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晖脉脉,江水悠悠,宁琬琰与齐云相视一笑,就这样度过了他们最美好的少年时光。
序
料峭的北风裹挟着冰霜,刮得汴梁内外飞沙走石。此时金军已经占领了皇城。宫廷内外,一片肃杀之气,府库被一掠而空,昔日歌舞升平的汴京城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
两千多名皇室宗亲沦为奴隶,被押上囚车,送至上京问罪。皇后、妃嫔、公主沦为金人发泄工具。
三个月后,宁惠宗死于押送途中,横尸野外。
大宁灭国。
一
见狱中浑身是血的男子奄奄一息,齐云心里忽然一疼,脸色微沉,问道何人将他打至如此。狱卒吓得跪了下来,弱声道:“他是叛军。”
“放了。”
齐云身边的男子眉头紧皱,神色凝重道:“丞相莫要念及旧情,他已不同往日,身后是赵家军,放了他后患无穷,您……若实在不舍,不如将他带回去,软禁起来。”狱中男子闻此嘴角动了动,嗤一声冷笑。
齐云仍旧决定放了他。少年终于回过头,狱中受尽折磨的他此刻如同枯槁,骨瘦如柴,像只摇摇欲坠的瓷器,轻轻一碰便破碎了,可他目光如炬,冰冷的眸子如寒霜。
狱卒打开他脚链,因齐云的缘故,不敢用粗,只好由着他缓慢往外走。待到齐云身边时,他停下俯身贴在齐云耳畔,血气弥漫,搅得齐云心里凌乱,不由得想起初见他那日,还是个伏在自己肩上抹泪的小姑娘。思绪被她柔弱而有力的声音拉扯回来。“齐云,你会后悔的。”
他望着男子一般打扮的宁琬琰踉踉跄跄走出大牢,内心翻滚起上前护住她的冲动。岑远岂能不知他心思,再次提醒,今他们已形同陌路,隔着家国之恨,再不似往昔了。
齐云微微叹息,嘱咐狱卒不许为难她。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眸色中后,他只觉眼前一黑,跌坐在她曾坐过的冷石板凳上。昨夜替皇上看了一夜奏折,得知一名身材娇小,说话不男不女的逆军首领被抓,他顾不上合眼,未来得及换衣裳便匆匆赶来,果然是她。如今她平安离去后齐云心下总算松了一口气,轻缓片刻后,顾不上用膳便换上了朝服进宫去了。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平日与丞相齐云素来不合的伯远侯言辞犀利,质问他为何放了叛军首领,势要他难堪。一时,朝中大臣将矛头全部指向了右侧红色官服的齐云,他淡漠地听着,并不打算回应。直至皇帝问及,齐云才强撑起身子,行礼道:“陛下不必多虑,此乃诱敌之策,六月后,臣必夺回亳州。”
话落,朝堂之上一片寂然。没人怀疑丞相齐云的能力,他能年仅三十便坐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除去过世父亲立下的汗马功劳外,更是他有如诸葛般军事谋略。伯远候恨恨地望着齐云背影,祖辈同是追随太祖打下江山,凭何自家只封了侯爵,齐家封为公爵,权倾朝野。
坐轿行至长宁街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突然跌至他车前,梨花带雨那般楚楚可怜样,像极了十六年前的宁琬琰。
二
那年作为开国元老定军侯嫡长子的齐云,随圣上一同迁都汴梁,同年改元圣元。到汴梁后,他并未同其他公子一般沉醉于汴梁的繁华之中,苦寻于她,数日无果。就当他以为她早已逃出汴京,准备辞别父亲南下寻她时,在长宁街的巷子内,蓦然回首间,瞥见了灯火阑珊下满脸泪花的宁琬琰。
惊鸿一瞥,眼波流转间,他便确认那是她。为了不让年幼的宁琬琰对金元身份的他产生畏惧,齐云将她安置在早便托下人买好的丝竹苑内,这名字是宁琬琰搬进来三个月后取的,齐云还称赞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将来定是不得了。
齐云问她叫什么名字,宁琬琰软糯回道:“我不记得了。”这把十二岁的齐云逗得笑个不停,没想到还不及他腰间的宁琬琰,竟然有这么多心眼子。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齐云眉头微动。“古来凡人平生夙愿,但求一个安宁,我也愿你如此,不如唤你阿宁?”
