阳光,它就像一群穿了锡箔衣裳的顽童在涌动的麦浪上欢快跳跃,时远时近,煞是可爱。
风吹麦浪满地黄的景象尽管壮观,可惜逗留的时间太短。因为接下来乡亲们就该是“磨镰霍霍向麦田”了。
俗话云:春争日、夏争时,麦收宜早不宜迟。吾乡也素有“麦熟一晌,龙口夺粮”的说法。意思是一旦小麦成熟就得全力以赴,抢割、抢打、抢晒、抢入库。不然倘若“天龙”闻到麦香就会乘机抢了去。所谓“天龙”其实就是指这个时节的天气,一天三变脸,农人最担心的麦收三怕:雹砸、雨淋、大风刮。一旦中招,一年的辛苦劳作就白搭了,更意味着一年都唯恐没得白馍吃。所以一到夏收,不分男女老少,能动的都得行动起来,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犹记得这个时节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麦在地里不要笑,收到囤中才牢靠。
可是着急归着急,也不能乱了章法。“麦熟九成动手割,莫等熟透颗粒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开镰割麦一定要瞅准时机,麦穗九成熟时最佳,一旦熟透麦粒则极易脱落坠地,而致覆水难收。
不过这时机,人们可不是干等,小满一过,大家就开始着手麦收的筹备了。镰刀、木杈、麦绳、扫把、木锨、簸箕,该买的买齐,该绑的绑紧,该钉的钉牢,该磨的磨快;麦场上的石碾子轴窝里抹上厚厚的黄油,碾架子整牢安装好;麦场周围每隔两三米放一口大瓷缸,全部蓄满水用以防火;当然伙食更要备点好的,记得我们家那时候过麦,母亲都必会提前一个多月将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鸡蛋腌上一坛,麦收时正好派上用场。咸鸡蛋剥开皮,个个都出油,奇香无比,咬一口大馒头,再吸一小口滋滋渗出来的蛋黄油,那味道简直妙不可言。
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就是开镰收割了。一般都会选在大清早,一是图凉快,再就是清晨的太阳尚不怎么火辣,不至于将麦穗烤爆。
一到麦田,人们好像都顿时有了一股子犟劲,只要弯下腰挥起镰,三垄麦不割到头是不展腰的,腰再痛也得挺住,挺过去就不痛了。这个时候用人们常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来描述割麦人的身姿,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大人们忙着割麦,小孩子也不能闲着,那时候我的任务就是在地头看护麦子,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竿很神气地在麦田里奔跑,以追逐驱散那些来偷食的雀。竹竿头上绑着几根五颜六色的布条,俨然举着一面鲜艳的旗子。
与看护麦子的记忆同时镌刻心底的,还有等田里的麦子收割完后,我跟着母亲一起拾麦穗。娘儿俩一人一个柳条筐,弯着腰,低着头,在只剩下麦秸茬的田垄里仔细地搜寻,收获颇丰。几个来回下来,筐里便已塞得满满。这时,母亲就会招呼我停下来,然后抽下搭在她脖子上的毛巾给我擦擦汗,边擦边念叨:“看把我娃的小脸都晒红了。”紧接着便奖励我一个咸鸡蛋吃。
后来随着收割机的出现,农人弯腰割麦子的身影已渐行渐远,那一把把曾经无比锋利的镰刀也没了用武之地,被闲挂在了墙上,锈迹斑斑。收割机割得很干净,麦田里几乎看不到遗落的麦穗,我想即便有,也未必再会有人顶着大日头去拾了。许是时令将至触景生情的缘故,近来我常常做梦,梦境就是法国画家米勒笔下的那幅《拾穗者》,而画面中那个弯着腰、低着头在收割过的麦田里捡拾麦穗的妇女形象在梦里便会逐渐清晰起来,分明就是我的母亲……
(编辑 兔咪/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