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约

2024-06-27 12:18张汇钰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7期
关键词:小赵老头子婚姻

张汇钰

望着列车呼啸而去,她的心蓦地一颤,忽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个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奇怪念想—若一直不下车,和他一块儿去佳木斯多好!甚至,哪怕一起同行十年八载,也比一个人孤零零地来老家寻找童年乐趣好得多。

可是,当这个念头闪出之时,连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不过萍水相逢而已,为何念念不忘了呢?真是岂有此理!

一念至此,她忽然有些恼怒交加,赌气似的一阵疾走,匆匆走出车站大门,却又鬼使神差似的倏然止步,回头张望,心中居然又冒出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他会不会记错站点?会不会也在这儿下车?要不要等他一会儿?还是转回去看看?

然而,她仅仅犹豫片刻,坚强的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狂热的冲动,她从迷茫无措中很快清醒过来,依然按照既定计划,既不访亲,也不探友,孑然一身地回归故里。

她凝视着老家门前的大枣树,好像看到一个赤着双脚咬着辫梢的瘦小身影,正哧溜哧溜地从树根爬到树梢……

她抚摸着学校墙外的袅袅柳丝,听着墙内少男少女喧嚣震天的嬉笑声,正琢磨着要不要编织一个柳丝帽,一阵急促的铃声终止了所有的嘈杂……

她一口气爬上城东外依旧苍翠的低矮山丘,虽然没有找到当年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骄傲自豪,可心中的所有惆怅郁闷却被强劲的山风吹散许多……

她肆无忌惮地坐在城西边的涓涓溪流岸边,用依旧清澈的沧浪之水灌其秀发、濯其玉足……

几天下来,她几乎踏遍记忆中所有曾经去过的地方,几乎忘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片物是人非的故土,几乎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将要何往,几乎乐不思蜀地忘记了日月轮回,忘记时钟飞转,直到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蓦地在耳边炸响,她才如梦方醒地猛然想起—她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接到电话了。

因为离开省城之前,她买了部新手机又换了新号码,把原来的都留在了家里,让妈妈帮着应付,甚至还咬牙切齿地嘱咐妈妈,除非天塌地陷,千万别打扰她,更不要嘘寒问暖、唠唠叨叨,不然就再也不回来了。

虽然妈妈对她这种逃避现实的做法不大赞同,可疼女心切下,也不得不违心配合,成为她的电话接线员,告诉所有来电者说—她匆匆离家,忘了带手机。

甚至,直到校长打来电话,妈妈才从浑浑噩噩的溺爱中蓦地惊悟—她请了五天假,可离家已经七天了,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尽管归心似箭,可高铁毕竟有始有终,使她直到日上三竿方才姗姗走进校门。

偌大的校园里一片寂静,使她不由长出口气,暗自庆幸—尽管又旷课又迟到,毕竟现在没人看见,多少减轻一些尴尬。

可是,她暗暗惭愧地刚刚跑到办公室门前,却见同事小赵忽地一下推门出来。

四目相对,小赵愕然一怔,旋即惊喜交加地招呼说:“哎呀,你可来了,快快快,去大会议室,都在那儿呢。老头子方才还问你来着。”

“问我?”她有些莫名其妙,一边跟着小赵匆匆前行,一边惴惴不安地暗自合计:就算旷课两天,大不了扣罚全勤,老头子为何专门过问呢?于是轻声追问说:“赵老师,校长问我什么?”

“问你的联系方式,问你有没有再次请假。”小赵头也不回地说,“你也真是的,米老师,怎么能把手机落家里呢?”

“唉!怪我太粗心,上了高铁才发现,也是着急得不得了呢。”一听没有大事,她松了口气,敷衍解释一声,急忙岔开话题,故作惊讶地追问说:“赵老师,不年不节的,开什么会呀?”

“嗐!”小赵不无牢骚地嬉笑说,“老头子聊发艺术狂,不知从哪里请来个教授,举办了这么个艺术讲座,说是要提升咱们的艺术素养。你说他是不是闲的?”

“嘿!”她也觉得好笑,却不愿背后论人,不置可否地嘿了一声,急忙又岔开话题,“教授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

“谁知哪里的,好像叫什么……噢对了,叫陆尧……”

“啊!”她大吃一惊,“路遥先生!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什么呀?”小赵不屑地说,“去世的那位是文学家,这个是美术家,啊不,老头子说他是个资深画家。”

“噢!”她似有所悟,随口又问,“你怎么不早点儿去?”

“嘿嘿,昨晚吃错东西了……”

有位哲人说:有时候,世界很大,大到你看不到尽头,永远见不到你想见的人;还有时候,世界又小得出奇,几乎一转身就与你不想见的人擦肩而过。

她第一次阅读这段文字的时候,虽然对这位哲人敬佩得不得了,依然不无孩子气地提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有没有第三种甚至第四种情况呢?比如,永远见不到不想见的人,或者,一转身就见到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人?

虽然她一直没有询问过谁,自己也一直没有获得答案,但是现在,她忽然发现,世上居然还存在有第五种情况—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遇上一个说不上是想见还是不想见的人!

