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百花深处

2024-07-22 00:00:00徐行辔
南风 2024年6期

戏腔丝丝缕缕地绕着缠上她的心。早已过了游园惊梦的年纪,此刻的戏中情恰巧唱进了戏外人的心。

楔子

和朋友江陵聊天间,她说起一段经年往事……江陵的祖母姓梁名静娴,是经历过战火硝烟的老太太。

她讲祖母出生于1920年,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养不起太多孩子,祖母便被卖到了戏班子里,可在戏班子里的人也不是都会成角儿,祖母便只在里面打打杂,管行头,给客人端茶送水,偶尔后台缺人,上台顶个小角色:北京有条胡同叫百花深处,这茶楼就在这条胡同里。

“我小时候和祖母很亲,天天总往她那屋跑,我发现祖母总看爱一部电影:“为什么您老爱看这个?”

祖母笑了,说:“这电影叫《百花深处》讲的是北京的一条胡间,短得很,才10分钟。”

才10分钟?能讲什么啊?我颇有些不屑。

祖母却摇了摇头,因为年岁渐老而变得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好像闪着光,透过老花眼镜,让人看不真切。她的目光似乎看得很远很远……

“能讲一段情,一段历史。”

那是1937年的春天,每年春节过后,茶楼就会迎来一波“小高峰”,静娴时常忙得不可开交,看戏的人多了,事也多了。

这一天,静娴被一个看客缠住了,原因是:茶水添晚了。静娴好一顿赔礼道歉,那人却是还揪着不放。一时间整个茶楼的目光几乎都聚在这一处了。

“哟!怎么了这是?”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这不是沈三爷吗?”

原来啊这来人,名叫沈项,是沈家三少爷。沈家是经商起家,在京城不算富甲一方,也算小有家财。自洋务运动后,早已没了那劳什子士农工商三六九等,如今是谁有钱,谁是大爷。

故而人们在外也笑称他一句“沈三爷”,沈项穿着套贴身的西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长得斯文清隽,在那灯影里的侧脸,透着股不羁的风流,看着纨绔浪荡,实打实是个京城公子哥。

那人看着沈项似是没有脸皮再纠缠下去,便放了静娴,静娴目光一抬,正好与那倚在门口的人撞个正着,心跳一时乱了套。

身后戏台演的是一出游园惊梦,台上春香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何家院。”

耳边丝竹乐响,静娴立刻低了头,红了脸,静娴年轻时,也有几分颜色,不说国色天香,倒也有个小家碧玉。沈项看着,却是笑了,笑得爽朗,又带了几分少年意气,接着阔步走向二楼雅间,只剩静娴愣在原地,红着脸,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沈项已走到二楼栏杆处,回头见小姑娘仍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是被自己还是那看客吓到了。遂吩咐那小厮,让那小丫头来伺候。

静娴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小厮指挥着去茶房沏茶了。沈项未说要什么茶,但她想着沈家三爷总不会爱喝那些平常老百姓爱喝的,便取了装茶柜子最上头的精贵茶叶。

这茶喝得少,因着平日里来这百花深处的客人大多是平头百姓,像沈项这般富贵的人家是不大会来这儿的。打开那茶叶罐子,从那满满的茶叶中挑出一壶的量,沏好了茶,又另加了一盘藕粉桂花糖糕。那是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的。

到了那雅间门口,静娴轻叩房门。

“进来。”这声音和方才替自己解围的纨绔浪荡不同,是温和却又带着他们这些四九城里公子哥儿独有的一份骄和傲的。

“沈少,您要的茶。”

沈项抬眼望了望她手中的东西,闷声笑了。“我记得我没要这藕粉桂花糖糕啊。”

“这是小的自个儿加的。”谢沈少方才替小的解围。静娴一直低着头说话,这是楼里老妈妈教她的规矩。

那时她还只有十岁,因冲撞了贵人,被打了几十个板子,在房里躺了半个月才算养好……从那时候起,静娴便明白在这北平城里有三六九等之分,在这茶楼更是如此。

在这奴才就是奴才,若是惹着客人不高兴,便是一顿板子—逃不掉。

即便是平日里看着光鲜几分的青衣花旦,下了戏台,卸了油彩,也不过是这百花深处里普通不过的奴才。

是以静娴虽对沈项有感激之情,但能做的就只是另加这一盘点心。“怎么一直低着头说话,抬起头来。”静娴的视线从他那黑色的皮鞋开始,路过合身的西服,到那金边眼镜。蓦地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静娴的气息有些不稳,但只是片刻,她便落荒而逃般地移了视线。