宁琬琰抬眸错愕片刻,随后眉眼弯弯,重重点了点头。齐云轻抚她三千青丝,眼里尽是怜惜,她仅有六岁,却活得如此小心翼翼,甚至连名字都要舍弃。
宁琬琰九岁生辰,齐云求得了一把古琴作礼。疏窗细雨,闺房内却是炉火融融,红烛照着宁琬琰身影,不知是风作祟还是何,她小小的身子竟有些战栗,盯着红木古琴看了许久,忽而抬头道:“云哥哥,我不要琴,你教我骑马可好?”
齐云怔了,她平日素爱抚琴,因此他苦求母亲三个月才说服她向皇后娘娘要来此琴。既如此,他又以重金买一匹汗血小宝马,教她骑马射箭。宁琬琰聪慧,又极其认真,手上膝盖上磕碰的紫青,几次擦破了皮渗出血,齐云心疼得恨不得替她受过这万般苦楚。
宁琬琰伸出双手,在污浊的土地上蹭了蹭,纤纤玉指便沾满了尘土,浅笑道:“云哥哥,你别担心嘛,一点小伤大不了的,沾了土就好了。”齐云命侍女小柔端来清水,洗净后替她包扎好伤口,轻柔到好似挽着一件稀世珍宝。
为奖励宁琬琰,齐云带她上街闲逛,这时她才像个寻常女子,拉着他要吃要喝,他宠溺地看着她,只要她想要的,他都竭尽所能送给她。
走进汴京最繁华之地,宁琬琰蓦然停住,目光氤氲,直至齐云问起,她缓过神来,慌张地摇了摇头,指着街边鱼贩说:“云哥哥,我……我……想吃鱼。”
齐云走至鱼贩前,买光了他所有的鱼。宁琬琰嗤笑一声,这么多鱼,她自是吃不了的。
“来日方长,咱们慢慢吃。”
斜晖脉脉,江水悠悠,宁琬琰与齐云相视一笑,就这样度过了他们最美好的少年时光。
三
月浅灯深,齐云站在丝竹苑门前望着廊下认真看书的宁琬琰。听到他的脚步声,宁琬琰将书递给小柔,吩咐她下去,向齐云招手。“云哥哥,你来啦,我给你烤了鱼,快来尝尝。”
齐云走到她身边,如今她已是豆蔻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出尘脱俗,每每带她去街上,总能惹得旁人艳羡的目光,也曾听阿婆在身后提起过:才子佳人,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儿,闻此,齐云嘴角忍不住上扬。
宁琬琰双手托腮,如水般清澈的眸子望着他。“味道如何?”齐云吞咽了几下,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点头称赞。“太好了,那我每日都给你烤好不好?”