当时,她跟着小赵偷偷摸摸地闪进大会议室后门,蹑手蹑脚地找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处悄然落座,满怀好奇地看向会议室前方的大舞台。

偌大的舞台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短发男人,想必就是校长请来的贵宾教授—陆尧先生。

此时此刻,陆尧正侧着身子,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指向舞台后面的电子屏,电子屏上的一行红底金字正渐渐隐去,却也勉强让她有幸目睹了最后一眼—近代美术的浅析与鉴赏。

尽管字迹隐去,陆尧却并未转身面向观众,而是依然目视屏幕,操着一口稍带东北味的普通话缓缓介绍说:“以上就是本人对美术的一点儿浅显理解,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帮助。也正是怀着对这种理解的追求和阐述,我今天给大家带来两幅陋作,请大家直言点评。”

话音落处,显示屏上蓦地跳出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而会议室里也顿时发出一阵松涛般的轻嘘声,甚至,嘘声未落,一阵更加响亮的嘈杂声和嬉笑声便像春蚕食叶似的迅速在会议室的每个角落回响。

嘈杂声中,她不禁也吓了一跳,甚至还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居然在这种场合下展示这种画作,真是不合时宜。

原来,电子屏上闪现的这幅油画,居然是全身赤裸的美貌少妇!

但是,陆尧似乎并不在意舞台下的纷纷议论,甚至还像陶醉于画作之中似的,一直注视着画中美女,缓缓解释说:“这是一幅普通的油画,名字叫作《迂回》,是我三年前所画。”

“呸,什么玩意儿!”小赵轻骂一声,又侧脸问她,“瞧见没,米老师,不知老头子想什么呢?咦!你怎么了?看啥呢?眼珠子都瞪出去了……”

但是,任凭小赵唾沫横飞,她却再没有听进去只言片语,甚至,尽管她那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一直注视着舞台,可她连舞台上的陆尧说些什么也几乎一句都没有听清楚。

因为她的心又回到了八天前的高铁上。

当时,眼见车上的两个USB接口都不管用,她有些哭笑不得,暗自懊恼却还无可奈何—谁让她忘记充电呢?

她心有不甘地看向车厢门口,正琢磨是不是寻求乘务员的帮助,一直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忽然无事献殷勤地递过来一个洁白的充电宝。

她微微一愕,有心接过又觉得有些冒昧,想要婉拒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权衡瞬间,她还是满怀警惕却又故作轻松地接受了此人的善意,并时断时续地与此人聊了许多。

他们从充电宝聊到手机,从高铁聊到飞机,从科学聊到文学,从艺术聊到相术,从佛道聊到缘分……一直聊到手机充满电,一直聊到她下车,他们的话题却从未枯竭,使她不得不暗自感慨—一直以为自己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没想到眼前这个高高瘦瘦其貌不扬的家伙,居然比她更加学识渊博,满腹珠玑。而且,感慨之中,她不仅蓦地闪出一种相见恨晚、知音难觅的感觉,甚至在下车的时候,她居然还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恋恋不舍的念想。一念至此,她不由暗自苦笑,暗暗自嘲:虽然与他相谈甚欢,堪如知音,可毕竟是萍水相逢,仅仅知道他从广东来,往东北去,甚至连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而他似乎也没有问过自己的姓名,充其量,双方仅仅是对方短暂旅途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仅仅分别八天,他居然出现在学校的大会议室,而且还是顶着艺术大师的帽子被老校长特意请来的贵宾—要知道,老校长正是因为非常古板才被大家在背后尊称为“老头子”的—能被老头子如此重视之人,必有过人之处……

“米丽,米丽老师!快看快看……”小赵的连声轻呼,一下把她从沉思拉回现实,“这幅画有点儿像你啊!”

她赫然一惊,看了一眼满面惊讶的小赵,急忙顺势看向舞台,只见电子屏上的美女图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稍显仓促,甚至算是尚未完成的人物素描半身像。

尽管这幅黑白分明的素描图画绝对是她初次见到,可她一眼看到的瞬间,就好像看到自己的黑白照片一样—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和嘴巴,还有那稍显忧郁的神态……

刹那间,她的心怦然一跳,旋又恼羞成怒,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正自酝酿合理的解释措辞,却听陆尧正不无感慨地讲解说:“诸位请看,这幅画中的模特,是我在高铁上萍水相逢的一位朋友。尽管我们仅仅同行了不到两个小时,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心里……”

夏去秋来,转眼又寒冬过半。

大半年的时间,大多数的瓜果梨枣都能瓜熟蒂落,获得丰收,可是,对于爱情之果的成熟和丰收,却很难用时间来衡量。

因为,从古至今,姻缘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有时候,两小无猜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青年男女,不一定能造就青梅竹马般的美满姻缘;反过来,明明是鬼使神差萍水相逢的一对陌生男女,却有可能像撞天婚似的一见钟情,白头偕老。

但是,对于同床共枕大半年的米丽和陆尧来说,他们既不是两小无猜,也算不上一见钟情。虽然他们的相逢有那么一点点的戏剧色彩,可他们从相识相知到心灵碰撞,乃至肉体结合,却也算得上中规中矩。

