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春山

2024-07-22 00:00:00水晶鱼
南风 2024年6期

如同今夜无言,有无数的玫瑰在他的心口绽放,每一束都是因为她。

1

阿秋第一次见鹤春朝,是十五岁那年。

他刚谈完工作,大衣架在靠椅上,人站在门口抽烟,她怕生,无奈被父母推出来,只能小心翼翼说:“您好。”

他转过头看她:“你知道我是谁?”

她点点头:“您是我的恩人。”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的什么话。”

不远处有人在点鞭炮,烟尘四起,他一伸手,将她揽到另一边。鹤春朝个子高,站在她身旁,能将火光都遮进阴影里。

“叔叔阿姨愿意认我做干儿子,你就把我当作表哥,至于称呼,喊名字就行。”

他这样客气,无非是担心她心怀亏欠,她悄悄看他,眉眼俊朗,有烟花筒在她心里噼里啪啦地点燃。

房里的人招呼他们去吃饭,鹤春朝还有事,要先走,沈阿秋取了外套递给他,送他到车旁,他说:“有困难一定和我讲。”

她“嗯”了一声,又说:“谢谢您。”

鹤春朝是大忙人,只是偶尔路过会来吃顿饭。过了大半年,阿秋又见到了他。她被老师喊出教室,看见他正在等她:“外公病危了,我接你去看看他。”

车一路上开得飞快,她心下忐忑,他宽慰她:“没事的。”

生死是人世常事,但是落到自己头上,总是措手不及。护士屏退其他人,外公在回光返照间抓住鹤春朝的手:“我这辈子,最记挂的就是阿秋了。”

鹤春朝点点头:“我知道,您放心。”

“鹤先生的大恩大德,我和阿秋都会永远记住。待来生,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老人朝她伸出颤抖的手,可惜阿秋还没来得及接住,他便溘然长逝了。

鹤春朝担心她,一直陪她到很晚。阿秋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一片荒凉:“耽误您时间了。”

鹤春朝低头看她:“不要怕,阿秋。以后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

沈阿秋十二岁那年,因为意外车祸进了重症监护室,几乎活不下来。外公带着自己的所有积蓄和借来的钱赶到医院,却在路途中遭遇扒窃,丢失了全部钱财。走投无路时遇到了鹤春朝,他不要欠条,承担了她的支出。他做慈善般不求回报,因此沈阿秋在十五岁这年,才见到他。

阿秋觉得,自己这条命是他和外公赎回来的,不能再要求更多,于是她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我会报答您的,您借给我们的钱,我会还您。”

鹤春朝一直记得她那双眼,明亮又倔强,他感到她的疏离:“不必。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那样做的。”

“可是我不能这样接受一切。”阿秋说,“外公说,他来世要报答您,可是我宁愿我这辈子还清欠您的,换他永远安宁。”

她的心思深于同龄人,鹤春朝轻轻捏她凝重的脸:“你不欠任何人。”

2

那年阿秋虚岁十八。她从学校出来,他的车就停在她面前,车窗落下,露出那张仍然英俊的脸:“好久不见。”

他带她去吃饭,说是犒劳她学习辛苦:“有想去的学校吗?我有朋友很了解,可以指导你填志愿。”

她本来没什么想法,想要拒绝。抬起头,他看着她,正在等她的回答,隔着火锅的雾气,眉眼间的笑意若隐若现。她心跳漏跳两拍,低下头去捞食材:“你的公司在哪个城市?”

他想了想,说:“也好,离得近,有事情我也好照顾你。”

他总把她当小孩。分别时也要等她上楼关门才走,她感到他的视线,刻意放慢脚步,他突然出声喊住她,一时间她竟心虚得不敢回头:“怎么了?”

