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座建筑,自我、亲人、社会,一点点添砖加瓦,一点点泥沙浇灌,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1
山里的春天来得迟。
一路上,陆灿阳开着车窗,感觉气温至少要比市里低了五六度。
市里公园的桃花已经开败了,山里路边的杏花枝上才刚涂上了星星点点的粉红。但也只要一夜春风,那些饱满却收敛的粉红就撑不住地绽开成团团轻粉,晕开了、涂匀了,像是给路边、山旁涂了一层轻妆。
两小时前,心神郁郁的陆灿阳下错了高速口,他信马由缰地往前开,等到发觉这条洁净的柏油路通往一个名叫望春山的景区,就索性驱车直入了。
望春山仍在开发中,村口的公共停车场正在建设,大约因为周末的缘故,游人不少,大大小小的车辆都停在路边。
陆灿阳在一棵大槐树下找到了停车位,挨着一家民宿,门边的木牌上写着墨色字:“有间小院”,字体圆拙,十分可爱。
就是这里了。陆灿阳想着,视线一转,才看见大槐树下的两个人,女孩举着块牌子正朝树上挂,中年男人一抬手就给扯下来,于是争执起来。
陆灿阳一时搞不清他们在争辩什么,偏又踩在停车线上,于是探头问:“可以停车吗?”
女孩的反应快一些,抬手朝他挥了挥手里的木牌:免费停车!
男人跟着反应过来,喊道:“停车十元!”
陆灿阳忍不住笑了:“你们到底谁说了算?”
“当然是我,我是老板!”女孩声音脆亮地说着,让出位置来,顺手将那男人也拉扯得退后了两步,在男人不满的抱怨里,她瞪着眼:“叔,你别跟我捣乱!”
起风了,老槐树的枝杈轻轻碰撞,发出微响,像是正在唤醒沉睡枝芽。
“有间小院”不算小,改建过的三层楼房,除了增添现代化设施之外,仍保留着山里人家的洁净素朴。
给陆灿阳办理入住的是位银发挽髻的奶奶,爱笑,整个人看上去既亲切又温暖。
奶奶给他推荐了三楼靠边的那间房,说清早一推窗,正对着远处的两山垭口,刚好能看到红亮亮的朝阳喷薄而出。
先前院外与人争执的女孩走进来,边走边打量着手里的花束,折了小小的一枝香槟色洋牡丹簪在奶奶的发髻上,又将剩下的一整束插进花瓶。
奶奶正与陆灿阳说话,被打扰到了,就转头嗔那女孩一眼,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了些。
女孩穿着宽松的牛仔衬衫,袖口直卷到了上臂。她的笑容温煦,却自持,也像三月。
后来的陆灿阳常想,哪怕到了垂垂暮年,他也会在梦里见到当时的自己:透窗而来的明亮春光里,身高一米八的男青年忽然羞涩起来,他手脚无措,心底慌乱不已,像春之惊蛰,像银瓶炸裂。
2
陆灿阳不是专意出来游玩的。
二十年前,父母离婚的时候,他五岁多,记忆是一些模糊碎片,在脑海里时常闪现。
母亲离家时,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留下小小的他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嚎哭。
后来,父亲再婚。再后来,听说母亲也再婚了,去了别处生活。
在十多年时间里,他没有见过亲生母亲一面,甚至失去了联络。
平心而论,继母待他不错,但他心里总牵念着亲生母亲。他有时甚至会想,母亲之所以没有音讯,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生活艰难?
他毕业后留校任教,工作刚稳定下来就想方设法找到了母亲的居住地和联系方式。
那串号码保存在通讯录里,他不敢拨通。他已经忘记了母亲的声音。
于是他索性寻了个空儿,径直找了过去。
看起来母亲过得还算不错。他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无处安放的目光一遍遍掠过母亲的家居、衣饰、面目表情。对于他的贸然到来,她显然尴尬多于惊喜,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后来他从母亲家里出来,心情复杂地开着车,结果走错了路。
陆灿阳在“有间小院”的房间里安顿好,发觉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午饭忘了吃。
到餐厅,秦葳葳礼貌且为难地告诉他,厨师刚下班走了,奶奶却热情地说:“我和葳葳正准备吃饭,不介意的话,你和我们一起吃?”
