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娟散文中有关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等方面的内容,对研究生态美学具有十分珍贵的价值。从生态美学视角分析李娟作品中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等多重生态美学意蕴,可以看到李娟对生态环境的关注,对阿勒泰这片土地和阿勒泰人的热爱,以及她对生活的思考。
[关键词]《我的阿勒泰》 李娟 生态美学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117-04
在对自然的表达中,男性作家更加注重对自然的利用与征服,而女性作家由于其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与自然有着更为温情和共生的联系,笔尖所流淌的更多是“使其(自然)成为自己的家园”[1]。在女性作家的描写视角中,自然风景被赋予原初的审美意义,化为她们情感表达的载体。《我的阿勒泰》是作家李娟于2010年出版的散文集,记录了她在阿勒泰地区的生活和所见所闻。李娟长期生活于诗意辽阔的阿勒泰,在她的笔下,新疆阿勒泰地区不再是荒凉、空旷之所,反而因其承载的民族、社会与个体记忆呈现出蓬勃的生命力。李娟认为自然与人是平等的,《我的阿勒泰》描绘新疆的自然风貌、当地民俗及精神生态,体现出李娟的生态伦理观,同时也融入了她独特的生命体验。
李娟是一个具有强烈生态意识的作家,她的作品成功塑造了“阿勒泰”意象, 不仅写出了阿勒泰的自然美,还表达了对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生的关注。李娟散文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和对自然的敏感表达,为深入探讨生态美学在文学创作中的应用提供了范例。美国生态批判家斯科特·斯洛维克说过:“书写自然实际上是从心灵的角度看待自然。”[2]李娟形容自己是“野生”作家,因为她的文字都是从本性出发,有内心的呼唤,有眼泪,有微笑,有企慕,也有怀念,但不夸张,这种写作风格可以归结为“简单质朴,不事雕琢”的“简约”风格。李娟始终以一种自有的语言体系来讲述她的所见所闻,展示个体记忆与自然环境之间微妙的联系。
李娟在四川老家度过了悲惨的童年,高中时辍学来到新疆闯荡。新疆是她的家,也是她精神的藏身之地,现在的李娟依然生活在阿勒泰深处,其所构筑的“我的阿勒泰”所包含的就是生态的自然、生态下的社会关系以及自然生态与精神世界的密切联系。曾繁仁在其《试论生态美学》一文中指出,所谓“生态美学”即具备新时代内涵的人文精神,其涵义在于对于目前人类所处的局面中“非美的”存在引发的紧迫感与危机感的缓解与改善,并着重考虑人类的永续发展,对于世代之间美好生存的执念与担忧,并对于人类在自然与心灵层面上所营造的家园进行重新建构。人类与地球以及自然的关系不应该被简单地看作对立、控制或受控关系,而更应该是和谐共生的关系。
一、自然生态:阿勒泰意象与生态危机
作为新疆散文作家群中的一位,李娟的散文始终离不开这片荒原。但不同于其他作家笔下气势磅礴的荒原,李娟描写的阿勒泰细腻而温和。在她眼中,阿勒泰是美好和可爱的,广阔的荒野、挺拔的高山、湍急的溪流,乃至每一片叶子都让她感到惊奇。她感叹自然的伟大与纯粹,“在深林深处,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甘心遁身于阴影之中,安静、绝美、寂寞……”“云块遮蔽的地方是冰凉清晰的……”“扒开泉眼四面覆盖的草丛,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然后看到泉底的沙石,最后才看到水。它更像是一汪清澈的空气”[3],李娟的描写是带着赞美的。
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描写了雪山、大地、湖泊、森林等自然景象,塑造了“阿勒泰意象”群。雪山这一意象通常被认为是美好、纯洁和高大的。阿勒泰的人民留下了时代生命力的痕迹,也将浓郁的文化基因赋予雪山。光滑湛蓝的天空,坦阔无边的戈壁,荒原的冷风,深山里的舞会,白如魂魄的云,斑斓的小石子,还有雪白耀眼的骸骨,世界似乎从一开始就这么安静。李娟在阿勒泰深处,感受着生命的寂寥和宏大,用文字描写出阿勒泰的神秘气息。偏远寂静的阿克哈拉村,缓慢而永恒的喀吾图和沙依横布拉克的夏牧场,北疆的阿勒泰是美好的,这种美好让李娟忘却了悲惨的生活,深深地沉浸在阿勒泰的美好之中,好像阿勒泰一直是这样,从不曾苍茫和凄凉。