“好好吃饭,你瘦了很多。”

她随口答应,转身上楼。大人克扣她的生活费,她只能悄悄在学校便利店打工,学习消耗大,可是除了他没人关心。

父母坐在客厅,不问她考试怎么样,只问她为什么不让鹤春朝请进来喝口水。

阿秋想,无所谓。她会努力去往他的城市,她前面十八年的人生,将会随着一纸通知书烟消云散。

录取结果出来那天,她冲到家人面前厉声质问,却获得了一个轻飘飘的回答:“鹤春朝说,我们对你不好,他准备断掉维持至今的所有资助。”

想不到只为了这令人发笑的理由。她尖叫嘶吼,近乎失态,砸掉了母亲新置办的翡翠手镯。作为惩罚,她被锁在房间里,断掉了和外界所有联系。

她听见有人在门口发生了争执,然后房门被打开。鹤春朝来了,他来得是如此快,以至于阿秋怀疑是场梦。他将她抱起,语气不再冷静:“如果还要阻拦,我的律师会起诉你们。”

睁开眼是医院的惨白色天花板。高级病房里只有她一个病人,安静得有些可怕。她微微偏头,他在门外打电话,打完转身看见她醒了,赶紧走过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什么也没问。鹤春朝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阿秋想,也许对于很多事情,她并不在意,而对于很多事情,她比自己想得还要在意。

“你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

她又乖乖点头:“我的志愿……”

“我知道,”他的手掌覆盖在她手背上,手心的温度蔓延至心脏,她抬眼,正对上他的眼睛,“你放心,有我给你兜底。”

她是营养不良加低血糖。出院那天,她冲着阳光眯眼,有阴影挡住烈日,他办好手续出来,站在她身边替她撑伞。

阿秋父母为了继续得到鹤春朝的帮助,篡改了她的志愿,企图将她困在身边。但在他的支持下,她选择了从头开始。办理复读手续时,父亲居然到场了,她看向他,想着他们又做了什么交易,他却只冲她笑。

那年她住在他的一栋不常去的别墅里,秋去冬来,他经常腾空来看她。她学习好,再来一次也不会差,公布成绩那天,他买了个蛋糕,庆祝她逃向远方。

他问她有什么想要的毕业礼物,十九岁的沈阿秋想都没想,只是小声地问:“我能抱一下你吗?”

鹤春朝很意外,但还是张开双臂,他的怀抱温暖,阿秋突然明白,原来世上很多债是还不了的。

无论是现实中的,还是心上的。

3

沈阿秋长大后,最在意的事情就是赚钱。她考试成绩好,接到了好几个高中生的家教辅导,每天奔波在几个城区之间,还要赶回学校上课,连着好几个月都连轴转,他给她打电话:“阿秋,我看见你给我打的钱了,你不要勉强自己。”

他也忙,之前抽时间去看她已经是极限,公司正是扩展新业务的上升期,是很重要的时期,容不得一丝松懈,两人都自顾不暇。

她从学生的小区出来,天色已经暗了,有个人站在路口,路灯昏暗,秋天已经来临,但是他站在那里,像是能留住春天。

沈阿秋面不改色地从他身边走过,又忍不住拐回来,从他背后伸手遮住他眼睛,听见他笑:“阿秋。”

“可你刚刚都没有认出我。”

他端详她:“你变了很多。”

她的确变了,厚重的眼镜框取掉,露出了明亮的眼睛,化着淡淡的妆,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他担心认错人,因此没有喊她。

“你这么忙,怎么有空过来?”

“正好经过这里,想来看看你。”他说,“这么晚才结束?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她也知道,只是今天学生缠着她多问了两道题,不好拒绝。对于他的关心她心里很受用:“担心我的话,你每天来接我呗。”

“我没有时间,但是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请个助理护送你。”

那场面光是想想就很奇怪,可他看起来不像开玩笑,她急忙摇头:“保镖的工资加在账单里,那我真是一辈子都还不起了啊。”

“我说过,那些钱你不用着急还我,不还也可以。”治疗费用对他来讲只是一笔很小的开销,他不理解她的执着,“那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救助你是我自愿的,你不要有负担。”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你帮了我和外公是事实。我不喜欢亏欠别人。”她语气冷下来,不准备再和他讨论这件事,“我回学校去了,你走吧。”

“我开车送你。”

她摆摆手:“油费也是钱,我一天不还清这笔账,就多一天寝食难安。你也体谅体谅我吧,鹤先生。”

