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得到的一切,又全部失去了,这是他逃不掉的宿命。
楔子
金乌欲坠时分,北风猛烈吹击着太极殿前的旗帜,猎猎作响。激战过后,宫城中早已伏尸处处,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大地上最后一缕光辉从禁军的乌锤甲上逝去,陈渊阔步踏阶上来,将手里滴血的头颅掷在地上,冷眼扫过还在死守太极殿的宫人。
很快,有人认出那是皇叔李贤的首级,宫人们无不胆寒心怯,纷纷弃掉兵刃求饶,但下一秒,他们就被杀红了眼的禁军击毙了。
鲜血汩汩流动,陈渊侧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沈妤凰。她受伤晕倒在那里,原本白皙秀丽的面孔已经血污不堪,但手里仍紧紧握着剑柄。
陈渊没有过多停留,手中长剑一振,径直进了太极殿。紧接着,殿内传出老皇帝的咆哮斥责声,须臾又只闻伤痛的咳血声。
“皇叔陈贤谋反,还请父皇即刻传位于我,我会以天子之名召陈沐和沈栖回京勤王。”
陈渊话音将落时,一名禁军头领捧着三尺白绫走到皇后面前,态度强硬道:“请皇后娘娘升天!”
“啊——”皇后惊惶摔倒,还未来得及喊叫,索命的白绫已经缠住了她。
“皇上宾天,诏令大皇子渊继位。”
传令声响彻宫城,铁盔宝甲铿锵碰撞,几千名禁军齐齐下跪,山呼万岁。
茫茫夜色声势浩荡地倾覆了九重华阙,尘埃落定后,侍卫们开始清理太极殿前的尸体,发现活口后,当即拔剑刺了过去。
“住手!”新帝陈渊大步流星地过来,从剑尖下弯腰打抱起那女子进殿去了。
几人不免小声议论起来,“这个女人杀死了我们好多兄弟,要没有她,太极殿早就攻下来了,陛下怎么还格外紧张她?”
“她是沈栖的亲妹妹,杀了她,几万沈家军不得把你撕碎!”
握剑的那人闻言,顿时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心有余悸。
壹
陈氏一族结束百年乱世建立大陈,陈皇戎马半生,膝下仅有两位皇子。大皇子陈渊是庶出,生母卑贱,又不得陈皇喜欢。二皇子陈沐是嫡子,聪颖仁厚,小小年纪已颇有贤明君主本色。尽管朝中关于立嫡立长之争从未有过定论,但人人都知道,陈皇偏爱幼子,二皇子更有可能继承大统。
沈妤凰的父亲是跟随陈皇打天下的生死兄弟,他战死沙场之后,儿子沈栖带领着沈家军继续为陈皇效命,多年来为大陈平叛扫乱,军功卓著。陈皇感念沈家忠勇,曾许诺将来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沈妤凰都是皇后。因此,沈妤凰十岁那年便进宫了,皇后将她养在身边,教她宫中礼仪。
一个月前,大陈边境爆发了叛乱,陈皇下旨让二皇子陈沐随军出征。陈皇的用意不言而喻,陈沐有了军功傍身,便能够顺利地继承皇位。
哪知大军开拔不久,陈渊便联合英国公宋慎暗中控制住了京畿要地,并以皇叔陈贤谋反为名发动兵变,逼死陈皇,抢先一步登基了。
血洗宫城之后,幸存的宫人如同惊弓之鸟,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将从沈妤凰身上搜出的物件一一呈上。
流苏簪子、玉石耳环、银丝绸带,不过是一些寻常的钗环首饰。
陈渊的目光停留在那只银双鱼上,这是沈妤凰自出生便佩戴在身上的吉祥物,上面刻着“平安长生”四个字。
“弑父弑母,兵变夺位,陈渊,你当真不怕来日史书工笔讨伐你的罪行吗?”
