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潇 张劲文
文物承载灿烂文明,传承历史文化,维系民族精神,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而博物馆则是保护和传承人类文明的重要场所。如何更好地挖掘文物的内在价值,阐释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发挥博物馆在资政育人和服务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是新时代博物馆的使命和担当。
陕西历史博物馆馆长侯宁彬结合自身经历,阐述了他对博物馆及其发展方向的理解。他曾在西北大学学习考古专业,毕业后从事田野考古发掘二十余年,2013年开始接触博物馆工作。从初出茅庐,再到形成“择一事,终一生”的职业操守,他以敬畏、严谨、热情为座右铭,以完善自我、精益求精的态度,践行着守护、传承、弘扬文化遗产的使命。
《人民画报》:您在文化遗产保护领域工作了近四十年,您如何进入这个领域?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选择了将秦汉考古作为主要研究领域?
侯宁彬:我的个人经历说简单也很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虽然说掌舵博物馆和田野考古发掘、研究有区别,但都属于文化遗产保护传承领域,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我的人生挺简单的。
但如果结合文化遗产保护利用的细分领域来讲,我的人生也挺复杂的。我上大学报考志愿选择了考古专业,但其实那时候对考古一无所知。入学后才知道,考古是通过田野考古发掘,研究物质遗存,进而解读古代社会。1986年,我从西北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开始了26年的田野考古发掘和研究工作。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考古,大多是配合基本建设而进行的。在基本建设过程中,我们遇到遗址或者墓葬就去发掘、研究。渐渐地,因为参与了较多秦汉时期墓葬和遗址的发掘,所以最终选择秦汉时期考古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后来,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我对这个领域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也取得了一些成绩。我发现,兴趣往往是通过不断的实践和学习逐渐培养起来的,而并非一蹴而就。
2011年,我调任陕西省文物局文物保护与考古处副处长,负责文物保护与田野考古的行政管理工作。随后,于2013年7月调任至汉阳陵博物馆馆长,这两次任期都比较短,不到两年时间。2015年5月4日,我成为秦始皇帝陵博物院院长。2019年10月,又来到陕西历史博物馆任职。可以这样说,我可能是陕西省文物局直属系统履历最丰富的一个人。从这个层面上讲,我的经历挺复杂的。
《人民画报》:您曾先后主持或参与秦咸阳城遗址、西安神禾塬战国秦陵园、西安白鹿原汉墓等多项考古发掘工作,发表《白鹿原汉墓》等专著或论文数十篇。对于考古,您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
侯宁彬:我参与的考古现场很多,也深刻感受到了国家考古领域的巨大变化。过去,考古工作主要集中于配合基本建设工程,那时考古队会将出土文物在第一时间以适当方式进行处置,然后在室内进行清理、保护和研究,最后形成考古发掘报告。我们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能保护的尽量保全,而建设单位希望尽量缩短工期。因此,考古的过程其实是考古人员和建设人员在“打架”,因为都在抢工期。
党的十八大以来,随着国家对考古工作越来越重视,无论是制度设计、田野考古方法,还是后期研究阐释、成果转化等,都有了长足发展。尤其在党的二十大以后,考古工作领域不断探索科学的制度设计,在土地出让之前先考古,这一制度的出台,确保了在基本建设的过程中地下文物的安全。我觉得这是与之前的考古发掘最大的变化。
在从事考古发掘过程中,我最重要的成果可能还是1989年在西安东郊发掘的一批汉代墓葬,这批墓葬被称为白鹿原汉墓。当时,考古队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发掘了九十多座墓葬。后来我们把这批墓葬材料整理成考古发掘报告《白鹿原汉墓》。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到九十年代,在西安及周边地区发掘的汉代墓葬可能超过了上万座,但是却没有一本成体系的考古发掘报告。也就是说,此前研究人员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能够把西安地区或者关中地区汉代墓葬的发展序列整理出来。白鹿原汉墓的时代涵盖了整个两汉时期,各种类型葬墓及两组家族墓葬的发现,为中国古代合葬制度及家族墓葬的排列规律的研究都增添了不可多得的实物资料。所以白鹿原汉墓的发掘,对研究汉长安城周边墓葬的分布规律,建立关中地区汉代墓葬时代序列提供了重要资料。《白鹿原汉墓》考古发掘报告的出版,也成为后来西安周边区域汉代墓葬断代的重要参考。
《人民画报》:在经历了26年的田野考古后,您进入了文化遗产保护的其他领域,您如何看待考古成果的转化利用?如何理解文化遗产保护和民众的关系?