她长大了,容貌像朵花绽放,性格也带上了玫瑰刺,说话喜欢扎人。鹤春朝毫无办法,叹口气,追上了她:“我送你到地铁。”

许久没见到了,说是送到地铁口,最终还是送到了学校。遇到认识的人,好奇地问他的身份,他说是她哥。

他把她当妹妹,她却从未叫过他哥。

晚上卸妆时,因为不熟练,美瞳取了半天,痛到她流泪不止。利益纠葛像片湖水,感情倒映在里面,太容易被误解扭曲,在她不再欠他之前,他对她的好都只能是怜悯,可她不想要这份怜悯。她想要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开口说喜欢。

4

大四那年,她接到电话从实习岗位匆匆赶到医院,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板凳上,顶灯白得让人心慌,阿秋发觉,她这辈子都和这个地方有着一种不解之缘。

她拉着他的手:“会没事的。”

抢救室医生出来,说病人情况很糟糕,需要观察。等到走出医院,鹤春朝才开口:“是我母亲,她身体一直不好。”

冬天天冷,风一刮,脸颊刺痛。阿秋于是明白,鹤春朝救助她的私心原来是他母亲。

“那时她住院,我碰巧遇到你外公,因此想着,若是我做好事积点德,是否可以让她好起来。”

他说,“她这几年病情很稳定,我总在心里想,我要感谢你,阿秋。”

阿秋父母曾说,鹤春朝出手救她只是有钱人的游戏,而外公生前无数次对懵懂的她说,论迹不论心,鹤春朝是贵人。

但是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替他感到难过,也许喜欢一个人就会和对方感同身受:“你不需要感谢我,你应该感谢你自己。”

那年夏天,她二十三岁的尾巴上,鹤春朝赶来她的毕业典礼上和她告别:“我准备送母亲去国外。”

她低头看着脚尖,想不到离别来得这样快:“要去多久?”

“也许两个月、也许几年,”鹤春朝说,“照顾好自己,有事情打电话给我。”

沈阿秋点头:“你也是。”

她一直跟他到机场,毕业服脱掉攥在手里,感觉心里有点始料不及的恐惧。如果这是最后一面,她应该说点能让他留下记忆的话,可她冲他笑,什么都没说。

也许她应该对他死缠烂打,放下一切跟他离开,可是她不想那样。她不要成为他的附庸,一生被他施舍,她要完成这场追逐,就需要自己走完这段路。

因为大量的志愿工作和优秀的论文,她在毕业证书里获得了不错的评价。有几个公司向她伸出橄榄枝,她却在对未来方向的规划上头痛。

以往他总是会适时出现,以年长于她所得到的人生经验给她指导,但是很多事情,乃至于对他本人,都只能由她在深思熟虑后得出自己的答案。

远处的烟火噼啪作响,声音穿透到每个人身旁,她正在熬夜赶工作任务,被这声音打断了思考,出租屋的窗户视野狭小,便急忙披上外套开门去顶楼。

离得太远了,耀眼的光只能照亮她的额头。她踮起脚尖,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那边很安静,想来他去的地方是没有放烟花的习惯的:“怎么了?”

“没事不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他说,“我听见你那边放烟花的声音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看过了,今天看到,就突然想起来你。”她将手机从耳边挪开,好让他听得更清楚些,“你还好吗?阿姨身体怎么样?”

“我很好,我妈她……有时候能意识清醒同我讲话,更多时候在昏迷。”他声音慢慢低下去,然后又强迫自己振奋起来,“你呢?为什么会想到我?”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努力思索:“抱歉,什么时候?”

贵人多忘事,她说:“我十五岁那年过年,你来我们家,那时候我就想说了。”

“说什么?”

“除了谢谢您,还祝您新年快乐,万事顺意。”

祝福语这种东西,疏离的人说出来只有虚情假意,一句新年快乐,她竟藏了八年。

5

鹤春朝第一次见沈阿秋是在医院。他隔着病房小小的玻璃窗看她,她好学,正趴在小桌上写字。听护士说,换药和打针这个小姑娘都很乖。

那时候他刚开始创业,在世界各地奔波,总能收到国内寄来的明信片,邮戳下的字迹认真清秀,是阿秋给他写的感谢信。

在医院陪母亲的这段时间,他又收到了来自她的信件。跨国信件运输缓慢,在数字化时代,电子邮件讲究效率,彼此在纸上倾诉所见所闻像来自浪漫的旧时代。他在信封中放入约克大教堂花窗书签,一个月后收到了她的玫瑰花瓣。那朵花开在她出租屋门口,凋零时被她拾回去,用树脂做成了一枚小小的标本。

他从此当护身符一直带身上,母亲看见了,也很喜欢:“在哪儿买的?”