“额,阿宁啊,倒也不必如此,我是担心你每日练武太累。”瞥见宁琬琰委屈的小脸,他心瞬间软了下来,柔声道:“好好好,我日日都要吃阿宁的鱼。”
宁琬琰捧腹大笑,这是她用小柔烤的鱼来逗趣他的。齐云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佯装要将她扔进池子喂鱼,宁琬琰不肯,二人在园内嬉笑打闹起来,粉色的云光落在丝竹苑内,浸染的池塘水都成了嫣红,夕阳无限好——只是近了黄昏。
齐云问她近来在看什么书,宁琬琰吩咐小柔拿来那本《孙子兵法》,见宁琬琰在上面圈圈点点,他指点起来,打仗自然是要晓得兵法,但也不能依葫芦画瓢,照搬照抄,要以兵法为据,现实为基,仔细揣摩敌人的心思,更要切记,永远不能做你的敌人希望你做的事。
宁琬琰听得入迷,不禁佩服起齐云的军事能力,她感到一丝窃喜,齐云将自己毕生所学都毫无保留地教予了她,又感到一丝绝望,有朝一日她与齐云兵戈相见,不知有几分胜的把握。
心思流转间,她竟伏在齐云的肩膀上睡了过去,齐云抱起她向卧榻走去,见她睡得安宁,忍不住低头一吻,替她掖好被子后离去。他没有看到,转瞬间那刹那,两行清泪顺着宁琬琰的脸颊缓缓落下。
三日后,汴京城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定军侯长子齐云率兵三千,满城搜寻一名宁姓女子,汴梁内到处贴满了宁琬琰的画像,齐云撂下话:能提供线索者,赏金百两。
一时丝竹苑内人满为患,众议纷纭,多是来打听这女子是何许人也,竟能掀起这么大的波澜,连皇上都私下问及此事。定军侯为了儿子,不惜欺瞒圣上,称宁琬琰是逆臣赵决之女,潜藏在齐家的细作,不得已动军搜之。当时的定军侯怎么也想不到,竟一语成谶。
他怒不可遏看着跪了两天两夜的不争气长子,内心泛起无限悔意,他本以为宁琬琰不过是寻常女子,便任由齐云而去,瞧上汉家女子也并非罕事,没多久便腻了,不想他竟动了真情,甚至在被弃后跪求自己出兵寻她。纵然万般生气,也终是疼自己孩子,允了他。
齐云吩咐人按照他们的线索去搜寻,坐在案前等候着消息,不肯合眼,母亲送来他平日最爱的鲫鱼汤热了又热,始终未动一口。他颤抖地看着纸上那寥寥几字:救命之恩不抵灭国之恨,你我就此别过。齐云痛苦地闭上双眼,阳光热烈得有些刺眼,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可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冷得彻骨。
金人恨汉人,汉人亦如此,他不敢穿金服饰,不敢用金食,平日在齐府也讲汉文,甚至连身边的丫鬟侍卫都换成了汉人,如此小心翼翼,竟还是被她知晓了自己身份。是啊,她那样聪慧,怎能瞒得过她?可齐云不想放她离开,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四
漫天雪花,寒鸦纷纷归巢,一席男子装扮的宁琬琰坐在汴梁城东的破庙内,等着雪停。她要离开上京,去皖南一带,那里不满金人之欺辱的百姓揭竿起义,成立了以赵决为首的起义军,她要到他们中间去,参加起义。
瑟瑟寒风,冻得宁琬琰愈发饥饿,忽念起齐云,眼里一阵酸涩,若是他在,怎舍得自己这般苦。意识到这些,她吓得狠狠抽了一下自己:宁琬琰,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齐云了,纵是山河更替,腥风血雨,也要你一人承担。