大殿上烛火将残,忽明忽灭,着素白衣裳的沈妤凰像是遗落的月光一瞥,格外皎洁。她清冷冷地站在那里,美目灼灼地睨视着他。
不愧是要母仪天下之人,这样正气慷慨的诘责之语,听得陈渊心神悚然,他说:“朕,诛杀逆党陈贤,受先帝遗命继位,何罪之有?”
沈妤凰勾唇,冰冷讥讽。
陈渊神色自若地走下丹樨,“天明之后,朕希望你向天下臣民证明,确是先帝临危传位于我。”
沈妤凰颇受帝后重视,时常出入御书房。因她写得一手好字,陈皇倦怠时,常常命她代拟诏书,由她来证明陈渊登基的合法性才足以服众。
沈妤凰眸色冷幽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想想你母亲的安危。”陈渊说。
这句话瞬间击垮了蓄势待发的沈妤凰,叮铃——手中利器落地,她脸色煞白,身子不安地轻晃。
陈渊偏冷的嗓音更添了几分压迫,“京城各将领的女眷都在我手里,有她们在,哪个将领敢轻举妄动?”
沈妤凰红着眼睛说:“你会得到报应的!”
陈渊说:“无能之人才会讲因果报应,此刻朕已坐拥江山,朕是真龙天子,何惧鬼神之说?”
他长指捉握住她纤弱的腕骨,慢慢地将那条银双鱼放进她手中,威胁意味十足,“乖乖听话,你和你的家人才会平安长生。”
沈妤凰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她只能暗自悔不当初。曾有大臣弹劾陈渊阴蓄兵甲,图谋造反,陈皇大怒,将陈渊打入了天牢。
可陈渊却坚持称自己是被人陷害的,并在牢中绝食明志。
沈妤凰知道他为人性情淡泊,孤傲自守,谋反一事,多半是被冤枉的。她动了恻隐之心,偷偷扮成送饭的小狱卒去看他。
陈渊昏昏沉沉中抓住她的手,哀求道:“凰儿,救我——”
沈妤凰心尖一颤,怀疑自己听错了,平日里和她话都不多说的陈渊,竟然唤她“凰儿”。
小半碗粥喝下去,陈渊才逐渐清醒过来,他说是皇后陷害他,还说自己的母亲就是被皇后害死的。
沈妤凰何尝不知,他饱受皇后的打压和迫害,“是啊,没有母亲庇护的孩子总是可怜。”说着,不觉一股酸涩之意已蔓延至鼻端。
为了所谓的皇后之位,她和母亲生生分别许久了。朝天宫金碧辉煌,却也冰冷彻骨,风刀霜剑无处不在。可她必须待在宫里,只有拿她的性命作保,陈皇才会相信沈家的忠诚。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妤凰觉得自己和陈渊一样的可怜。王室荣耀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挣不脱的金玉枷锁,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亦无法逃避。
陈沐为陈渊求情时,沈妤凰没少出谋划策,最终,陈渊被免去了死罪,幽禁在北极宫。
如今,亲眼看着他弑君夺位,沈妤凰为当日的愚蠢后悔不迭,她竟然没有早些看穿陈渊伪善的假面孔。
但说什么都晚了,为了保全京城武将的家眷们,沈妤凰不得不助纣为虐,出面宣读伪诏,诏告天下,是陈皇传位给陈渊。
陈渊宣布七日后安葬先帝,他要求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全部到场祭拜。他想要请君入瓮,好一举控制住宗室势力,同时也在等陈沐来自投罗网。
陈沐胆敢不回来,他便以不忠不孝之名诏令天下人诛杀陈沐,而陈沐一旦回来,他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有被人宰割的份了。
各地的宗亲都还在迁延观望,没想到陈沐却先回京了,他甚至没有拼死一搏的心思,陈渊暗自松了一口气,当即将陈沐软禁在南宫。
与此同时,沈栖遭人暗算,已中毒身亡的消息也传回了京城。趁着沈家军群龙无首的混乱之际,陈渊以雷霆之势将沈家军拆分、收编,收缴兵权,暂时稳住了京城的各部兵马。
贰
芳尊美酒、珍馐佳肴满案,皇后宋妙妍斟酒布菜时,试探着问陈渊,“沈家是陈沐的党羽,如今沈栖已死,陛下何不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她意指入主凤仪殿的沈妤凰。陈渊登基当日册封沈妤凰为贵妃,虽还未宠幸她,但面对那样一个仙姿玉色的美人,难保他哪天就动了心了。
陈渊不以为意道:“她人在宫里,又能做什么?”