除了描述阿勒泰地区的美,李娟还深切关注着这片土地的旅游业和牧民的定居情况。阿勒泰被誉为“中国雪都”“神的自留地”,但是近年来却面临严重的生态危机。阿勒泰地区自然生态极其脆弱,属干旱生态环境区,一旦遭受破坏难以恢复。这个地区的气象灾害及其次生、衍生灾害占各类自然灾害的80%,高出全国十个百分点,自然条件十分恶劣。除此之外,阿勒泰地区的大片天然森林,是牧民们赖以生存的命脉。由于草原严重超载放牧,植被覆盖率大幅降低,水土流失严重。同时,阿勒泰地区吸引了大量游客,也很可能会因为人为的干扰而遭到污染。因此,保护阿勒泰生态刻不容缓。
二、社会生态:哈萨克游牧民族的迁徙生活
《我的阿勒泰》中,不管是小马,澡堂,乡村舞会,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还是河边空旷的土地,每一笔都写满热气腾腾的生活。李娟的散文作品,绝大部分都是她自己的生活写照以及牧民们的生活细事。她在《我的阿勒泰》自序中表示:“挑选在这里的文字,其内容全都与我在阿勒泰的乡居生活有关。”[3]李娟与牧区始终牵绊着,她的文字始终离不开这片土地。
在《我的阿勒泰》中,几乎每一篇文章都关涉游牧民族的生活,李娟跟随牧民转场,开杂货铺,做裁缝,去大山深处采木耳,参加夏牧场的弹唱会。赛马、叼羊、地窝子、拖依……是她对哈萨克民族的印象,同时也带领读者了解了游牧民族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作品展现了以家庭为单位、以牧群为生的生存模式,生动描绘牧民在草原上搭帐篷、放牧的场面,呈现了一种亲密而彼此依存的社会结构。
牧民们是热情的、勤劳的、善良的,他们简单又坚韧,质朴却又豁达。他们虽然生活简朴,却对生命充满敬畏,热爱生活。牧民家的年轻人期待在拖依聚会上跳黑走马舞蹈,那是艰苦枯燥的牧民生活中的一抹亮色。他们在跳舞时熟悉自我、了解自我、发现自我。牧民们遵守着自然法则,依赖大地生活,顺应气候的变化。转场是游牧民族隆重的大事,牧民们会在出发前进行一番打扮,似乎荒原上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除此之外,边疆恶劣的自然环境,是牧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暴雪、大风、洪水、蝗灾侵袭着本就脆弱的游牧生活,人在自然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正如杨志军在《雪山大地》中提到的那样,“相信祈祷的力量,相信雪山大地的照应,竟是这般神奇地左右了我们的灵魂,让我们敢于乐观地面对一切灾难。”[4]面对灾难,人们只能祈祷,信仰成为重要依托。按照西美尔的观点,“生命领域中大概主要有三个部分能够使宗教转型得以发生,它们是:人对待外在自然的态度、对待命运的态度以及对待周围人世的态度。”[5]
在《我的阿勒泰》中,李娟还描述了一类人——“酒鬼”。李娟家里是开杂货铺的,与“酒鬼”们的接触也就更多些。“喀吾图的冬天似乎只剩下酒”,酒成为牧民们面对孤独与无聊的安慰剂。环境闭塞,交通不便,缺少同伴,牧民们身上天然具有一种孤独感和迷茫感。无论是冬季的雪灾还是夏季的旱灾,牧民们均没有可以反击的方式,只能勉力支撑,甚至只有以生命回应,于是酒便成为不可或缺的伴侣。
三、精神生态:漂泊与灵魂之地的寻找
鲁枢元先生首次提出“精神生态学”这一概念,认为这是一门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人)与其生存的环境之间的关系的学科。这种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6]。