那是下午三点钟,春阳流金般照耀着小院内外。
陆灿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餐饭,因为他在饭桌上哭了,且哭得十分狼狈。
当时,奶奶一边给他盛饭,一边很家常地告诉他,因为要忙店里的事情,她们祖孙俩一直都错开时间吃饭。
主食是黏糯的黄米饭,菜有两个,韭菜炒蛋和腊肉红菜苔,因为多了一个人吃饭,秦葳葳又快手快脚地做了一道荠菜豆腐羹。
“菜是自家地里长的,蛋是走地鸡下的,孩子,你尝尝。”奶奶一边说,一边又将菜盘朝他面前推了推:“你不要客气,这顿饭不收钱,是奶奶请你吃的。”
大约是饿惨了,陆灿阳觉得饭菜香极了,奶奶在旁边不时搭话,气氛温暖而家常。
直到秦葳葳半开玩笑地念了两句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这本来十分应景,可陆灿阳却蓦地想起了诗中的另外两句:“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他联想起母亲乍见他时的陌生眼神,心里猛地一抽,眼泪夺眶而出。
他本以为,这样的一顿饭会出自母亲之手,类似的安慰也会是出自母亲之口。然而。
他哭得像个孩子,可他控制不住,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奶奶安慰地轻拍着他的背,“好孩子,是不是遇见难事儿了?”
直到他擦干泪水,秦葳葳才笑着说:“原来我们家的饭菜,能把人香哭了呀?”
陆灿阳点点头:“是啊!”
3
山村的夜晚似乎来得早些。
暮色刚拉开朦胧雾纱,院里院外的树枝上就亮起了无数星星形状的黄色小灯。
后窗里望得见一片菜园,秦葳葳正拉起水管,准备浇灌覆盖着塑料薄膜的菜畦。
陆灿阳觉得自己应该去帮个忙。可他想要接过水管的时候,她却看着他笑了:“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陆灿阳刚才一鼓作气地奔下来,这会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在暮色如雾,没人看得出他脸上的微红,他说:“今天下午……很失礼,不好意思!”
秦葳葳把手中的水管举高了些,看水雾洋洒,像菜园里局部有雨。
微风轻轻吹,空气里氤氲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淡淡潮意扑在脸上清凉而舒爽。
她问:“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淅淅沥沥的水声里,他提高了声音:“好多了!”
秦葳葳就也释然一般,声音脆亮了不少:“帮我关一下水龙头!”
“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失恋失业失亲失自由都是人生至苦,熬着,都会过去。”他们朝院子里走时,秦葳葳这样说,又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又班门弄斧了。”
“不,没有,你说得很对。”陆灿阳局促而真诚地说,忍不住问:“这里只有你和奶奶?你父母呢?”
“不在了。失恋失业失亲失自由,除了自由,我都失去过。”秦葳葳坦白道,声音很轻:“你知道那种夫妻搭帮跑长途的大货车吗?十年前在西南,他们一起离开了。”
“对不起,”陆灿阳心里一酸,他看着她,猜测着她的年岁,愈发心酸:“对不起!”
“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更惨?”她仰脸看他,初现的星光全在她眼里,晶莹如泪滴:“幸福是比较出来的,所以不管你遇见什么,都会过去的,开心点!”
她边说边朝前走了,陆灿阳跟上她的脚步,认真地纠正着:“我不想和你比较这个!”
秦葳葳就笑了:“我是在安慰你,听不出来吗?”
隔了好一会儿,她都已经走远了,他才低声说:“谁想要你这样的安慰?”
