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杨
我的父亲罗哲文一辈子从事文物保护工作,在他70年的文保生涯里,他几乎参与了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的所有重大事件,其中很多还是由他倡议并参与实施的。父亲去世时,国家文物局在挽联上这样写道:“修故宫修长城参襄国徽设计无愧文物卫士;护名城护运河舍身文化遗产堪称古建护神。”横批:“文博大家”。这算是对他一生的评价吧。
父亲这一生赶上了国家日新月异的发展和翻天覆地的建设时代,要想保护历史文化遗产,就必须要与时间赛跑、与推土机赛跑、与大拆大建赛跑、与文物贩子赛跑……父亲生前家中的电话机被记者戏称为“文物保护120急救站”,只要听到哪里的文物受到伤害了、遇到危险了,父亲就会拿上那几台随身携带的照相机,立即出发奔赴那些需要他帮助的现场。父亲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化解了不知多少次文物的危机。舒乙先生曾说:“如果不是罗公,恐怕中华大地上已经有上千处文化遗产从我们的地图上消失了。”
父亲这风风火火的文物生涯,或许不像运动员夺冠时那样的精彩瞬间,也不及航天员一飞冲天时的惊天壮举,但他以一种对自己民族文化的无比热爱、对祖国文化遗产的无比自信,用毕生心血去守护着她们。
李庄是万里长江第一古镇,属四川宜宾辖区,规模并不大。抗日战争爆发后,一批顶级文化、教育、科研机构的迁入,以及一大批具有国际影响的一流学者的到来,使李庄成了那个时代中国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地方之一,并与重庆、昆明、成都并称为四大抗战文化中心。在诸多名人和学术机构中,就有梁思成和林徽因及其主导的中国营造学社。
父亲出生在宜宾山区一个叫余家坳的山沟里,15岁那年,他为了逃婚,跑到宜宾城里一个亲戚家开的杂货铺,一边放牛一边读中学。一天黄昏时分,父亲在返城的路上无意中拾到一张报纸,夹缝中一则“招收书法绘画练习生”的广告吸引了他。按照广告上的指引,父亲在长江起始处的码头上找到了一间茶馆。招生的是一位中年的先生,因当时父亲是放牛的装束,他看到父亲后似乎并没有兴趣,第一句话就问:“你会写字吗?”随后,又试着让父亲背诵唐诗和古文。没想到父亲能把《滕王阁序》之类的古文一字不落地从头背到尾。这时,先生有了兴趣,于是让父亲把招生启事抄写一遍,但见蝇头小楷工整秀丽,于是先生又问:“你会画画吗?”随后指着窗外对面山上的一座塔说:“你把那个塔画下来。”随后,父亲就把塔画了下来。在他的记忆里,这时又走过来一位戴着眼镜、年龄稍长的先生,站在边上看了一眼,似乎表现出一种“孺子可教”的意味,后来父亲回想起来,这位先生应该就是梁思成。中年先生继续说:“我们这里的工作需要登高爬梯、上房爬树,你能不能干?”父亲说没问题。于是先生说:“那你跟我们走吧。”父亲说:“我回家去拿行李,马上来。”
就这样,父亲懵懵懂懂地走进了李庄的中国营造学社,在一间不足四平方米的土墙木板房中开启了他的人生梦想。
这时的父亲还是个不满16岁的贪玩少年。起初,他被安排在刘敦桢先生负责的文献部,做资料搜集整理工作并学习绘图。这时,父亲的名字还叫罗自福。由于他是当地人,既熟悉方言又懂得风俗,容易与当地人打交道,所以经常带着梁再冰、梁从诫等学社的子弟们到处玩耍。一次,学社的卢绳先生在我父亲卧室的门上贴了一首打油诗:“早打珠,晚打珠,天天打珠,就是不读书……”父亲看到后马上揭了下来,从此专心致志地学习业务知识、训练绘图。大约半年后,一次,他在院里的砖地上练习绘图时,被路过的梁先生看到了。或许是梁先生看到了这个放牛娃的悟性,当天就和刘先生商量把我父亲调到了法式部,收在了自己身边。
