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克西散文的草原记忆与文化认同

2024-06-30 19:36迪娜·木拉力
雨露风 2024年5期
关键词:克西散文集哈萨克族

迪娜·木拉力

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民族生活与历史经验的一种记录,而场域作为一个民族的栖居之所,是保证民族文化记忆延续和传承的重要载体。正如草原对于哈萨克族来说,不仅仅是栖居地,它更承载着独特的历史背景和民族文化的内涵。叶尔克西的散文就是这样一种民族文化记忆的代表,尤其是她的散文集《永生羊》。她的散文以史诗般的语言描绘着草原上哈萨克族生活的场景,融汇了一个游牧民族依水草而生的独特生活状态和生命哲学,也展现了哈萨克族的草原游牧文化。从叶尔克西的散文中可以看出,作者通过对儿时记忆的梳理和重现,展现出她记忆中也是哈萨克族草原牧民记忆中的草原文化,呈现了草原记忆的产生和文化认同之间的关系,以及作者对哈萨克族草原文化的传承和转型问题的思考。

一、草原文化的重现

叶尔克西的散文集《永生羊》具有记忆与历史叙事结合的特点,建立了哈萨克族特有的草原哲学与特定的文化历史体验之间的内在关联。《永生羊》中所涉及的有关哈萨克族草原文化的部分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类型:由流动性的游牧生活而产生的固定习俗或传统;在传统的宗教特征影响下遗留的具有宗教特征的习俗和传统;同时也有在以上两者共同的影响下,草原上的哈萨克族形成的独特生存哲学和生活经验。这两种文化记忆通过几代人积累和传承,逐渐超越个体的经验而变成集体记忆,并逐渐有了外化的物体或形式来承载。

首先,在这部散文集中,作者细致地描写了哈萨克族游牧的生活方式。散文中的北塔山是冬夏季牧场转场的必经地带,文中就多次提到了冬夏牧场转场的场景。比如在开篇的散文《永生羊》中,就有对夏牧场向冬牧场转场过程的描述[1]2。作者《走过的人家》当中多次提到,住在冬夏牧场转场路途必经之路的作者一家人,总是能目睹牧民们在转场时节举家搬迁的场景[1]25。包括本书的最后一个章节中的《牧人的路》《夏牧场》当中都详细地描述了为何说“这一条路上,一个牧人一辈子里度过的多少个春秋,就会在这条路上留下多少个乡愁”。[1]61在这些对于迁徙记忆的描述当中,散文集展示出了哈萨克族这个集体在长期的生活实践当中所形成的民族特性和生活方式。哈萨克族是一个历史悠久并且在全世界广泛分布的游牧民族,新疆的北部依然分布着大量逐水草而迁徙的哈萨克族牧民。由于人少畜多、居无定所,原始的牧民根据自然环境的客观条件来选择自己的生存地。游牧民族就是根据水草的分布和季节的变换来选择自己的居住地,因此具有很大的流动性。哪里水草丰满,就往哪里迁徙,在水草丰满的地方,牲畜就可以繁衍,待到季节变换,当地的气候和环境变得不适应人的生存就开始迁徙。日复一日,久而久之就有了自己的固定的牧场和迁徙地。直到今天,哈萨克族牧民们依然根据季节的变换进行着时令性的巡回游牧。[2]217叶尔克西的散文,不仅记录了自己童年在北塔山牧场的所闻所见,还成为记载哈萨克族牧民具有流动性和时令性特征的游牧生活影像的重要载体。