第二天,陆灿阳从望春山下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天气和暖,他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将脱下来的深蓝色衬衫搭在胳膊上,刚好虚虚地遮着手里的东西。
小院餐厅已经客满,连奶奶也在帮忙。
有人在和秦葳葳搭话,问她民宿的名字是不是出自庄子的《养生主》: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秦葳葳笑容温和,却不肯多言:“不是。”
奶奶笑着接话:“山里孩子,哪知道什么庄子、村子,就是随便起的名儿。大家慢吃,需要什么尽管说话。”
陆灿阳抬眼去看墙上写着“有间小院”的木牌,转头过来时,刚好对上了秦葳葳的视线。
目光相碰的瞬间,很奇异的,仿佛没有交流任何内容,又好像相知若干。
陆灿阳掀开搭在手臂上的衬衫,露出了在景区门口买下的两枝淡粉色辛夷,大约有八九个花头,枝节舒展顿挫,十分好看。
他随手拾了个空酒瓶,将辛夷花插进去,放在窗台上。
4
下午,陆灿阳午睡起来,散步出了小院,见大槐树上“免费停车”的牌子又被换成了“停车十元”,昨天见过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树下玩手机,不时抬眼望一望路过的人和车。
陆灿阳去车上拿了点儿东西,也是闲来无事,就走到树下和男人打了声招呼。
大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粗壮的根系遒劲,纠缠着嶙峋石块,直伸进泥里、水里去。
他问这树有多少年了,男人答了,又问他从哪里来,他也答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聊了几句,男人很快就开始向他抱怨秦葳葳了,摇头叹息着:“我这侄女啊,傻!到这里来的客人,谁会缺这十几二十块钱?”
陆灿阳不好接话,只是笑。
一抬眼,他看见一个女孩骑着粉色电动车转过弯路,正朝这边过来,因为戴着头盔,他不太确定是不是秦葳葳,就多了句嘴:“是你侄女回来了吗?”
他没想到,男人朝路上张望了一眼,回头就想往大槐树后边躲,觉得陆灿阳站在那里有些碍事,他还推了他一下。
陆灿阳本来地形不熟,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趔趄着,就踩到了河岸边,随着刷啦啦石子泥土的一阵响,他的一只脚、一条小腿顿觉清凉,多亏他眼疾手快地扳住了一截凸起的树根,不然整个人都要滑进水里去。
秦葳葳丢下电动车跑过来,一边伸手拉他,一边对呆若木鸡的叔叔喊道:“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除了脚踝擦破流血之外,陆灿阳没受什么伤,但衣服鞋子全脏了。
他觉得十分狼狈,回想自己落水的整个过程,他郁闷得一个字都不想说。他自认虽算不上运动健将,但从小到大的体育成绩至少也是达标的呀!
秦葳葳要带他去医院,他执意不肯,嘴里只有一句话:“没事没事!”
他卷着一边裤腿只顾着朝小院里走。擦伤还是有点疼的,不过他咬牙忍了——咬牙时,他又发觉嘴里有土,咯吱响。
行吧,也忍了。他一边走,一边听着身后的小秦老板教训她叔叔的声音,她戳着他别在腰上的钱包:“数数你这仨瓜俩枣,够不够赔人家的医药费?”
陆灿阳觉得又好笑又无语。他看见她的粉色电动车倒在地上,两个小纸箱和三四个快递袋也散落在地。
微风轻轻吹,似乎毫无愁绪和苦痛,明明这么狼狈,却又让人生不起气来。
陆灿阳一上楼就把自己关进卫生间洗漱,秦葳葳敲了敲门,提高声音告诉他,医药箱给他放在门口了。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发现自己又有了新窘境——脏了的衬衫和裤子已经塞进水盆,而他根本没带换洗衣服。
算了,他想,索性就不出门了。
又过一会儿,房门再次被叩响,陆灿阳应了一声,飞快地跳到床上,扯被子盖住了自己。
然而门外的人像是深知他的窘境,房门没有被打开,只传来秦葳葳的声音:“衣服给你放在门口了。不太好,你将就着穿。”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陆灿阳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取回了他的新衣和新鞋。
嗯,小秦老板说得确实不是客气话,附近的镇街不大,可挑选的衣帽服饰更是有限,她买给他的新衣和新鞋都是假冒的某个运动品牌,且假得很明显。
陆灿阳失笑,拿起手机给秦葳葳发了条消息:“谢谢!”
