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杳
坐上轮椅后,我才知道
生活中有这么多坎坷
一个台阶便能将命运阻挡
为了绕过它,需花费大量时间
与气力;坐上轮椅后
我希望世间处处都有斜坡
如盲人希望盲道永不断绝
我给市长热线打电话,希望在公园里
增加一道斜坡;母亲甚至亲自动手
为我在小区里修筑了一段斜坡
萧瑟的深秋黄昏,她把半块砖头
嵌入众多砖块之间,风吹开她的白发
图书馆后门旁有一道隐蔽的斜坡
那是为我准备的
图书馆内安静又平坦。现在该轮到我
为自己修筑斜坡,去通往生活
我患上一种变成蜗牛的病:
用去半小时把身体从地面挪到床上
假如一切还算顺利
缓缓抬手,像柔软的触角在寻找时机
任何偏差都将引发失败,与重来
但好过变成狼的病,或变成蛇的病
后来这病转变成植物的病:
根须向黑暗扎去,寻找能汲取的一切
把自己钉牢在原地
抽枝发芽,无声枯萎
草本的,无法长成高大的树
阳光围着我打转,又离去
最终这病将发展成变作石头的病
被埋入土里,又黑又寂
离春天的花朵有一人之高
秋夜如倾斜的平面,几颗星在深青色中
滑动。我想起有一年旅行
母亲爬到山顶寺庙,花两元钱买了瓶水
将水倒掉,灌回能治病的神奇泉水
昏暗旅馆内,母亲缓慢拧开瓶盖,与我
小口吞咽着寒冽的清泉:
一种空山枯叶之味
像两只嗫嚅的动物。奇异而碎凉的感觉
如冰沫穿过喉咙,在腹部盘结
室内阒寂,阳光插入阴影
像一只手揣在兜里
早些年,我能行走,虽然缓慢,易摔倒
——如今整日陷于轮椅,如寄居蟹
藏于壳内,只露出手脚
我过去能站立,现在坐着也吃力
曾经在床上辗转反侧,将夜
弄得吱吱嘎嘎,而今我整夜翻不了身
只能转动黑色的眼珠
我曾在纸上写下许多隐秘的句子
如今墨水干枯在笔管内
我无法再为自己清洗身体
必须依靠母亲,与羞耻
我将死去,在火焰中化为纯白的灰烬
那个清晨,世界明亮如不曾悲伤
风追逐着新面孔
唯有这一点我和人们一样,回到安静的物
(选自《诗刊》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