宋妙妍听出他的包庇之意,赌气将筷子重重一放,“陛下,你分明就是心里有沈妤凰!臣妾不依!”
宋家是陈渊登基的大功臣,她自然该是皇后。可是沈妤凰一个无功之人,竟然也被封了贵妃,这令宋妙妍十分介怀。
陈渊淡淡嗤笑,将人搂进怀里安抚,“留着她,不过是为了稳住沈家军旧部,防止那些人狗急跳墙。”
“真的吗?”宋妙妍半信半疑。但她也明白,沈家势大,沈栖虽然死了,但是余下将领也都不是省油的灯。眼下陈渊登基,种种隐患未除,的确不能贸然杀了沈妤凰。
凤仪殿是皇后居住之所,穷极壮丽,连宫灯的样式都比别处的奢华。陈渊独自在殿外徘徊,直到残月将尽,心思和着夜雾潮湿冰凉一片。
他终于得到了日思夜想的帝王之位,可心里深藏着的那个人似乎离他更远了。
还记得首次谋反被人揭发时,陈渊以为此生都无翻身的机会了。他绝望地在牢中等死,没想到沈妤凰会扮成狱卒来看他。
她的眼睛那样清澈美丽,她说:“我信你。”
从此之后,他开始喜欢瑰丽多姿的云霞、火红欲燃的凤凰花,那些明媚美丽的事物都像极了她。
没有人知道,身处黑暗的他,格外向往明光。
也或许是在更早一些,早在沈妤凰第一次救他的时候,他就心动了,以至于念念不忘。每次生死徘徊之际,他都在渴望沈妤凰的到来。
那是时疫横行的一年,他不知道怎的就中招了,高热不退。皇后命人将他居住之所隔离,说白了就是让他等死。他不甘心,拖着虚弱的病体,出宫寻药,没想到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了路上。
朦胧中有人提灯走近。
“哎哟,怎么这么烫!”
是沈妤凰的声音,陈渊顿觉灰心不已。
因为他不是皇后所生,明里暗里排挤他的人太多了。沈妤凰总和陈沐在一起,她是未来的皇后,她选择陈沐,不就是笃定陈沐会继位的意思吗?连她也瞧不起他。
原以为沈妤凰肯定会见死不救,可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浸在草药味浓重的浴桶里。沈妤凰以白纱覆面,卷起袖子,在为他擦拭手臂。
热气蒸得她皮肤红彤彤的,额上缀满了汗珠。
“小姐,要是让人知道你把大殿下带了回来,还亲自给他药浴,可不得了!”