5
第二天早晨,陆灿阳准备离开了,穿着他的冒牌衣裤和冒牌鞋,洗过的衣服和鞋子还晾在阳台上——不是他忘了收,而是他知道自己还会回来。
吃早餐时,秦葳葳问他:“脚还疼吗?”
他摇摇头。其实今早起身不止皮肉,连筋骨也抻到了似的,酸疼。
时间还早,餐厅里没几个人,秦葳葳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就笑了,却努力抿平了嘴角。
陆灿阳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昨天的囧样子,就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不许笑!”
秦葳葳却笑出声来:“不好意思,以后你来,我全部免单。”
“说话算数?”
“当然!”
“这还差不多。”陆灿阳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着,却又装模作样地问:“带朋友来也能免单吗?”
秦葳葳仍笑,答得认真:“朋友可以打折,你免单。”
陆灿阳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
回城的路上,他看见路边山旁的杏花全开了,像一树一树的粉团,衬在蓝天白云下,轻轻柔柔的,煞是好看。
他一回到学校,就被许多工作包围,加上他并不是个话多的人,而秦葳葳显然更加敏感内敛,所以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除了问候他的脚伤之外,两个人再没说过别的话。
只是,在许多时光间隙里,望着窗外的蓝天流云,陆灿阳明白自己心里有着的远远眺望。
一天晚上,他从衣柜里拿出次日要穿的衬衫时,不小心碰掉了挂在一旁的冒牌运动衫,他捡起它,心底忽然漫出了勇气和冲动,他想联系她。
世间所有的搭讪都无聊至极,关键在于面对的那个人是谁。
陆灿阳问她“有间小院”这名字的来处,秦葳葳回复他,是《养生主》中的两句。
一来一回,陆灿阳相信在秦葳葳眼里,自己与普通游客确有不同。至少,他们也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他们的联系渐渐多起来,也开始了解对方的一些事情。
秦葳葳二十二岁,大一没读完就退学了,当时是要照顾生病的奶奶。
奶奶出院后,秦葳葳没有再回学校,她做过公司前台、化妆品推销员、便利店收银员,直到望春山景区开发,她带着奶奶回到老家,用父母留下的赔偿金开了这间民宿。
刚拿出那笔钱时,她很忐忑,想到父母,有时候就忍不住哭,奶奶安慰她:“不怕哦,奶奶在呢,我们葳葳什么都不怕!”
说到这些时,她告诉陆灿阳:“等到真的出发了,也就顾不得害怕了,因为没有回头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遇到什么便是什么。”
因为改建了老宅,叔叔便觉得这民宿有他一份,因此常来探看,总想插手经营。
开门做生意,免不了遇见这样那样的困难,最直观的便是客人的刁难和搭讪,除此之外,还有同行竞争,甚至食客的醉酒斗殴。
她说:“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时没有退学,现在会不会好一点……”
但凡陆灿阳勇敢一点、嘴甜一点,或者干脆说,他再圆滑一点,他大概会说“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因为他心里其实就是这样想的,但他不习惯这样讲话,也说不出来,因此他问:“你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
6
槐花开时,秦葳葳给陆灿阳发了段视频。
奶白色的花串和着风,在绿叶间轻轻摇荡,镜头稍远处,河岸边多了一道红白相间的隔离栏杆,衬着白花绿叶和蓝天,愈添了美感,当然最重要的,是提升了安全。
陆灿阳觉得一颗心飞扬起来,他没注意自己正走在校园甬路上的脚步,也轻快得像是快要起飞,他说:“暑假快来吧!”
他吞下了半句话:暑假快来吧,我要到你那里去!
陆灿阳选了一些望春山和“有间小院”的照片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就有朋友和学生在问:“这是什么地方?”