“沈少没什么吩咐的话,小的就先退下了。”说着就慢慢后退,到了门口福了福身子,即刻逃也般地走了。

沈项失笑,而后摇了摇头,拿起那杯茶正要喝,目光瞥到那盘藕粉桂花糖糕,就尝了一块。入口是黏腻的甜,他皱了皱眉。也许小姑娘都爱吃这些东西?

就像沈项不爱甜的,而静娴却格外嗜甜。二者是那样的不同,昭示着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只是彼时的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有一天他们也会对这原本心甘情愿的旧制生出那般的厌恶。

后来沈项时不时也会来茶楼听戏,不知道是不是他刚留洋归来,找不到玩儿的地方……后来的静娴想起这段往事,总笑话自己的傻气,沈项怎会无处可去,不过是他想来罢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沈项每次来这,都要二楼的那间雅间,指了名让静娴伺候。那时和他一道来玩的公子哥儿们,总忍不住戏谑二人:“沈少莫不是想学那小王爷?” 众人哄笑。

静娴却不知小王爷的事,心下疑惑,也未露出情绪。规规矩矩地上完了茶,候在门外,静听差遣。几日后,静娴问了同房的梁妈妈方知晓小王爷的风流韵事。

去岁小王爷在戏院替一戏子解了围,本以为就是一桩英雄救美的风流事,毕竟小王爷多情的名声是传遍了这四九城的。

谁曾想小王爷自己这回倒真入了戏,日日去那戏院捧那戏子,最后竟在王府外置办了宅子。沈项最初只是一笑,他不过是看这丫头机灵,又同自己妹妹年岁相同,不知怎地想照拂一二。许是那日的藕粉桂花糖糕甜得发苦,许多日子后,舌尖却仍有余味。

那夜静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过因那浪荡客的一句玩笑,竟让她一时乱了心。那时十七岁的静娴还不知情为何物,少女情怀在阶级沟渠之前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那日过后,沈项便一直未来过茶楼,春节后的小高峰一过,茶楼的生意淡了好几分。

静娴习以为常,她早知道过客是不会久留的,他们有自己赶路的终点。

一个月后某天沈项再一次出现在了百花深处,照例是二楼雅间。狐朋狗友拉着去新开的戏院,沈项却厌烦了那里的脂粉味,鬼使神差走进百花深处里。静娴泡了一壶好茶端了上去,正要如往常去门外候着,却被叫住。

“丫头,你叫什么。”

“小的叫梁静娴。”

倒是个好名字。今儿不必在门外了,在里头陪爷看看戏。静娴忙低头说不敢,这不合规矩。

怎么,爷还使唤不动你了?沈项佯怒。

静娴只好从命。

台上正演着一出《游园惊梦》。春香婉转而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静娴被台上的唱腔唱得“醉”了过去,她最爱这出戏。沈项这时开口:“你对这戏熟吗?”

“熟的。”

“那便给爷讲讲吧。”

静娴一愣,却忘了想这样有名的本子沈项又怎会不知,不过是看气氛太冷想找点话儿罢了。

“这出戏叫《牡丹亭》现在演的是‘游园惊梦’这折,讲的便是这千金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梦中在后花园相会,二人渐生情愫,但梦醒后,杜丽娘相思成疾,抑郁而终……”

沈项低眉笑了,他觉得这丫头傻得可爱,竟还真的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

“那你羡慕这杜丽娘吗?”沈项放下手中的茶,目光闲闲望向静娴。

静娴摇头,小的不羡慕。她的目光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勉强。

沈项一顿,他本以为这年纪的丫头都是爱做这些梦的。静娴看沈项的目光未移,便知他在等自己的答案。

“小的自小便在这茶楼里,身旁多的是公子柳梦梅与奴婢杜丽娘的事。小的草芥之身,不愿做这种游园梦,也做不起这场梦。”她依旧是恭敬的样子,规矩一丝不苟,仿佛提醒自己永远是站的奴婢。

