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渐新
《谈判专家》改编自 1998 年的美国电影。遥想彼时,全球影视作品精品迭出,但凡能遵循原剧本,这部片子应该差不到哪儿去。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走进影院,想看看时隔 20 多年后故事在我国香港导演这里会有怎样的面貌。
影片开场,刘德华友情客串的前情故事让人瞬间想到《拆弹专家 2》中的核爆,正在暗叹一脉相承的“炸裂开场”,旋即便是两个小时目不暇接的“极限挑战”。以至于电影才散场,我就迫不及待地在朋友圈广而告之:“注水电影严重的如今,快去影院看看难得扣人心弦的 120 分钟。”
回到家,这部情节紧凑,剧情反转出乎意料又合理的影片让我非常好奇母版,便找出了由美国演员塞缪尔·杰克逊和凯文·史派西合拍的《王牌对王牌》。然而,虽说开场对白的手法很好,但于中国观众而言,大概都会对其中涉足的话题略感烦躁,尤其是在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中讨论美国海军的兵营梗,不过好在很快进入故事正题,让人赞叹这个剧本的精到。
细思之下,我是先看了港版再找出美版。而港版并未让人感到水土不服,这便不免赞叹起邱礼涛导演对影片的港片化处理之妙。
三种翻拍路线
翻拍通常有几种方式,最简单的自然是照猫画虎。这种做法尤其是名著翻拍,往往考验制作——即便如此,也曾有《罗密欧与朱丽叶》(1996 年上映版本)这样的实验之作,完全颠覆翻拍的常规套路,但这种类型大多对剧情不太做增删,而通常是对某种经典的时代化演绎,我称之为“时间性翻拍”。这种翻拍往往因为原作是经典之作,所以有相对定向的观众群体。
另一种则通常因为影片一经出品就惊为天人,因此横向传递到其他区域,翻拍时通常会对故事进行一定程度的本地化,故事情节也会做相应调整,我称之为“地区性翻拍”,比较典型的有从香港出口到美国的《无间道》,从法国出口到美国的《触不可及》,从阿根廷出口到美国的《谜一样的双眼》,再比如我们曾在之前一期讨论过的《热辣滚烫》,也是这种“地区性翻拍”。这种翻拍往往因为有原作的口碑红利,具有更显著的经济价值。
而《谈判专家》的出现,因为与原作《王牌对王牌》间有 26 年的时间距离,我认为更可以称为“时间-地区性翻拍”——26 年前的口碑红利时至今日基本稀释殆尽,而剧本结构的精彩依然让特定观众甘之如饴。
虚构中的真实
导演既已选定一个 20 多年前的剧本,大概就考虑过影片品质,而非盛名——当然还可能是因为买到了合适价位的版权。无论如何,对一部虚构的外国故事片翻拍的过程,很像“翻译作品”,稍有不慎,就会冒出“翻译腔”和“塑料欧化病”的毛病,这也是如今一些翻拍作品经常被观众吐槽的原因。道理很简单:故事本就是在其他国度人为培育出来的,如果没有精心嫁接,那么水土不服也是必然。
如何“服水土”呢?《谈判专家》做了一次很好的示范。
视听上,导演为了让故事更容易为观众接受,除了在画面上标注“1993年”“3 年后”等字样,还使用电台播送“黄家驹”“李翰祥”等香港文艺领域代表性人物离世的新闻,来营造故事的氛围和真实感。这些考究的非虚构细节在让观众顺利进入导演给出的虚构故事空间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但这些还只是表面文章,举一些精于此道的极端例子,比如一些片子“穿着古装却谈吐时髦”云云,这种“错位感”本质是:只追求环境渲染到位的后遗症。
因此,本次翻拍留给导演的难题是:一个美国故事,怎样能让观众始终感到故事发生在我国香港且“真实可信”呢?导演的解法是让影片中“乱入”不少港岛美食,这样不仅让故事的“真实感”倍增,看完影片也不禁令人食指大动。