他逢问必答,不厌其烦。
人家问:“提你打折不?”
他就答:“你去试试看!”
这年的春与夏,因为望春山的景色不错,也因为景区的宣传力度够大,客流量持续高位,连带着周边住宿、餐饮的营业额也很可观。
“有间小院”因为洁净诚信和审美不俗得到了颇多赞许,在一些游客的短视频里,秦奶奶被称为“簪花奶奶”,以美丽、亲和与热情出圈。
秦葳葳则有些回避镜头,她的身影即便出现在视频里,也只是闷头做事,她常穿着浅色衬衫和牛仔裤,洁净平实得像一棵岁岁年年长在河边的树。
暑假刚开始,陆灿阳就直奔望春山而去。
电话里,他对秦葳葳说,那些墙角的花、河畔的柳、菜畦里的芽尖,与其让别人拍,不如我们自己来拍!
秦葳葳便也直言,她不擅长,也顾不上,并且有些惧怕网络流量。
“我帮你。”陆灿阳说,又小心地追问一句:“你愿意让我帮助你吗?”
出发之前,他很是苦学了一番视频剪辑和网络传播,并虚心地向没比他年轻几岁的学生请教,惹得两个男生调侃:“要不您把我们带上吧?管饭就行。”
他认了真:“说好了,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给你们打电话!”
陆灿阳一到,“有间小院”久不更新的网络账号很快发布了新的照片和视频,他偶尔也直播,去望春山脚下拍溪水野花,在老槐树下等着蝉鸣停顿,又嘶声响起。
秦葳葳不再跟他客气,不拘客房、餐厅和前台,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会叫着他的名字,喊他快去帮忙。
陆灿阳很享受于她的态度,觉得就像家人一样。
奶奶有时候会笑着嗔怪她:“真是的,把我们小陆教授支使得团团转!”
陆灿阳就赶忙解释:“不是教授,奶奶,离教授还远着呢!”
“早晚会是。”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家孩子——或许她心里想,尽管他现在还不是自家孩子,但早晚会是。
陆灿阳和秦葳葳并没有太多单独相处的时间,除了店里的事情,他们的交流也并不多,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哪怕隔着一些身影,他们的目光也会直线相撞,挟着不经意间产生的电流;哪怕隔着嘈杂人声,也会精准提取对方的嗓音入耳,再随着那声音的内容或笑或皱眉。
他仍然住在之前住过的房间里,看得见朝阳跳脱出两山垭口,遥望着莽莽苍苍的远山。
有时候他觉得,在这渺然无际的人间,这一生,他和他心中的情感,也像层叠山中的一株植物,宁静而汹涌的,从发芽到蓬勃,再从丰盛,直至凋零……
7
八月中旬,有时候明明是响晴的天气,忽然就会下起一阵雨来。雨也是晴天雨,一朵黑云镶在蓝天上,气势不足的样儿,倏忽便被风撕扯了个干净。
一天下午,也是在这样一阵雨后,陆灿阳蹲在半干半湿的槐树底下,饶有兴味地给直播间里的朋友们拍重新出工劳作的蚂蚁,连秦葳葳骑着小电动取快递回来了也没发现。
秦葳葳没注意他在做什么,一边朝他走过来,一边说:“太惨了,你看我!”
陆灿阳转过头,看见她身上、衣服上沾满泥巴,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来不及下线,也忘记了镜头角度,只顾着问:“这是怎么了?摔哪儿了?”
