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秋色

2024-07-22 00:00:00枕歌
南风 2024年6期

他们的双眼始终明亮,没有任何不安忧惧,犹疑惊恐,唯有不可撼动的决心与如愿以偿。

彼岸花都开了。

万千妖冶刺目的红伴着微风,摇曳于虚无道路的两旁。落秋斜倚在小木船前端的船桨上,凄然的芬芳若有似无扫过她的鼻息,她眼帘微挑,朝着岸边浅望一眼,低声道:“今日倒是热闹。”

空无的万丈深渊随着行者步伐延伸出一块青石板路。行人一步一步踏过老旧湿苔,随风起舞的曼珠沙华紧紧相簇,为黄泉路上的游者奏响一首悲歌。

笃笃。落秋指节浅叩船沿,为不远处张望的迷茫游魂引路。

“让我瞧瞧吧,审判者赐了你何种色彩的花?”

落秋慵懒起身,殷红的指尖伸至半空舒展身骨,而后撩起船帘来到岸边人面前。他如以往落秋所见的每个凡人一般,乖巧懵懂,宛如失心的木偶。

眼前人摊开掌心,一抹盈着黝黑的光芒霎时撞入落秋眼中,她迅速将目光上移,一面伸手接过鸦色曼陀罗花一面审视着眼前人。

魆暗的花朵在触碰到落秋的一瞬幻化成万千莹绿色光点,落秋挥手令萤光聚拢在她周身,分秒之间,她已不是最初模样。

“阿紫……阿紫你回来了……”

落秋垂眸解开拴在木桩上的麻绳,“上船吧。”

通往最深一层炼狱的路极其漫长,船帘上覆了一层无色结界,落秋立在船头缓缓拨浆,船舱中的游魂声泪俱下浅诉对阿紫的思念。屏障将二人彻底隔绝,任其苦心竭力,终无法向仅一步之遥的心上人靠近分毫。

人世间苦痛占了大半,落秋亲眼目睹那名凡人入了炼狱尽头,她又恢复了原本的白衣。

回程的路途寂寥漫长,落秋一下一下拨着船桨,触碰到黑色曼陀罗时的记忆无端涌入她的脑中,那是那名凡人生前的回想。

他的挚爱阿紫姑娘遭恶霸欺凌惨死,悲痛欲绝的他提着两把阔斧取了恶霸的性命,还屠了所有袖手旁观的村民,随之自尽殉情。

原以为可以在黄泉路上与心爱的姑娘共赴来世,但审判者却赐予了他黑色的花,罚他堕入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冥界的审判与人间律法从不共通,没有杀人者必然偿命的说法。若他只是斩下始作俑者的头颅,他原本可以被赐一朵美艳绯红的彼岸之花,奔赴奈何桥的。

可是,心头至爱容不得理智甄别,那双沾染了无数无辜者鲜血的双手,终是永远失去了与心上人相守的可能。

倏然,落秋心头涌上难以名状的悲痛,那是摆渡人绝不该有的情绪。

船终于行至归处,而岸旁已有人在等。

今日彼岸花开得潋滟,落秋知道游魂会源源不断,但她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愿你来世投生一个好人家。”

他手中娇艳欲滴的殷红色曼珠沙华彰显着他生前的良善,落秋伸出手来,她已经很久不曾渡人去奈何桥了,很久很久。

“你想要这朵花?”盛然将目光移到落秋身后的木船上:“你若让我上了船,我便将此花赠予你当作酬劳。”

好奇怪的人。

落秋不动声色凝了眸子,所有踏过黄泉路的亡魂皆会被两旁盛开的曼珠沙华吸尽精魄,吸得愈多,花瓣便愈发鲜艳,待他们来到渡河时,便只剩一具守着至深执念的行尸走肉。

审判者会依据亡魂生前的善恶来赐予审判之花。深黑的曼陀罗通往永世不得超生的炼狱,幽紫的水晶兰送向熔炉,游魂被烈火岩浆炙烤百年可洗净罪孽,投胎转世。浴红的彼岸花昭示奈何桥的往生,是极善之人的归处。而双生花是被审判者留在幽冥的人,很久之前落秋曾被赐予过,然后她就留了下来,成为幽冥的摆渡人。

