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也是墓碑

2024-07-02 18:01柴然
诗选刊 2024年6期
关键词:文武老哥秦岭

20世纪80年代初,丰昌隆老哥的作品已经在《诗刊》发表过。当年老哥哥是开汽车的,《诗刊》王燕生老师为他发出来的作品,就是和他开汽车有关的《我是汽油》,1983年获得首届赵树理文学奖。

1986年秋,山西省里的诗歌会议和《诗刊》社每年一届的青春诗会在太原召开。

在一个会议室,两边诗人们见面。我们这些山西诗人在会场刚坐好不久,王燕生老师和刘湛秋老师就带着参加青春诗会的诗人们来了,有于坚、韩东、阿吾、伊甸、晓桦、宋琳、翟永明、阎月君、车前子、水舟、吉狄马加、葛根图娅,山西有潞潞、陈建祖(老河)、张锐锋。

王燕生老师对这些诗歌新星的推崇与热爱,尤其是对韩东和于坚,是师生情谊,更近乎一个惜子老父,可归入“溺爱”一类。

坐在我身边的丰昌隆老哥说:“看,王老师就像端大蛋糕一样,把这些青年明星捧在手掌心里。”

丰昌隆老哥一生热爱诗歌,为了写诗,吃尽苦头,要讲山高水远、情深意笃,王燕生老师就是他常在心中惦念的人。丰昌隆老哥感激王老师以诗为鉴,古道热肠。

一次开诗会,丰昌隆老哥来后,在报到处见了他第一面,人显得格外精神。他拎着黑包,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挺给劲儿的深棕色皮鞋。他面孔红润,微笑可亲,头发用水梳过,则不显乱。

写诗这么多年,诗友结交无数,有几个能像丰昌隆老哥这样,情投意台,弟兄交厚,知根知底,无话不谈的?

稍往远处讲,1989年我去外面流浪,第一站,就是到大同找的他。

我和丰昌隆老哥交朋友,和酒有着很大的关系。

我和丰昌隆老哥相识的那天,诗人朋友周典,上午专门到红沟酒厂为他一个老师打酒。可他骑了车子从酒厂出来便想,这么大一桶酒,整四十斤,也许送给柴然更合适,至少柴然比老师对酒的渴求更高。

而这桶酒,好像就是为了我结识丰昌隆老哥专门预备的。这日中午和晚上都有朋友来,喝去几斤,但从门后往起一拎,仍有很多。夜间九点半,我穿了白大褂正在楼上,但听楼梯上众声喧哗,丰昌隆老哥来了——和他一行的诗人、作家,少说有十四五位。

带丰昌隆老哥来认人的,是诗人雪野。不觉中已在午夜,太原的朋友要回去,大桶内的酒已下去三分之一。

大致就是那次从太原回去后,丰昌隆老哥摇身变成了阔气的商人。他开了间铺子,做汽车配件生意。

是生活让他作出了抉择。这也让他一下子翻了身。

后来他来太原,偶或塞给我和雪野一二百元。

由于生活所迫,他反变成山西诗人中最早实现“万元户”梦想的一个。不过他生意没干几年,后来也就不干了。

追述与他的往事,有一次在迎泽宾馆开会,我和刘文青请几个相熟的诗友小聚,最初几人中,就有丰昌隆老哥和秦岭(郑宝生)。

秦岭后来回了北京,早先知道他在《中国煤炭报》工作,却和这边的朋友联系极少。他的《燃烧的爱》,是当年《诗刊》的获奖作品。

想当年,在大同的诗歌中,他二人和非默分属三个年龄段,代表三个不同的进取方向。

丰昌隆,那自是一路打拼过来的老诗人,带着满身伤疤。

秦岭为开阔的中坚力量,铁肩道义,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非默立于潮头,坚持在创作前沿。

丰昌隆老哥和秦岭,二人因诗歌聚首,在那些年间建立了很深的个人情谊。秦岭是丰昌隆诗歌上的知音,对他的理解和欣赏之余,尤敢指出他创作中的不足。两个人身上的共同处,是都具有刚正不阿的品格。不同的地方在于,秦岭一身浩然正气,一派君子之风,凡事认真、严肃,事必躬亲;丰昌隆精明、强悍,豪爽仗义之外,多似一顽劣儿童。

与对王燕生老师那种惦念有所不同,对于秦岭,丰昌隆老哥是不停地挂在嘴上,唠叨个没完没了。

秦岭所处现实,包括家庭、事业、孩子、读书、住房、收入、生活癖好等,都有相应了解;更突出的,是他爱诗,爱诗人,尽可能地帮助青年诗人。为了诗,为了《云岗》文学期刊,为了大家的创作,他付出太多……