李娟的身上有一种顺其自然的随意的气息,这与她早年的经历分不开。李娟小时候往返于新疆和四川老家之间,住处并不固定,长大后和母亲跟随游牧民族在草原上奔波。李娟从小喜欢阅读,也从阅读中找到了自己,这个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成为作家似乎是注定的,她是天生的作家。因为受到母亲强大内心的影响,李娟也十分乐观,她的文字灵动而又纯粹,她也被誉为“阿勒泰的精灵”。对于生活,她表达了这样的看法:生命本身是一种经过,这是不可避免的现实。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大地、四季、人生、亲友、悲欢离合等等,都是经过而已。谈到自我,她也指出了自己与现实世界的不协调之处,她说自己是浮躁不安的,是贪婪的,常常感到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还在谈到太阳时表示:在太阳升起之前,整个世界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只有月亮是真实的象征。谈及金钱时,她认为走出去,前往更为偏远的地方,过更加艰苦的生活,才能寻找更多的财富和更好的生活。李娟以独特的女性视角记录着生活的点滴,描写最细腻的情感,引发人们反思自我,反思生活。
困难、孤独、颠沛流离是人生常态,即便如此,李娟依然积极乐观,发现了很多温暖、美好的事情。李娟这种心态的形成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名女性,她的母亲和外婆有关。李娟的母亲是一个内心很强大的女人,她带着一家三口在北疆地区闯荡,独自一人挑起照顾整个家庭的重任。如果没有母亲的坚强示范,李娟或许不会养成如此乐观的心态,也不会对事物有敏感和独特的感受,更不可能成为现在的作家李娟。而外婆被称为“一个很喜悦的老太太”,甚至对于外婆的去世,李娟也很坦然地接受了。她认为外婆是慢慢与死亡和解的,她死于等待而并非疼痛与衰老。
《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中,李娟讲述自己乘坐叔叔的摩托车到200多公里外的县城去,在空无一人的戈壁滩上没有汽油又迷了路,最后碰见好心人匀汽油指路才顺利到达目的地。哪怕途中无比绝望,李娟也没有向读者传递悲观的情绪,反而描述头盔勒得她吐着半截舌头,在大风里狼狈不堪地追着被吹走的五块钱,引得读者发笑。或许正是这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催生了李娟对生命的热爱和对自然的敬畏。
《我们的家》中,李娟讲述了她和妈妈、外婆转场到沙依横布拉克夏牧场,被拉货司机连带全身家当扔在沼泽地里的故事。地上湿漉漉的,又下起了雨,三个女人在又黑又冷的荒野沼泽中迅速安顿好行李,第二天又搭好帐篷,在牧场里有了栖身之地。在偌大的夏牧场,三个女人互相依靠,没有抱怨,也不觉辛酸,无论自然环境多么残酷,她们始终咬牙坚持,决不放弃生存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令读者心疼又佩服。
李娟在《我的阿勒泰》自序里写道:“我写下的故事曾让无数读者向往。其实最最向往的是我自己——我曾经多么渴望自己真的就是那样一个姑娘啊,任性,光明,从容,欢乐。”无数的人在读了李娟的《我的阿勒泰》后被深深吸引,然后前往阿勒泰。这里有狂野的风,有木屋、雪山、雾凇林,还有“麦西拉”。读李娟,去北疆,寻找神的后花园,感受片刻的静谧,成为许多人的期盼。然而李娟才是在这里找寻自我的人,最早发掘并举荐她的新疆作家刘亮程说:“只有像李娟这样不是作家的山野女孩,做着裁缝、卖着小百货,怀着对生存本能的感激与新奇,才能一个人面对整个的山野草原,写出自己不一样的天才般的鲜活文字。她笔下的贫穷、死亡、疾病、灾难,呈现出一种精神,是一种文字的高贵。”[7]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看似单调甚至孤寂的景象,在李娟笔下都能焕发出生动而活泼的生命力,成为富有价值的记忆宝藏。
李娟还曾表示,“大地最雄浑的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她为我们描述了世间存在的美景,描述了大山里单纯美好而又寂寞的情境,思考着我们明白却又不明白的人生意义。明明是沾着泥土,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的艰难的种地的日子,却被李娟描写得那么美。生活苦吗?苦。那种在黑天冬日里生存的苦涩感不见得比《活着》轻,但是李娟却把这些生活写得那么可爱,把生活的苦独自咽下。这种精神里蕴含着一股坚韧的力量,正是李娟文字里所蕴含的英雄主义。对于过去的生活,李娟是这样描述的,“这就是一个命运,它不是什么礼物,也算不上什么苦难,它就是你的东西,你只能接受它。”
