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
子产在重压之下,毅然决然地选择向社会公开法律条文。(张雅云 / 绘)
法律的公开透明,在如今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在中国5000年文明史中,前2500年,法律都是密而不发的,直到公元前536年的一次重大改革后,中国才有了公开的成文法。这次改革,史书称之为“子产铸刑书”。
子产,春秋时期郑国的贵族,是主管一国司法的高级官员。所谓“铸刑书”,就是将法律条文的具体内容铸刻在青铜鼎上,向全社会公开。
我们现在看子产铸刑书的做法,也没什么特别,但在当年却引起了轩然大波。同时,子产本人也承担着巨大的压力。
在子产铸刑书前,中国自夏商西周以降,千百年来实行的都是“秘密法”。所谓“秘密法”,就是法律内容只让贵族知道,不让百姓知道。于是,每当百姓违法时,贵族便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进行判决。毕竟百姓不清楚法律条文,也就谈不到判决的公正与否。
因此,在“秘密法”时代,贵族们生活得非常惬意。那么,当同样身为贵族的子产决定铸刑书以公布法律,打破这种惬意生活时,很快就招来了贵族们的批评。像晋国大夫贵族叔向,就专门写信批评了子产。他在书信里说,本来认为子产是一个仁爱君子,对子产抱有很大希望,但“铸刑书”让自己这种希望完全破灭了,并给出了3点理由。
作为一个政治家,子产敏锐地意识到危机的来临,在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他的思维无疑走在了前列。
第一点,叔向指出,铸刑书对贵族统治不利,原话叫“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左传·昭公六年》)。意思是,当民众知道了决定他命运的是法律,而非贵族之后,他们就会失去对贵族的恭敬。后来,叔向的这一观点,还引发出了一句历史名言,叫“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即法律越神秘,就越能威慑民众。
第二点,叔向认为,铸刑书对社会秩序不利。他说,一旦公开法律,人民就会“有争心,以征于书,而徼幸以成之,弗可为矣”。意思是,民众知道法律内容后,就会寻找条文中的漏洞来逃避刑罚,最终会导致政府的统治成本剧增,社会秩序混乱。
第三点,叔向预测,铸刑书还会让百姓出现道德滑坡。原话叫“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锥刀之末,将尽争之”。意思说,当民众知道冲突的处理依据后,他们会放弃礼仪,转而关注法律,到时候一字一句,民众都会去思考与争辩。知礼守序的百姓,也会变成善于争端的刁民。
叔向的书信,代表了许多贵族的心声——你子产铸刑书,就是伤害贵族、破坏秩序、带坏百姓。面对叔向的质问,子产只答复了一句话,叫“若吾子之言,侨不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意思说,叔向大夫,按您的说法,我才能有限,不能考虑到子孙,可目前的形势,我子产也只能先挽救当下了。在子产看来,如果再不公开法律,那么国家将会很难统治。
何以至此?因为叔向只看到了法律的变化,子产看到的却是时代的变化。春秋晚期,中国最大的变化,就是铁犁牛耕的出现。
在春秋之前,人们只有石器或木制农具时,生产力不足,每一个人都无法单独完成农业耕作。因此,他们必须围绕着贵族,由贵族组织集体劳作,大家才能活下去。在生存的压力下,人们可以忍耐“秘密法”的不公。
春秋之后,人们拥有铁犁牛耕的同时,也就拥有了单独耕种土地的能力。他们不再需要贵族主持集体劳作了,自己就可以种地活下去。随着生存压力的消失,人们就不可能再忍耐“秘密法”的欺压了。随后,民众一旦四散逃逸,国家的人力、物力、财力受损,也会随即爆发危机。
因此,当时代变化已然发生时,叔向固守“秘密法”的做法,看似在保护贵族的权力秩序,实际上却是在加速现行统治的坍塌;而子产铸刑书的做法,看似伤害了贵族权力,实际上却是在极大地挽救国家的生存危机。作为一个政治家,子产敏锐地意识到危机的来临,在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他的思维无疑走在了前列。
最终,历史证明了子产的正确,在其“铸刑书”之后,越来越多的国家纷纷实行改革,公开法律。贵族的“秘密法”统治也被扫进历史的故纸堆中,一去不返。
当下的我们,可能也时常会感受到自己被时代裹挟着前进,面对人生的重大抉择时也会迷茫。此时应切记,在做重大决策时都有两个方向:一个是似叔向等贵族,沿着过往成功的路线一意孤行,最终却会被时代抛弃;另一个则是像子产般,敏锐地把握时代脉搏,紧跟时代脚步,尽己所能,以求超越。国家也好,个人也好,万不能固步自封,唯有与时俱进,方能持续精进,行稳致远。
(作者为B站“正直讲史”主讲人)
编辑 陈娟/美编 苑立荣/编审 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