秦岭也爱酒,只是量不是太大,还因他那严肃的秉性,不会把自己喝得乱七八糟。

丰昌隆老哥和同代诗人的交往,我们可以来看他对早逝的文武斌的深厚情谊。

秦岭在给丰昌隆老哥第一部诗集所写的序言中叹喟:“忘不了那个炎热而冷酷的夏季,他是怎样把非亲非故、身患绝症的山西诗人文武斌从北京护送到太原,一步步背出站台,送回家中……武斌英年早逝,他挥泪写下了《致亡友妻》,并至今牵挂和接济着亡友那含辛茹苦的遗孀和一对儿女。”

丰昌隆老哥为文武斌写过两三首诗,能记起的有《诗人之死》,最后的诗句是:

他让妻子把录音机打开

重复播放那首贝多芬名曲

右手握着的拳头徐徐松开

半截红铅笔忽然滚落床下

文武斌生前,我未曾与之谋面,是我作为山西诗人的憾事。但能通过丰昌隆老哥的讲述和他的一些善举,对文武斌的人品、诗品有所了解,也算对这桩憾事有了几分弥补。

文武斌是活在丰昌隆老哥心中的诗人。清晰地记得两件事,一是丰昌隆老哥带我到文武斌家中去看武斌的遗孀和孩子。那是在和平南路大众机器厂宿舍。当时因交通不便,去时感觉还挺远。武斌的家,虽不能讲家徒四壁,也能看出我们早逝的诗人生前的日子过得多么清贫。如丰昌隆的诗中所写,文武斌的遗孀是一位坚强而善良的女性。确实是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撑着那个破碎的家,过了几十载。那日丰昌隆老哥没怎么喝酒,却在文武斌家中大哭了一场。我们离开之前,丰昌隆老哥还放了一些钱。孤儿寡母最困难时期,丰昌隆老哥也为他们寄过钱。还有一件事,就是为了文武斌女儿的工作,他也是费尽心思。

丰昌隆老哥早慧,十五六岁就在学校开始了自己的诗歌创作;二十出头作品便上了《人民日报》。比我们这代人更年轻的诗人,70后甚至80后,读他的诗,也不会感到陈旧、枯燥,尤其在诗歌意识方面。他的诗鲜活,有老诗人那颗顽强跳动着的心。他的诗充满着对生活的深刻理解。

在漆黑的夜幕下狂奔

街灯像扔掉的烟头

渐渐暗淡

我向所有的朋友发布信息

今夜,不想睡觉

睡觉有什么意思

无非想把卑微的反抗

压在枕下

把困苦寄托梦中

十足的怯懦!

于是,我坐在城市的中央

街心花园的草坪上

一边喝着啤酒

一边望着星星

此刻,我如同在家里一样

但,四周没有墙壁

这首《今夜,我不想睡觉》,出自丰昌隆老哥的《我的自选诗》一书。这是他的第二部诗集,是他从1994年至2004年所写的作品中挑出的精品。他在北京的三儿子丰晓冰为书做的装帧设计,连同印刷、用纸,都是高水平。我在拿到诗集的第一时间就通读过。

这些别于他们那代人的诗歌,从侧面也证明了他的坚强和不服输,他有“一颗打不垮的心”。

丰昌隆老哥的诗在山西,是他那一代人中写得最年轻、最鲜活的。他的表现手法不算出众,甚至不如张承信的看上去显得有张力,不像张不代那样富有激情和思想,不像梁志宏那样有历史使命感,但他却从旧我中更新出来,表达的是他真实的人生意识,一个诗人的思想和心灵。他已尽了自己的努力,向前一点儿,再向前一点儿。而那么丰盈的诗酒年华,那么真诚地与年轻一代的交往,都是他实现这些诗歌目标的重要途径。有欢欣,却包含着更多的苦涩。

在《我的自选诗》中,可和《今夜,我不想睡觉》并举的,还有《快淹死的时候,我学用了游泳》《父亲的酒壶》《我的兵马俑》《我家没有窗帘》《玻璃后边的鱼》《致最后一个舞者》。

丰昌隆老哥本来就是一部山西诗歌传奇,那在烂泥中打滚的生活,并没有把他身上更多的才思夺去。他敢于自救,救自我于水火无情之中。

文学是他一生的事业,他一生没有服过输。

我们不会忘记,三晋大地曾活跃着这样一位诗人:丰昌隆(1943-2016),山西朔州山阴人。1964年肄业于山西省财经学院。曾干过泥瓦匠、装卸工、锅炉工,拉过板车,当过民办教员、汽车司机,改革开放后,干了个体户,卖汽车配件。1963年开始发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丰昌隆诗选》《我的自选诗》。《我是汽油》一诗曾获首届赵树理文学奖。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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