但自此之后,她便再未见过双生花,也已忘了双生花原本的模样。

“怎么?怕是一桩亏本的买卖?那我来摇桨,FBDvALsJQ18oGJz25sYJmA==这总扯平了吧。”

大抵是今日游魂过多,彼岸花稍有饱和便令他们残存了些许精魄与清醒的意志,落秋如此想着,向旁微避两步,“上船吧。”

船很快推离了岸,盛然撩开舱帘回首,已几近看不见湖岸,以及岸边追来的影子了。

“我来履行约定。”落秋还未来得及设结界,盛然便已来到她身侧。他的声音虔诚温柔,一个恍惚,落秋好似深觉曾几何时真的与眼前人有过无比深重约定。

“花给我。”落秋将船桨避之身后,不动声色隐去莫名的感触。

“还是这么喜欢彼岸花?”

残存意志的凡人真是麻烦,落秋稍稍蹙眉,不再与之周旋,只伸手将他手中的花夺了过来。但这抹娇艳的绯红就这么躺在她摊开的掌心之中,没有任何变化。

“这不可能,难道你没有执念之人?”

审判之花会在触及摆渡人的那一刻令摆渡人幻化成游魂生前最为记挂之人,以此牵引他们上船。

盛然眉间微挑,向落秋逼近两步:“怎么?你是在打听我有没有心上人?”

不知为何,落秋心湖悄然泛起星星点点的涟漪,她退后半步,倏地一脚踏空,苍然向后坠落。

“小心!”

盛然的眉眼在落秋眼中逐渐放大,腰间随之有极重的力度将她捞起,待她重新立定时,衣裙未湿分毫。

“这次是真的英雄救美!”

在这一刻,落秋终于明白,他绝非普通亡魂。

“你到底是谁。”

落秋掷地有声,望向盛然的眸色冷冽如寒冰,而盛然只是伸手轻轻抚平她眉间褶皱,“别总皱眉。”

落秋迅速躲开他的手,欲拨浆前行,身后却空无一物。

“适才救你时,船桨被我无意打落水中了。”

船正行至半中央,前后皆为虚无。落秋分明已渡过无数亡魂,但为何,早已看尽善恶离合,无悲无喜的自己竟会被扰得如此心神不宁,落秋望着静静躺在她手心的曼珠沙华这样想。

“这朵跨越无数百年的彼岸花好看吗?”

落秋倏地抬首:“这竟不是审判者所赐?”

不屑一顾的轻蔑嗤笑盘旋在船舱之中:“他有什么资格审判我?”盛然微顿,将目光流转到落秋身上,她看见他眼中一瞬化为极尽温软的缅怀:“只有你可以审判我。落秋,我来晚了。将船停在此处,我们能有足够的时间。”

盛然轻捧起落秋的脸,将额抵在她的额上,灼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但多么奇妙啊,她竟无法抗拒,仿佛等待这一刻已太久太久。

落秋手中的曼珠沙华终于开始消散,莹绿色光点环绕在他们周围,“我当然有执念之人。此刻,她就站在我的面前。”

光斑一瞬收拢,迅速与落秋的肌肤相融,过往回忆如海啸涌入她的心肺。

她想起来了,自己是如何成为冥界摆渡人的。

春光旖旎,暖风无尽,柳叶无趣隐啼莺。

盛然从未想过,他竟会被一个少女缠上。

“先生买束花吧,今日晨时才摘下的,新鲜得很。”

盛然微微摆手,步履不停:“不必了,我用不着这些东西。”

少女紧跟其后:“先生瞧也未瞧,怎知不喜欢?”