这部散文集当中也有哈萨克族遗留下来的习俗或传统的描述,比如对于哈萨克族草原文化当中葬礼的描述。在《帷幔两边》中,叶尔克西着重描写了一个孩童眼中的哈萨克族的丧葬文化。[1]10这篇散文当中记叙了“我”的邻居,牧民的妻子的死亡带给我对于死亡的初次认知,是对在哈萨克族草原文化当中游牧民族如何对待死亡和遗体的一次记录。哈萨克族部分文化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伊斯兰教的影响,人们对于死亡和葬礼都是十分重视的。哈萨克族人认为,人在死亡之后,灵魂会离开肉体而独立存在,所以对待死者要做到极致的尊重。关于丧葬的文化其实在本书当中的其他篇目中也提到过,如《父亲的堂兄》中,父亲的堂兄不知何故预知到了自己的亡期并在亲朋中奔走相告,这其实就是哈萨克族奔丧文化的体现。此类内容书中还有相似的描述:“一个骑马的哈萨克族人是不会随便骑了快马奔向人家的,除非奔丧。”“于是,那天夜里我父亲就住在了他堂兄家里,也算堂兄出了远门之后,亲戚家里有人为他守灵了。”[1]11

哈萨克族人认为万物有灵,哈萨克族人对动物的崇拜和尊敬可以从哈萨克族人的骏马情怀中体现出来。散文集中一直反复地提到一个在草原文化当中非常重要的意象——马。哈萨克族一直以来都被称为是“马背上的民族”,因为骏马在哈萨克族人的生活中,尤其是哈萨克族牧民的生活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3]散文集《永生羊》中多次提到了马,在上一部分中的迁徙的描述当中,马的形象多次出现,最典型的是在《流星》一文中,作者观察到逃犯金杜勒逃跑前在跟一匹马说话,“我看见雪青马从马槽子上抬起头,朝金杜勒看了一眼,然后金杜勒就走过去,把手放在它漂亮的脖子上拍了拍。我敢肯定他们说了一句十分重要的话。”在叶尔克西的散文集中,几乎只要有对于牧人的描写,就一定会有马的身影出现,在《流星》一文当中,马甚至有了灵性,成为交谈的对象。在哈萨克族草原文化当中,马始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除了马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之外,哈萨克族的骏马情怀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游牧民族对马的成功驯服,提高了游牧民族在草原活动的灵活性,马成了哈萨克族最忠实的陪伴和最亲密的朋友。这一点在哈萨克族英雄史诗当中也得到了印证。在哈萨克族英雄史诗当中,人们常说:“英雄有三宝,骏马、女人和宝剑。”[2]319在这三宝当中,马是最重要的一件。作为马背上的民族,哈萨克族人对于马有着极大的尊重,因此马就成了哈萨克族草原文化当中极为重要的一个意象,现如今,即使是居住在城市当中的哈萨克族人家里,也一定会有一幅马的肖像画挂在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

叶尔克西在散文集当中描述了大量哈萨克族草原文化,在对不同类型的草原文化的梳理过程中可以得知,哈萨克族草原文化对作者影响深远。

二、记忆的形成与延续

每种文化都会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4],起到连接和联系的作用。在哈萨克族草原文化所构成的凝聚性结构中,草原为整个哈萨克族群共同的经验和行为提供了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哈萨克族群要筛选出作为一个民族整体所应该被铭记的经验和回忆,并通过某种方式赋予它稳定性,使其拥有恒定不变的意义,所筛选出来的经验和回忆就演化成哈萨克族内部代代相传的民族仪式和传统。[5]

剖析这些仪式和传统,发现它们是重复性的活动,比如游牧转场。哈萨克族牧民的转场和迁徙,逐水草而居的路线并不是杂乱无章的,转场和迁徙的路线总是固定和循环的。作者在《夏牧场》一文中,解析说明了这种生活方式已经与游牧人家的一生融为一体。“他们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失落,也像大自然那样——寒则风霜雪雨,暖则山花烂漫。在他们的生活中,光明与黑暗,干旱与滋润,生长与枯萎,仿佛都已化入他们感悟生命的黑土。只要有了阳光、雨露,就会生长;只要有了黑暗与干旱,就会枯死。”[1]159

