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乔
作为中国当代诗歌的见证者和重要参与者,西川一直与当代诗歌并肩同行,但有意识地与诗坛保持疏离感又让他成为独特的存在。2023年12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西川最新诗集《巨兽》,不仅勾勒出西川的诗歌创作历程,彰显其创作变化,也描摹了他不断调整的诗歌立场。诗集共分为六卷,卷一收录了1980年代西川的部分早期作品,卷二至卷五则以诗人1990年代以来的长诗和组诗为代表,卷六以随笔的形式纵谈诗歌内外;所收作品创作时间自1985年至2022年,横跨近四十年,集中体现了西川诗歌风格的转型和成熟。诗集《巨兽》中呈现出的所谓 “西川体”,精确指向1980年代以来诗人个人风格所形成的特征,从而进化为他对诗歌的持续突进和拓展。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西川体”不再只是一种创作流派,而是一种不断变化中的创作态度,是以一人之力不断撬动中国当代诗歌创作重新出发的可能。从这个角度而言,以诗集《巨兽》来观察西川诗歌创作的过程的确很重要。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不出意外地收在诗集《巨兽》里。这是西川的成名作,也是其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和最为广泛传播的作品。这首诗创作于1985年,是二十二岁的西川游历青海时所写的。时隔这么多年,这首诗持久旺盛的生命力仍令人惊叹。在哈尔盖的陌生、空旷之地,诗人在静寂之中感受到自己肉体的无限渺小,心灵却获得空前的激荡;在那一刻,生命的卑微与宏大相互纠缠,互为彼此。“我成为某个人,某间/点着油灯的陋室”,这样的想法其实与现实的人间生活无关,只是对哈尔盖火车站情境的另一种表达。摆脱世俗,进入纯净之地,是诗人的向往。所以,这其实是西川对尘世人生的对抗。在这样的对抗之中,诗人获得了与天地对话的契机,青草、马群和风都已被星空所净化,不再是人间的日常之物,而有了某种神性;一切都是及物的,但与日常生活其实并无太大关系。这样的诗,犹如酒一样,可以让我们暂时忘记身边的日常和忧愁,给予我们思考生命和人间的空灵瞬间。即便现在读来,这首诗依然让人觉得新鲜灵动。在称赞这首诗的同时,我的忧虑也由此而生。西川在这首诗中对大自然的那份敬畏与膜拜以及大自然给予读者的丰盈与自在依然很亲切,也很受用;诗的节奏、修辞以及赋予词汇的体温与灵性,更让我们倍感熟悉。这里所说的“熟悉”,当然包括当下的许多诗歌还停留在这首诗的情境和语境之中,有太多诗作与《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属于近亲关系。更为可怕的是,在创作这首诗七年之后,也即1992年,不满三十岁的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问题,“我们仍然在用五十年前或更早的概念来描述世界,即便那些概念的核儿早已被掏出来,丢掉了”。因此,他开始“脱胎换骨”。
创作于1990年代初的《致敬》这首诗,被普遍认为是西川创作转型的标志性作品。西川创作上的转变源于诗学观念的转向。在重新思考诗与生活的关系后,西川认为“如果你不处理时代,你的语言、文学意识都是别人的,都是学来的”,而诗的使命就是处理时代和生活,并且是当下的不断变化的时代与生活。《致敬》中的繁杂、斑驳总是与生活相对应,处处充满矛盾、悖论、奇幻和虚实无界,这些既是生活的感受,也是生活本身的内在与态势;不再短促的分行时常呈段落之相。评论者多把这样的写法称之为“散文体”,在我看来,这值得商榷。散文更多是依内容、视角等叙述的需要来安排段落,而诗歌的分行则是体现节奏的调度之功和音乐感。《致敬》中的段落其实是长行,或延缓、或拉长、或密集地体现节奏,这种节奏往往会呈现出一种诗歌的音乐感,是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一个重要元素。在《鹰的话语》中,西川则干脆以序号分成九十九个小节,既可独立存在,又有内在的关联;有时是推进,有时是回旋,有时是并列,有时则是混沌的,并以此生成一种集束式的叙述。