盛然使命在身,有亡魂执念太深不知自己已殒命,痴痴守候未亡人久不入冥界,他要去牵引,无心与她周旋:“这几两碎银你且拿着,早些回去与家人团聚。”

盛然将银两抛至落秋手中,落秋转而又将银两退还给他:“我不要钱。”

盛然失了耐性,终是停下脚步,第一次将目光落到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身上,他看见她纯澈双眸里铺满了悲酸。

他听见落秋又极浅地补上一句:“也没有家人。”

所有苛责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那我怎么才能买下这些花?”

盛然看见眼前少女顷刻展现璀璨笑颜,光彩夺目,誓要与她篮中万千姹紫嫣红媲美:“用你腰间这朵漂亮的花来交换!”

不知何时,别在盛然腰间的,作为人间与冥界连接的彼岸花竟外泄了几抹殷红花瓣。

原来她是想要这个。

“很为难吗?可我采了这么多年的花,从未见过这样的品种,它是什么花?”

落秋一眼不眨望着盛然,眼中的渴求昭然若揭。这样明亮的双眼怎忍心令之陨落?它应该是……永远明亮的。

盛然陷在这两汪耀眼的星河里,待他回过神来,他已应了她的请求。

“你先回去,明日我会来找你交换。”

落秋略有迟疑,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那你明日一定要来!”

“一定。”

但落秋没有回去,而是远远跟随在盛然身后。

落秋自小便在这个村庄生活,不必亦步亦趋,只是看着他的方向便知他要通往何处。避免被他发觉,她离得很远,走得极慢,即便蓦然回首,也是看不见她的。

盛然终于停在了一汪毫无波澜清澈如镜的湖之前。

“该走了。徘徊在她身侧只会损她精魄耗她阳寿,我想这不是你心之所愿。”

原本静谧的湖在这一刻倏然狂风大作,落秋从未见过如此骤烈的春风,掀起万千落叶残瓣,垂柳摇曳,吱呀作响,似要拦腰而断。

盛然轻敌,未曾想到此亡魂执念如此之深,竟翻涌出这般轩然大波。疾风将他的衣衫鼓起,凌乱的发丝四处飘扬,一时之间,他来不及抵抗,眼看便要被推入湖中。

“小心!”落秋迎风疾驰,一个猛扑将盛然按倒在地,但她却重心不稳,滚落入湖。

初春的湖水可真冷啊,仿若剖开她的身躯,灌进了她的五脏六腑,由内而外的湿冷。

盛然骤起前所未有的惊惧。与亡魂抗争的他眼见落秋的挣扎逐渐衰弱,慢慢沉入湖底,仅剩气息的水泡还在鼓动。终于,他手中凝聚起一束极其刺眼的紫色光芒,直将万里晴空皆染成了绛紫之色,迅速攻向杨柳树旁的虚无之处。

一瞬之间,风止云歇,万物归寂。

落秋再醒来时她的衣裙发丝皆已干燥如初,四处鸟鸣莺啼,又恢复了春日的蓬勃之气。

而盛然就站在她的身侧,眸中凝结着极深的情绪,她看不懂。

“你不怕死?还是喜欢话本子里英雄救美的戏码?”盛然言辞冷冽,似裹了寒冰的箭镞,令落秋一瞬忆起湖水浸体之时。

“这也不算英雄救美……”落秋裹紧了锦毯,极小声争辩:“分明是我救了你……美女救英雄还差不多……”

盛然眸子愈发凄冷,周遭皆泛起寒意,但他还来不及开口,落秋便快速伸手指向他的腰间,避开他的斥责:“我是怕这样好看的花沉入水中便再也找不到了。”

腰间的曼珠沙华依然潋滟无方,盛然迟疑片刻,终是将它取出:“你就这么喜欢这朵花?”