四、结语
在《我的阿勒泰》中,李娟不仅是一位细腻的自然观察者,更以个体独特的视角将自然与记忆相融合,呈现出一种深刻的情感共鸣,即除了人类和自然和谐共生之外,我们也应该追求个人内在灵魂的和谐与宁静。在《我家过去的一只猫》中,李娟提到她眼中的新疆是一片几乎无人涉足的广袤之地,土地对于粮食的呵护与维持并未丝毫衰减,耕作及交通道路均未被摩登文明所影响,且水源与纯净度之标准亦不尽相同,让人们领略到了自然之美。李娟在文中写道:“哪怕再在这里生活一百年, 我仍然不能说自己是新疆人。”[3]其对于新疆这片土地深情的赞美,唤醒了新疆人内心深处对于故乡的认同和归属感。
故乡,永远是人们的底色。新疆和四川都是李娟的故乡,她在书中将自己的故乡新疆描写得那般令人向往。毡房草原与钢筋水泥的生活相去甚远,却没有让读者感受到距离感。《我的阿勒泰》中的文字始终闪烁着自由的光辉,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李娟说她面对牧场有一种强烈的表达欲,这种表达欲一直燃烧了很多年,正如她在另一本书中提到的那样,“我无数次沉迷于荒野气息不能自拔,却永远不能说出这气息的万分之一”[8],可见她对新疆喜爱至深。李娟真实、纯粹、通透,这种性格特点也是她作品的特点。她的文字优美,如赛里木湖的湖水般清透,如天空般湛蓝。李娟的文字是上天带来的礼物,她让阿勒泰的一切都变得自由、鲜活。
读者在阅读李娟的《我的阿勒泰》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她笔下的文字和纯粹、真诚、朴实直接的情感所吸引。有人将李娟称之为“阿勒泰的精灵”,在书中,每一个动人的小故事都源于她亲身的生命体验,让人感受到最直接、最真实的生活情感。她随着家人从事裁缝和小百货的生意,伴随着牧民的迁徙,生活在与自然最为亲近的状态下,尽管物质匮乏,但通过她的文字,读者能深切感受到她内心的欣喜和活力。她乐观积极,生活的粗糙反而为她的文字增色不少。她的文字不仅仅是记述,更是对生活独特的诠释。
李娟的写作一直依托于阿勒泰的生活,她用这种方式呈现自身所在的世界。此时,李娟依旧生活在阿勒泰的山区中,这本身已是一种姿态,她的存在不止于文字创作,还共存于她所经历的生活体验之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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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程虹.寻归荒野[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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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莫言.说吧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访谈对话集)[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
[7] 刘亮程.住居者的声音[M]//李娟.九篇雪.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
[8] 李娟. 遥远的向日葵地[M]. 北京:中国盲文出版社, 2020.
[9] 曾繁仁.试论生态美学[J].文艺研究,2002(5).
[10] 陈子靓.李娟散文的简约风格研究[D].湘潭:湖南科技大学,2020.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孔欣玉,青海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