梁先生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也有很多的追随者,但是被收为“徒弟”的却不多。“徒弟”不同于现代社会的“学生”,在传统社会中,徒弟会融入师父的生活和工作之中,成为师父的家庭成员。之所以说梁先生是按照传统的方式收我父亲为徒,是因为有一个明显的标志,那就是为他改名。师父赐名是中国古代的传统习俗,师父收新徒后都要根据本行业的特点,给徒弟起一个符合行业特色的名字。很多人都认为,梁先生为我父亲改名的原因是“罗自福”与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谐音,其实梁先生是认真思考、刻意而为,“哲文”二字无疑流露出他的想法——希望我父亲能够从此走上古建研究之路,从放牛娃成长为一个富有哲理思辨能力、有文化知识修养的人才。虽然没有举行传统的拜师仪式,但那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风却伴随了他们的一生情缘。
父亲在李庄中国营造学社这几间土墙房里学习生活了近六年,这里是他迈向古建筑殿堂坚实的第一步。其间,他与师父师母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受益匪浅。梁先生手把手地教他绘图、测量、照相等基本技能,甚至包括上房爬树等技巧;林徽因则耳提面命教他英语、诗词等文学写作基本功。60年后,当父亲再次来到李庄时,他曾说:“回顾多年历程,我的学识基础还是在李庄打下的。”回顾李庄的那段生活时,他说,梁、林二人就像慈祥的父母,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比如,一次他深夜突然发烧,梁先生得知后非常着急,随即冒着雨赶山路去请医生。王世襄先生在对李庄的回忆中曾说,他“经常看到林徽因发火,还被林先生当面骂过。林先生一直生病卧床,心里着急不高兴时会把人赶出去”。可她对我父亲没有这样,可见师父师母二人对我父亲还是关爱有加的。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流亡李庄的中国营造学社也要迁回北平,并将以学社为基础组建清华大学营建系(后来的建筑系)。而这时父亲的身份只是临时聘用人员,领薪水的名目是“雇佣匠费”,况且学历也不符合起码要求,很难继续跟随学社工作。正当父亲依依不舍的时候,一天林徽因叫来他说:“学社已经决定让你一同去北平参加清华大学的工作,这是梁先生让我告诉你的。”于是,父亲负责押运学社的书籍资料,经水路来到了北平。到清华大学后,父亲成为建筑系办公室一名“研究生”名义的行政人员,大家都以“梁先生助手”相称。
如今,李庄的中国营造学社旧址已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之一。正是在这里奠定的基础,使父亲后来为中国古建筑界、中国文化遗产保护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2003年盛夏时节,一条新闻引起了海内外的关注:“中国长城专家罗哲文穿越了被称为‘死亡之海的罗布泊,创下了抵达罗布泊湖心年龄最长者的纪录。”这年的父亲已年届八旬。这是一次由父亲参与的科学文化考察,一行科技和文化界的知名人士西出玉门关,沿着丝绸之路,历时近一个月,艰难寻访了汉长城遗址、楼兰古国遗址等一系列历史文化遗迹,所获颇丰。多年后我遇到一位参加了此次探险的记者,他给我讲了父亲在此行中的一则逸闻。在进入湖心地带之前,由于太过危险,大家商议认为父亲不宜进去。父亲知道后坚决不同意,于是大家就想出个办法,悄悄地把出发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然而,第二天当大家轻手轻脚地摸到车上时,却发现父亲已经微笑着坐在车上的前排座位了。
走出罗布泊后,父亲接受了采访,报道称:“中国长城专家破解历史对长城的三大误会:一是澄清了长城起点的误会,长城的起点并不止于过去所说的‘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嘉峪关向西还要延长很多,秦、汉、明朝的起点也各有不同;二是关于长城的功用,过去一直被认为是防御扰掠的,然而除此之外,长城还有保护通信和商旅往来的对外开放功用;三是过去人们认为长城是汉民族用于防御其他少数民族的,而实际上长城是我国各族人民共同劳动和智慧的结晶。”
父亲的这次考察之所以如此被业界关注,不仅仅是因为他作为一位高龄者冒险走进了“死亡之海”,而且还因为这位“万里长城第一人”在考察后发布了有关长城研究的前沿信息。那么,父亲这一称号是怎样得来的呢?