沈妤凰疲惫地喘了口气,说:“大殿下病得这么重,要是我们不管他,他会死掉的。太医说了,要泡够三个时辰,还要不停地给他搓着胸口和手脚才有效。这水快凉了,你快去再提些热水进来。”
她说着,小心拢起陈渊的头发,不意瞥见他眉黑鼻高的样子,心想,大殿下长得挺好看的。
陈沐像是和煦的春风,明朗活泼,但陈渊却是拒人千里的孤冷性子,兄弟两个心性迥异,长得也不太像。一个清俊温润,一个五官深刻凌厉,即便是闭着眼睛,也带着一种摧金断玉的锋芒,凛然不可侵犯。
沈妤凰轻柔小心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水珠,挨得近了,她细微悠长的呼吸如同羽毛拂过他的脸侧,痒痒的,陈渊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啊——”
沈妤凰手里的帕子掉进水里,激起水珠一串。
她当然知道男女大防的道理,但她一心想要救人,顾不上那么多了。被他当场抓住时,她才觉得羞涩难耐。
偏偏那天在暗无天日的牢中,陈渊又抓着她的手,唤她“凰儿”。她听到,心跳怦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更加强烈。
这种隐秘而羞于启齿的情绪让人欢喜,也让人惆怅多思。一想到他,便心神不宁。
沈妤凰浑不经意地拨弄着松枝上的新雪,眼神时不时向陈渊居住的北极宫瞟去。恍惚中,她想到陈渊穿着玄色衣裳,在雪中擎着一把云青色的竹骨绸伞,不染凡尘而过的画面,心头一阵悸动。
“母后说,宋家的小姐聪慧秀丽,想把她许给皇兄呢。”陈沐摘了朵梅花插进她的鬓发,玉颜昭昭,光彩照人,竟衬得花朵儿还要逊色几分。
“是吗?”宋妤凰突兀地折断了两根细小的枝条。
陈沐笑嘻嘻地问她,“凰儿,你说,父皇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赐婚啊?”
“你快住口,不许胡说!”沈妤凰恼羞成怒,拿梅花枝子抽他,陈沐忙为自己的轻佻向她作揖赔罪,两人在雪地里追着打闹。
阁楼的风很大,陈渊站在窗前,望着下面的沈妤凰。白雪皑皑的琉璃世界,衬得她愈发鲜艳妩媚,仔细看,还可以看到她亦喜亦嗔的姣好模样。
讨厌鬼陈沐跟着她,扮着鬼脸逗她开心。宫里人人都说,二皇子和沈小姐是天生的一对。错了,只有穿上龙袍的人才和沈妤凰是一对。陈渊目光锐利地盯着陈沐,他真的多余又碍眼。
叄
宝剑划裂布帛的声音格外清越,陈渊愤怒之下,将那道讨贼檄文抛向空中,劈成了两半。
最有资格和他争夺帝位的陈沐已然臣服,而几个宗室子弟竟然纠集兵力,发布檄文,要来讨伐他。
送来檄文的宫人跪在地上,陈渊“五马分尸”的命令下来,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宣判他的命运,等到侍卫们进来拖起他,他反应过来,大喊:“陛下,奴才无罪啊!”
陈渊尤不解恨,但也不得不考虑眼前内忧外患的处境。他颁旨封陈沐为长留王,并追封沈栖为武安侯,以此安抚旧臣和宗室们的心。
做戏就要做全套,他携沈妤凰到沈府拜祭时,特许陈沐随同。
沈府白幡纷纷,沉重得令人窒息,沈母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此刻已是悲痛欲绝。她抱着沈妤凰痛哭道:“为娘老了,想带你兄长的灵柩回归故土,不知道陛下肯不肯成全?”
