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莹
我不能在广袤的盐上堆放所有逆行
或者顺流的航模
飘零的不过是暴风眼内的一片柳叶
时间在旋涡里昏聩
而唤醒的潮水喘着粗气
睡着的唐朝和殁在水底的瓷
仿佛美人的脸庞
在水的面颊上描花钿。就如某种神祗
那些铜的刻痕和火的裂纹
明晃晃地存在
让我在偏倚的水上
不只拥有漂泊的锈迹斑斑。我熟读史书
计算“勿里洞岛”航线
所需的补给、航程、时间和危险系数
从多年后,海水微微荡漾的内心
擎起一座睡熟的巩义窑
—而睡梦中的铸镜师
抚摸火皲裂的眼神
水的肠道上,车马萧萧
瓷器失水的体香,卸去所有的铜臭与鱼腥
获得一饮而尽的自由
光阴在船舷上结茧
而我,从未如此热烈地拥抱过
手工制造的盛唐——
火深谙泥土的魔法。“我穿过滴着水的隧道构成的迷宫进去”
时间的青花在瓷的皮肤上熠熠发光
“祈祷并指望我永远不会在里面被找到”
离散的陶
藏入蔓生的水藻
而鱼类活蹦乱跳地开启重生的直角,公元1998年
时间与水达成和解——
阳光抚摸文身的蓝。光阴,是一口深井
盛满低垂的简书
它化身为丰腴的往事
在水的熔炉,熬煮美人昼夜痴慕的漆黑
——她朝我走来
身上慢慢裸露
刺青
昨天具体而崭新
窗外正在落雨。细微的形容词
落在层叠的青瓦之上
“越想要得到什么,什么就变成灰烬”
母亲是个哲学家——
在窗玻璃渗透进来的触手
指引下临摹一幅刺绣(织给远方父亲的被面)
若干年后,我还能不能在一张纸上
把今天的事物再誊写一遍
像现在的我们,不再被时间收纳
我们是贪吃的青鱼,沉向
水的更低处——吞噬藻类、尘土
以及那些刻意淡忘的回忆
而我的父亲“在空无所系的生活的表层漫步”
这个男人成功制造了第三空间
并把自己藏了进去
“你没有学会小提琴,但你还有诗”,母亲说
她了解我是个擅长魔术的写作者
捡起遇见的嶙峋放进怀里
并指望它生长出:
“沙子,言语,梦中叹息的石头”
信封躺在门前的地板上
抖落信纸上的笔画,纸张
夹杂尘封的光影
术地板散发夏日马尾松的香气
父亲坐在琴房中央
低头拉二胡,他闭着眼睛
音符绕开紧绷的琴弓落满整个房间
仿佛现在我喜欢的词语
珐琅般一粒粒镶嵌在时钟的刻度上
光穿过他身后的玻璃窗
在昨天的影子上描边线
窗子里的晚霞快要燃尽了,画像的碳素笔
即将用完——
就像他剩下为数不多的岁月
而最后一个和弦
还没有弹完
我和妈妈拾起二胡
继续用指甲撩拨光阴静止的琴弦
乐器也有情绪——
父亲往手风琴的腹腔里灌注太多叹息
从双臂一伸一缩的动作吐露出来。一个日
渐消瘦
的影子,在阳光下
轻轻颤抖
“我始终无法做到独善”,音乐声里充填
一个男人的无可奈何
母亲不说话。她往虚妄的花瓶中插入柳枝
“明天,希望就会从植物根部长出来”
我知道那很渺然——
父亲伏在橡木桌上书写他的前半生
而路,依然是那样的不可能
“沉默藏在门后面,应该到来的曙光终究
没有到来”
曲谱在雨中颠簸。五线谱风浪
承受不起一艘飘零的纸船。他轻声告别
在黑白琴键上颠倒自由的天籁
几粒音符
被枯瘦的手指消解
步履蹒跚的老人从我面前经过
他把手中的拐杖递过来
并在我身旁坐下来——
“我们都走在同一条路上”
乌云经过头顶,缝隙间落下来光线
我看见皱纹在生长
从他的面颊、双脚、裤腿
一步步蔓延,逐渐爬满四周的草坪
我抬高双脚试图把自己
从衰老的陷阱中拯救出来
然而努力是徒劳的:“我们无法
逃离一场必然到来的风暴”
他点燃烟斗,火光跟随呼吸时隐时现
这让充斥的焦虑得到暂时的疏解
——更多的脚印在眼前落下
他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我
起身跟随它们离开
搁置的拐杖早已长出根须
缠绕在我的腿上
就像我喜欢的高音
而它在等待,浪花一阵高过一阵,欢呼声
把自己淹没——
她抬头看向台下:母亲捏着的手帕结满盐粒
涛声拍岸;拖着的尾音在二十六排中央落下
而过程的跌宕、误解
甚至争执,母亲和她好像都忘记了
时间的车流汹涌不息
歌声,是一枚镇静剂
而她还在怀念,二环路的单元楼道里
逃跑的梅枝和叫卖声
年轻而矜持的表达
在去往音乐学院和酒吧之间的路途上坠落
有什么正在靠近彼此——
苔花如米,细小的星光挂在窗户之上
干枯的树枝挂满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