沈项端起茶喝了口。未予置评,只说茶凉了,换壶新的来。

本是随意一句玩笑话,却不想她如此诚心地应答了。

沈项觉着这个小丫头倒也不是那样傻,相反她很聪明。她知道不该做游园梦,自己成不了杜丽娘。

可少年意气的沈三公子虽没尝过情爱,却有着一腔柔情,那时他想,若是将来自己有了心上人必是不会将这出戏演砸了的,他要这戏唱到落幕都是热热闹闹!

日子便如流水一般过去,一转眼便入了夏,如今已是五月了。静娴依旧做着茶楼的打杂丫头,终日游走在各色客人中,赔着笑脸,一天下来,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可生活仍得过着,茶楼鱼龙混杂,消息最是灵通。这日送茶,一桌中年“大老爷”在席上侃侃而谈。为首的神态倨傲,却又带着些神秘,说这顿便当是咱们的践行饭了,以后天高海阔,咱们有缘再见。底下几个纷纷疑问:“怎么突然便要走了?”

那男人凑近低语,这北京城怕是要乱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现在能走的就快走吧。

“这哪来的消息,靠谱吗?”

“爱信不信,我言至于此,你们自个儿掂量吧。”

静娴听了倒是上了心,同房梁妈妈的那口子在城外过活,说最近老出些案子,八成是那日本兵搞的鬼。但没有人会真的觉着他们敢打到城里来,毕竟这是哪啊?皇城根儿下。人们总相信这天子之地是有真人庇佑的。

过了两日沈项又来了茶楼,这几月间他每月总有几日是来百花深处的,二楼的雅间也常为他备下。

这日来的不止沈项一人,还有个年轻小姐。两人姿态亲密,年轻小姐挽着他的手当真是一对璧人。不知怎的,看着这一幕,静娴的心有些酸涩,向在蜜糖里加了酸汁,几滴便能酸过她几月的甜。

静娴照例泡了茶送去,到了门口已经整理好情绪。抬手敲了门,里头说了句进来,静娴才推门入内。刚放下茶,那位年轻小姐,一见着自己便笑说,我道三哥为何总来这,原来是有美人在这啊!

不许胡闹,女孩子家口无遮拦。沈项说了句,她浑然不理,撇撇嘴,继续笑靥如花。

她转头便问这端茶的丫头,你叫什么啊?

这话似曾相识,从前也有人问过。“小的叫梁静娴。”

“名字不错,也配你,我叫沈问檀。”

沈小姐好。静娴低头。沈问檀却自来熟得很,她拉住对面人的手,别叫我沈小姐叫我问檀就行,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静娴微笑,看着如此活泼的沈小姐,人也不自觉活泛了些。

沈问檀看着羞赧的静娴失笑,转头对沈项说,三哥快管管你的人啊,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害羞啊。

面对妹妹的打趣沈项这次并未责骂,相反看着静娴淡淡说道:“是容易害羞。”这下静娴的脸彻底红了。

正想溜走的静娴被沈项一眼看穿,待在这陪问檀说说话吧,她正愁没人聊天呢。

她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轻松些,楼里的人也惯会见风使舵,看见自己得了沈项的青眼,活都轻松了不少,从前一个十几岁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是最容易被使唤的免费劳动力。

一个名叫梁静娴的小姑娘真想日子就永远这样过下去,她想永远待在二楼的雅间和一个名叫沈项的男人一起看一出叫游园惊梦的戏。

彼时的静娴还不知晓,此刻的她早已成了那个自己口中不羡慕的“杜丽娘”,做着游园梦,盼着“柳梦梅”。也许是沈项的宽待和沈问檀的和善让静娴久违地有了朋友,日子久了,分寸二字,在静娴心中已不知不觉模糊了界限。

