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寻找“少年中国”

2024-07-11 09:01陈娟
环球人物 2024年13期
关键词:古船张炜

陈娟

2024年4月,张炜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采访即将开始,张炜打开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开始记录。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更早的时候,他在山东半岛地区四处游历,越过山川海滩、绿色林莽和丰饶原野,一边行走一边用录音机录下沿途所见所闻所感,积累的录音带装了好几箱。“人生就是一场游荡。一个人无法停止下来,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游走——从心灵到肉体。停留只是暂时的、局部的,而游走才是永久的。”张炜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正是在一次次的游走中,他写下《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小说,再加上诗歌、随笔等,总计2000多万字,成为同行口中“这个时代作家里勤奋的劳动者,深刻的思想者,执着的创新者”。

新书《去老万玉家》,可以说是张炜在一场长达40年的“游走”之后完成的作品。小说以26万字书写了19世纪末一个少年的成长,反思现代知识青年在时代巨变下个人精神道路的抉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写给一代青年的记忆之书,也是自己面对时代洪流的倔强心语”。

一部“半岛海图志”

《去老万玉家》的种子,很早就在张炜心中埋下了。

上世纪80年代初,他参与编纂《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当时,他大量阅读、整理史料,被不少内容触动,尤其是关于土匪的:一个面容姣美的赵姓女匪,竟然将一个村落的男女老幼750余口全部屠杀;某些悍匪称霸一方,残酷压榨掠夺民众,同时,又试图采用洋化建制,刻印古典书籍、创立新式教育;某匪出任督军时,印制了“史上最好经典”,还组建“大学”……

“当时就想,好多内容应该用小说的形式表达出来。但一部长篇的构思,总要在心里慢慢发酵。”张炜回忆说。这粒种子就此埋下,之后破土、发芽、生长……一等就是30多年。

2013年,张炜萌发写作冲动,勾画出小说的框架。女主人公集3个原型于一身:一个来自张炜的童年记忆,他少时生长在海边密林,里面住着一位叫“老万玉”的老太太,脸色乌黑、相貌吓人、身份神秘,但人人皆知,对她“恐惧而又迷惑”;一个是清末民初的赵姓女匪,赫赫有名,报纸都报道过她的“壮举”;还有一个是更有名的“半岛王”,利用清末民初复杂混乱的政治格局,建立了独立王国,割据一方。

男主人公舒莞屏则是一位“美少年”——小说开篇就说: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他家在北方半岛胶莱河西岸,父母亡故;7岁习武,14岁到广州同文馆求学,17岁回家探亲,回程突遇风暴,借轮船延误之机完成恩师重托,前往声名远扬的万玉大营。在大变局降临的19世纪末,他开启了一场“历险记”,历经重重关卡见到老万玉,发现这位传奇人物及其王国的“真面目”——他们只做4件事:说谎、抢劫、杀戮、交配,最终觉醒而逃离。

“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影响深远,塑造舒莞屏时,‘少年中国的形象一直在我心里徘徊。他温柔又有锋芒,同时又很安静,有气度,一直执著于追求真理。”张炜说,这种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受过西式教育的青年人在当年是很多的,社会生活往前推动,发生一系列剧烈变革,靠的就是这一类人。

为了写《去老万玉家》,张炜多次到黄河入海口、抱犊崮、马陵山、昆嵛山等地勘察、收集资料。在黄河入海口东西几百公里的岸线上,有大大小小的河流入海,形成参差交错的沙堡岛——老万玉的“王国”就在其中一个岛上。他去看贝壳古堤,看巨浪打碎的岩壁,感受大自然的力量;他见到过沙堡岛的春天,溪汊旁白茅花银亮无垠,海面上的冰坨迟迟不融化,空中有巨鸟一掠而过,水中四蹄动物奋力跳跃……他去海边看古代遗迹,有海防、坑道、堡垒,“在这些地方徘徊,会想到当年发生的激烈战事”。

张炜的作品《去老万玉家》《古船》《你在高原》。

这些实地行走中遇到的自然风光、历史故事、风俗民情等,都被张炜写到了《去老万玉家》中。有读者读完小说,感慨身临其境,称其是一部“半岛海图志”。

写作《去老万玉家》的过程,是漫长而艰难的。张炜要不断地走到历史深处,“捕捉和凝固特别的意境和气息,像为一幢建筑打桩,立起三柱,深夯固定”。他坚持用钢笔写作,在格子稿纸上字斟句酌,花费10多年,四易其稿,最终完成。