在莫里斯·哈布瓦赫看来,要完成对于一个形象的记忆并使其变为一种回忆文化,必须同时满足时空关联的条件,也就是说,一段记忆成为文化记忆的先决条件是有一个特定的空间确保这段记忆存在于一个稳定的群体交流的场所,还需要一个特定的时间使这段记忆具有一定的延续性。[6]30-31在叶尔克西散文集《永生羊》所提到的民族传统习俗当中,几乎全部的习俗传统都同时满足了时空关联的条件。首先所有的哈萨克族习俗和传统都产生并流传于草原这片场域当中,不论是叶尔克西所在的北塔山草原还是其他没有被提及的部落,草原都是哈萨克族起源和发展的重要场所。文中所提及的迁徙和转场,必须以草原作为特定的地点来完成,“逐水草而居”正是哈萨克族在游牧生活当中为了适应草原才逐渐形成的生活方式。从时间上看来,迁徙有按照时间规律循环往复的特征。文中提到的葬礼,以及人们看待生死的态度,都发源于草原。比如《帷幔两边》所提到的,在葬礼的习俗当中,需要用动物将尸体移出毡房,这也是居住在草原上的民族根据自己的生活环境所发展出来的习俗。哈萨克族的骏马情结以及对于动物生灵的尊重也是因为草原给他们提供了更多接触生灵并与各种生灵和平相处的机会。除了《永生羊》中写到马的形象之外,作者特别留出了一个章节,写自己儿时与草原上的各种动物的接触和当地的哈萨克族牧民们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如《灵异山羊》《北塔山上一只鸡》《黑牛与红牛》《狗有爱情吗》《不死猫》这几篇散文都从不同的角度描述了儿时作者眼中这些动物对于哈萨克牧民的意义。在《灵异山羊》当中,作者写道:“牧人和母羊之间有一个历来就不成文的君子协议,牧人保证看好羊的孩子,羊保证到野地里吃饱了肚子。待酿足了奶水,牧归后,和牧人一半一半分享。”[1]91凡此种种,表明类似于牛羊这样的家畜,在哈萨克族人的眼中除了有单纯的利益外,还是一种平等的生灵,而哈萨克族人对待动物生灵的态度正是源自他们共同生活的这片草原。[7]

不管是迁徙的传统、古老的习俗还是骏马情怀,哈萨克族对这些传统习俗的记忆都超出了单纯对于物的记忆的范畴,这种民族间流传的记忆发挥了延续某种文化并重现这种文化的作用,所以成了文化记忆。处于哈萨克族这一群体中的成员,因为认可自己作为群体一分子的身份而自发地接受并继续传承这种固定下来的仪式和传统,于是就有了民族归属感并构成了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同的基础,而正是这种归属感和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同,将一个个分散的个体紧密联系在一起,构成哈萨克族这个整体。

三、认同与转变

文化记忆的形成离不开三个主题之间的关联,分别是回忆、认同和文化的延续,回忆产生认同,认同完成文化的延续。[6]6记忆的形成以及哈萨克族传统的文化和习俗的代代相传,其实就是哈萨克族这个整体将一些应该被铭记的记忆与经验以一种固定的形式留存下来,被留存下来的文化记忆通过重复得以长久地在后代中流传,以完成对于这种文化的认同和传承。作者叶尔克西在这种记忆和重现的过程当中完成了两个任务:第一是对内的文化认同,也就是作者作为哈萨克族的一员,完成了对自己民族身份的认同,以一个孩童的视角将“我”慢慢地融入“我们”的范畴当中。第二是对外的文化认同,作者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书写少数民族文化作品,却运用了汉语书写的方式,完成了对本民族文化记忆的呈现。

