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春天初至的几天,白山脚下的光线,上午和下午有所不同。具体而言,上午的光线像从空中撒下一袋酵母,把泥土从里到外照得温热而蓬松,植物萌芽的气味从地表大面积地发散出来,刺激得人忍不住流眼泪,或者打喷嚏。而在那一刻,我正在山脚下沿河散步,身上微微出汗,不时弯下身拨弄草丛,发现碎草间开出了一簇颤巍巍的小花。当我行走了一千米左右,而后折身返回细细观察,却惊喜地看到小花旁边结出了一串穗芒的幼芽——这是自然神奇的能量,以秒杀的速度把严寒驱走,换上新春的衣裳。
我抬头望一眼远山,看到一团乌云正在山顶集合,似乎还打下一道微弱的闪电,隐隐的雷声自天外传来。
我用目光扫视四周,忽然发现河岸上竟然出现了许多人,石头似的移动,有些莫名其妙。人们低着头走路,互相不打招呼,似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脚下。我不禁心生纳闷,欲上前探个究竟,但人们的表情都显得严肃,像酒店房间的门前挂了“请勿打扰”的招牌。我暗暗企望从中遇到一个熟人,眼瞅着一张张脸从我眼前掠过,终于发现一个东菜屯的人,我就凑前低声叫住了他,情景像电影里的特务在对暗号:“哎,你是二偏吧,在找什么呢?”
这位叫二偏的少年,是东菜屯的一位脑瘫病人,也就是患有唐氏综合征。这类孩子自然是不幸的,他们仿佛拥有同一张脸,出自同一个机器模具,表情憨厚又有些夸张。听了我的问话,他看了我一眼,用鼻音嗡嗡作答。我没听懂,又问了一遍,才隐约听清了四个字:“找土鳖虫。”
隐隐的雷声自远山聚集,我的脑袋“轰”地响了一下,眼前闪现一行大字:立春!蛰虫始振,万物竞发。
其实,立春日早过去了,但白山的春天比内地要迟到一两个月。因此,这里的春天像是一列晚点的火车,一旦发动就风驰电掣一般。
无论在白山还是在别处,土鳖虫都是名贵药材,具有活血化瘀之功效,而野生土鳖虫堪称珍贵,价格看涨。这些可爱的虫子们在立冬后潜入松土中冬眠,身体变硬,四肢蜷缩,佯装熟睡,其实在侧耳谛听季节的变幻,在心里一天天地数日子,企盼春天隆重的涅槃。当然,整个冬天是极其难熬的,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它们不吃不喝,静待春天来临,天气转暖后钻出地表,有的展开双翅飞向丛林,完成雌雄交配,实现幸福;有的则成为人类瓦釜中的一味药,在砂锅里煎熬成粉末,灌入胃囊。
我从河岸回茅屋的路上,看到东菜屯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人们拆散木条筑扎的篱笆,清理路边的碎石;也有人在小树林里用电锯尖叫着切割树杈;有一位老太太挎一只荆条篮子,到野地里去挖荠菜;那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捕鱼能手,正把穿了一冬的蓑衣挂在谷仓的墙上。在路过一块菜地时,看到一把矗立的铁锹,木柄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嗯,没有人,我在想——人呢?阳光照着正午的烟囱,炊烟夹杂着炖肉的香气在东菜屯上空弥漫。
我知道眼前的一切,像一个盛大的节日,都是为了迎接春天的到来。而那些河岸上的土鳖虫们,好不容易等到春天来临,来不及看一眼白山的景色,就被囚进一只蛐蛐罐里,罐内漆黑漆黑,没有一丝光亮,还透不过气。于是,我找到二偏,买下他捉到的半罐土鳖虫,寻一个僻静处,将这些相貌丑陋的小东西悄悄地放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