许久之后,她倒在草垛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只见披着红色斗篷的男子正坐在身边,睡眼蒙眬的她一把抱住他,呢喃道:“云哥哥。”齐云轻轻嗯一声,手抚在她背后,她如五雷轰顶,瞬间清醒过来,一把推开齐云拔腿就跑,被眼疾手快的齐云拽了回来,踉跄着跌坐在他怀里。
“跟我回去。”
短短几日,他竟瘦了一圈,脸色苍白无力,隐约中见了几丝白发,宁琬琰心如刀割,瞪圆了双眼,酸涩的泪珠逆流回心里,言辞犀利回绝了他。齐云不再多言,欲扛起她往外走,宁琬琰趁机拔出齐云送她的玄铁剑,凄凄白雪,冷剑寒霜,二人相视而立。可她所学皆出于齐云,初出茅庐,自然是打不过他,被他带回丝竹苑。
宁琬琰含泪望着替她吹凉驱寒汤的齐云,明明他也浑身湿透染了风寒,却只顾着自己,她心里疼得忍不住发抖,齐云以为她是冷了,连忙替她加了两床被子。宁琬琰长出一口气,一把掀翻了齐云手中的碗,滚烫的姜水滴落在细嫩的手腕上,掀不起她丝毫波澜。
齐云吩咐人再煮一碗,宁琬琰依旧打翻,反复几次,他终于软下来,柔声道:“你喝了这碗姜汤,我便放了你。”她信了,当她喝完被齐云绑在床上时,才知是上了他的当。
月深灯浅,街上摇曳着点点星光,不知又是哪家王公大臣准备踏雪入朝了,洁白的雪地上,掀起斑斑车印,谁也没注意到,一辆马车顺着小路停在了丝竹苑后门口。
定军侯齐疏见到宁琬琰的那一刻,蓦然吓出一身冷汗,她与惠帝如出一辙,想起宁惠帝惨状,一阵心悸,再看宁琬琰,不禁多了一丝怜悯。他借口生病错过上朝,特来见宁琬琰要置她于死地,以免日后害了齐云,可终究因心软,饶她一命,未免她纠缠齐云,齐疏告诉她,齐云亲手杀了宁琬琰父皇宁惠帝。
字字诛心,宁琬琰狠狠握紧手腕,指甲死死扎进肉里,站在原地阵阵发抖,齐疏见目的达到便转身离去,消失在雪夜之中,雪地上透出一深一浅的脚印,很快便又被新雪覆盖了,谁也不晓得他曾来过。
宁琬琰来到丝竹苑的第十年,迎来了她的十五岁,齐云为她筹划了及笄之礼,除却丝竹苑内终日伺候宁琬琰的小柔,只有齐云一人参加。宁琬琰一袭红裙坐在梨花木案前,取出当年齐云送她的古琴,弹奏了一曲《凤求凰》,她弹得入情,齐云听得入神,他以为当年送她这把琴她并不喜欢,却不知她竟有这般琴艺,更不知的是,宁琬琰并非不喜爱琴,而是这把琴是当年父皇送给母后的,一见它便拉起了她无尽的仇恨,她怎不知齐云的身份,可她不愿日日带着仇恨见他,与齐云在一起的九年,是她此生最美好的九年。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曲终,缘断。
五
自立为王的起义军首领赵决正在屋中徘徊,金元军要攻打亳州的消息刚刚传来,他正发愁是该逃还是该战。这时,化身为严宁的宁琬琰请求觐见。
见她活着回来,赵决万分诧异。两个月前,赵决的部队因缺粮草,宁琬琰自告奋勇到汴梁城去采买,刚进汴梁,便被金军抓了去,面对凶狠残暴的金元军,她竟能活着出来?宁琬琰寥寥数语敷衍过去,将话转至‘对抗金军’之上。她知道这才是赵决真正关心之事。
她主动应战,主动出击,方能有一线生机。赵决沉默了,他知道此次南下的首领是金元王朝百战不殆的齐云,心中忌惮。宁琬琰主动献策,听完她的计谋,赵决心中的石头落地,大设酒席,替她接风洗尘。酒席中的宁琬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齐云,我们终于要在战场中见了。
酒后,赵决命人送她离开,望着她单薄的身影,赵决暗道:事成之后,定要除掉她,这孩子手段狠辣,不过二十六岁,便坐到了自己军中统帅之位,待羽翼丰满时,怕会与自己争天下。
三个月后,宁琬琰在云都山迎来了齐云。赵决手下一将领骑在马上,挑衅地看着对岸的金军首领。“果真是个勇士,齐云,你就不怕有诈?”