落秋懵懂颔首:“喜欢的……从十三年前开始。”

盛然很快便察觉落秋在说谎。她一定不是被彼岸花艳丽的色彩所吸引,也绝不是如她所说从未见过彼岸花。他上前两步,将指尖轻点于落秋眉心,她的过往一瞬在盛然眼前铺展开来。原来她在孩童时期曾受亡魂波及连日高烧不退,几乎已至弥留之际。盛然作为冥界的牵引者,凡间的生死他早已看透,没有悲喜。偶然瞥见的那一眼,并不足以激起他心中波澜,旋即便又转过身去,持着无形锁链将亡魂带去冥界。

但不知为何,他的脑中反复萦绕着那个稚童烧得通红的小脸,以及被病痛侵袭难以忍受的呓语。

盛然在生死簿上找到了女孩的姓名,落秋。她的阳寿本不该止于今日,但刻在阳寿之后的那两个数字已模糊不清。若无人相救,它们会重新刻画,将她的性命定格在她八岁这年。

时间不多了。

盛然几乎是没有犹疑地返回了凡尘,病榻上的小女孩眉头紧锁,辗转反侧,气息微弱几近消弭。

不该就这样消逝,她应该有花一样的未来,盛然这么想着,将指尖抚上她的眉心,眉间褶皱一瞬平复,她的体温也随之降了下来。

落秋深感自己喉间的肿胀、胸腹的翻涌、所有不适与痛楚霎时褪去,她蜷着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舒展开来,这是她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如此自在。

盛然看见小姑娘恢复如常便不再逗留,他轻点腰间的彼岸花,一束白光骤然而起,打在落秋的双眼上,强光迫使她微睁开了眼。

她依稀模糊地看见一朵娇艳欲滴的花绽得热烈,一个人的身影在这抹艳丽的红色之下逐渐消弭。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那是落秋第一次相信,话本之中所述的神明,是真的存在。

盛然回了冥界之后很快便将这件事忘却,依然恪尽职守,做亡魂的引路人。他也没有再去查看过生死簿,因为这只是他漫长无尽人生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个女孩的名字,他也早已记不得。

他自然不会知道,生死簿上刻在落秋阳寿之后的笔画已然完全消失,成了空白一片。

紫薇的芬芳扫去遍地桃花,一轮圆月高高落在苍穹之上,凛冽的寒风自城外吹来一场大雪。

恍然十三年,落秋已亭亭,小小稚童长成了花样少女。

而盛然再也没有来过她的村庄。

落秋在后山种植了一大片花田,每当有云游商人路过她们村庄时她都会去买下他们的花种,待来年开花。

她一直在寻找记忆之中那朵绝美的红花,但一年又一年地等下去,一年又一年地抱着期颐,花田之中,也从未再现十三年前的艳丽。

而她记忆之中的人,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那日,她提着一篮刚刚采下的花从后山下来,倏地有一星半点的红闯进了她的眼中,是她记忆之中的色彩。

她一直在等的人,终于回来了。一直在等的花,也开了。

“如此小事你不必记这么久。”

盛然是记起了些许的,他很少插手凡间之事,落秋算是个例外。他倒是没想到,那个小小年纪就将眉间皱得很深的小姑娘竟已长这么大了,人间时光短暂得惊人,这也是凡人不堪一击的根本由来。

“不久。”

落秋目光灼灼望着眼前人,额间摩挲着盛然的指尖,好似在留念这份失而复得的触碰。

盛然依然没什么情绪,声音清冷疏远如常:“十三年还不算久?”

落秋还来不及开口,盛然便已将指尖抽离,既已找到他们渊源的由来那他也不必再窥视她的记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落秋倏地抓住他的手腕,双眼之中的迫切直逼盛然的心:“不算。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也不算久。”

落秋的掌心很热,一时之间,十三年前触碰她肌肤的炙热感触再次涌上盛然心头,那时她的温度也是如同烈焰之火,将他指腹的冰凉染得滚烫一片。

但这一次,他的心也一同滚烫起来。

盛然不动声色挣脱手腕,转过身去,不令她看清他眼中变幻的情绪:“你以为你能活得了一千年?”