原来,在2004年中国长城学会的一次会议上,老革命家王定国感慨近些年长城保护与利用所取得的进展,并历数了父亲所起到的作用,还提出了“第一人”的说法。于是,大家兴致勃勃地把父亲在有关长城研究等各个领域的成果进行了“排比”,比如,第一个为研究长城而调查和测量长城、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组织修复长城、第一个写出长城专著……最终大家一致认为这些“第一”无人能比。为此,中国长城学会还制作了“万里长城第一人”的匾牌授予父亲。
父亲与长城的结缘,是和师母林徽因的指引分不开的。当长城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时,父亲曾感慨地说:“我终于可以向师母交代了。”
还在李庄时,一天林徽因给父亲讲边塞诗,其间说道:“在我们北方的山巅上还有一类不同于土木结构的砖石建筑样式——长城。长城内外都是我们的故乡,赶走侵略者后我们还要去进行专门的调查。”这时,生长在南方山沟的父亲对长城还没有概念,他只是对在抗战中流传的《长城谣》《义勇军进行曲》歌词中提到的长城有所耳闻。不过,林徽因动情的描述,已经把长城的种子埋在了父亲的心底。
1947年秋在清华,林徽因找到父亲说:“现在回到了北平,可以开展长城的调查工作了。北京附近的八达岭就是一处长城的重要遗址,你先去考察一下,看看情况。”带着师母的嘱托,父亲一路以骑车、乘车、骑驴和步行等多种方式,在那时极为困难的路况中,跌跌撞撞地登上了八达岭。那天,当他翻过一座山梁,眼前出现的奇观让他震惊了:深秋的八达岭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巍峨的长城在漫天红霞的映衬中,像巨龙般在山间盘旋,简直就是如诗如画。父亲不禁感叹:“太雄伟了,太壮美了!”作为一名中华儿女,没有任何理由不为我们祖先的创造而感到自豪。当他登上长城时,脚下的长城已经大多坍塌不整,一片苍凉。此时他写下了一首诗,发下“要使长龙复旧观”的宏愿。从这天开始,父亲的一生就与长城结缘了。由于受到当时解放战争和时局的影响,此次长城考察也就到此为止了,林徽因拟订的长城研究计划也未能如愿进行。
1952年,已经走进国家文物局的父亲,欣然接受了国务院修复和开放部分长城的任务。父亲提出,应首选在居庸关·八达岭和山海关这两处重要遗址进行修复工作,获得组织批准。随后,父亲带队牵着毛驴走上了八达岭。经过长达三个月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的精心测绘,父亲制订了详尽的修复规划,并按照恩师梁思成的建议,明确了“整旧如旧”“保持原状”的修复原则,后来这些基本方针都被写入了文物保护管理条例和文物保护法中。一年后的国庆节,居庸关·八达岭长城修复竣工,并对中外游客开放。父亲又陆续先后主持和参加了山海关、嘉峪关、金山岭、慕田峪、司马台、九门口和玉门关等各处长城地段的维修修复工作。
20世纪50年代,父亲出版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有关长城的专著《万里长城》;1977年,首先提出了建立长城学的构想;1984年,父亲作为专家,参与了引起海内外关注的“爱我中华,修我长城”的活动;1987年,在父亲的积极倡导和推动下,中国长城学会成立,并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成立大会;同年,父亲执笔起草了长城向联合国申报《世界遗产名录》的文本,并作为中国首批世界文化遗产之一获得了通过……父亲攀登过的长城地段不计其数,很多险要的长城地段他都爬上过不下上百次,大家亲切地称他为“当之无愧的长城第一守护神”。
父亲作为一名专家学者,一生研究古建,可谓著作等身。然而对于一个文物工作者,看他是否符合“知识分子”的称号,不仅要看他有多少学识,更要看他是否拥有“为往圣继绝学”的胸怀和作为,能够为了祖国的文化遗产放弃一己私利,能够在社会沉默时给予唤醒、在社会失范时发出警醒,以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为守护祖国的文化遗产作出自己的努力。
自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就走进了文物局。面对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如何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保护好祖先留下的遗产,既没有先例可循,也没有外国的经验可以原样照搬。可以说,父亲的一生都在探索践行着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文物保护之路。
新中国成立之初,北京的城市规划基本采纳了苏联专家的方案,为此还展开了一场关于北京城“保与拆”的争论。令人遗憾的是,在那一时期很多珍贵的古建筑都被拆除了,仅有少数文物得以幸免,北海团城便是其中之一。
