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有一次,我去德兴,看到河滩边的坟茔,就想起了朋友,想去看看他父母。在二十六年前,朋友因病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朋友去世后,我去看他父母。每次去,他父母老泪纵横,哽咽无声。去了几次,不再去了。他父母住在河滩边一栋土夯房里。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已无人居住。问了邻居,邻居说,老人随女儿住到另一个镇子去了。我怔怔地站在屋子的台阶前,有些恍惚。台阶上,青苔油绿,一株菊蒿开出粉黄的花。墙根和台阶,长了很多青苔,绿茵如织。窗台上也长了青苔,碗大的一块,让我心酸。
屋空人散,青苔随雨水而至。雨水绵绵,檐水在墙根下渗入沙泥里,青苔长了出来,一小块,像墙上的癣。过个三五年,整个墙根发绿。一栋房子空了,青苔和蜘蛛最早得到消息。在空床上,在瓦下,在桌子下,在凳脚,在窗户的木格,蜘蛛张网。蛛丝缠来绕去,一根蚕白的丝线张起时光蒙尘的网。苔藓沿着雨的足迹,把颓圮变成了绿园。
在孩童时,我一直迷惑,青苔是从哪儿长出来的呢?它没有种子,又不开花,怎么就长出来了呢?在池塘边,在老树根上,在河中的石头上,在洗衣埠头的石缝里,在田埂上,在涵洞处,青苔旺旺地生育。学了植物学之后,我才知道,苔藓属于水生苔藓植物,由孢子繁殖而来。青苔是苔藓的一种。青苔长在水中或陆地阴湿之处。无水不成苔。乡间俚语说:三月青苔露绿头,四月青苔绿满江。雨水越足,青苔越盛。
入秋以后,雨水日少,地气上抽,土地干燥。墙根下的青苔慢慢黄下去,像黄毛狗的皮毛一样。霜降了,苔色发白,带枯焦色。我以为青苔死了,再也不会活。点一根火柴,苔衣噗哧哧烧起来。谁知冬雨来了,窸窸窣窣,下了一夜,青苔第二天又绿了。生命力真是顽强。村里人以贱来喻示植物生命力的强盛,越贱越不可消灭。如杂草,落地生根。青苔算是贱种了。
青苔其实也很容易死。我们去饶北河摸螃蟹。螃蟹躲在河石下面,趴在沙里。河石浸入水的部分,有光滑的水苔,像石头的胡须漂在水里。手摸起来,黏黏滑滑的。我们把石头翻个身,摸上螃蟹。过两天,水苔晒死了,一丝丝,风一吹,吹走了,石头又干净光滑如初。
人的感觉,有时候很奇异。人的感觉本身,含有自己的认知。青苔越茂盛,人的内心越荒凉。杂草越茂盛,人的内心越悲戚。花繁,人的内心喜悦。树浓,人的内心静谧。2012年,我去九华山看望来皖采风的王雁翎、林森、赵瑜等老友。我们一起去拜会九华山佛学院住持藏学法师。佛学院在树林茂密的山腰上,踏入寺庙,有静虚之感。我并没有被寺庙古朴精雅的建筑迷住,有两样植物,在我看的第一眼,便戳入我的内心——指甲花和青苔。指甲花,在内院的一棵树下,有五株,入深秋了,还在开花,繁花堆叠。这也是我见过最大株的指甲花了,足足有一米来高。在整个寺庙里,指甲花是唯一绚丽的色彩,格外挑眼。青苔无处不在。台阶上,树根下,麻石井栏上,瓦楞上,到处都是青苔。青苔油墨色,莹莹发亮。三位老友在书房里,和藏学法师交流书法,我一个人在内院看青苔,看得入迷。我想,在一个长满青苔的地方生活,生活已经成了修行。
寺庙一般建在树木繁盛之处,多阴湿,苔藓择地而生。见过很多寺庙,独独九华山佛学院的苔藓,让我震撼。我很难去修饰那些苔藓,也难以准确描述心里的感觉。苔藓像是枯寂生活的堆积,也像是高深的禅境。苔藓似乎有一种吸附声音的能力,凡尘俗世之人,肉胎凡骨之流,所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被苔藓吸走,化为无声。
刘禹锡在《陋室铭》中说:“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便是人生的境界,才“可以调素琴,阅金经”。一个心静到极致的人,一个把生命支撑在内心的人,苔藓才会慢慢蔓延了台阶。王维在辋川时,写过《辋川集》,有一首《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辋川是无人踏足的深山,适合入禅境,入心境。没有比深山有更多苔藓的地方了。朽木上,活树上,藤蔓上,裸石上,满眼青苔。
现在,有很多城市人在家里养苔藓,用一个器皿,如挖空的根雕,如玻璃缸,如假山池,如瓦钵,如凹石,摆在桌子上,铺一层细沙,放几颗河石,苔藓黏附在河石上,日日浇水。我有几个朋友都养了青苔,这是生活的情致。可能看见了青苔,烦躁的心再也不会烦躁了。当然,这是城市人的可怜之处,青苔也需要养。
有很多地方,青苔会长得如古典诗境中的青圃,如古老的石拱桥,如老祠堂的天井,如深山老林的树根,如淌山泉的岩石,如山涧的巨石,如林中颓败的墙,长青苔的地方,也适合长爬山虎。有一次,我去葛源,在崇山头的溪涧上,有一座石拱桥,桥上长满了苔藓和爬山虎,还有凉粉藤。我在溪边洗手,抬头一望,石拱桥的侧身像一幅宋朝的国画。苍老的意境深远,让人觉得人世间莫不是沧海桑田。桥上走过的人,来来去去,来时聚去时散,莫不是无影无踪,而苔藓依旧,青藤如昨。
怎不令人感慨?我看望过一个孤老的人。他住在三楼,一年难得下几次楼。他的子女都在国外工作。我见他的卫生间墙上长了青苔,油绿绿的。我说,我去请一个工人来把墙粉刷一下,青苔长在家里会让人难受。老人说,让它长着吧,青苔都是长在需要长的地方。我说,那我来清除它,用盐水洗几遍,青苔便没了。老人制止了。
苔藓有细密的根须,能把灰尘、沙子、泥粒,紧紧地抓在根须里。所以苔藓能在光滑的石面上、瓷器上存活,只要有水。太阳晒干了它,浇上两次水它又活了。它卑微,但活得无比坚强。
我们要常回家看看,看看自己的老屋,看看年迈的父母。不要等到柴扉上爬满了苔藓再回去,假如那样的话,会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