落秋翻身下床,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若我在凡间的一百年等不到你,到了冥界,还有无数百年可以等你。”

盛然遽然瞪大了双眸,心上宛如浇了滚滚岩浆,由指尖而来的滚烫在这一刻达到巅峰,但他没有转身,依然佯装漫不经心:“我看你真是话本子看多了,竟无端想出这些荒谬的猜想。”

其实对于落秋而言,儿时宛如一场亦真亦假的幻梦。神明天降,救她于危难,但她也只将他视为良善的英雄,不作他想。但当他今日终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忽而惊觉,他竟与她儿时那朦胧的记忆里没有半分差别。

无需分辨,眉间便与之重合,还有黑色的长衫,腰间的红花,这么多年,他还同初见时一模一样。

而后,她看见他去了前不久病逝的村民屋前对虚空劝诫,随之而来的便是毫无征兆的狂风。落秋忽而便明了了,儿时那突如其来的舒适缘由为何。

源于他的指尖。

自他触碰她的那一刻起,那些纠缠了她数日的疼痛一瞬消逝,几次三番她都深感自己大限将至,但却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跨越十三年的种种统统指向一个真相,他大抵,真的是不属于这人世间的神明。

“是啊,我就是话本子看多了,”落秋忽而话锋一转,绕到盛然身前,盛满熠熠日光的眼睛直逼盛然双眸,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知道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

一瞬之间,盛然深感自己好似无数光年不曾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疯狂跃动。

好久不曾见过这样璀璨的日光了……盛然望着眼前的凡人这么想着。原来人间的日光,都被装在了她一个人的眼中。

盛然留在了凡间。

他如同约定的一般将那朵彼岸花赠给了落秋,他腰间的,作为凡世与冥界连接的那一朵。

原本盛然是打算回冥界之后折一朵未被赋予力量的普通曼珠沙华来履行承诺,但落秋没有让他等到第二日。

他也不想回去了。

那名亡魂还未到要被引路人击碎精魄,魂飞尽散的地步。盛然为了救沉溺湖中的落秋,擅自僭越,令他消失于天地之间。

回到冥界之后,他是要受罚的。

百年岩浆之刑赎清亡魂怨郁,而后重拾引路人的职责。

一次又一次的烈火灼身盛然是不怕的,他绝不会皱一下眉。百年也不算什么很长时间,以他记不清的年岁而言,不过一个循环往复,他不在意。

但……

盛然望着怀中的姑娘,若他离开了,她定又会重新皱起眉头,久不舒展。更何况,她的凡人之躯,也没有一百年可以等。纵使之后有更深的责罚等着他,他也要保全落秋此生。

而今想来,十三年前的某个瞬间,他便是被她紧皱的眉间吸引的。或许从那时起,他就不想看见她皱眉了,所以才会去而复返,为她将眉间的褶皱抚平。

只是那时,已麻木的他,还不知道。

“这叫什么花?”落秋躺在盛然的怀中把玩着娇艳的曼珠沙华问道。

“彼岸花。若摆渡人自亡魂手中接过,它会散为万千荧光,将摆渡人幻化成亡魂生前最留恋之人的模样。”

怀中姑娘闻言一瞬起身望向盛然,他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狡黠的光:“怎么?你是在打听我有没有心上人吗?”

盛然眉间微挑,错愕一瞬,双颊旋即染上一抹绯红。

她在调谑他,如此大胆。

落秋的笑意愈发浓烈,她攀上他的脖颈,两手紧紧附在他身后:“当我去往忘川河畔,摆渡人所幻化的,定是你的模样。”

灼热的气息打在盛然耳畔,酥麻至极,心中忽而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可思议之感。

他双手微扬,却又止于半空之中,虚扶在落秋腰间,他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疑虑:“你不怕我吗?”

落秋的头在他脖颈间微蹭了蹭,让盛然无端想起自己做冥界牵引者之前,在人间偶遇的一只流浪小猫。

“怕你什么?”

“我来自幽冥,以凡间的话来说,大概是——来自地狱。”

落秋倏地扬起头,他从她眼中看见了一缕困惑:“心该被身份束缚吗?我只知道,在我病入膏肓之时,这样多的人对我视而不见,是从未相识的你救了我。来自人间又如何?来自地狱又如何?我看见的,从来都是这颗心。而至于包裹这颗心的身份,有什么重要?”