而这一过程,是张炜对青年成长的一次探索和反思,也是对故土历史的一次寻访和回望。小说的结尾,舒莞屏和出发去老万玉家时一样,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他的前路像大海一样开阔,未来究竟到哪里去,却没有答案。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在当下,人生长路难免遭遇大小转折,但聪敏者会提早听到它的蹄声,勇敢面对,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文学世界和文学故乡

张炜生在山东半岛,也一直居于半岛写作。“一个作者写起来、想象起来,文笔要有方向,幻想要有根柢,就跟一棵树要发出很多叶子、要有根柢支持一样。就个人而言,这个生发的基础就是山东半岛,特别是东北部河汊和入海口一带。”

他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在龙口海边的树林里度过。海边树林的一年四季,他仍然记忆犹新:“春天是密密麻麻的苹果花和李子花,是一群群的蜂蝶和小鸟;夏天有流经园里的河渠、不远处的大海;秋天果实累累,园径上花丛盛开;冬天有遗落枝头的冻果,有高高的雪岭……”童年时代的记忆,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人生的底色,以及大部分作品的审美方向——他的早期小说创作大都以林与海为自然背景。

少时,父亲常年在外,家里除了外祖母、母亲和姐姐,张炜平时能见到的只有偶尔路过的猎人、采药人和打鱼人。孤独的他,有时到附近的村子找小伙伴玩耍,有时窝在家里读书。外祖父留下一些藏书,他都读了个遍,之后和同学换书读,读巴尔扎克、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也读中国古诗词、鲁迅、老舍、巴金等,不管能不能读懂,算是最早的文学启蒙。

张炜开始写作是在初中。当时,学校校长热爱文学,在校内办了一份油印文学刊物《山花》,并号召全校师生为刊物写稿。张炜也试着写,竟也发表了。“那种兴奋,远比后来出版一本书更重一些。那时不是铅字,是手刻蜡版印出来的,可这都没有关系。在我和同学们那儿,那种墨味比茉莉花还香!”1978年,他考上烟台师范专科学校(今鲁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先做档案工作,后调入山东省文联,专门从事文学创作。

真正让他在文坛声名鹊起的是长篇小说《古船》。

1986年,《古船》在当年第五期《当代》上首次发表。小说以胶东小镇洼狸镇自土改至改革开放40余年的历史为背景,展开了镇上隋、赵、李三大家族间的恩怨。一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单行本。那是文学热潮犹在的时光,《古船》瞬间引爆读者的热情,震惊文坛。它开启了以家族史与地方志透视大时代变革的叙事模式,被誉为“民族心灵史的一块厚重碑石”。

如今再忆及《古船》,张炜颇为感慨,“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曾让我深深地沉浸。溶解在其中的是一个年轻人的勇气和单纯——这些东西千金难买。”

上世纪80年代,年轻时的张炜在济南南部山区游走。

再后来,张炜不断在文学的旅途中开疆扩土。他写《九月寓言》,描绘了一个海滨小村的几代村民,在艰苦岁月里的劳动、生活和爱情;写10册、39卷、450万字的《你在高原》,讲述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主人公宁伽,不断探究父辈及家族的兴衰和苦乐、得失和荣辱,并凭此书获得茅盾文学奖;写《河湾》,剖析一群生活在城市的“异人”,道尽网络时代的步步惊心与诡谲神奇;也写《海边童话》《寻找鱼王》《少年与海》,用文字寻找某种“质朴天然”的原始状态……

写了50多年,在张炜心目中,他的“文学世界”和“文学故乡”是同一的:林野和游走。

少年时,他在登州海角的海滩平原上奔跑,在林野听猎人、打鱼的人、采药的人讲故事;再大一些,他到南部山区游历,翻过胶东屋脊,西到胶莱河,南到琅琊台,东到荣成角,接触形形色色的文友,结识各种各样的流浪汉、山里人;写《古船》时,他到胶东的粉丝厂做社会调查,了解一个厂的生产、收入、组织结构,了解一个镇子的历史、政治和经济;写《你在高原》时,他一村一镇地走,记下社会生活情况,搜集民间传说,最狼狈时衣衫褴褛,头发长达1尺……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在大地上的行走经历,都深深地印在张炜的心里,最终化为笔下的文字。

