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苍茫,鸟儿离开了岑寂的北方。火烧云沉到山那一边。山冈上,风一阵冷过一阵,蒿草在风中萧瑟。目光越过一道道山梁,一个人的影子就会在昏暗中裹挟着晚风,逐渐清晰。我和妹妹就在这样的黄昏,在这样的山梁上等待父亲,还有父亲手中的鱼。
胖头鱼,头重尾轻,是一种廉价的鱼,很适合我父亲的购买能力。父亲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一家六口,只能偶尔买这种鱼。他很少笑,只在递给我们拴鱼的草索时“嘿嘿”几声。在夜色中,他的牙齿很白,这是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我飞跑着,把鱼交给母亲。妹妹在身后摇摇晃晃地追赶。母亲接过鱼,刮鳞、剔鳃、破肚,把整条鱼分成小块,娴熟而又忙乱。当菜籽油的香味混合着松枝腾起的浓烟弥散开来的时候,厨房成了温暖的心脏,召集一家人围拢到一起,催促着母亲往炉膛里添柴。火舌从灶口舔出来,母亲的影子贴上后墙,忽大忽小,斑驳摇曳。罡风缠绕窗棂发出呜咽,屋里的温度升起来,热量向着寒冷四散突围。
锅中的水沸腾起来了。“咕噜咕噜”,鱼开始在水中歌唱,由一个声部转入另一个声部。这是世间最美的音乐,传递口福的信息。大姐在这时也不忘记做弟妹们的表率,装模作样地伏在灶台上做作业;二姐用桃木梳梳她又黑又粗的长辫,眼睛随着腾起的蒸汽升高;妹妹和我绕着灶台打架,虚张声势,有别于平日里泄愤的争斗。父亲黝黑、冷峻的脸上露出慈爱和笑容,虽然沉默独坐,而他内心必然掠过一阵阵喜悦,因为眼前的景象是他的成就。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噘起嘴,吹锅盖上的蒸汽。揭开锅盖,如同揭开一个谜底。鱼怎么样了?母亲撒下大把翠绿的葱丝、鲜红的辣椒。锅盖合上时,她用毛巾环绕住锅与盖的缝隙,让蒸汽闷在锅里,但仍挡不住渗出异香。
母亲只用鱼汤泡饭。她拨开我们几个孩子贪婪的交叉着的筷子,挑出一块大而少刺的鱼肉,放在一只小碗中,在我们茫然的眼神里走出异香氤氲的房间。
母亲推开那间草屋的门,温暖的鱼让瞎眼爷爷的冰冷小屋同样获得了温度。老人边吃边有泪水涌出,他说辣椒太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辣。同样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瞎眼爷爷走了。临终前,他告诉在场的人,他庆幸最后的时刻是在这个冬季,因为他吃到了我母亲送给他的鱼。他用手摸着胸口,说:“这里很暖!”
另一个冬天。黄昏,我们不再去那个山冈张望。我父亲在这年秋天去世了。妹妹的黄发已经扎成了小辫,我们渐渐长大成人。但我们常常想念那样的冬夜,温暖只会在寒冷中感知,冬夜是我人生最初的一门课程:严寒来袭时,需要取暖,并且不让一个人孤单。
(摘自《作文素材·品读经典》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