梦总有醒的一天。

听到身侧几桌客人谈论着沈家三爷要娶亲的事,静娴脑子里忽地一嗡,愣在原地,直到几人催促着倒茶,这才醒了神,又听他们道:“那新娘子听说是周家的三小姐,也是个大家闺秀,可谓是郎才女貌。

周家有权有势沈家有银子,两家一结亲,沈家可谓是如虎添翼啊!这北平城的天儿怕是又要变了。”

几人哄笑中,静娴退了出来说不出什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鼻子发酸,险些要落泪。可静娴也知道,自个其实没有什么资格哭,沈项不是陈世美,她也不是秦香莲,说到底他是客她是仆,他也从未说过其他,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那几日北平城里最热闹的事,一件便是沈周两家联姻的事,还有便是一向身处传闻中心的小王爷要将那戏子纳进府的事。

这份露水情缘大多数人都以为是昙花一现,但小王爷却动了真情,在传闻中便是那戏子使出了什么手段让小王爷迷了心窍。

对于将戏子纳进府一事,家中长辈自是不会同意的,老福晋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儿啊,你在外头如何胡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纳戏子进门这一事,我是如何都不能答应你的。”

“你还未娶妻,便在京中花名在外,若不是家中有几分荫庇,你真以为人家是真心叫你一声小王爷?”

“娘,我为何花名在外您不知道吗?从前我也想好好的,听您的话,我以为这样一切都不会变,可是……”“是您亲手把从前的显煜毁了的,您难道还想眼睁睁看着此事重演吗。我已不是八年前的我了,如今我要护我想护的人!”

小王爷自那日后再未回过王府,他只待在城北那套宅子里,那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桃源。他爱看她唱曲,柔肠婉转,娓娓动人。他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在俗世中互相取暖罢了。

在最后的时光中,爱新觉罗·显煜常常会想起自己究竟爱这个女子什么?可能是她把自己的戏当了情,于是也把她自个的真心给了自己。

青年人的真心太滚烫,让显煜这个花丛老手不知该如何接招。虚情假意,金银财宝他通通给得起,唯独真心,他给不起,也不敢给。

所以当他端起那杯酒,原是只想给自己的,可她早已看穿了他的打算。她说,小王爷救我出风尘,我已是王爷的人了,求王爷别丢下我。

“罢了,显煜想,不过是路上多要一碗汤的事,他给得起。”

“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只不过,沈项未袖手旁观而我也逢场入了戏。那是个明晃晃的艳阳天,茶楼里热闹非凡,台上戏子情和台下看客肆意地笑谈,钻进了一个添茶打杂的小丫头耳里。

静娴深藏的情愫,似被放在天光下,昭然若揭,少女心事被一桩喜事杀得片甲不留……

自这消息传出后,静娴便再没见着沈项,本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料人家连来都不再来了,梁静娴再一次笑自己的傻,笑自己的蠢,明明日日见的都是这老掉牙的戏码,却还是一不小心跌进这红尘。

戏已落幕,静娴还是那个打杂的小丫头。

六月也快见了底,茶楼的生意一直不咸不淡。静娴正收拾着上一桌客人留下的茶水,一个小厮喊她去二楼雅间送茶水。

“哪一间?”

“你常伺候的沈三爷订下的那间啊。”小厮疑惑她明知故问。“哦。”

利落地沏好茶,上了楼。她轻声叩门,三爷,小的来送茶的。

里头传出一声:进。却并不是他,是个女子的声音。静娴的腰弯得低低的,将茶放在桌上,却未抬头看雅间里的人。“你就是沈三看上的人?”静娴猛地一惊,才抬眼看去。她是个极美貌的女子,梳着时下京中最摩登的发型,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像是个画报上的摩登女郎。

静娴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她对上面前这个“女郎”的眼睛。

“小的和沈少爷并无半点私情,周小姐怕是误会了”。周瑾眼里露出一抹诧异,“你倒是聪明”。

本以为是一场狂风暴雨,不承想这周小姐开口便说:“你若是真与沈三有情,我也不是夺人所爱之人,自不会让你们有情人分离。”