而后,那双始终没有触碰到她的手随之被覆上了一丝热意,分明只是一个凡人,但却有不容抗拒的力道,她将这双手拨到了她的腰间。

“所以,留在我身边吧。”

这一次,落秋终于牢牢落入了盛然怀中。

盛然莫名地擅离职守到底没有躲过冥界的讨伐,大量游荡的亡魂滞留人间,冥差将盛然强制带离,接受审判。

落秋不愿品尝生离之苦,苦苦哀求,但激不起一丝波澜。临别之前,盛然将那朵彼岸花封存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而后伸手遮住落秋的双眼,不令她看见他被冥刺锁链刺穿脚踝的画面。

源源不断的热流自他指缝涌出,灼伤了他的肌肤。

“别哭了……我不疼。”

是真的不疼。盛然只觉眼前姑娘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哭喊更能令他不知所措,难以承受。

他痛,是因为她在痛。

“等我,我保证我一定会找到你。绝不食言。”

这是落秋在意识彻底消逝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再之后,她便陷入了沉睡。

“睡吧,这样你会好受一些。”对于盛然而言,这是最后能为她做的。

或许等她再醒来时,他已经重返凡间,她一睁眼,便能看见他了。

他曾这么想……

从一开始,盛然就不曾有能躲过一劫的侥幸。又或者说,他在等待这一天。

他心里是做好了决策的,但他沉溺在落秋如朝阳一般的温柔乡中,告别的话语每每落到唇边,便再难以说出口了。

她等了他十三年啊……整整十三年。他怎么舍得令她体会这人间至痛的得而复失。

再等等吧,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终于到了无法再等的时候。

盛然做了很久很久的牵引者,很久很久。久到他已记不清是为何留在冥界的,也记不清留了多久。

但有人替他记着。案卷上清清楚楚地写道,二十九万八千六百二十三日。

只需要再一千多日,他便能获得一个赏赐。重新进入轮回,喝孟婆汤过奈何桥,赏人间落日,品晚霞花香。每个百年都无需再受任何审判,渡船归处只有往生之路,酷刑炼狱从此与之无关。

这是只属于双生花的永世安稳,也是每位冥差的心之所向。

可是,盛然不要了。

他要散尽所有修行,换得他在人间陪伴所爱度过一生,在这之后,他心甘情愿接受所有责罚。什么火山烈焰,寒潭冰柱,他皆不抵抗。

千百年之后再为引路者,牵引亡魂,重新开始。

只要能与落秋相守一世,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冥府接受了他的交易。

盛然很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落秋那宛如日光的璀璨笑容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们的未来终于被他握在手中。

可是,落秋不在原地了,当他重回人间的时候。

一切都没有变化,后山的花依然开得热烈妍丽,艳绝无方。

但守候这片花田的那个少女,不在了。

盛然早已失去所有力量,成了一个凡人。他封锁在曼珠沙华里的部分力量也只能在冥界生效。他等啊找啊,感受自己久不曾感受过的,时光的流逝,容颜的沧桑。

他不知道,他挚爱的心死在了他被冥差带走的那一刻。

几个日夜沉睡之后再醒来,这副身躯她也不再留念。

既然盛然是冥界之人,那她就去冥界找他。

她毅然决然跃进了冰冷的湖水之中,激起点滴波澜,而后,又归于平静。

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

落秋跑过黄泉路上的青石板,在审判者面前请求留在冥界,等待她的心上人。

审判者赐予了她双生花,抹去了她的记忆,将她放在了忘川湖的乌篷船上成为摆渡人,引渡亡魂。

盛然在人间寻了她百年,而落秋在冥府等了他百年。

各自守着一方,以自己的方式,来留存这份无与伦比的珍贵。

后来一场大雪将盛然埋葬在了找寻的旅途中,他长发胜雪,与漫天纯白逐渐相融,而后肌肤也与寒冰的温度变得相同。

“你该遵守承诺,接受惩戒了。”