齐云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目光落在身着祥云铠甲坐在骏马上似笑非笑的宁琬琰身上。他岂能看不透她的笑,其实他也犹豫过,云都山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赵决带兵在此处迎他,怕是陷阱。军中更是有人劝他,不如退至平原,伺机引蛇出洞,再一举击溃金军。齐云盯着地图思虑了两个时辰,决定进攻。
金兵拥兵六万,赵军一万,两军经过三日激战,金兵大败赵军,将赵军逼至江都上游,一举击灭,赵军首领赵决趁乱而逃。宁琬琰逃至江边,恰有一艘渔船,她欲乘舟而去,此时金兵万箭齐发,她不得已跳入水中逃命。
见此齐云脸色大变,怒吼一声:“住手!”下马向岸边飞奔,转过头道:“撤退!”随后毫不犹豫跳入江中。金军来不及去追他,而是被山后突然攻击上来的赵军的铺天盖地的呼喊声吓得方寸大乱,这才明白是中了计。酉时,山间起了大雾,一切都隐没在大雾之下,孰生孰死,皆是未知。
江都水下。冰冷的江水浸染着齐云每一寸肌肤,他自幼长在草原,擅骑射却不懂水性,若非攻下前朝大宁,也不会至这江南之地。身体逐渐下沉,意识却是清醒的,不能死,还未救回阿宁。他拼尽全力去游,四肢在水里扑腾着。冷水最终淹没了他的意识,齐云闭上了双眼,任由自己向深处坠落。
突然一双手,将他捞起。宁琬琰轻柔地拍着他后背。“不懂水性还敢跳下来,麻烦。”她微微叹息,忧伤道:“也好,算是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二十年前,宁琬琰父母死于金人之手,仅有六岁的她,只能随流民四处逃命,以天为父,以地为母,以乞讨为生。在金王朝的统治下,汉人是低贱的民族,任其宰割。乞讨中,她被打伤过腿,打肿过眼,几次险些没了命。最难过时,数日未进一粒食,饿得骨瘦如柴。
那日她实在忍不住,捡了商贾啃剩下的鸡骨头,却被他家家奴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冰冷的地上,她眼泪掉了下来,那一刻,她想放弃活着。
“要不要跟着我?”抬眼间,便见一身玄青色常服的男子,很是好看,他蹲下身,温柔地看着自己。宁琬琰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齐云就那样耐心地等着她,直到她泪流满面地说:“要。”
六
宁琬琰从河里抓了两条鱼,烤好后递给齐云。齐云手不禁颤抖起来,曾经说好的来日方长,转眼竟阔别了十年。鱼没有放盐,寡淡无味,齐云却吃得津津有味。宁琬琰心里一软,也只有齐云会一如既往地迁就与她。她知道以齐云的性子必会入山,故早设好了埋伏。
“故你与那三千士兵,皆是诱饵?”齐云无声叹了口气,曾经纯善的阿宁,如今蜕变成如此狠辣的模样,那可是三千条人命啊。宁琬琰别过头去,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笑。“想必金戈铁骑早已尸横遍野了。”
入夜,月明星稀。金军帐篷内,随军而出的将士们担忧起齐云的性命,说着说着,便责怪起岑远为何不拦住他。“拦不住,谁都拦不住。”只有岑远知道,水下的人对于丞相而言有多重要,他宁可自己死,也不会置她于不顾之地。只是他担心丞相如此惦念的那个人,最终会将他置之死地。
宁琬琰被打斗之声吵醒,猛然起身,转身看去,月下的齐云正剑指一黑衣男子,怒问道:“谁派你来的?”男子欲咬舌自尽,被齐云阻止,百般折磨下,终于松了口,是赵王派人来刺杀宁琬琰。
冷剑划出一道光,男子无声倒地,但凡敢伤阿宁者,皆死。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儿,乌鸦盘旋在上空,发出凄冷的叫声,愈发阴冷恐怖。齐云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真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但他明白,明日这一切都会结束的。“阿宁,赵决这个人太过阴险,你最好离他远些。”
当踌躇满志的宁琬琰发现满地的尸首不是金军,而是赵军后,才明白这一切竟是齐云的阴谋。他们将计就计,给赵军已入圈套的假象,实际早已在山外设好埋伏,等他们上钩。赵军大败,俘兵三万,赵王这次果真趁乱而逃。
“你早就看穿了这一切。”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被自己绑起来的齐云,本打算事成之后将他带回赵营,软禁在自己身边。金军中有人见了岸边的齐云,带兵器冲了过来。