如今,张炜依然在写作。“(小说)可能不会写得更多。更多的时间写诗,再就是在大学里交流、讲课,讲讲阅读和写作。”他说。闲暇时,他也常常想象自己80岁时的光景,依然可以保持天真烂漫,依然可以快乐地写作。

写给年轻人的一封长信

《环球人物》:您一直居住在胶东半岛,生活、写作都在这里。这片土地,包括地理环境、人文环境、历史积淀,对您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张炜:“齐鲁文化”代表了山东。鲁文化是“孔孟”,是中国传统的正统文化,它是很理想主义的;而齐文化是商业的、物质的、海洋的和开放的。齐文化和鲁文化既可互补,也是一种对立。孔子不言怪力乱神,而齐文化专门谈志怪、讲神仙,《聊斋志异》只能产生在齐国。

胶东半岛的文化,特别是东部海角,对人的塑造和影响是在血液里的,出生在那里的写作者既有鲁文化的约束,有责任感、很入世,一直专注于精神问题,这正和我们这代,也就是50年代出生的人的气质是一致的。另一方面,在胶东半岛,伸向大海的这个犄角上,人在那个地方成长起来,齐文化的幻想、开放、浪漫,也会化入血液。那里的文字跟胶东半岛西部仍有不同,水汽会重一些,开放的想象会多一些。

《环球人物》:很多作家的写作和故乡密切相关,请谈一谈您对故乡的理解。

张炜:作家无法脱离故乡,吃的东西、呼吸的空气,都包含了一种文化,慢慢长成血肉,再也没法改变自己。我常常觉得,我是这样一个写作者:一直在不停地为自己的出生地争取尊严和权利的人,一个这样的不自量力的人;同时又是一个一刻也离不开出生地支持的人,一个虚弱而胆怯的人。这两种身份统一在我身上,使我能够不断地走下去,并因此而走上了一条多多少少有别于他人的道路。

我的写作大约就分成了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对于记忆的那片天地的描绘和怀念,这里面有许多真诚的赞颂,更有许多欢乐;另一部分则是对欲望和喧闹的外部世界的质疑,这里面当然有迷茫、有痛苦、有深深的遗憾。

作家无法脱离故乡,吃的东西、呼吸的空气,都包含了一种文化,慢慢长成血肉,再也没法改变自己。

《环球人物》:您的写作也一直和当下联系紧密。您曾说《去老万玉家》是“写给年轻人的一封长信”,想和年轻人说些什么?

张炜: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技术是飞速发展了,但人们也会面临很多坎坷,在精神方面、现实生活方面,常会遇到难以通过的关口。现在的年轻人更需要顽强的精神。像书中的主人公舒莞屏那样优越,一个天之骄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又有良好的家庭背景,这种幸运者连万分之一都没有。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还要接受这样的惊险之旅。当代年轻人看了以后,会知道如此优越、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尚要经历九死一生,未来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只有直面,无所畏惧。

此前,我还写了一部《河湾》,它是我所有创作中离社会生活最近的一次,跟时代的神经衔接更紧密。这两部书,都像我写给青年朋友的一封长信,因为没有具体地址,有人会收到,有人收不到。

《环球人物》:为什么喜欢和年轻人交流?

张炜:隔膜在许多时候是缺少交流造成的。不同时代的人要将自己真实的见解、经历、感受、认知告诉对方,这对于现实生活和未来的走向很关键。不然就只能一遍遍重复和犯错,而且还会相互对抗。历史上不断发生的东西很多,再加上个人经历十分有限,交流和交谈太重要了。几句话是说不明白的,所以就要用一本本书来进行交谈,不厌其烦。

《环球人物》:作家都很难回避一个问题——为什么而写,您的答案是什么?

张炜:我是为了“遥远的我”在写作。总觉得自己写作时,另一个“我”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注视着,盯住了我的笔尖。我的写作,就为了让那个“遥远的我”高兴和满意,不需要达成与他人的、市场的妥协。

写作是一件快乐的、尽性尽情的事,把真性情藏起来的写作一定是痛苦的、艰涩的。如果我有一天写得艰涩了,就一定是顾忌太多了,是掩去了真性情,是做着极不快乐的工作,那也就没有希望了。

编辑 余驰疆/美编 苑立荣/编审 张勉

张炜,1956年生于山东龙口市,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独药师》《河湾》、长诗《铁与绸》、诗学专著《张炜古诗学六书》等,2011年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近日出版新书《去老万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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