侯宁彬:在陕西文物界一直秉承着一个理念:考古发掘是基础、科技保护是核心、陈列展览是手段、服务社会是目的。这四句话是原陕西文物局局长赵荣博士总结出来的。数十年里,经历过考古发掘与研究、文物保护利用、博物馆的陈列展览以及文物行政管理工作,我对这四句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曾几何时,相对于考古发掘,各地对于文化遗产的保护、研究、展示、利用的重视程度应该说还是有一些不足。鉴于此,国家文物局不断要求对考古发掘出土的文物以及相关资料要加快整理,并及时向社会公布。这意味着文化遗产保护利用,不再只是将文物存放在库房,而是要将其重要性传递给整个社会,让大家了解考古成果对研究古代社会、助力当今经济社会发展的作用。我觉得这是最大的一个变化。还有一点是逐渐形成了系统的保护思维,解决了发掘之后怎么办的问题。我们针对大遗址或规模较大的墓群等,首先编制保护规划,然后再进行有计划、针对性的发掘,并对其突出的普遍价值进行阐释,提出妥善的保护建议。在这一阶段,发掘,是为了更好的保护。
进入博物馆工作后,我才真正体会到文化遗产保护利用这个系统工程的复杂性与挑战性。文物经过发掘、整理、初步研究后,一般会移交给博物馆等收藏机构进行专项保护、修复、再研究、展示传播等。随着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越来越多,运用科技手段对文物进行妥善保护是我们将文物展示给公众的一个重要前提。可以说,保护管理好藏品是博物馆最基础的工作,也是我们的第一要务。
文化遗产保护利用的目标是以史鉴今、资政育人,终点是服务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为建设现代文明提供支撑。当下国家治理、社会管理的理念都有其历史传承性、延续性。比如秦的制度设计,就是从两周时期的分封制到中央集权制、地方郡县制的一次重大变革,这套制度到汉武帝时期基本定型,最终影响了中国2000多年。到现在,我们在国家治理、社会管理方面依然能看到这种制度的影子。所以作为一个博物馆人,我们的工作不仅在于把文物资源保护管理好,同时还要更深入地研究这些文物的历史背景,阐释其文化内涵,并通过通俗易懂的语言将历史文化信息传递给公众。这样才能让公众对中华文明、中华文化有更深入的了解,从而增强我们的文化自信。
《人民画报》:近年来,博物馆文旅持续升温。目前全国有6000多座博物馆,数量上已经相当可观。您如何看待当下的“博物馆热”?在您看来,要使陕西历史博物馆跻身世界一流博物馆行列,推动中国从博物馆大国变为博物馆强国,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
侯宁彬:党的十八大以来,从中央到地方,非常重视保护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博物馆之所以如今如此热门,甚至出现一票难求的现象,其实与中央政策的引导与支持密切相关,这也促使其他领域迅速介入博物馆文化传播。比如出现了《国家宝藏》《如果国宝会说话》等拥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电视节目。观众在屏幕上欣赏了文物的精美后,更希望走进博物馆,近距离感受文物的精彩。此外,“博物馆热”的出现也与博物馆人的理念转变有关。除了策划优质的展览和社会教育活动外,博物馆人现在更注重提升博物馆的服务能力和接待水平。因为当公众走进博物馆时,他们除了品尝精美的文化大餐(如展览、教育活动等)之外,同时也期待享受有温度的服务体验,所以博物馆人一直在努力提高自己的综合能力。
在越来越多人走进博物馆的背景下,要建设具有中国特色、世界一流的博物馆,我认为,我们首先要在保护、传承、研究和展示这四个方面达到一流水平,这是创建世界一流博物馆的基础;其次,我们要提供一流的服务,要以观众为中心,提供分众化服务,创造多样化、个性化的参观体验。因为博物馆作为文化传播机构,每一位走进博物馆的观众都应该感受到尊重、友好、温暖,并感受他们喜闻乐见、值得品味的文化产品。如果一个博物馆提供的文化产品能让观众满意,提供的服务能让每一位参观者感受到温暖和尊重,那它就已经迈向了国际一流的博物馆的行列。同时,由于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数量有限,我们还应该认真分析和研判观众对展览、文物的理解和感受的多样性特点,推敲、捕捉观众的兴趣点,有目的地培养一批博物馆文化的社会宣讲者,通过他们将博物馆文化传播到更广阔的空间。
《人民画报》:今年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在江苏代表团参加审议时,叮嘱广大文物工作者:“要把博物馆事业搞好。博物馆建设要更完善、更成体系,同时发挥好博物馆的教育功能。”您觉得在教育与研究方面,陕西历史博物馆有哪些可圈可点的地方?