陈渊说:“夫人可在宫中长住,陪伴贵妃。”
见他不许,母女二人也未再开口恳求。沈母慈爱地为女儿整理了鬓发,语重心长道:“凰儿,我们女子比不得男儿家可以搅弄风云,女人这一辈子不过是寻个夫婿过活。既然陛下垂爱,封你为贵妃,你务必要勤谨侍上,安守本分。莫要让为娘为你担心,你父亲他在天上看着你呢。”
沈妤凰心有疑惑地望着母亲,点了点头。
人头攒动,她凭借感觉寻到了陈沐的目光。很快,一个谜团在她心底逐渐明朗了。
回宫的路上,沈妤凰再次提出让沈母离京养老之事。
她颇为灰心,鸦色睫毛沾着点点泪水道:“我兄长已死,我已经失去了依靠,将来还不知道死在谁手里。现在我只想让我的母亲离开这个纷争之地,不被我连累才好。”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般惹人怜爱。
陈渊说:“有我在,没有人能伤你。”
车架辘辘而行,陈渊为她拭泪,见她微微一僵,没有躲开,便展臂将她揽腰抱在了怀里。
沈妤凰被迫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紧张到无所适从,抬手欲推之时,头顶传来温音软嗓的一句,“凰儿,别怕。”
这是他第二次唤她“凰儿”,含着万千珍重之意。
那个冷酷的、狠厉的陈渊都不见了,而这个带着温度的怀抱似乎是她心底里期盼已久而又不可得的,她一时陷入旧时心事里,那些深埋心底的秘密随着马车轻晃、荡漾。
从沈府回来之后,陈渊开始留宿凤仪殿。听说是沈母劝慰女儿要认命惜福,陈渊不仅赏赐沈母黄金百两,还允许等沈栖的丧礼办完,送她回乡养老。
有道士说过,沈妤凰是做皇后的命,先帝正是信了这话,才把沈妤凰接进宫里养着。而现在沈妤凰又居住在凤仪殿,看来当今陛下也有让她入主中宫的打算。
流言在宫里传得神乎其神,宋妙妍勒令沈妤凰迁宫别居。她想行使皇后的特权,但沈妤凰却摆明了不拿她当回事,还当着宫人的面嘲讽说:“宋家不过是靠着卖主求荣发迹的小人,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宋慎原本只是前朝的一个末流小官,陈皇攻打京都时,是他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迎接。后来陈皇登基,封赏了他英国公的爵位。虽说富贵了,但宋家也因“卖主求荣”的行径也为人不齿。
宋妙妍被沈妤凰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带着宫人闯入了凤仪殿,推推搡搡间,忽然有人惊叫道:“不好了,贵妃摔下台阶了!”
陈渊闻讯赶来时,侍女刚为沈妤凰包扎好伤口。见她态度冷淡,大有迁怒他的意思,他有心哄着她,“你想怎样?”
沈妤凰说:“让李之珩来做凤仪殿的禁军头领。”
陈渊怫然不悦。
宋妙妍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沈妤凰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她伤着,分明是她自己有意为之。她不惜自伤,原来是为了给李之珩图谋这个近百人的禁军头领一职。
李之珩是沈栖最得力的部下,虽然已经表示投诚,但陈渊还是不能相信他。
沈妤凰赌气道:“就一个小小的禁军头领,陛下也不许吗?既如此,陛下不要再来招惹我,我才能少些麻烦。”
见她黛眉蹙起,不讲理地耍起脾气来,陈渊竟觉心情大好,略略思忖之后,说:“我答应你就是了。”
眼看后宫都要变成沈妤凰的天下了,宋妙妍又恨又气。这时,有人禀告她说,沈妤凰常常于夜半时分潜入南宫探视长留王。
“陈沐能苟延残喘到现在,一定是沈妤凰干的好事!”宋妙妍决定亲自带人去捉拿。
果然,夜色阑珊里,沈妤凰纤手挑着一盏荷花灯走来。风吹衣袂飘飘袅袅,倒是别有一番美人风韵。
“沈妤凰,你胆敢私入南宫,违抗圣旨!”
宋妙妍当即喝令左右拿人时,却见陈渊却沉着脸过来,挡在了沈妤凰前面。
“陛下,您怎么也在这儿?”宋妙妍诧异。
沈妤凰娇俏笑道:“陛下要臣妾作陪,共赏南宫月色,没想到皇后娘娘也有如此雅兴。”
宋妙妍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被算计了,不等她开口辩解,陈渊斥道:“回你的紫宸殿去,朕不想再见你!”
宋妙妍想解释,可是陈渊根本没将她放在心上,无情地离开了。
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沈妤凰的对手,皇后之位早晚被她夺走,宋妙妍看着那边走远的两个人,含着眼泪切齿道:“陈渊,你会后悔的!”
