猷州的老街太老了,岁月的犁铧不知在老街凹凸滑亮的麻石上犁过了多少代多少年,连从巷弄里溜出来的风都呼哧带喘。
老街中段的拐弯处有一个铺面,门楣上悬一块黑底金字横匾:吴记纸扎店。门脸儿很小,里面光线不济,从外面看进去黑黢黢的,门口斜靠着的一只扎得极精致漂亮的大花圈才证明这是一爿纸扎店。
定睛细看,门槛里面坐了一个白发胜雪的瘦小老头儿,老头儿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满脸皱褶浑似暮秋的老丝瓜瓤,蓝卡其布裤褂干干瘪瘪地撑起一个老虾米似的瘦躯。这老头姓吴,名伯年,便是这店铺的主人了,老街人见了他,都称呼他“纸扎吴”。吴伯年听了,微微一笑,算是应承,手上却并不闲着,活计在他指缝间像是一个出神入化的舞蹈精灵。
吴家是猷州赫赫有名的纸扎世家,上至知州大人下至贩夫走卒,家中逢了丧事,无一不用吴记纸扎店的纸扎品。到了吴伯年这一辈,纸扎活儿就显出时乖命蹇的况味了。他子承父业,把祖业发扬光大,无出其右,大家都说他于纸扎上有异秉,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可是,“文革”时有人要砸吴家这捧了世世代代的饭碗儿,说是“封建迷信”。他们给纸扎吴戴上又尖又高的纸糊的白帽子,绑了双手,游街示众。那时的纸扎吴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被掰折了手指头,冷汗直流,就是不服一句软儿。
疯劲儿过去了,老街重归平静,市面上却一天比一天喧阗繁盛起来,什么样的店铺都冒出来了,仿佛黎明的林子里各种鸟儿雀儿比赛着唱歌。只有吴记纸扎店还是个哑雀儿!当年掰折他手指头的一个人找上门来,又是递烟点火,又是满脸堆笑,之后又哭哭啼啼一阵儿,央求他重操旧业,原来这人家里殁了长辈,急等着“七七”焚化纸扎品祭奠亡灵呢!
纸扎吴其实早就技痒难耐了,祖活儿若在他手里断了,那真是大不孝哩!央告的乡党越来越多,他算是挣回了面子,于是狠狠地跺了跺脚,叫道“罢罢罢”,这才顺势而为,把吴记纸扎店又拾掇开张了。他一出手,那一堂纸扎祭品让老街人惊呆了眼睛、惊掉了下巴,这些分明是一件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精致得让主家不忍心付之一炬!有人忽然醒过神来,双掌合击,嚷道,敢情你一天也没闲着,憋着劲在捣鼓纸扎活儿呀!难怪大门关得铁紧,神秘兮兮的!纸扎吴也不回话,微微一笑,笑里藏了很多意味。
吴记纸扎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岁月就像老街的风,刮了一波又一波,再也不会回来。老街的麻石路愈加凹凸滑亮了。
有一天,吴记纸扎店来了一个盛年艳妇,不言不语地坐在纸扎吴旁边,不知是盯着纸扎吴BxgVi2FoAdzbH5WCp8tjzg==还是盯着他手里的纸扎活儿看,眼神直勾勾的简直定了神儿。纸扎吴原本灵巧如翩翩蝴蝶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后来明显不大听使唤了。
第二天,那个艳妇又早早地来了,还是静悄悄地坐在一边,痴怔怔地盯着纸扎吴和他手里的活儿看。
他这只闷葫芦终于沉不住气了,瓮声瓮气道,马翠花!你这是干啥呢?想订纸扎品祭祀用?
马翠花一下子黑了脸,回道,积点口德行不?你咒我呢?想钱想疯啦?!
纸扎吴闹了个大红脸,紧着赔不是,试探着问,你是想学做纸扎活儿?
呸呸!这回是马翠花把脸儿晕成了红绸布,啐他一脸唾沫,我才不学这个呢!阴森森的让人堵得慌!
那你成天点卯似的泡在这里,你不怕人嚼舌头我还怕人说闲话呢!纸扎吴整个傻眼了。
马翠花说,我看上你啦!算你走了狗屎运,不不!是交了桃花运!你年轻那会儿不就惦记着我吗!不过,你不准再干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计,得找份正经营生!