静娴惊讶于这周小姐的通情达理,却坚定地摇了头,小的与沈少爷确无半点私情,小的不过是个端茶送水的下人,三爷体恤小的,替小的解了围,小的对三爷只有感激。

周瑾听后,莞尔一笑,想不到沈三也有今日,竟是他一头热。

言罢便推门走了,留下静娴一人呆站在雅间内。此刻这个只会端茶倒水的小丫头仿似听不懂一头热这话了,可要她怎么相信呢?一个长久困于黑暗的人,却被告知一直以来身旁都有烛火,不过差了一张窗纸的距离。她不敢相信。

若是这位周小姐说得不假,那沈项缘何许久不来见自己?静娴很快知晓了答案,沈问檀来了趟茶楼,告诉她沈项被沈父动了家法,如今还在院里躺着,不许他出门。

静娴只好暗自担心他的身体,盼着他能早日康复。六月的尾巴如游水般摆过,七月伊始的这一天,她终于见到自己牵挂了十几日的人。

他看着瘦了不少,脸色是苍白的病弱感,那日的沈三爷穿的不是他惯常的合身西服,而是着一袭月白长衫,如月中松柏独得一份清隽。他一进门便直奔二楼,静娴会意,泡好一壶茶便进了雅间。

一见着他,静娴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淌,沈项见着还是那一副浪荡公子做派:“几日不见我便难过成这样了,看来你对爷用情挺深啊?”随即低低笑了起来,身子都跟着笑颤起来。

静娴在泪眼中盯着他,一字一句发问“沈少真要娶周家小姐?”她问的情真,仿佛是被背弃的爱侣。沈项默了会,答道:我自是不想和她成亲的,可父命难违……沈项接着说:“往后我都不会再来这了,像第一回那样的事儿你自个儿小心着点。”静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明明他也喜欢自己,为什么偏偏还是这个结果。像是心被撕开了一个洞再缝补也无法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还是原样。

片刻,看着他脸上的笑意,静娴也笑了,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吉利话应声而落,静娴转身出了屋,再抬头,已是泪痕一片。

那后来呢?他真的娶亲了?我趴在祖母膝头,仰看头问她,祖母含笑,摇摇头。

她那时真是心死了的,听着沈家开始操办婚事,不日便要成婚,每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般。

七日这天夜里,宛平城外的一声炮响,彻底震醒了这座古都。此时距离沈周两家的婚宴不过两日。

北平城里的百姓大都四散逃出城了,戏班子观望了会,却未下离京的决定。

茶楼就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仍旧立在百花深处这个胡同里。

家国危难之际,许多儿郎都上了战场,只是大家都未曾想沈项——沈三爷也是其中一个……当事人总不解,自家经商有银钱,偏上战场受那罪干什么?只有静娴懂得:他是看着不羁风流,偏偏心里最是装着一腔热血。

也许在那个军阀混战,动荡不安的年代,总有人伪装自己成为“闲人”,那些藏在平凡表象下的真情,又有几人窥得?其实哪有什么太平盛世,只不过是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

战火一触即发,十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茶楼也抵不住这枪林弹雨了,班主看着这几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全系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终是摆了摆手,决定离了这故土。

走之前她终究还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去了沈府。战火蔓延,仿似也已烧到了这儿,原来气派的沈府在此刻变得灰蒙蒙,再不复往日的富丽堂皇。

门口的小厮问她,你找谁?静娴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回答,我找问檀小姐,我是百花深处茶楼的,烦请帮我通报一声吧。

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那小厮才姗姗来迟。态度比之前好了不少:问檀小姐请你进去。

跟着小厮来到问檀的院子,一路上府里的人都小心翼翼,这让静娴诧异。

等见着沈问檀,她一把便拉住了静娴的手,眼泪滴落到两人的手上,烫得静娴一颤儿。

“我知道你是来找我三哥的,实话告诉你,现在整个府里都在找他。

三哥不辞而别上了战场,我爹现在被气得下不来床,周家又连夜来退了婚……”“府里如今全是我大哥在撑着罢了。”沈问檀蹙着眉讲完了,从前静娴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种神情,无措,恐惧。

那本不该出现在沈家小姐身上,她应该是天真的,是霸道的,是烂漫不知世事的。

面对这样的沈问檀,静娴满眼心疼,环抱住她,轻声安慰道:“我们都知道的,三爷最是洪福齐天,必是不会有事的,沈家也不会有事的……”