随着他站起身来,手机镜头在秦葳葳裹满泥巴的鞋和小腿上一扫,接着朝向了天空,她说:“一个小男孩突然从院子里跑出来,我躲得急了,摔进了旁边的水田里。”
镜头角度晃了几晃,视角仍是蓝天白云,直播间里的人们看不到陆灿阳正蹲下身查看她的膝盖,在女孩灵巧地跺了跺脚,展示了自己的无碍之后,他调侃道:“多亏摔进水田里的那个人是你,要是人家小孩子可怎么好……”
就是这句话,让直播间里的一些人吵翻了天,热度空前高涨。
一些人在骂渣男,一些人喊着小秦姑娘快跑,只有一小部分人在试图维护。
陆灿阳赶忙关掉了手机。他既恼火又沮丧,因为自己被骂,更是害怕给秦葳葳帮了倒忙。
他不是杞人忧天,直播中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一些无聊的人断章取义、过度分析了,关于“有间小院”和秦葳葳的一些猜测和言论也渐渐出现了不太友好的走向,中间不排除恶意竞争者的推波助澜。
秦葳葳很快做出了回应。
在她上传的视频中,向来回避镜头的她第一次呈现自拍角度,她微笑着,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注和鼓励,她说陆灿阳是她请来帮忙的朋友,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好,所以常会开玩笑打趣对方,但不存在男女朋友关系……
友好的评论数量开始上升,很多人都在赞美秦葳葳的颜值,鼓励她和簪花奶奶一起多多出镜。不知道哪个知情人又透露了她的家庭情况,于是评论区就被刷满了抱抱和玫瑰花,以及“加油”字样。
陆灿阳松了一口气,同时觉出了深深失落。
他自卑于自己的胆气不足、能量弱小,像几个月前从亲生母亲家出来时一样,再次难过于自己的打扰和不被需要。
尽管秦葳葳仍然像之前一样,在回廊或餐厅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跟他说:“快来帮我一下!”
他郑重地跟她道歉。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里,他们从镇上办事回来,车子刚一拐进通往望春山的路,空气似乎一下子便静谧湿润了起来。
他们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风中隐约吹送着稻花香,两人随意地聊着天,仿佛时光当真静好,并且会一直静好下去。
忘了在哪句话的间隙,他忽然说:“对不起!”
她转过脸看着他笑了。她比他矮了差不多二十公分,她微仰着脸,星光夜色雕塑着她的侧脸和肩颈弧线,美好得让他语塞。
她看着他笑,“干嘛说这个?我也从来没跟你说过感谢,不是吗?”
如果当时的陆灿阳能够勇敢一点,在那长长的半分钟里,如果他能够牵起她的手,后来的一些事,也许会有所不同。
可他好像只是恍惚了一下,稻田里蛙声成片,喧闹得仿佛他的心跳。
远远地,有萤火虫提灯飞过,她仍然笑着,却已经转过身去,她说:“走啦!”
8
那年的国庆节,陆灿阳被学校里的事情绊住,没能成行。
而秦葳葳似乎渐渐习惯了镜头,偶尔也会拍一拍山溪草木的照片和视频,镜头一转,她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有些羞涩,却笑得真诚,让人更添好感。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陆灿阳说:“很多事是逃避不了的,终究还得自己面对。”
陆灿阳的失落更深,又带着隐隐愧疚和心疼,十分复杂。
天气冷起来之后,景区进入暂歇阶段。
陆灿阳听说,有电商传媒的负责人正在和秦葳葳接触,有意向与她合作,包括但不仅限于“有间小院”的餐饮食宿,以及望春山周边林农产品的购销。
陆灿阳上网随便一查,就找到了那个青年企业家的信息,当真是一表人才、天之骄子。
他心酸地想:如果有这样的人真心助力,秦葳葳可以少掉多少辛苦、少走多少弯路?
而自己,又能给予她什么呢?