“总有一日,你会败在我手上。”宁琬琰一脚将齐云踹入水中,转身而逃。
此次南征以大战告捷,中书右丞相率部下俘获了数万叛军,平定皖南一带。回朝后,大受封赏。齐云已是世代公爵,位居中书右丞相,并不在意封赏,但总有人在意,在他看不见的某个角落里,嫉妒在肆意生长。
宁琬琰还是回到了赵决身边,此时除了赵决,她没有任何人可依靠,一见赵决,她便跪地俯首认罪,赵决见她如此坦诚,又因自己有杀她之心而愧疚,二人竟抱作一团,哭诉金人之狡诈,后必要杀之,以解心头之恨。
三千将士死后,赵决以府库空虚为由,并不愿意发给他们家人抚恤金,宁琬琰以上为君臣,下为百姓,苦口婆心最终劝得赵决同意此事,并交由宁琬琰去办。赵决器小,难成大业,故她才会出这诱饵主意,明白赵决会赖账,而自己从中劝说,得军心,以便日后造反。
这日子,她并未等太久。圣元二十八年,宁琬琰二十七岁,被封为智勇大将军,拥兵二十万,赵国国都已迁至金陵,她驻守亳州。腊月底,各地郡王本应赶赴金陵向皇帝拜年,宁琬琰故意称病未去,赵决不满,又不敢擅自动她,便留下各地郡王,商量着如何制衡他。不想被她先发制人,以‘郡王擅自留京,蓄意谋反’为由,带兵攻入金陵,逼赵决退位。
赵决看着宁琬琰,心中满是悔恨。“朕早该杀了你,早该杀了你啊。”
圣元二十九年,二十八岁的宁琬琰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宁’,以‘至淳’纪年。
七
登基之后的宁琬琰并未急着扩张,她明白,此时的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与金元抗衡,她要招来人才,蓄势待发。更是学刘备三顾茅庐,请来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司马煊。司马煊直言不讳道:“陛下若想成就霸业,需去见一个人。”得知那人名字时,宁琬琰脸色骤变,吓得跌坐在地。
“可有……其他办法?”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陛下自行取舍吧。”
许久之后,宁琬琰缓缓闭上了双眼,决定去见那人。他倒是没有犹豫,与她立了纸上合约。宁琬琰望着窗外洁白无瑕的雪片,将酒一饮而尽,这酒里,尽是苦涩。
圣元三十二年,金元王朝内忧外患。内有奸臣纵欲享乐,外有大宁王朝起死回生。面对内忧,那些享乐的大臣自是看不到,而面对外患,他们主张齐云出兵镇压。皇帝将目光转向齐云,齐云淡淡回道:“此时不宜战,两军交战,各有其损,不如和,臣建议派使者与大宁谈判,让他们向金朝俯首称臣,金朝特赏岁币。”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让我大金朝给他们岁币,他们想得美。”伯远候骂道,一时,齐云成为众矢之的。最终皇帝也未采纳他的意见。齐云深深叹了口气,深感对这个国家的无望。
当金朝朝堂之上的消息传到大宁时,宁琬琰刚与大臣商讨完如何攻下汴梁。她冷笑一声,凭那些岁币也想收买朕?朕要的是这天下。不过,若前来谈判的人是齐云,她或许会答应。
圣元三十四年,宁琬琰亲自带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攻入汴梁城。得到消息的金军派齐云在城外迎战。两军在汴梁河畔相遇。此时的宁琬琰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沉稳,再也没人知道她曾是丝竹苑日日喊着云哥哥的弱女子。
三十年了,他深呼一口气,举旗命金军进攻,与宁军兵戈相见。汴梁河畔,一片肃杀之气。透过血色斑斑的汴梁河,宁琬琰看见了被金元军捉走的父皇,母妃以死换得了一线生机她才得以逃脱,血色模糊了她双眼。
齐云难以置信,为何宁军竟对他每一步都了如指掌,早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如今面对如狼般的大宁军,他不得不命军撤退,回首命守将开城门的那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伯远候挟持了落荒出逃的幼帝,下令紧闭城门。
朱门之下,横尸遍野。五千金元军中,唯有他一人独活,宁帝有令,不得伤他一分一毫。齐云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这些将士,都是因信任他而死,是他,葬送了他们的性命。伤心至极,一口鲜血自胸膛喷涌而出,溅在倒下的金军旗帜上。接着,城门大开,宁军踏过金军旗冲进京城。
“齐云!”