1954年初,一个牵动文化人神经的消息传到了还在北海团城办公的文化部文物局——团城可能要被拆除。时任文物局局长郑振铎立刻找来父亲商议,要求他尽快对团城进行全面测绘并搜集有关团城的所有文献资料;尽快写一篇介绍团城的文章配以图片公开发表;尽快找到老师梁思成,看看能不能让他以专家身份直接向周总理反映。梁先生得知这一紧急情况后,很快见到了周总理,不过周总理当时没有表态。梁先生心急如焚地马上赶到文物局,和郑振铎、父亲说:“看来,你们还是要以单位的名义给总理写一书面报告。”令人没想到的是,当晚黄昏后,周总理居然轻车简从,一个人走上了团城亲自实地考察。当郑振铎和父亲赶到团城时,周总理已经胸有成竹地问:“你们是什么意见?”郑振铎恳切地说:“我们当然希望能够把团城保留下来。”总理说:“好,你们写个报告吧。”这时,父亲递上了已经写好的报告。原来要拆团城的目的,是为了把中南海北门外的路拓宽拉直。最终,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中南海后退让出了几十米,加宽金鳌玉蝀桥(现北海大桥),道路在团城下拐了一个弯。这样,就将团城完整地保护了下来。时隔不久,中南海内整理修建,其内有座年久失修的清代建筑云绘楼·清音阁准备拆除,周总理得知后指示:“去问问文物局。”中央警卫局一位叫田恒贵的同志在回忆中写道,当时他们去文物局时,正巧局长郑振铎不在,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工程师,这个年轻人叫罗哲文,他听了情况后当即表态:“这是皇家园林内的古建筑,坚决不同意拆除。”于是,拆除工程就搁置了下来。最后经郑振铎和周总理协商议定,将这座古建筑完整地迁移到陶然亭公园内。父亲是搬迁施工负责人,这一成功的搬迁开创了我国文物建筑异地保护的先例。
父亲参与保护的文化遗产还有很多。2017年,山西平遥古城迎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20周年纪念日。纪念仪式上,平遥县委县政府决定,将环古城的四条道路以父亲等四位“功臣”的名字命名。平遥政府官方发布的消息称:“20年来平遥古城没有忘记,平遥人民没有忘记,没有忘记那些为平遥申遗奔走作出杰出贡献的专家们。”事情源自1981年,平遥县制订了一个县城总体规划。按照规划,原有完整的城墙将被分段拆除,城中很多历史建筑也将被拆除,代之以新建的商业大厦。如此,始建于西周时期的平遥古城危在旦夕,原有的风貌将不复存在。此景正巧被在平遥带学生实习的阮仪三教授看到,他即刻赶往国家文物局找到了我父亲紧急求救,父亲听了情况后代表国家文物局赶到了平遥。经与山西省有关部门协调和平遥方面协商,同时国家文物局还拨付了用于古城保护的专款,最终古城得以保存了下来。如今,平遥古城被称为我国“保存最为完好的四大古城”之一,也成为中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获得成功的古城之一。
父亲为保护古迹不停奔走,就像是一个救护队队长,有时还充满戏剧性。
1968年,父亲接到北京古观象台工作人员的“密报”,北京因地铁施工需要准备拆除古观象台。这时已是“文革”时期,文化部文物局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于是父亲冥思苦想,遂以“革命群众”的名义起草了《关于保留古观象台的报告》,设法通过机要交通送到了国务院。令人欣喜的是,1968年12月21日,周总理批示:“这个天文台不要拆,看绕过成不成,有什么困难,写个报告来,并附上保护设计方案图。”国务院还为此拨付了维修资金,就这样,古观象台得以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文革”开始后,甘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炳灵寺遭到威胁,造反派们张贴大字报发传单,说炳灵寺是封建迷信,要求砸烂寺内的神像淹在水底,并要立即停止正在进行的保护工程。当时,炳灵寺下方正在修建刘家峡水库。得知此紧急情况后,父亲立即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直接写信向周总理汇报。于是一封以“革命群众”名义的信发出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父亲终于等到了周总理的批示:“炳灵寺一定要保护好,保护工作按原计划进行。”随后,国务院正式下文,批准水电部修建保护炳灵寺石窟的堤坝工程,炳灵寺获救了。
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尽如人意。“文革”中,一天父亲经过北京西直门,看到工人正在搭脚手架,一打听方知要拆除。西直门形制特殊,是北京古城中唯一的方形瓮城,很多历史事件都在这里发生,如李自成当年就是从此门攻进北京。心急如焚的父亲想到了一个无奈的办法,就是带着照相机赶来拍照,他要抢在推土机的前面,把一砖一瓦的历史脉络都用影像记录下来。于是,他每天都来到西直门拍照。忽然有一天,他在现场竟然发现了一个“历史悬案”的答案——被扒开的西直门内包着一个小的城门,这就是元代的和义门,这不正是梁思成先生找了很久的遗迹吗,太有价值了!他觉得应该为保护西直门做点什么,但那时周总理也受到了很大冲击,无暇分身,于是父亲想到了郭沫若先生。他趁着夜色敲开了郭老的家门,拿着厚厚的一叠照片向郭老说明了情况,郭老非常关切,留下了照片。第二天当他再次找到郭老时,郭老非常沉痛地说:“太珍贵了,只是我现在连自己也保不住了。”后来,父亲才知道,郭老在凌晨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了西直门拆除现场。