肆
月色凄清,南宫长满了荒草,阴森森的。大门推开,入眼的景象令沈妤凰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整个南宫被一只巨大的铁笼罩住,宛如炼狱刑房。
“阿沐——”
陈沐听到她的声音,吃力地挣扎起身,可还没有走几步,就踉跄着摔倒了。
沈妤凰泪流满面,手臂伸进去,想要扶他。
就在两人的手指将要触及时,陈渊残忍地将沈妤凰拉起来,扯进怀中,对陈沐说道:“她现在是朕的妃嫔,也就是你的皇嫂。”
沈妤凰不堪受辱,抬手打了陈渊一巴掌,转身跑开了。
陈沐不明白,他们本是手足亲兄弟,陈渊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你要抢皇位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该如此丧心病狂,凰儿她有什么错!”
陈渊面色鄙夷道:“痛吗?比起你母亲加诸我身上的痛苦,你所遭受的这些还不足十中之一。可惜你母亲不能亲眼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了,看到你这个高高在上的嫡子,如今连条狗都不如!”
那座曾经囚禁他多年的北极宫已经被他焚毁,但他还记得,被囚的日子有多漫长和难熬。亲眼看到陈沐沦为阶下囚,生不如死,他才觉得心里痛快些。
陈沐叫道:“你会害死凰儿的!”
“那又如何?”他说。他命亦不知何时终结,从他走出北极宫的那一刻,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不是陈沐,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他想要的,都需赌上性命去争夺。也许眼前拥有的这些都只是昙花一现,但于他而言,饮鸩止渴好过永远得不到。
哪怕只有片刻,亦足矣。
可是他这个皇帝当得并不舒畅,外患未平,紫宸殿又传出皇后有孕的消息。见他眉头深锁,眼神生寒,沈妤凰故意问道:“陛下要有皇子了,不开心吗?”
陈渊既利用宋家,又防备着宋家。他当然不可能让宋妙妍有孕,否则宋家有了皇子在手,难免不会杀掉他,拥立皇子上位,届时可完全操控朝堂。
所以,宋妙妍必是假孕无疑。或许是眼见陈渊薄情寡恩,专宠沈妤凰,宋家便动了狸猫换太子的歪心思。
沈妤凰幸灾乐祸道:“陛下这般算计、为难,看来君临天下也不是什么好事!”
只有宋慎这样的目光短浅的小人才会追随陈渊,谋朝篡位。而陈渊的皇位还未坐稳,宋慎竟然就急不可耐地另立少主了,还真是愚不可及。
陈渊眼神甚为阴森,长指擒住她莹白美丽的小脸,沉声道:“若非如此,你也不会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见她蹙眉吃痛,他指腹轻轻擦着她细嫩的皮肤,“等废了她,就封你为后,可好?”
