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插秧机抵得上几个姨妈

马瑞翎

艾扎是个骄傲分子。他动不动就说自己是“普卡阿烟然谷”（全寨子第一小孩）。他什么都要抢第一。他舅舅是农业大学毕业的。去年他舅舅在晒台上装了一张捕虫网，把捉到的虫子送到大学里去请教授“调查”。这事儿被艾扎炫耀个没完。今天他又把他舅舅拿出来说事了。

“我舅舅说了，他要把我家田里的泥巴拿去化验！”他很骄傲地说。

“你家的泥巴生病了吗？”我忍不住问。

这下子艾扎生气了：“你家的泥巴才生病了呢！”

嗐！看样子他又要同我吵架了。果然，他很不客气地说：“你家连一个舅舅都有不起，你当然不服气，当然要咒人家的泥巴生病了！”

老天作证，我可没有咒他家的泥巴生病！我刚刚想说话，他就用眼睛斜着看天，做出一副不耐烦同我讲话的样子。真是气死我了！

这时候，爸爸叫我了：“哥布！”

爸爸正蹲在埂子上，拾掇箩筐上的麻绳。妈妈已经脱掉鞋子，走下田去拔秧了。她把秧苗扎成一捆，扔到岸上。我得赶紧去帮忙了。我心里这样想：“要是我家也有个舅舅，他也在农科站就好了……”

“爸爸，我家连一个舅舅都没有……”我把几捆秧苗捡进爸爸的箩筐，忍不住说。

“可是你有四个姨妈。谁家有得起这么多的姨妈？”爸爸说。

哈哈！对了！艾扎家连一个姨妈都没有。要是比这个的话，艾扎就输定了。

“看见没有？你家的姨妈大部队到了。”爸爸说。

四个姨妈，她们一个比一个老一点儿，都绾着很大的发髻，穿着蓝色的、绣着花边的大襟衣服。她们一到这儿就脱掉鞋子、挽起裤脚，走下田去。她们拔起秧来就像妈妈那样麻利。一捆捆秧苗被她们扔上岸来。现在我就是有十双手、爸爸就是有十个肩膀也不够用。幸亏四个姨父挑着担子到了。这些男大人干起活儿来很厉害。他们很快就把秧苗捡进箩筐，用扁担挑到大田那儿去了。现在这里是我的天下了。不是吹，女大人扔上来的秧苗，全是我一个人捡起来的。等男大人回到这儿的时候，埂子上的秧苗已经码成了垛子。

“秧姑娘”这就算是“出嫁”了。现在“秧姑娘”要在梯田里安家了。妈妈和姨妈们在大田里排成一排，一步一步倒退着，弓着腰，把手里的秧苗分出来插进淤泥。她们还从水底抠出一团团泥巴，甩向那些挑着担子过路的男大人。那些男大人被打中以后，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是很高兴的样子。

“哥布，从前你爸爸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被你妈妈打成了一只泥猴子。不信，你问你爸爸。”大姨父告诉我。

我才不想管这种闲事呢！我也是很忙的。我得把鸭子从田棚里放出来，然后把它们赶回家去。待会儿我还得在田棚里烧火，煮饭给大人吃。

我看见艾扎站在他家的埂子上，守着一垛子秧苗。他家田里静悄悄的，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啊哈！大概他爸爸妈妈又去大村子那儿雇人了吧？谁叫他家连一个姨妈都有不起？这下子我赢了。

事实上，我没赢。

艾扎的爸爸和艾扎的舅舅扛着一辆白色的手推车走过来。不对！那不是手推车，而是一架机器。机器被抬进了田里。他们把秧苗整整齐齐地竖在机器上。现在白机器变成绿机器了。艾扎爸爸拉着机器，不快不慢地在泥淖里走。机器尾巴上的一个小杠在快速地升起来、降下去……它每降下去一次，就可以把六束秧苗栽进田里。哎呀，机器插秧也太快了！幸亏刚才我没有跑过去对艾扎说“你家连一个姨妈都没有”。不然他肯定会这样说：“哼！一台机器抵得上十个姨妈！”

“鸭子！鸭子造反了！”有个声音在喊。

糟了！白者嘿大叔家正在放田里的水，准备把鱼捉回家，给“秧姑娘”腾地盘。鱼儿们知道大事不妙，拼命蹦跳，在水面上划出很多闪光的银白线条。我家的鸭子趁我不注意，跳进他家田里抢鱼吃。我赶紧跳下去，把领头的那只老鸭子捉住，扔到路上。然后我挥动竹竿，使劲打别的鸭子，费了好大工夫才把这群家伙撵上岸。这些家伙走起路来又慢又难看。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赶回家、关进鸭圈。等我再回到梯田的时候，艾扎家已经插完秧了。他家的大田像是铺上了一条白底绿点子的花被子。而我家的大田，只不过铺上了半截花被子。看样子，一台插秧机不是抵得上十个姨妈，而是抵得上二十个姨妈。

我得同爸爸好好谈谈关于用机器插秧的问题。当爸爸蹲在埂子上吃饭的时候，我也蹲了过去：“爸爸，我们家也请机器来插秧吧。你看看艾扎家……”

“我早就见识过这种机器。”爸爸一点儿也不稀罕。

说实话，我对爸爸还是有意见的。他是个老古董，只喜欢老办法和老品种，对新玩意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爸爸，一台插秧机抵得上二十个姨妈！”我说。

“抵得上一百个姨妈又咋样？”爸爸说，“过六七天再看，到时候我们家的秧已经返青，他们家的秧还又黄又蔫。不信你等着瞧。”

爸爸告诉我，秧苗在机器上本来就已经被挤伤了。机器爪子把秧苗分开、插下去的时候，力道又太大，把根都伤透了。秧苗得在田里花好几天工夫来养伤，弄不好还会死掉。我们家用手插秧，虽说慢了一点儿，但是对秧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现在我知道了。所以，到了晚上，艾扎来找我玩，他说自己是全寨子第一个插完秧的人家的小孩，我就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对他说：“现在赢不算赢。等过几天再比！”

“等过几天再比，比什么？”艾扎莫名其妙。

我说：“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