他摇摇头:“朋友送的。”

“那个小姑娘吗?”母亲知道阿秋的事情,因此揶揄他,“你年纪不小了,可别欺负人家。”

“我知道。”他应道。大概是心情影响,来这里之后一直都阴雨绵绵,可是收到她那封信的那天,庭院落满了阳光,天气慢慢变暖,有蝴蝶落在医院种的康乃馨上。

两个护工二十四小时看护,但他不放心,总来亲自守着,早上八点做化疗,晚上陪母亲看电视到睡着,很晚才能休息,有时候病况不好,几天都夜不能寐。

他摩挲着她送的礼物,花瓣泛黄,有虫啃噬的斑点,但是那样炽烈的红色,哪怕枯萎也犹能探查曾经的美丽,他感到新生般的释然。

“你让我感觉到了奇迹。”他在回信中这么对她讲。

像一句情话,她很开心。

可是自古好事不长久,人就像花,总有枯萎的一天。她去接他的那天,天降大雪,交通瘫痪,她用围巾裹住脸颊,徒步跑到了机场。而因为航班延误,他比预定时间晚到了整整一天。当鹤春朝出现在出口,阿秋只觉得他消瘦了许多。

两人什么都没说,是她先伸手抱住了他。

葬礼很低调,只有一些朋友来。他没有流泪,只是显得失魂落魄,开车时差点撞到路灯。阿秋握住他的手:“我来开吧。”

他的手指冰凉,一直在微微颤抖。一整天他的表现都太过反常,情绪外露,不复冷静,甚至在她起身时拉住了她:“留在我身边。”

阿秋点点头,拿来毛毯给他。一开始他们之间很安静,只是坐在沙发的两端,慢慢地他靠过来,脑袋倚在她肩膀上。后半夜他合上眼,呼吸平静,有眼泪悄悄滑落。那泪水划过他的脸,直直滴在她心上,像火苗舔舐白纸,有种无法言说的痛楚。

鹤春朝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阿秋怀里。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坐起身,这举动惊醒了她,睁开眼,正对上他仓皇的眼睛。

鹤春朝别开脸:“抱歉。”

阿秋摇摇头:“早上助理给你打了几个电话,我擅作主张帮你请了假,我才应该对你道歉。”

他打开手机,果然有很多未接来电。鹤春朝在心中暗骂自己的脆弱,他知道这脆弱有时候是致命的。他起身拿起外衣:“我得去工作了。”

“公司出事了,是不是?”

阿秋的问法很笃定,但是鹤春朝背对着她,背影仅有一瞬间的停滞:“没有。”

“我从电话里听见了。”

“是一些小问题。”

可是阿秋知道,没他说得那么轻松。

深夜,她举着伞站在屋檐等他,整栋写字楼的灯一盏盏灭掉,只有他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夜里的风将等待无限拉得漫长,天蒙蒙亮时,他走了出来,满身的困倦。靠近看见了是她,惊讶又有点生气:“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只是不想影响他:“我也没有其他可以为你做的了。”

她也是下班过来的,身上还穿着大衣和高跟鞋,鹤春朝无法再说她,伸手捂她冻僵的手:“等了这么久,感冒了可怎么办。”

回去的路上她偷偷看他,仍然心事重重的模样,但是她能让他稍微分散点注意,就足够了。

没人教过阿秋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办,但是她想,这种自我感动式的付出,或许也是一种喜欢。

6

接到电话时,沈阿秋正在开会。她站起身,打断了上司的长篇废话:“抱歉,家里有事。”

上司是个年轻男人,没有问她更多,只冲她挥挥手让她走。

在警察局门口,鹤春朝被领出来,浑身酒气,额头和脸颊都是伤,是醉酒斗殴。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只是安静地给他上药:“你去找那个朋友了?”