据说郭老在现场看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1999年,杭州一条叫清河坊的老街的街面上写满了大大的“拆”字。城市新的规划上显示,这里将被马上拆除。当地文化部门的同志打通了父亲那部被称为“文物急救120”的电话,他二话没说,立即飞到杭州,站在了清河坊满是推土机的工作现场。这是一条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的老街,也是杭州古城现存唯一一块完好的历史地段,街上有很多历史建筑以及百年老店。父亲急中生智心生一计,他买了一件白色T恤,用毛笔写上醒目的“我爱清河坊”字样,跨上自行车开始在老街上骑行,同时邀请媒体来围观。这一举动很快惊动了有关领导。此时的父亲已经成为那个年代里文物保护的一面旗帜,清河坊保住了。杭州市政府后来还颁布了《杭州市清河坊历史街区保护办法》。现在,这里已成为杭州的一处“打卡地”。面对那一时期很多地方古建被拆的态势,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还有希望,只要去努力,还有挽回的机会”。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父亲便成为文物保护领域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到倡议和组织中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发起评选“中国历史名城”,小到为要被拆除的古建发声呼吁,他都会参与。有人说:“在江浙一些地方,罗老甚至被半神话了,人们觉得只要找他就没问题了。”
2008年,联合国全球人类发展中国协会城乡建设委员会、中国建筑文化中心授予父亲“中国城市建设功勋人物”称号;同年,中国民族建筑研究会授予父亲“中国民族建筑事业终身成就奖”;2009年,文化部、国家文物局联合颁布《关于表彰中国文物、博物馆事业杰出人物的决定》,父亲获得“中国文物博物馆事业杰出人物”称号;同年,中国文物基金会授予父亲“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终身成就奖”殊荣。这些不过是父亲从事文物保护事业中的吉光片羽而已。
父亲一生,从事古建大修达60个年头,除了领衔那些人们熟悉的重要文物项目,比如万里长城的修复、故宫的维修、布达拉宫的首次大修、永乐宫的易地保护、赵州桥的修复等之外,他还为中国的申遗以及建设有中国特色的古建保护和修复理论作出了贡献。
在1985年的政协会上,父亲等四位全国政协委员联名提交了一份关于我国加入联合国《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的提案,很快引起了国家的重视。当年,全国人大审议通过了中国加入该公约的决定,也在同年,联合国签署中国加入该公约的文件。从此,中国的文物保护登上了世界性的舞台,进入全人类的视野当中。1986年,我国即开启第一批世界遗产的申报工作。父亲直接参与了申报文本的撰写工作,万里长城的文本完全是由他操刀写就的。此后多年,他参加了中国每次项目的考察和评选工作,还以专家的身份多次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参加评审。
2014年,第38届世界遗产委员会宣布,同意将中国大运河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此时,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但在很多报道和文章中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父亲,并且称他为“大运河申遗第一人”。原来,早在20世纪60年代,父亲就提出了把京杭大运河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建议。1985年,中国加入世界遗产公约后,父亲当即提出把大运河列入申遗项目的建议,并四处奔走呼吁。到2003年,联合国世界遗产委员会明确文化线路是一种遗产类型的概念后,父亲又当即提出,大运河属于既包含物质又包含非物质的文化遗产项目。2005年,父亲在杭州参加西湖风景区规划会议时说:“我这辈子没完成的事不多了,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让大运河加入世界遗产。”于是,他联合郑孝燮和朱炳仁先生(后被称为“运河三老”),向运河沿岸各城市市长发出一封题为《关于加快京杭大运河遗产保护和“申遗”工作》的公开信。2006年,大运河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同时父亲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期待各界人士关心参与大运河申遗》。此后,全国政协多次组织大运河考察并特邀父亲参与考察工作,最终使大运河申遗上升到国家层面。
一般认为,我国古建筑修复的理论脉络,是梁先生在1952年北京城市改造时提出的八个字,即“修旧如旧,保持原状”。但是在具体操作的过程中,这一表达往往会产生不同或不确定的理解,比如,“原状”是这座古建筑历史上最早的面貌,还是现存古建实物当下所鉴定年代的面貌,等等,说法不一。为此,父亲对诸如永乐宫、崇福寺等古建筑修复工作中所发现的问题进行了总结,并结合《国际古迹保护与修复宪章》等国际上通行的惯例,提出了“四保存”的原则。即:一是保持原来的建筑形制;二是保存原来的建筑结构;三是保存原来的建筑材料;四是保存原来的工艺技术。父亲的这些古建修复理论,被广泛应用于我国很多文物古迹的修复工程上。