冥差没有起伏的音调自远方传来,将落秋从一场旧梦中惊醒。那朵彼岸花所封存的力量在这一刻得以展现,当她回过神时,手中那一抹热烈绯红已凋零枯萎,一触即溃。

而她,也已泪流满面。

“你终于来了……”翻涌着的情感流向五脏六腑,落秋心中有万语千言,最后只汇成泣不成声的这五个字。

盛然指腹缓缓抚过她的眼睑,疼惜的爱意幻化成无尽温柔:“你怎么总在哭,总在皱眉。”

落秋伸手重重打在盛然的胸口上:“你也总是让我等。”

眼前少女终于如盛然所愿摆脱了无悲无喜的冥界气息,成为从前那个,会哭会笑的人间少女。

“再不会了。我答应你。”盛然将她搂入怀中,极重极紧,好似要将百年来的空虚皆融入这个怀抱之中,再无间隙。

“原来从一开始你说要替我摇浆,就是做了这个打算。”落秋嗔怪,熟悉的调谑盘旋在盛然耳畔,一朝令他梦回百年之前那个午后。

她也是这般令他双颊绯红。

是啊,从他的亡魂入冥界伊始,他就知道落秋成为的冥界摆渡人。

盛然释放了封印在彼岸花中的力量,一路躲过冥差,来到了忘川湖畔。而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再也没有属于凡人的任何悲喜,只是一个麻木的亡魂引渡者。

他立在岸边看她一下一下拨着木浆,在忘川湖上缓缓前行,任凭执念未泯的亡魂如何呼喊,也绝不回头。

她没有情绪,也不在意,凡人的一切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他的心上人不能如此,也不该如此。这是盛然唯一之念。

冥差很快便会找到他的踪迹,唯有将船行至中央,他才有足够的时间令落秋忆起从前的自己。

摆渡人的乌篷船唯此一艘,湖面若要再起,需极强的力量,那不是冥差能做到的。

但,审判者可以做到。

“你该遵守承诺,接受惩戒了。”

冥差的78aa3be469813ff0da6e337e6cc21d1a420b661349d5256221f5d35155ab92a7声音愈发近了,他们只重复着这一句话。而立在另一艘乌篷船顶端的审判者,什么都不曾说。

盛然与落秋回头望去,他们知道,已经没有退路。

可那又如何呢?

落秋重新将目光流转,猝不及防便撞进了一汪温柔深海。深海之中没有任何畏惧,只剩无尽的缱绻与期颐的光。

如她一般。

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他们已经,找到了彼此。

“你知道吗,忘川湖没有底。”

盛然唇边笑意愈发深了,他微微颔首:“若亡魂不愿接受制裁,在引渡途中跳河便会陷入永恒的沉溺于坠落,生生不息,再无安宁。那是比炼狱更深的惩戒。”

刹那间,落秋忽而想起自己每每制造结界的真正缘由。其实,她是保护亡魂,不令他们坠入湖中,那抹来自人间的良善始终藏在她的心底,只是她遗忘在了时间的麻木长河中,不曾唤醒。

“或许,也不算惩戒。”落秋笑得娇俏,仿佛前方不是无尽的黑暗而是通向他们光明的未来。

审判者的渡船近在咫尺,盛然却无忧无惧,只是耐心询问:“你准备好了吗?”

落秋双眼盛满了璀璨日光,将整个冥界照得耀眼异常:“从等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准备就绪。”

审判者亲眼目睹不远处立在乌篷船头的二人紧紧依附彼此,而后,一同侧身坠落。他们没有一丝犹豫,仿佛从一开始,这便是他们的归宿。

忘川湖浅浅泛起片刻涟漪,旋即恢复如常。

他们的双眼始终明亮,没有任何不安忧惧,犹疑惊恐,唯有不可撼动的决心与如愿以偿。

因为于他们而言,永恒的坠落沉坠也算另一种相守,只要彼此触手可及。

这一次,他们终将,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