“嗯。”他声音低低的,本来是想最后吃一顿饭好聚好散,可是对方语气挑衅,他忍无可忍,将满腔怒火都发泄了出来。

阿秋没有再问,话头一转:“我这个公司和你的方向有重合,我和老板说说吧,看能不能劝他和你合作,现在重新开始,还不晚。”

他立马拒绝:“你不要插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阿秋的心,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一抬头,像是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女孩:“你曾说,我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那么现在反过来也一样。”

离开前她看了一眼他,他将手放在双眼上,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了。他创业的伙伴,他曾经的好友,在他出国给母亲寻医问药的时候离开了公司,一起带走的有他们这么些年一起创建的客户资源。他一夕之间失去了亲人和朋友,到最后有谁还能陪在他身旁?

阿秋感到很难过。被背叛的滋味,她在被父母篡改志愿那时就已经尝过。而她也并不知道,她追逐他至今,他们之间到底是在彼此接近还是背道而驰。

她性子倔强,当天晚上就提交了申请,鹤春朝有多年的经验,她以为会很顺利,可是那张表上司只看了一眼,就扔进了垃圾桶:“有经验的人才我们已经有很多了。”

“那还有其他公司能给这个机会吗?”她抱着微弱的希望问,“哪怕有一点意向?”

男人看她一眼:“正好下班,走,我们边走边聊。”

阿秋以为有了机会,心里喜悦,他们走出公司,站在无人的街头,可是上司不谈这事,只是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对你很宽容吗?”

她愣住了,因为一直以来她以为对方的宽容是因为她业绩好:“什么意思?”

男人靠近半步,影子向她压过来要将她吞没:“你觉得呢?”

她感到害怕,想要逃走,可对方摁住她的肩膀,低声说:“你要知道,想要得到,就要付出。想要的越多越急迫,牺牲的就会越多。”

初见时鹤春朝的眉眼突然闪过她眼前,她渴求的人,她要牺牲什么才能得到?她别过脸,企图躲开对方的触碰,有拳头落在男人的脸上,如同晴天的雷般猝不及防,揍得他鼻血流淌,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愤怒的鹤春朝。他不再冷静,冲男人吼:“滚!”

7

阿秋知道,自己是不被爱的人。因为很难看清爱的模样,也就不懂得如何去爱。她怕自己爱得太浅让人忽略,又怕自己爱得太用力惹人厌烦。

她低着头,以为他会责备她,可是他没有。他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她摇头,有眼泪窸窸窣窣落了下去。

鹤春朝担心她,很急切地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他每出现一次,都只会让她的爱加深一分,她感到一种被情感胁迫的恐惧。

回去的路上,她轻轻伸手去碰他的掌心,他察觉到了,转过手腕,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可是我愿意。只有你在付出,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

“如果你因为我受到任何伤害,我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哪怕皱着眉头,他的脸仍然那样英俊。阿秋感到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她都像一个在沙漠迷路的旅人,嘴唇干涸,双眼枯萎,只能朝着远处的幻境不停地爬行,可是此刻有一眼泉水出现在面前,她不在意那是否有毒,只想不顾一切一饮而尽。

“怎么了?”感到她停下了脚步,鹤春朝转身问道。

“你爱我吗?”阿秋听见自己的身体在说话。

他很吃惊,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而她安静地看着他,等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

“……抱歉。”沉默良久后他说,理智告诉他此刻只能做一个懦夫,“我只把你当做妹妹。”

“可是我爱你。”阿秋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都很坚定,“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爱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留在你身边。”

她一直活得那样顽强,热烈,在她面前鹤春朝只能感到自己的懦弱和畏惧。

他太忙了,有过几段恋爱但都不长久,这也意味着他对于感情会更加慎重,她还很年轻,身边不乏同样青春洋溢的漂亮男孩,她还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可是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他的上衣口袋里放着她送的那枚玫瑰碎片,因为那里接近心脏。

