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

2024-07-22 00:00:00居何
南风 2024年6期

回忆作祟时思绪变得杂乱,陈缘渐渐理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爱”变成了“爱过”?

今年的春天来得晚,清明落过几场雨后,气温越发低迷。虽在四月底,陈缘依旧裹着一件旧线衫,灰扑扑的,袖口也脱了线。

邻位同事捏着刚发下来的工资条,咬着牙为陈缘和自己狠狠掬了一把辛酸泪:“狗公司发的这点窝囊费,还不够我们缘儿换件衣服……”她握紧了拳头,伏到陈缘耳侧压低声音:“要不咱们跑路吧?”

为这一句仗义执言,陈缘投去感激的一瞥,但也不忘同样低声提醒:“活动方案的DDL就是明天……”

同事哀嚎一声,很快转身埋进工位。

跑路?陈缘远远看一眼隔间里的凌杉,皱着眉头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在那之前,得先把前男友哄回来才行啊。

大二那年,陈缘逛街时还吊着凌杉的胳膊。凌杉想把右手举累了的糖葫芦换到左手,发现左手还拎着陈缘最爱的炸鸡柳臭豆腐以及超大杯的珍珠奶茶,只好认命地把缺了一口的糖葫芦递到她嘴边,软着嗓子哄:“再吃一口?”

陈缘那时还留着长发,阳光下黑亮亮的,像柔滑的绸缎,摇头时又像闪着水光的波浪:“太酸了,想吃点甜的。”眼风巡过路边小店,再转回来时,凌杉手上又多了一盒金灿灿的蛋挞。

他就这样提着琳琅的吃食被陈缘拖进一家商场。陈缘饶有兴致逛过一家家商铺,从盲盒娃娃看到香薰蜡烛,最后在一家女装店前停下脚步。

玻璃橱窗里展示一件米灰色的绒线外套,柔软地包裹着人形模特。凌杉看出她的喜欢,径直拉着她走进店内试穿。陈缘在试衣间里小心翻开吊牌,在看清四位数的标价后若无其事地抱着衣服走出来,大声对凌杉说:“太难看了,我就不穿出来丢人了。”

她拉着凌杉就往外走,想尽快把导购的白眼甩在身后,没注意凌杉在走出店门前仔细记下了店名。于是在下一个月的生日当天,那件灰色线衫躺在精致的包装盒里,被他亲手送到她眼前,代价是三十个日夜颠倒的兼职。

陈缘想,凌杉应当是爱自己的。

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有无数诸如此类的例子可以印证他的爱意。

她裹着那件积年已久的衣服,在小小的格子间里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回忆作祟时思绪变得杂乱,陈缘渐渐理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爱”变成了“爱过”?

凌杉走出公司大楼,在车位前看见背对自己的灰色身影,没忍住冷冷出声:“陈小姐,请不要挡路。”

陈缘转过身,故作惊讶:“这是你的车?”

凌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他的车?副驾驶位前方,分明还摆着她从前送的停车牌。

他不作回答,解锁、上车、关门,一气呵成。随后亮起车前大灯,明晃晃的光线果然刺得陈缘跳脚:“你这是什么意思!”

“回家。”他摁下车窗,眼神讥诮:“莫非,陈小姐想和我一起回家?”

出乎凌杉意料,陈缘眨了两下眼睛后,当真绕到另一侧的车门前,落落大方地开门坐进副驾:“可以啊,小咪应该也很想我。”

两年前,陈缘在小区草丛里捡到一只还没断奶的三花猫。她向来心软,于是下定决心收养,取名小咪。但她又向来散漫,后来只好由凌杉包揽了所有从喂奶到铲屎的活计,硬生生从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无师自通为一名合格的饲养员。

凌杉拉起手刹,语气不起分毫波澜:“陈缘,你到底想干什么?”却并不看她。

窗外风声渐起,车内顶灯光线直直射进陈缘眼底,传来一阵热辣辣的酸麻。她眨眨眼,尽量显得若无其事:“我不是说了吗?和你回去探望小咪……”

“分手是你提的,小咪也是你不要的。”凌杉终于肯把目光转移到她脸上,冷冷的,像数九寒天的冰凌,陈缘几乎接不住:“现在你回心转意,就想把之前扔掉的再捡回来?”

她在一瞬间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凌杉不知道的是,分手对他来说是痛苦,对陈缘而言,更是折磨。

变故发生在去年冬天。那时陈缘还是实习生,在大公司里当牛做马,往往加班到夜深。冬至夜难得下了早班,她一路雀跃着回到两人合租的小屋,满脑子想着晚餐该煮水饺还是汤圆。

钥匙还没插进门锁,她听到屋里传来争执的声音。一开始压得极低,渐渐按捺不住,最后终于爆发:“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回去!”

陈缘想,她到底是亏欠凌杉的。

凌杉家在北方,毕业时,陈缘想去南方闯荡。她环着凌杉的脖子,贴在他耳鬓撒娇:“难道你不想去看冬天的花树、春天的烟柳、四季汩汩的小桥流水?”

发梢撩着凌杉的耳垂,猫尾一样。很难说凌杉是被陈缘的花言巧语打动,还是单纯被她磨得耳根子发软,总而言之,最后遂了陈缘的心愿,两人打叠起大包小裹,来到烟雨迷蒙的江南。

凌杉性格沉稳,陈缘却时常沉不住气。是以每每家里的电话打来,凌杉总要避过陈缘的耳目,怕她闹脾气。

他以为这是保护。

提出分手那天,陈缘难得把家里的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她努力扮演平静的角色,说:“我们不合适,分开对大家都好。”

小咪明显更黏凌杉,她便自作主张,把猫留给了他。

她以为这是补偿。

陈缘咽下喉头酸涩,推开车门,还没下车就被冷冷的春雨浇湿半身。

但身后的凌杉没有出声,于是她狠下心,径直冲进雨幕。

在分开后一段不短的时日里,陈缘每天都在单曲循环一首粤语歌,也总为其中一句歌词唏嘘:“闭起双眼我最挂念谁,眼睛睁开身边竟是谁?”

她并没有听从朋友的建议,通过找寻新欢来麻痹痛苦的知觉。这世界人潮汹涌,红男绿女摩肩接踵。但人来人往,无论闭起或睁开双眼,自始至终,陈缘的脑海里只浮现凌杉的面孔。

所以她下定决心登上反方向的月台,所以她努力打听他的消息,所以她鼓起单薄的勇气,站在他的面前,祈求从头来过的机会。

脸上落了温热的雨,成串成线,簌簌而下。

陈缘听到低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来自自己的喉咙。但哭声尚未来得及发酵,她的肩上就落下一张柔软的毛毯。

凌杉用力搓干她的脸和发,咬着牙说出最硬的软话:“真是拿你没办法……”

怎么轻易就会对她的眼泪缴械投降?

但还来不及过多懊丧,陈缘的唇已经在下一秒贴近他浅浅上扬的嘴角。

好在东风吹雨尽,人间又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