以影片开场,树立男主角形象的桥段为例。美版作品中以酗酒绿帽父亲劫持自己年幼女儿的案件开场,男主只身犯险高光亮相,是美式英雄的常用亮相方式;而《谈判专家》中,虽也使用了一个案件开场来树立主角形象,却用了更符合本土国情的案件展开。美版中,男主救出人质,嫌犯被狙击手击毙;《谈判专家》中,嫌犯夫妇放出人质,自杀身亡。两部作品看似将主人公放置于完全不同的案件之中,实际却都是在危险谈判中,将话题导向“生活”来降低嫌犯使用暴力的方法:美版中,通用的生活化话题是养狗,继而是针对影片里那个特定罪犯,与其经历相关的生活话题“海军参军经历”;《谈判专家》则选择了一个更生活化的话题“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这处妙笔,为翻拍影片中新增的出场仅 15 分钟的角色(刘德华饰),塑造了一个非常饱满的形象:他们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忍无可忍,但又非常善良——影视作品中,最为忌讳的是将抽象的形容词,用台词平面地传递给观众。《谈判专家》中让这对精神失常的夫妇颤巍巍地付钱,喂被绑着的职员吃饭的几处细节,将这对善良的、偏执的底层普通人形象表现得真实准确。
真实世界里的“冰室”
如果仔细看这部港版,会发现导演从头至尾,对于剧中人故事中那几天吃什么做了非常仔细地斟酌。除了开场这段,影片主要故事持续大约 2 天,男主(刘青云饰)从前一天晚上的生日派对蛋糕,到第二天中午的牢饭,再到晚上的盒饭,直至最后“家里有什么吃的,等你煮给我吃”,将东方文化中的人生无常表现得委婉曲折。男二(吴镇宇饰)的餐食刻画略少,但也没有忽视,脱下警服后,当社工的他请老奶奶吃鱼蛋粉,以及最后的“得闲饮茶”,都让人在看完电影后想去港式茶餐厅大快朵颐。
有趣的是,影片中男二拿起菜单,透过光能看到“洞天冰室”字样,待我网络搜索,真能找到一间位于香港深水埗的餐厅,电影的亦真亦幻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
说到冰室,这两年,沪上港式餐厅好像兴起了以“冰室”命名的风潮,不过这倒不能算是新现象,因为“冰室”与上海的确有些渊源——1943 年 6 月16 日《新都周刊》“吃的文化”专栏中,一篇名为《饮冰》的文章曾录曰:“饮冰室这个名称,原是梁任公先生的别号,他自己因为热衷爱国,血液热得沸腾了,心房热得要爆炸了,到了非饮冰自解不可的地步了,所以自署‘饮冰子,所作文集称为‘饮冰室文集。后来,大概是民国初年的时候,上海有一家饮冰店,似乎是在南京路大中烟公司楼上的,借用他的饮冰室三个字来作市招,既风雅,又贴切。从此上海所有的饮冰店都袭用了这个名称。梁任公先生自署此名原是抽象的,而后来竟成为一个具体的名称,恐怕也非他老先生始料所及的吧?”
年初带来电视剧《繁花》的香港导演王家卫,很爱拍一位上海女演员潘迪华,有文章称她像是王家卫影片的“胎记”。从潘迪华自述的往事可知,解放前,她们一家生活在上海,她父亲也是以开冰室为营生,因此夏天她常邀请同学们到她家中吃冰——潘迪华与上海的故事到她 18 岁离沪告一段落。不过冰室的形式,大概是那段时期随着人群迁移到了港岛。
据对香港冰室懂行的网友介绍,以前冰室只卖冰块,所有说卖甜点的都是后来才有的。因为从前没有冰箱,家庭主妇要去冰室买制冰厂做的冰块拿回家消暑,这种门店叫“冰室”。后来冰室店家发现家庭主妇们更喜欢买冷冻甜点之类,于是冰室引入了这些。之后,随着冰箱慢慢进入平民百姓家, 只买冰块的人少了,反而来冰室吃甜点的多了,并且因为香港的建筑工人下午累了,还希望可以吃到些点心以补充力气,于是冰室开始卖些面包,再到后来发展到炒一些粉、面,渐渐形成了如今意义上的冰室。
曾有人对《红楼梦》曹公原作与续作做过一番对比,其中,构建生活真实感的花草器物在续作中大量减少,由此是续作不及原作的又一佐证——并非对诸如食物之类的刻画越多越好,因为如果与表现主题无关,那么只是“水时长”。但是,如果能在现实主义风格的影片中,通过建立生活质感的道具表现人物、故事的丰富层次,那么对于观众而言无疑是值得一看的用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