可是他能做到只有像小王子一样,给玫瑰放上玻璃罩,然后离开。

两个月后,曾经的一位合作伙伴向他发来邀请,他卖掉了房子,选择和阿秋不告而别。如果不能够控制好感情的距离,那么彻底退出对方的世界也是一种方式,长痛不如短痛,他深谙此道。

8

梦里他总会梦到少女的那双眼睛,清澈,美丽。在无数个深夜他睁开眼,会想起阿秋,想她过得怎么样。

他太卑鄙,身为慈善家却太过接近她,等察觉到时爱意早已燎原。他说不出口的爱,也许和她一样,只是一种依赖。

“依赖为什么不可以是爱呢?”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说,她染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穿着碎花连衣裙,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身上,让他想起油画里的人。

鹤春朝近乎失语,从他接到电话来这家咖啡厅起,他就像走进一个陷阱般的梦境——他在人群里搜寻对方,而她转过头,向他挥手,然后他们握手,她说:“鹤先生,您好。”

哪怕气质不一样了,她仍然是她。她就像魔术师手中的那顶帽子,会带给他一个又一个意外。

他们聊合作细节,结束后他问她住哪儿,要开车送她,被她拒绝。他站在那里,有些失神,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他:“你借我的我已经还清,从今以后,试着将我当作一个刚刚认识的人看待吧,我的爱分毫未变,也不需要你来定义。”

风吹起她的长发,那场景他再难忘怀。她一直都是那样倔强,说要待在他身边,就真的会出现。他的理智如残垣断壁崩塌,转瞬便露出那颗柔软的心。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新开的餐厅,要不要去试试?”他不再忽略自己心里的声音,“就我们两人,沈小姐。”

她向他伸手:“劳烦带路。”

年底的公司晚宴上,她也来了,隔着人海,鹤春朝看见她在和伙伴谈笑风生。

到了末尾,灯光变暗,有钢琴和萨克斯的声音响起,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到了正一个人起舞的她,她穿着一身红色礼服,像是一朵暗夜的玫瑰,美得惊心动魄。

他的合伙人端着酒杯站在他身边:“她很美,不是吗?如果你不抓住机会的话,我就要去邀请她跳舞了。”

听出了对方话里调侃的意味,他轻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越过成对的舞蹈者,在暧昧不清的气氛里拉住了她的手。

两人贴得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胸腔的温度,她的舞步不太熟练,总是不小心踩到他的脚,她笑,笑声像是雨后晴空的风铃,在他心里勾起一阵战栗般的涟漪。

“你知道吗,我已经太老了。”

“可我们不过相差十岁。”她说,“往后还有很多个十年呢。”

“这样显得我很狡猾。”

“谁说过你不狡猾呢?”

他叹了口气:“我突然感觉,我似乎对恋爱不太擅长。”

“没有人生来就擅长,你只需要跟着我的步调,鹤先生。”

说着她又踩他一脚。她已经追逐他太久,因此她不去提找他花费多久,也不说自己有多爱他,她只是闭上眼,放纵自己的欲望,感受两人节奏的契合。如果他要当逃兵,那她将继续这场执念的角逐。

两人之间距离拉开的前一个瞬间,她微微侧过头,在他的脸颊印下一吻。他突然想,这就是阿秋。哪怕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变了许多,也永远是那个阿秋。

而他呢?一开始他对她只抱有怜悯之心,什么时候开始爱她的呢?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和她彼此依赖呢?他曾经风光无限,也曾坠入低谷,在一切被长久建立的事物变迁倒塌时,她总是待在他身边。

他送她,两人拉着手,阿秋打了个喷嚏,他便解下自己的外套给她。她仰起头,微红的脸近在咫尺,他能感到,年龄,阅历,乃至一些更加深刻的差距,在无形中迅速崩塌,作为回应,他低头触碰上了她的嘴唇。

“你醉了。”她笑他。

“是啊。我感觉自己在做梦。”

夜晚仍然有些寒意,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再美的花也总有一天会枯萎,但是新的季节快来了,到那时,花朵将再次盛开。他们都知道,人生短暂,因此要更加珍惜每一个春天。

如同今夜无言,有无数的玫瑰在他的心口绽放,每一束都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