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代最具创新性、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玛莎·C.努斯鲍姆一直关注动物保护问题。她除了积极参与各种保护动物的社会实践活动之外,还努力尝试为保护动物的实践提供更加有力的理论支持。长期以来,努斯鲍姆致力于发展一种可以溯源到亚里士多德传统的能力进路理论,并把它扩展到对动物正义问题的探讨中。在《正义的前沿》(陈文娟、谢惠媛、朱慧玲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和《为动物的正义》(王珀译,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中,她对这种基于能力进路的动物正义理论进行了详细的论证,并比较了这一进路理论相对于功利主义和康德主义动物伦理思想所具有的优越性。
《正义的前沿》并不是一本专门讨论动物正义问题的著作,它还涉及其他问题的思考,其主要的理论对手是罗尔斯。罗尔斯的康德式正义理论借鉴了康德的理性和自律概念,认为其正义理论只适用于具有理性从而有道德地位的人,而动物由于并不具有这种理性能力,因而不是道德人格,无法纳入正义原则的调节范围,它们只能是同情和人道帮助的对象。
《正义的前沿》一书的第六章名为“超越‘同情与人道’”,将矛头直指罗尔斯。在努斯鲍姆看来,虽然罗尔斯的正义论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强有力的政治正义理论,但如果它无法将非人动物纳入其调节范围,只能赋予动物以“同情和人道”的义务,那么它就是具有严重缺陷的,是需要被“超越”的。而她提出的超越途径,就是她一直倡导的能力进路。能力进路最初关注的是人类能力的发展,即“人们实际上能够做什么或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依此提出一系列人类核心能力清单,指出在有人类尊严的生活理念中,这些核心能力都是必不可少的。她进一步指出,能力进路本身完全适合进一步扩展到非人动物那里,因为动物同样拥有能力,需要发展和繁荣。努斯鲍姆强调,能力进路是以权利为基础的,动物不仅是权利的主体,也是正义的主体,人们对动物负有直接的正义责任。在努斯鲍姆看来,动物有权利过一种繁荣的生活,而这种繁荣的生活就体现在各种能力的广泛发挥上。
与罗尔斯的正义论关注公平和平等不同,努斯鲍姆强调,能力进路理论关注的焦点,是不同物种的充分发展或繁荣,而不是物种之间是否具有平等地位。在她看来,物种的生命是具有层次性的,复杂生命拥有更加复杂的能力,相比于较为简单的生命,它受到的阻碍或伤害也是不一样的。
努斯鲍姆在《正义的前沿》中只用了一章的篇幅来论证基于能力进路的动物正义理论,而在《为动物的正义》一书中,她用了近五百页的篇幅专门讨论动物正义问题。该书的第一章提出,应当认真对待动物正义问题,因为动物正在人类手中遭受着不正义的对待。从第二章到第六章,努斯鲍姆认真比较了四种不同的动物伦理思想,即“如此像我们”进路、功利主义进路、康德主义进路和她自己坚持的能力进路,并认为虽然前三种进路对于人们思考动物正义问题各有助益,但能力进路不仅吸收了这些进路的优点,同时还克服了它们各自的理论缺陷,因而是一种更加优越的动物正义理论。
“如此像我们”进路认为,我们有责任保护某些动物,是因为这些动物和我们很像,以至于应该赋予它们道德和法律上的主体地位。简单来说,这种观点就是认为人类应当“试图帮助那些看上去与人类非常相似的生物(且仅限于它们)”。努斯鲍姆认为这一进路背后隐藏着一种古老且不合时宜的“自然阶梯观”,该观点认为自然界存在阶梯,而人居于阶梯的最顶端,因为人拥有理性和语言,能够理解道德对错。努斯鲍姆评价道,虽然这种观点也能为人们帮助一些动物提供理论支持,但是自然界并不存在这样的阶梯,而且这种观点无法使动物王国中的大部分动物获得帮助。
功利主义进路的倡导者边沁和辛格(Peter Singer)都强调动物苦乐感受的道德重要性,认为很多动物和人一样,都能够感受到快乐和痛苦,而快乐和痛苦是具有道德重要性的。边沁认为,在法律面前动物和人类应当得到同样对待,辛格认为在苦乐感受性方面,人和其他动物是一律平等的。努斯鲍姆指出,虽然她与边沁和辛格一样,都承认感受性是自然界的一个重要分界线,那种没有苦乐这种感受性的动植物都不是正义理论关注的对象,但不同的是,她反对功利主义进路只看重利益的总量,而不看重利益的分配,因为它有时会为了利益最大化而损害某些个体的权利或利益。
努斯鲍姆特别重视当代哲学家科斯嘉德(Christine M. Korsgaard)的康德式进路。她认为,科斯嘉德是“最杰出的康德阐释者和继承者之一”“是关于动物自我和动物权利的最好的思想家之一”。她二○一八年出版的《同为造物》一书“是近年来关于动物权利的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她还赞同和接受科斯嘉德的一些观点,如“一个好的动物正义理论应当包含亚里士多德要素和康德要素”的主张。具体而言,努斯鲍姆很欣赏科斯嘉德对动物性禀赋采用一种亚里士多德式而非康德式的解释路径。这种路径将动物以及人类的动物性禀赋视为一种自我维持的系统,是一种具有自在的重要性和价值的善。然而在努斯鲍姆看来,颇为遗憾的是,科斯嘉德接下来仍然坚持了一种康德式的立场,即认为(理性的)道德禀赋和动物性禀赋之间存在严格的区分,人有理性从而具有道德能力,而动物缺乏理性则缺乏道德能力。在努斯鲍姆看来,更好的替代选项就是放弃道德禀赋与动物性禀赋之间的二元区分,承认“我们的道德能力本身就是动物能力,是动物禀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努斯鲍姆提醒我们去看清楚道德能力的本质,将其看作是一种“特殊而奇妙的动物禀性”。这就引出她对能力进路的进一步讨论。
努斯鲍姆认为,能力论在理论上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功能论证,即每一种功能都有其目的,并且都在努力实现此目的,并为此达到一种繁荣兴盛的状态。她认为能力论正是如此,它在本质上主张给努力生活的生物一个繁荣的机会,包括动物。能力论也认可科斯嘉德的康德式观点,即每一个动物都应当被视为一个自在目的,它的尊严应当得到尊重,“每一个人个体或一群个体都不应该被用作他者的财产,或成为实现他者目的之手段”。在努斯鲍姆看来,虽然她和科斯嘉德共享许多观点,但是能力论由于不坚持道德性与动物性的二元区分,而是把道德能力也看作是动物能力的一种,从而使得“能力论在某种程度上更加适合我们的世界和其中的动物,更适合我们自己的动物性”。因此,她把自己的结论理解为是新亚里士多德式的而非康德式的,即认为动物作为复杂的生物,可以在感知、想象、思考,以及各种欲望和情绪的帮助下努力实现其特有的目的。
当然,《为动物的正义》是一本内容丰富的著作,它除了比较能力进路和其他几种进路的优劣之外,还深入地讨论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悲剧性冲突”,家养宠物和野生动物等问题,甚至还提出了一个包含一切有感受性的生物的全球性正义问题。因此,如果人们对动物正义乃至一般的正义问题感兴趣,那么就应该读一读这本富有教益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