首先是作者对内的文化认同,《永生羊》这部散文集当中的大部分篇目都是以孩童的视角书写作者自己的童年记忆。在散文集的第一章当中,全都是“我”眼中的草原生活和文化形态,“我”更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在叙述。这一章的篇目中,大多是在描述“我”所经历和看到的一切。首篇《永生羊》描绘的是“我”和小羊之间的故事;《帷幔两边》描述的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死亡,和在“我”的眼中,一个哈萨克族女人的一生。在这一部分的内容当中,作者向我们展示了作者所在的集体所拥有的共同的知识体系和记忆。作为哈萨克族群体中的一员,作者首先受到集体的影响而接受自己作为集体中成员的现实,再用自己孩童的视角逐渐展开这一集体当中内部的文化和传统。接着在后面两个章节的叙述当中,作者不再以旁观者的角度来描述本民族的文化记忆,而是将自己纳入整个集体当中,描述自己作为集体中的一员所产生的感悟。在《额尔齐斯河小调》当中,作者用一个小盲孙和奶奶的故事引出了整个哈萨克族隐隐存在的焦虑,在多民族逐渐发展和融合的大背景下,哈萨克族的草原生活亟须改变,传统文化的传承问题令人担忧。作者以整体民族的视角在焦虑:“孙子也要走了吗?也要离开额尔齐斯河了吗?一个喝惯了乳汁,听惯了额尔齐斯河水的涛声,呼吸惯了草原的清新空气的孩子,怎么能适应了城市那拥挤、嘈杂、紧张的生活呢?上学?盲孩子怎么上学呢?上了学又有什么用呢?在那样的地方,孙子会受人欺负吗?他毕竟和别人不一样啊……”[1]174作者用文中奶奶的口吻说出哈萨克族所共同面临的问题,走出了草原,游牧民族该如何适应城市的生活。此时的作者已经完全将自己纳入了“我们”这个哈萨克族的范畴当中,她是作为一个整体在发问和焦虑。

其次,作者对外的文化认同体现在,作者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用汉语完成了少数民族叙事,散文中包括了对哈萨克族游牧生活场景的描写,也包括了对同样生活在这片草原的其他民族特别是汉民族的描写。叶尔克西生在一个幸运的时代,她的父母都是北塔山学校最初的教师和建立者,她得以在童年时期就学习文化,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她随后顺利地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并成为新中国培养的较早的一批大学生,享受了当时的国内优越的学习环境,得以阅读大量的中外优秀文学作品。[8]这样的背景和经历也带给了她现代思想观念的转变,使得她在当时的多民族融合和交往的大环境中逐步完成对外的身份认同。在《永生羊》一书中,她便特意写了一篇《老梁家》,来讲述生活在他们那里的汉族厨师的故事。“从那以后,我开始感觉到那堵无形的墙像夏日里一座解冻的冰山一样慢慢融化了。飞过黄昏的蜻蜓,从我们家的窗户飞到老梁家的窗户,晚霞长久地停留在我们两家的天上,偶尔洒一点小雨飘过,给我们两家带来一点湿润的空气;那头奶牛从我们家的‘地界走到老梁家的‘地界,又从老梁家的‘地界走到我们家的‘地界。”这无疑也暗示着,当地的哈萨克族牧民们也逐渐开始接受这种民族交融。

《永生羊》当中所呈现出来的哈萨克族草原文化是作者作为哈萨克族的一分子所亲身体会到的共同经验,它们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产生一种民族向心力和归属感,成为文化认同的基石。叶尔克西在讲述这种回忆和认同感时也彰显出一定的时代意义,在完成文化延续的同时,也完成了从自我走向集体、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转变。

注释:

〔1〕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永生羊[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

〔2〕黄中祥.哈萨克英雄史诗与草原文化[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

〔3〕张红伟,袁勤.哈萨克族有关马的谚语的民俗文化特征分析[J].新疆社会科学,2013(4):103-107.

〔4〕扬·阿斯曼认为这种凝聚性结构起到一种连接和联系的作用,起作用的方式是让他们构造一个“象征意义体系”。

〔5〕杨磊,林倩翼.文化记忆:语言与情感启蒙[J].文化研究,2020(3):37-47.

〔6〕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M].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7〕郭亚楠.现代化背景下的哈萨克文化传承与变迁[J].人民论坛,2016(17):197-199.

〔8〕王玉.论哈萨克族作家叶尔克西的汉语创作[J].小说评论,2016(1):166-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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