纸扎吴刚刚怒放的心猛一下又被寒风吹折了,愤愤道,你若接受我,就得接受我纸扎匠的身份!就像我若接受你,就得接受你脸上的那块大胎记!
话一出口,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马翠花又气又羞,腾地起身掩面跑开,撒下一路似有若无的哭泣声。他肠子都悔青了,倒不光是因为错失了一段姻缘,更多的是担心无意中伤了马翠花。事已至此,悔也无用,纸扎吴一拍大腿道,罢罢罢!这世上,光棍难道不是人打的?
没过多久,老街街口响起了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佟记纸扎店”隆重开张,老板娘竟是马翠花。听说她赌气嫁给了一个刚从号子里出来的什么“豪哥”,还听说,豪哥压根不会扎纸活儿,店里的货全部是从外地进的,价格比吴记纸扎店的便宜不少。
说也奇怪,吴记的生意硬是没受多少影响,纸扎吴每天坐在昏暗的门槛里,手指间跳跃着篾片儿或是苇杆儿,身边堆着花花绿绿的彩纸、一把剪刀、一把钳子、一只小电钻、一捆细铁丝、一盆糨糊,就这几般简陋甚至寒碜的家伙什儿,香车、骏马、豪宅、手机、电脑,各种家电家具便奇迹般出现在老街人眼里,让订货的人无话可说,爽爽利利掏钱,路过的看客也啧啧称奇。
这天夜里,吴记纸扎店的门被敲响,进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说是民政局的,奉县长之命来查封他的店。说纸扎店的存在对猷州即将推行的殡葬改革不利,责令其关停,否则严惩不贷。纸扎吴将信将疑,吭吭哧哧地想让来人出示一下红头文件,来人不耐烦了,竟恼羞成怒,叫骂着推倒并踢烂屋里的一堆纸扎器物,然后扬长而去。
纸扎吴流了一夜的眼泪,硬生生坐到鸡叫。天一亮,他就出门去了县政府,他要找县长好好“理论理论”。
县长很年轻,戴着近视眼镜,一看就是个文化人。县长亲自给他沏了一杯茶,坐到他对面,让他慢慢说。县长一言不发地听完他的话后,打了一个电话给公安局局长。最后,县长一直把他送到县政府大楼门口,握着他的手说,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让您受了惊吓和损失!三天之内给您处理结果!
第三天,纸扎吴就听说佟记纸扎店的豪哥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平常很少出门的他故意踅过佟记的门前,见女主人正在店里哭天抹泪儿。
没过几天,县长竟登门看望纸扎吴来了,再次向他表示歉意。还说,纸扎吴的名头在猷州比我这个县长还大呢!我已安排文旅局给您申报非遗传承人,把这手绝活好好地保护并传承下去。
太好了!纸扎吴欢天喜地地说,我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我把手艺传给豪哥两口子可以吧?让他们也有一个养家糊口的绝活!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哩!
县长愣了一下,随即开心地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您老真可谓“德艺双馨”。
汛期说来就来了。一个噩耗传遍了猷州,县长在组织抗洪抢险时不幸以身殉职。在县长的葬礼上,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一辆农运车突然驶了过来,车厢里满载各种纸扎冥物。纸扎吴爬出驾驶室,踉踉跄跄地走到县长的墓穴前,双膝跪地。驾驶员小心地搬过来一件件纸扎冥器,纸扎吴一件件地焚化并喃喃道,都夸您是一个清官好官,现在您去了另一个世界,可以好好休息、享受享受了!
县长的妻子感激地付了他纸扎钱,纸扎吴并不推让,如数收了。他说,县长一生清廉,不能给他留半点污名!
后来,豪哥两口子跟在纸扎吴后面学起了纸扎手艺。等他俩出了师,吴记纸扎店就关门歇业了。纸扎吴说他太老了,干不动了,毕竟后继有人,他死也能瞑目了。
纸扎吴走了,走得很突然,也很安详。“七七”那天,豪哥两口子给他焚化了一堂纸扎物,那冥器的扎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回去后,豪哥就把“佟记纸扎店”的招牌换成了“吴记纸扎店”。
如果你有兴趣去猷州老街游玩,一定可以看见这块招牌,看见这个纸扎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