在西川的自述中他这样评价自己,“在古代中国,诗人们很有可能同时也是学者,也是官员,也是隐士,但现在,诗人、作家们基本上仅仅是诗人,仅仅是作家……‘一个人就是一群人,我希望自己也是如此”。显然,这里的学者、官员、隐士,已经不只是身份,更多的是代表不同的知识结构和生活体验。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知识分子写作”这一指认是既认同又反对的。如西川在《小老儿》中写道,“小老儿需要8000万个小老儿。8000万个小老儿分赴各地。8000万个小老儿相互之间靠打喷嚏联络”。这是西川对诗人的深度理解与重新建构的一种表达。在他看来,诗人要有处理生活的能力,就必须有与生活相适应的素质。“和大多数诗人不一样,我跨着不同的行当,诗歌占了我三分之一的精力,我还在美术、学术界做了很多事情。”西川喜欢远游,中国的大多数地方,世界上的许多国家,都有他的足迹。从小喜欢习画的他长期在美术学院任教;在学术上涉及许多领域,其文化理念和存储总是与时俱进,之于生活的体察和思考也是同频共振;在这一过程中,他的诗歌创作一直具有广阔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并一直保有青春般的激情。更为可贵的是,西川在诗歌理论方面一直没有停止脚步,但并非要在学术上有所建树,而是以理论的方式考察自己的诗歌创作,推动自己的诗学观念不断前行。因此,他对诗歌理论的研究与思考是作为诗人身份的一部分。可以这么说,他是一个有大文化积累的文化学者和有丰富生活体验的生活者,而这些都是“一个人就是一群人”的具实化。
西川与当代诗歌一直保持着极为紧密的联系,尤其体现在他对世界诗歌的关注上。他认为“新诗是一种世界性的诗歌写作,它的资源也是全球性的。这种全球性的资源反过来能够刺激我们重新认识中国的传统。我毫不讳言,读中国古典文学必须有世界文学背景”。对于西川而言,全面且深入地了解世界诗歌,意在整体性的诗歌背景下观察中国当代诗歌,进而为中国当代诗歌建立一个清晰的坐标,并进行更为精进的诗歌实验。与此同时,他还返身回到中国古典诗歌的现场,一方面重新观察中国诗歌发展轨迹,另一方面又在根源处探寻。这一切都为西川获得了诗歌的再生之力。在他看来,汉字和汉语的独特性是中国诗歌的命脉,意象、修辞、表述乃至思维都是建立在这些基础之上的;而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不是简单的向外学习,向内继承,更不是一种从古至今的接续关系,而是在当代生活的浸染中获得重生。在《开花》这首诗中,西川写道,“开花就是解放开花就是革命/一个宇宙的诞生不始于一次爆炸而始于一次花开/你若快乐就在清晨开呀开出隐着血管的花朵/你若忧愁就开放于傍晚因为落日鼓励放松和走神/或者就在忧愁里开放苦中作乐/就在沮丧和恐惧和胆怯里开放见缝插针”。这首诗鲜明地体现出西川的澎湃激情。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诗歌在生活里开花,让一个人的体验和一群人的体验统一于“诗人”之中。
诗歌多是瞬间的迸发,讲究的是精微与浓缩,看重的是点状的爆发力。当然,叙事诗尤其是叙事长诗不在此列。西川的诗歌美学在这方面有着重大突破。他认为诗歌应该是无所不包,当如生活一样复杂甚至是混杂;一首诗不该是生活的某个切片,而应是生活的全部。这里的全部,至少是生活的某个时间段或某种情势。因为他追求的不是永恒,而是对当下的直面与追问,并以诗的形式呈现。为此,西川明确提出,“历史的每一个时段都是一个当代,它是由不同的此时此刻构成的。当我们回头看时可以发现,不同的历史上的诗人,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他们的当代,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他的历史逻辑当中,‘短暂忽然变成一个像‘永恒一样大的概念”。在这样的诗学观点下,诗歌的“瞬间”迸发不再只是孤立的瞬间,而是将历史与未来同时汇聚在当下。
西川曾提出“诗歌需要重新定义”,关键在于我们要重新打开诗歌,提高诗歌处理时代与处理生活的能力。这当然是个巨大的命题,对诗人素质与才能,对诗歌的内蕴与外在形式而言,既厚重又庞大。正如《巨兽》这首诗中,“那巨兽,你管它叫什么?没有名字,那巨兽的肉体和阴影便模糊一片,你便难于呼唤它,你便难于确定它在阳光下的位置并预卜它的吉凶。/……没有名字的巨兽是可怕的”。无论历史是多么的丰富,未来是多么的不可预测,但当下的一切都如巨兽般存在。如此,《巨兽》既是一部诗集,又是带有多种意象和意味的诗歌生命体,更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