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不交学费?班主任张老师问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说,家里没钱。
张老师说,上学期300块钱都交了,这学期就交不上了?
我不怯场。我说,实在不行,我不念书了,退学去饭店端盘子洗碗。
张老师抬手捋头发,一半都是白的。张老师说,咱们高三补习班里你成绩最好,还有半年高考,退学?我看你是疯了。我小声问,听说特困生,学校给免学费?张老师瞪了我一眼,说,那是应届生的政策。
张老师放下手,指间夹着一绺白发。我吃了一惊,老师你怎么掉头发?张老师盯着掉下来的头发,默不作声,半天才说,别跟你妈要钱了,学费的事,我跟学校说。
后来,我把这件事讲给漫野听,漫野伸出大拇指,赞道,你小子行啊,这心理素质可以干特工。我说,拉倒吧,真退学,之前的书就白念了,你念大学,我在饭店端盘子洗碗?算了,不唠这些了,走,叫上兰青和安子,今天我请客。漫野乐呵呵地说,从来不见你出血,今儿要宰你一顿。
我们俩来到小卖铺,火腿肠、方便面、明太鱼、朝鲜族咸菜,整了一堆。兰青和安子来了,一人扛一箱啤酒。我们四个向江边奔去。天色向晚,彩霞正浓,我们在草地上铺一块塑料布,摆上酒咬,哥儿四个把酒吟诗,开造。
这顿酒花了我30块钱。这顿酒我计划了半年,总吃他们仨的,舌头不仗义。了却了一桩心事,我又把头发悬回梁上,继续冲刺高考。
我最不愿意上的数学课,偏偏是张老师教。
张老师在黑板上画图形,让同学们求角的度数,我在底下看小说。
张老师点我名。我站起来,她让我解题。我看看黑板,图形在脑子里勾勒一遍。我说,答案是30度。张老师问,计算过程呢?我说,我不需要计算过程,一看就知道是30度,不信你量。同学们哄堂大笑,张老师捋了几下头发,我看出她是在捋心气儿。
粉笔只剩下一小截儿,张老师捏不住了。粉笔这头尖,那头齐,她把粉笔调过来。齐的那头,勉强还可以用。
张老师说,你坐下吧,不许再看课外书。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补习就是补数学,心里要有数。
我默默坐下。张老师转身,拿起那一小截儿粉笔,开始奋笔疾书。没写几下,只听刺啦一声,接着是张老师啊的一声惨叫。她捂着食指,满脸痛苦——粉笔太短了,张老师的食指蹭掉了一块皮。
去医务室包扎好后,张老师坚持回来上课。挺长一段时间,张老师的右手都拿不住粉笔,即使拿住了也使不上劲儿。
后来有同学议论,值得吗?快退休的老太太,为了省个粉笔头,抠死了。我和漫野听到这话,差点上去薅那小子的头发。
张老师抠门在学校是出了名的。班里的扫帚都快变成疙瘩了,她也不让扔,带回家绑上一堆布条,拿回来接着用;擦玻璃的抹布烂了,她不用班费买,自己从家拿。类似的事儿就不多说了,一届学生一届笑话,一届学生一届眼泪。
张老师改用左手板书。校长找她谈话,说,右手不好使,就别写了,挺一段时间,没人挑你。你猜张老师咋说?人家说,不板书,不画图,课咋教?趁这期间,锻炼一下左手,将来左右开弓,都能拿粉笔。
张老师头发掉得越来越严重,其他老师都劝她去医院看看。她说,不去,去就捂不住毛病了。眼瞅着要退休,多带带学生,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不能都扔给医院。
校长不干了,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给你放假,必须去医院。
张老师急了,说,马上要高考了,正是关键时期,我不能临阵脱逃。再说,他们一毕业,我也就退休了。教了一辈子学生,最后一届,必须有始有终!
校长气得直瞪眼睛,全校,我就拗不过你。
高考结束,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就立即去医院看望张老师。
张老师的头发全没了,听说是化疗导致的。她躺在床上,戴着鸭舌帽,不像老太太,倒像个老头儿,我的眼睛酸了。
张老师拉过我的手,说,就你让我操心,偏科那么严重。好在你语文全年级第一,如愿以偿考上中文系,不错。
我控制不住情绪,嗓子里像堵着一团东西,说,张老师,对不起,学费那事儿,是我错了。300块钱的学费,其实我妈给我了,我不想交,就没给您。我知道您舍不得让我退学,会帮我。
张老师的反应倒不激烈,校长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张老师轻笑,臭小子,这股聪明劲儿以后可不能用在旁门左道上。那些钱呢?
我说,买了几本书,吃点喝点,还剩下200块钱。
张老师说,你妈不容易,省吃俭用供你上学,你不应该瞒着她。剩下那200块钱,你打算咋处理呀?
我说,还给我妈,跟家里承认错误。
张老师点头,这就对了。
校长拿手指戳我,你小子跟我出来一趟,去走廊!
哎哎,别介——张老师的声音被关在了门后。
校长押着我出了病房。
走廊里,校长一边揪我耳朵一边低声吼,你那300元学费,张老师给我的时候说是你交的。你知不知道,那是她小半年的工资!
堵在嗓子眼儿里的那团东西咕噜一声下去了,我哇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