沈妤凰半垂双睫,若有所思片刻后,说:“若真如此,臣妾愿意为陛下分担烦恼。”
“哦?”陈渊颇为意外。
“陛下在这深宫里苦熬数年,我又何尝不是在吃人的地方如履薄冰十年了。我父兄九死一生,才为我换来一顶凤冠。所以,我一定要做皇后,延续我沈家的荣耀。”
她美丽的眼眸中闪烁着野心和欲望,这样的沈妤凰让人陌生。但又和他很像,他不也是表面淡泊,实则比谁都渴望得到权力吗?看来,他们才是一类人。
各地的讨伐之声日渐浩大,陈渊已无暇应对内部随时可能会爆发的危机,他不得不接受沈妤凰的提议,启用沈家军。
沈妤凰亲自去大牢里会见沈家各部的将领,讲明利要,许诺利益。到最后,竟有一半的人被她劝服,表示愿意助陈渊斩杀宋慎,平定叛乱。
宋家反复无常,他们既然已有二心,那便留不得了,陈渊心中杀心已炽。权力游戏的制胜要诀是先发制人,他以庆祝皇后有孕之名传召宋慎父子入宫参加宴会,宋家没有料到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这么快就要上演了,他们毫无防备地在宫门口卸下兵刃,而后一脚踏进了陈渊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
宋氏父子伏诛后,陈渊以假孕争宠的罪名废了宋妙妍的皇后之位,赏赐鸩酒一杯,送她归天。
宋家嫉恨沈家独得陈皇倚重,想通过扶持陈渊上位,在朝中博得一家独大的地位。可惜他们想要的富贵和风光还未到,就因急功近利和贪婪愚昧送了命。
宋家已除,那些追随陈渊起事的人见识到他狠厉无情的一面,人心浮动不安。这正是沈妤凰想要看到的。
伍
陈渊登基时,只是册立了皇后,并没有举办封后大典。改立沈妤凰为后,他命令礼部要将封后大典办得隆重。同时,他勒令各地宗室携家眷前来观礼。
能否消除宗室之乱在此一举,但要下好这盘大棋,总得有人肯卖命效力,沈妤凰提出将分散在几个军营的沈家军重新召集在一起。
要重新聚集将近三分之一的沈家军,陈渊犹豫了,他清楚地知道沈家军这把刀不在他手里,一旦刀刃相向,将是个大威胁。
沈妤凰道:“若是陛下的皇位动摇,我便当不成皇后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唯有一心追随陛下而已。”
这话不假,她的生死荣辱早已经和他绑在一起了。陈渊捧着她的脸,落下一吻,“既然许你后位,必定让你坐得安心。凰儿,我从来不怕你会和我玉石俱焚。”
他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如果沈妤凰真的是为了稳固后位,他愿意分权给她。只要这天下还是他的,他不介意与她共享江山。
当然,他也自知得位不正,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杀他,头顶悬着的那把利剑随时会落下来,刺中他的命门。这样岌岌可危的君王之位,他从心底里已经厌恶了。那么,如果他真的死在沈妤凰手里,也算是种解脱。
陆
吉日吉时,红绸锦缎铺地,鲜花珠玉堆砌满宫。沈妤凰高绾发髻,头戴赤金凤冠,清艳端庄至极。高台上的流风吹拂起她身上繁复精美的凤袍时,衣袂飘飖,她像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花。
陈渊上前牵住她的手时,脸上笑意僵住,“手这么冷,可是身体不适?”
沈妤凰唇角一挑,笑意淡漠得很,她说:“好戏就要开场了。”
见她神色古怪,陈渊已经猜到了什么,他感到那股寒意从她指尖蔓延至心底,她果然还是不能理解他,要和他作对吗?
罢了!这一切本就是他窃取来的,拥有片刻,便足矣。陈渊将沈妤凰拉到身边,“此时此刻,你便是朕的皇后。”
“皇后?”沈妤凰只觉得悲凉可笑。她进宫十年了,终于到了做皇后的这天,不承想这份荣耀却比流星还要短暂。
她望向宫门口的方向,那里摆满了富丽堂皇的花朵,一朵朵牡丹花开得灿烂妖娆。世人常以牡丹比拟皇后,又都羡慕她生来便是做皇后的命,可却不知,她偏爱那些颜色淡雅,开得安静的花儿。
马蹄声声如雷,惊破了庆典舞乐,一人一骑穿门而入。
骄阳高照,那人勒马脱帽,瞬间引起禁军不小的骚动,“沈将军还活着!”
“沈将军回来了!”