他们仍然偶尔聊天,像朋友一样——却又不完全一样,许多话如同隔靴搔痒,如今又添了一层隔膜。
陆灿阳盼着她能主动提起和年轻企业家有关的事情,却又生怕她提起。
过了些天,他终于还是等不及,主动问起。
秦葳葳的语气淡淡地:“我还在考虑。”
他问得含糊,她答得也含糊,一来一往,也不知是在说工作,还是说感情。
寒假第一天,刚好遇了大雪,风也凛冽,将雪片横扫在车前玻璃上,飞花扯絮一般。
他说了放假就去看望她和奶奶,却没有告知具体时间,又因了风雪,她们没想到他会来。
他怕她们担心,便悄悄地上了路。
出城前,他买了一束红玫瑰,他想要对她说一些话,那些心事在他的胸腔里,已经发酵得醉人。
路况不好,天也黑得早,陆灿阳到达“有间小院”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亮灯时分了。
一辆越野车落满了雪,停在他惯常停车的地方。
他盯着那个彰显尊贵的车标看了一会儿,抱起花束走进了小院。
透过餐厅的玻璃墙,他看到三人正聊天吃着火锅。热气腾腾里,他望见网页上见过的年轻企业家的脸,不知道秦葳葳说了什么,他仰起脸笑。
一明一暗,陆灿阳站在不被秦葳葳看见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
后来,他将玫瑰花束插在门边攒起的雪堆里,开车离去。
第二天早晨,秦葳葳在雪堆里看到了一大束红玫瑰,花瓣上落一层雪,看上去分外娇艳。
抬眼,是雪后如洗的晴天,蓝得净澈深沉,远无边际,如同大海倒悬。
她看着那刺眼的蓝,有些微微眩晕,揉一揉眼睛,就有了满手的泪。
她怎么会不明白,昨夜的那个人,他为什么顶风冒雪而来,又为什么顶风冒雪而去?
他多思敏感,他误会了。但他不索要解释,她又如何给出?
说到底,每个人最珍重的,都是自己,体察最切的,也是一己之心。
每个人,都是一座建筑,自我、亲人、社会,一点点添砖加瓦,一点点泥沙浇灌,长成了如今的模样。勇敢也是,怯懦也是;自尊也是,自卑也是。
9
后来,陆灿阳为那一夜的反身离去有了深深后悔。
他想,他当时应该开门进去,嘴甜地叫一声“奶奶”,再把眼睛深深地望向日思夜想的女孩,将大束红玫瑰捧给她,如同捧出自己的心。
他应该勇敢地与面前的另一个年轻男人对视,就算拼不起身家,他至少有一颗真心。
可是,一个人常常要到有了一些年纪、经历了一些遗憾和悔恨之后,才能变得自信、嘴甜、脸皮厚、有一点钱。
可等他长到这个年纪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她了。
当时,那束红玫瑰因为挨了雪冻,很快就黑瓣凋落了,而他音信全无。
秦葳葳生起气来。尽管冷静克制了那么久,她也只是二十多岁的女生,她一气之下就把他的联系方式全删了。
第二年、第三年,又一个秋天,陆灿阳再去望春山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的叔叔说,她把小院租出去了,租期十年。
至于她和奶奶去了哪里,叔叔摇头,说不出具体。
离开望春山后,秦葳葳去学了酒店管理,在一家星级酒店入职,又很快从领班升至经理。
后来有一天,陆灿阳外出开会,在主办方的安排下入住,他拎着行李刚要离开前台,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那陌生而熟悉的嗓音,让他再次回顾了心底银瓶炸裂般的声响。
他回过头去,看到穿着灰色职业装的秦葳葳站在那里,她看着他笑,自信而优雅地,她说:“好久不见!”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然后散步归来。
灯光夜色里,真正成熟了的男女终于可以敞开真心,说一说这些年里的不甘和不解。
后来他问:“你喜欢过我吗?”
她微微扬头,像当初在稻花边。她仍如那般转过脸,声音很轻:“我有男朋友了。”
不是他想象过的,那青年企业家或者其他身家相仿的年轻人。
秦葳葳的男朋友是个警察。当年,有两拨人在小院里打架,动了刀,是他和同事出的警,她吓得发抖时,他跟她说:“别怕!”
临走时,他把手机号码留给她,他说:“别担心,有事给我打电话。”
秦葳葳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再一年,他和同事一起出任务,在她工作的酒店,他一眼认出了她,就笑:“是你啊!”
他的笑容豁达明亮,让人心安,于是她也笑了,发自肺腑。
那是另一个,恰逢其时的故事了。就像今年的稻麦,只开今年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