侯宁彬:博物馆不仅是保护与传承人类文明的重要场所,也是一个国家、民族和地区人们的精神家园。它加深了公众对于民族、国家和自身文化的认知和认同,对于增强文化自信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
很多受众通过走进博物馆参观展览,了解展品背后的历史故事,认知民族历史的发展脉络,感受中华文明与世界其它文明的异同,无形中归宿感、成就感、自豪感会油然而生。我想这就是博物馆平台的重要性与介质作用。
教育是博物馆的目的,研究是实现教育这一目的的基础。对于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尤其是做业务研究的人来说,要集中精力把我们的藏品研究透、阐释好,并基于此创作出有质量、有温度的展览。这样,大家才愿意走进博物馆。根据博物馆的观众调查报告,许多人走进博物馆,其实是冲着某一个特展或某些爆款的文创产品而来,这些产品的呈现是研究成果转化的结果。对于教育本身,不管是在博物馆内部开展的教育活动,或者是博物馆打破边界,走进乡村、走进机关、走进军营、走进工厂、走进社区、走进学校,这些都是博物馆在教育方面的具体实践,旨在通过文物展示让更多人了解文化、认知历史。
在博物馆领域特别是一级博物馆的运行评估中,研究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评估指标。过去许多博物馆在研究方面投入不足,所以在评估过程中,这一板块经常会影响评估的整体得分,这是一个普遍现象。
陕西历史博物馆是国家一级博物馆,此前在评估的过程中发现,研究是我们的一个软肋,所以自2019年以来,我们花费更多精力用于推动陕西历史博物馆研究能力的提升。其中一项重要举措是,建立了陕西历史博物馆科研管理服务平台。这个平台可以让大家通过更便捷的方式,搜索到国际上博物馆领域的最新课题或前沿信息,方便大家结合自身的学术专长进行有针对性的研究。
同时,为了引导新一代的博物馆科研工作者,我们编制科研规划和课题指南,由学术委员会整理出需要加深研究的领域,让年轻人根据自己的兴趣、专长选择适合自己的课题。科研规划是方向性的分析,为了提供抓手,除鼓励积极申报国家级、省级课题之外,我们还设立了陕西历史博物馆馆级课题。第一次我们设立了三十九项课题,申报的人非常多,因为每一项课题都有专项经费,方便申请人查阅相关资料、购买相关书籍、参加全国甚至国际学术会议。在课题研究过程中,年轻人会得到专家的悉心指导,从而更快地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对于个人的学术成长、提高博物馆的整体研究能力和核心竞争力来说,这是行之有效的做法。2023年,陕西历史博物馆在国家一级博物馆评估中荣获优秀等次,位列第一方阵,其中研究板块进步明显。这为我们创建具有中国特色、世界一流的博物馆奠定了坚实基础。
《人民画报》:习近平总书记说过,“博物馆是保护与传承人类文明的重要殿堂,是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桥梁,在促进世界文明交流互鉴方面具有特殊作用。”陕西历史博物馆在推动与世界各国的交流互鉴,深化不同层次的文明对话,扩大中华文化影响力方面有哪些成果?