来人竟是死去多时的沈栖。
陈渊想到躺在棺椁里的人毒发肿胀,面目全非,原来那人根本不是沈栖。刹那间,他脑中轰鸣阵阵,他最珍视的东西在急速流逝,而他却无力阻止了。
沈栖高举手中的银双鱼示众,掰开后,取出藏在里面的物件,朗声道:“先帝遗诏在此,传位给皇子陈沐。逆贼陈渊弑君夺位,天地不容,大陈子民人人得而诛之。”
原来沈妤凰将遗诏藏在了那只银双鱼里,沈母离京,是为了给沈栖送遗诏。
沈栖靠着遗诏重新号令沈家军和京城诸部的守卫,“诛逆贼、匡复朝纲,请二皇子即位。”
陈渊上位本就不得人心,他倒行逆施,又阴狠凉薄,肆意作践他人性命。听到沈栖的号召,禁军们想也没想,纷纷倒戈。
李之珩干脆利落地斩杀了陈渊身边的护卫,但因为沈妤凰离陈渊太近,他不敢贸然上前,只得等候时机再去相救。
陈沐现身,沈栖护着他向太极殿走来,步步逼向孤家寡人陈渊。
沈妤凰傲然昂首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陈渊,这就是你的下场。”
大势已去,得而复失,陈渊凄凉地呵呵笑起来,“我输了,但他也赢不了!”说着,他一把扼住沈妤凰,“凰儿,今天无论是死是活,你都陪着我,好不好?”
沈妤凰柔声答道:“好啊!”
她眼眸里流转着温柔笑意,犹如秋水涟漪,清澈明丽。陈渊心笙一荡,耳边又回想起她说过的话,“我信你!别怕,我和阿沐会救你的,你不会死的。”
可是这次,朱唇微启时,她说出的话却没有了他希冀的温暖,她说:“我既做此局,就没有生的打算。陈渊,黄泉路上,我等你。”
不等陈渊反应过来,沈妤凰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瓷瓶旋开,猛地往口中倒。穿肠剧毒,她当即“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凰儿——”
众人惊呼。
“为什么?”陈渊不解。为了杀他,她不惜以身入局,既然成功了,为什么又要服毒自杀?
是了,她觉得自己是他这个乱臣贼子的妻子,无颜苟活。为保他们沈家清誉,她不得不死。
噗——利刃穿透骨肉袭来,在陈渊分神之际,李之珩Z0vlgba7Mw07k3xLqcvtURaHl30UeEVHMYrMCMCgZJ4=提剑刺伤了他。不等陈渊反应过来,沈栖已飞身而至,劈手夺走了沈妤凰,左右的人迅速冲过来拿下了陈渊。
“凰儿——”
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沈妤凰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风光霁月,不染凡尘的陈渊。可惜,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她凝望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他。
北极宫的月色星辰、秋叶冬雪,倏忽都不见了,只剩下陈渊一张嗜血肃杀的脸,她小心翼翼藏着的那个梦变得支离破碎。
“阿沐,莫哭。记得你说过的话,仁政爱民,开创盛世……”
滚烫的泪珠掉落,沈妤凰的手垂下,无力再动。
陈沐痛哭不已。母后说只要他当上皇帝,便能永远和沈妤凰在一起。可就在他九死一生,将要登基御宇时,沈妤凰却死在了他怀里。
他无比愤恨地质问陈渊,“皇兄,你为何非要如此,是你杀了凰儿!”
是他摧毁了一切,也杀了沈妤凰。
为何如此?陈渊只觉得这个问题荒诞可笑,难道陈沐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个是天敌,只有登基的那个人才能活吗?
陈渊眼睁睁地看着沈妤凰死在他面前,那一刻犹如万箭穿心。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得到的一切,又全部失去了,这是他逃不掉的宿命。
好在,他没有完全输掉。
“凰儿,等我。”陈渊单手握住剑刃,挺身撞了上去。血染龙凤双袍,仿若鲜艳的云霞碎裂坠地。
夜色朦胧里,少女提灯走近,温婉似仙;暗无天日的牢中,她眼眸粲然;白雪红梅,不及她半分神采……那些美好的画面隐约重现,他含笑望着沈妤凰,这一次,陈沐终于没有资格再跟他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