“中国特色古建修复理论体系”的确立,及其在东方古建保护的实践中得到认可,是父亲对中国古建保护的重要贡献。其重要程度体现在几个方面:一是确立了以木结构为主的东方古建的国际地位和修护原则,打破了西方建筑在国际规则上的话语垄断;二是把古建维修与中国实践相结合,解决了古建保护生产力与生产资料之间的现实矛盾;三是在强调古建筑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的同时,又注重其实用价值的发挥和扩展,保证了古建的可持续发展和自哺能力;四是最大可能地包容了古建的“新”与“旧”问题,为之后的古建修复制造了理论环境;五是大胆积极的求索精神,开辟了古建修复领域中“真理标准”问题的思域境界。
父亲深切关注经济和社会发展对保护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所产生的重要影响。在1983年召开的第六届全国政协会议上,父亲成为全国政协委员,并担任文化组副组长。伴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迅速发展,父亲在政协的多次考察中深切地感到,城市的新建与文物的保护发生了极大的矛盾。由于文物建筑的单体保护变得越来越困难,于是将整座城市列入保护范围的构想逐渐在父亲的心中形成。父亲经过慎重深入思考后,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文物保护与建设结合起来,同时考虑把古建筑文物、古城格局、传统风貌等作为新的城市规划与建设的组成部分。”为促使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政策早日出台,父亲在相关会议及各种场合不断呼吁:“仅仅把文物作为‘点来保护是不够的,也比较困难。应该把文物放到整个城市规划中进行保护”“中国的古建筑,包括历代城市的布局,都是中华民族的珍宝!保护古城中的古建筑,一定要把它纳入古城保护的整体规划之中,通盘规划和运作”。终于,在父亲和单士元、侯仁之、郑孝燮等几位著名专家学者的积极倡导下,国务院于1982年2月8日下发了《关于保护我国历史文化名城的通知》。不久,父亲便参与了中国第一批24个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评审工作。对此,父亲说:“在文物保护工作的发展史上,这是一次重大的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可以说是中国古建筑文物保护工作的第二个里程碑。”随后,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的保护工作陆续在全国铺开,这不仅在城市乡村的文物保护方面起到了重大作用,也为中华民族保住了历史文化文脉和基因。
父亲为人随和,一切似乎皆可商量,但是若碰到了有人破坏文物的事情,却绝无商量妥协的余地。定海古城是当时我国唯一的一座海岛文化名城。1998年,舟山市政府通过了一项旧城改造规划,决定对定海古城进行改造,旧城中众多古街巷、历史建筑以及许多连接成片的古宅古院都将被拆除。消息一传出,父亲即带着建设部和国家文物局的“尚方宝剑”前往制止。当父亲和随行的几位专家到达定海后,当地有关部门不仅置父亲的善意警告和制止行为于不顾,反而加大了拆除的力度。于是,父亲又使出了他的老办法,迅速找到媒体曝光造势,同时以他的身份和影响直接向中央领导同志反映。很快,中央领导就作出指示,要求浙江省委省政府对定海事件迅速予以关注。省里立即组成了有关主管部门和专家组成的工作组进驻舟山市,随后明确指出:“舟山市大肆破坏具有传统风貌的历史街区的行为,是一起严重的违法事件,造成的严重后果是市政府主要领导严重的失误。”最终,在父亲竭尽全力的努力下,这座明代洪武年间开建的历史文化名城躲过了一劫。
父亲对自己、对家人同样要求严格。他要求家里不许收藏文物,并说这是从事文物工作的道德和操守,文物应该放到博物馆和研究部门,才能发挥它的作用和挖掘它的价值。在父亲那代人的身上,似乎人生从来不是享乐,甚至生活本身也不是快乐,快乐是一辈子拼命工作带来的乐趣。
也许伟大的人生与崇高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但是做人做事的底线每个人都应当有。底线是知识分子的生命线,就是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的道德良心,就是文物工作者“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使命感。父亲用一生的时间坚守着这条底线。他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物质遗产,却给我们留下了比物质更珍贵的精神遗产。父亲一生在物质财富上是个不富有的人,而他一生所做的事业却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摘自《纵横》2023年第6期。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