侯宁彬: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文明交流融合的多彩发展史。考古学的发现逐步证实,人类各民族间的交流比我们目前所认知的更为久远且深入。各级各类博物馆作为展现人类历史发展的重要场所,拥有独特的展示体系,这种体系是国际通用的。要全面了解任何一个国家、地区或民族的历史,博物馆的存在不可或缺。
陕西历史博物馆与国际众多博物馆之间的交流颇为广泛,如韩国的庆州博物馆、日本的九州博物馆、奈良博物馆、哈萨克斯坦国家博物馆、乌兹别克斯坦国家历史博物馆、英国的利物浦博物馆等,都与我们有广泛的交流。而国际博物馆间的交流方式也很多样,比如我们将展览送到合作方所在国家展示,同时也会将这些国家的展览引进到陕西历史博物馆,甚至推广到中国各个地方,让大家能够通过不同的平台了解异域文化的面貌。要创建中国特色、世界一流的博物馆,国际交流必不可少。我们需要融入全球博物馆领域,与各国博物馆共享信息,以促进博物馆之间的合作与提升。
这几年陕西历史博物馆也在扩展国际交流渠道。2021至2022年,我们在日本的东京、名古屋、京都、静冈等4个城市举办“兵马俑与古代中国—秦汉文明的遗产”展览,当时,展览受到了全球超过5.2亿人的关注。2022到2023年,我们在西班牙阿利坎特考古博物馆举办了“兵马俑与古代中国—秦汉文明的遗产”特展。观展者从世界各地来到阿利坎特,观看一个来自中国的展览,展览的影响力可想而知。所以只要方式得当、态度认真,中华文化的国际传播大有可为。
《人民画报》:作为文博工作者,您一直关注文物的保护和传承工作。想请您结合自己的工作体会,谈一谈如何让文物更好地“说话”,更好地起到文化传播的功能。
侯宁彬:让文物“活”起来,并非只是依赖数字化技术,立体呈现文物的物理特性那么简单,我们需要从更广阔的领域和更深的层次去理解这一概念。我个人认为,让文物“活”起来,首先是让更多的文物从库房走出来,让观众能够近距离地感受这些文物的形态之美、内涵之美。第二是深入地研究展品,精准地阐释文物的内在价值,并通过展览语言,让观众更直观地了解文物的方方面面,这是“活”起来的关键。第三是通过数字化手段的应用,以动态的形式把蕴含在静态文物中的各种信息展现出来,让观众既能看到它的审美表达,也能观察它的技术元素。包括在展览的过程中,让观众通过扫描文物二维码了解所有与文物有关的科研成果等,达到延伸展览内容的效果。
未来,博物馆将逐渐演变成文化的汇聚之地。数字技术将在激活文物、丰富展览及普及文化方面发挥关键作用,博物馆应积极构建历史文化的数字化体验场景,吸引更多年轻人参与内容生产和文化传播。
《人民画报》:您对从事文博事业的年轻人,有怎么样的期待或是寄语?
侯宁彬:青年是博物馆的希望所在,每年我们都有新员工入职,在和新员工见面时我经常会讲几句话。
一是敬畏。敬畏我们所研究的中华文明、中国文化、中国历史,因为它是由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所创造的世界上唯一没有断裂的文明,我们必须把她守护好、传承好。同时也要敬畏我们所从事的这个职业。因为这个职业的核心是教育,我们要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把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以及对人类文明作出的贡献传递给社会公众,让公众更加深刻地理解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理解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从而增强历史自觉和文化自信。
二是严谨。博物馆作为文化传播机构,任何从博物馆平台传播出去的信息都必须有利于经济社会的和谐发展,有利于我们的工作提升、生活美好。因此,我们传达的所有信息必须经过深思熟虑。只有深入研究,我们传播出去的信息才能更加精准。
三是热情。公众因为热爱博物馆才会走进博物馆,所以我们要热情面对每一位走进博物馆的受众,分析研判观众需要什么样的服务。多年来,我们持续进行民意调查,旨在了解观众在博物馆中的期望与体验,以便根据他们的需求规划博物馆的产品,改善博物馆的服务。
陕西历史博物馆有一句宣传口号:“给我一整天,还你一万年。”不论是专家、讲解员或者志愿者,面对走进博物馆感受文明、体验文化的观众,都会传达这样的信息。观众来陕西历史博物馆,能通过展览、社会教育活动、文创产品等了解中华大地一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和五千多年的文明史。走进博物馆,通过参观体验,更加深入地了解过去,更加有力地把握今天,更加明确地规划未来,这是每一位观众的期许,也是博物馆人的追求。给走进博物馆的观众创造舒适的参观环境,给无法进入博物馆的观众提供合适的观展方式,让人们更好地感受文明、体验文化,这就是我们最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