宁琬琰下马奔至齐云身边,命人将他抱起,带进了皇城,这个原本就属于她的地方。
八
宁琬琰在皇宫内修了一处院子,取名为‘丝竹苑’,与当年齐云为她买下的宅子布置一般,只是两人谁都明白,即便一模一样,他们之间隔着几十年的新仇旧恨,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自那日大败后,齐云便终日郁郁寡欢,积怨成疾,宁琬琰下令求全国名医替他医治,他并不领情,太医费尽心思替他开的药他从来不吃,宁琬琰软硬兼施硬是奈他不何,更是不肯与她说一句话。
宁琬琰气得一把摔了价值连城的琉璃碗,怒道:“齐云,你打算一直不理朕吗?”
齐云喉咙动了动,脸色惨白得如同窗外树上的积雪一般。“宁琬琰,恭喜你。”宁琬琰大惊失色,他竟知道自己的身份。
齐云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十岁那年,随父攻打汴梁,俘虏了宁惠宗,押送宁氏至上京,途中,宁惠宗受尽金军折磨,他曾多次命父亲劝阻,都拦不住,苦闷之下,便想偷偷放了惠帝。
宁惠宗没有逃,他与妃子一同策划了宁琬琰的逃脱,见齐云并非金人那般残虐,便将宁琬琰托付于他,他道:“朕这一生,荒淫无度,上愧祖宗,下愧百姓,死不足惜,可怜了朕的儿女,如今朕拼尽全力也只护得了琬琰,朕求你,救她一命。”他求齐云杀了自己,齐云没有应他,但实在见不得他被金人凌虐,便狠下心来,亲手杀了惠宗。
对于他父亲的亏欠,他想用尽一生去弥补,可唯有他知道,将她抱回丝竹苑那刻,他对她的心思,便多了另一份情意,只是这情意,在她的家国仇恨之前,掀不起任何涟漪。
他恨宁琬琰,恨她的冷漠无情,她可以杀他,但不可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害他百姓;可他又恨不起她,她的几十万族人也曾惨死于金人之手。齐云亦知,宁琬琰做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在金人手下生不如死的百姓。他与她之间,并非个人之间的亏欠。
那日大臣纷纷跪求宁琬琰纳后,几十年光阴,除却身边贴近的几个侍女,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男儿身,她又气又无奈,女帝并非无先例,但如今国家初建,她不愿动摇根本,不得不以男儿身继续称帝,索性任由他们去吵,自己退了朝。
不想有太监来报,说齐云已奄奄一息了。宁琬琰当时吓得险些昏过去,好在身后的侍女小柔及时扶住了她,来不及等步辇,她疾步到了丝竹苑。
如小太监所言,骨瘦如柴的齐云躺在床上,面色如灰,一副将死之相。见到宁琬琰他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宁琬琰雷霆大怒,怒问为何不早些告诉她,这些日子一直忙着朝政,已经小半月未来瞧他了。
太监们忙跪了下来,吓得不敢回话。齐云勉强伸出手替她抚去眉间的皱纹,宁琬琰再也顾不得许多,扑在齐云身上失声痛哭,不停唤着云哥哥,可她的云哥哥,化作天地一鸥,飘飘坠入尘烟,再也不能应她,唤她一声阿宁了。
九
大雪还在纷纷飘落着,就像替谁在无声诉说着什么。一袭红衣的女子满是风霜,身上与发上落满了纯白的雪花,她颤颤巍巍挪动着,最终淹没在雪里,身旁的侍女吓得忙跑过去扶住她,替她撑起伞,许久之后,尝试了十几次的宁帝终于站了起来,她望着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侍女小柔,吩咐道:“按他们所言,替朕选位深明大义的女子为皇后吧。”
“是。”
至淳二十年,宁帝下令命人开始修撰金元史,封齐云为‘安国公’,谥号‘忠武’,赞誉:出师之盛,未有过之者。同年七月,伯远候因贪污罪被凌迟处死。
至淳三十二年,宁帝五十六岁,生命已走到尽头,她将继子太子召至身前,语重心长交代了遗言,顾好这天下苍生,死后不必葬入皇陵,与丝竹苑的齐云合葬一起。辗转五十载,她终于能和她的云哥哥在一起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一袭淡蓝色的长衫的齐云微笑着向她走来,一如她初见他那日,唤她道:“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