我来还有一事要告知你,问檀我要走了。“为什么啊?三哥都还没有音讯呢?”沈问檀急切地问我。我抚了抚她的手,是班主的决定,北平城如今每况愈下,他实在不敢拿几百口人的命来赌了。

“那你们要去哪啊?以后还会回来吗?”她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静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这一去怕就是永别了,但她还是宽慰沈问檀:“会回来的吧,等风波过了,我们都会回来的。”

沈小姐倒是好哄,听了这话眼泪收回去了些,她看着静娴,“我们是朋友,你去了哪都要写信告诉我,好不好?”“当然。”

静娴跟着戏班连夜南下,自此离了百花深处,再未归过。

可那颗心却落在了那条胡同,经历了战火纷飞,看了世态炎凉。再后来,听说他在战场上立了功勋,只是再没回来……

对于问檀的信,静娴始终履行着自己的承诺,每到一个地方安顿,都给她发一封信。

刚开始还有回音,可几封之后便是石沉大海。那样艰难的年代,收不到回信是常有的事,他们已经习惯了等信,等回音,有时候一等,就是一辈子。

听说城破之后,日本兵入了城便直奔小王爷府中,旁人都笑,此刻怕是已经人去楼空。进了府,果不其然没有小王爷的身影,众人都已忘了,小王爷在京中还有另一处宅子。

等众人赶到,小王爷早与那女子服了毒酒一道殉了情。众人皆叹,都道戏子无情,不承想戏子有情义至此。

再知道沈家的消息是好多年后了,听楼里的老人说,原来四九城里显赫的沈家早流亡海外了,连沈三的尸骨都未见到便急急登上了轮船,自此北平城里只有沈宅,再无沈家。

思念断了线,埋在心底。北京这座历史都城见证了太多繁华与不堪,人人都道这北京是“皇城多少梦,衣香鬓影,一醉方休。”

可只有同北京一起历经了那些艰难岁月的人啊,才能窥见那荣华假象下的血肉模糊,白骨成堆。

百花深处的人早已不在,只有我“独留百花深处,等待着归人。”后来北京改名北平,复又改回北京。可记忆里的人却再没机会踏上故乡的土地。

走一趟百花深处,听一曲折子戏,喝一盏热茶,看一眼故人……

听完这个故事,我怔住了,没有人知道这段相思,祖母就这样将这份情深藏在心底七十多年,原来再多缱绻,情愫到了头只能道一句:“只是人将老。”

可也有句话:“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祖母大抵便是如此。

若不是祖母告诉自己这段往事,我恐怕永远不会知晓祖母是自北京南下的。这段故事唯一留下的痕迹便是“戏”了,祖母一生都爱听戏,她最爱在黄昏的院子里,躺在摇椅上,打开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听古老的曲调。有时是《四郎探母》,有时是《穆桂英挂帅》,只是从没听过《牡丹亭》。

知晓这段故事后,我问祖母:“您怎么从不听《牡丹亭》啊?”祖母笑了,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自离了百花深处我便再不听这折子戏了。故人都不在了,再听又有什么意思呢?

故而到了如今,祖母也只叫北平,从不叫北京,因为那是记忆里的城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如今的年轻人都不看戏,听戏了。”

“但这戏,楼也早该不在了……可我和那些南下的人一样,由南望北,终身怀念。

祖母躺在摇椅上,黄昏的晚霞在影子里晃,听着收音机里嗞嗞呀呀的《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戏腔丝丝缕缕地绕着缠上她的心。

早已过了游园惊梦的年纪,此刻的戏中情恰巧唱进了戏外人的心。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待着出征的归人。”

历史的长河里总有太多的遗迹证明那段岁月存在过。或许对于祖母而言“百花深处”和那一曲折子戏,就是那份信物,是记忆的钥匙。

诗人顾城写北京:

“百花深处好,世人皆不晓,”

“小院半壁阴,老庙三尺草。”

“秋风未曾忘,又将落叶扫”

“此处胜桃源,只是人将老。”

女人的衣角被风吹起,吹过一场经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