在这大半年里,虽然米丽并没有对陆尧大倒苦水,可心思缜密的陆尧依然从米丽周边的亲朋好友处得知了她非常不幸的坎坷婚姻—丈夫相貌堂堂却才智平庸,贪杯好色还生性多疑,面对米丽积极努力的进步更是心理失衡,在自卑心理的驱使下时常借酒撒疯,凶狠残暴地殴打米丽。

但是,面对如此暗无天日的生活,米丽为了惩罚自己有眼无珠错选伴侣,为了顾及自己和家人们的面子,为了不让父母跟着担惊受怕,她打碎牙齿咽回肚里,硬生生地忍受了三年。

直到去年被殴打流产,在父母的支持下,她才噩梦乍醒,毅然结束了这段悲惨的婚姻,远离了那个道貌岸然的恶魔。

与此同时,体贴入微的米丽也深入了解了陆尧的两段坎坷婚姻。

陆尧的第一段婚姻和大多数人一样,到了结婚的年龄,在父母的催促下相亲、订婚,然后登记、结婚,既没有山盟海誓,也没有悲欢离合,好像两股细细的清泉汇成一道稍大一些的小溪,平平淡淡地随着岁月的流淌,蹉跎着青春的岁月。

这种平淡如水的生活,也许是大多数家庭的真实写照,也许大多数人对这种生活并不是多么满意,可因为这样那样的顾忌和牵挂,他们又不得不无奈面对现实,互相凑合着直到心火熄灭,或者凑合到实在不能再凑合。

其实,对陆尧来说,尽管他对生活和对艺术一样追求美好,可面对既成的现实,他不仅像大多人一样选择凑合,甚至还用张爱玲的话来告诫自己—既然选不到自己所爱的,那就珍惜眼前人,爱自己所选的。

因此,他一直尝试着走进老婆的心,一直尝试着与她耳鬓厮磨,一直尝试着与她共创美好,一直尝试着与她尽快制造个爱情的结晶,一直尝试到他外出写生归来,赫然发现她正与别人耳鬓厮磨,正与别人共创美好……

匆匆结束了这段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他对婚姻更加谨慎,甚至还暗暗发下重誓—找不到真心相爱之人,宁可终身不娶。

弘一法师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不仅见到了高中时的暗恋女神,还赫然发现,自己暗恋女神不仅一直也暗恋着他,甚至为了他还至今未婚。

“情之厚如斯,百世不足还。”

喃喃自语中,他感动满怀,再无所求,一头扎进这段青梅竹马般的真情厚爱中,踏上了第二段婚姻之旅。

激情燃烧的蜜月过后,他忽然发现,他和女神虽然算得上青梅竹马,却算不上两小无猜。而且,不仅算不上两小无猜,反倒称得上“天天有猜”—不管陆尧身在何方,做何工作,女神的消息或电话总会不期而至,也就是传说中的查岗—但凡陆尧没有及时接听电话或者没能及时回复消息,女神很快便会赶到现场,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统闹剧!

这般生活虽然没有残酷家暴那样令人触目惊心,却像枷锁一样令人窒息。而且,随着枷锁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到了紧得不能再紧之时,便咔嚓一声,从中而断,各奔东西。

这两段殊途同归的不幸婚姻,虽然没能给陆尧留下爱情的结晶,却给他留下一片巨大的爱情阴影,使他对爱情谈虎色变,更别说再次踏入爱情的“坟墓”了。

就像现在,虽然他和米丽两情相悦、恩恩爱爱地相处了大半年,可是,就在米丽趁着亲热的余温未散,刚想谈婚论嫁之时,他便哧溜一下钻出被窝儿,钻进厨房,很快便响起叮叮当当的刀叉碗筷协奏曲,甚至还抽空跑了过来,赔着笑,涎着脸,关切询问米丽想吃些什么,使得米丽有气无处发,有劲儿无处使,又好笑又好气却又无可奈何,不知所措。

爱情是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从人类文明诞生的那刻起便已经存在。可历经千年万年,人们不仅似乎依然没有找到统一固定的答案,甚至一千个人或许能有两千个答案。但是,米丽的心中却一直坚守着一个笃定的答案。像眼前,她听着锅碗瓢勺的协奏曲愣神片刻,蓦地下定决心,穿衣下床,走进厨房,从身后轻轻搂住了惊愕交加的陆尧。

“别闹。”陆尧又纳闷儿又好笑,“开着火呢。”

“问你个事儿。”米丽幽幽地说。

“啥事儿?神秘兮兮的。”

“这样维持下去,开心吗?”

陆尧微微一怔,关了煤气,转过身来,满面愧疚,两手托住米丽布满红晕的两腮,诚恳致歉说:“对不起,米丽,我,我……”

“别打岔。”米丽莞尔一笑,“这样维持十年,你还会像这样对我好吗?”

陆尧满面肃然,愣神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米丽长出口气,苦涩一笑,幽幽叹息说:“唉!人生有几个十年?”

“米丽。”陆尧郑重其事地说,“若你一直这样对我好,十年之后,我一定娶你。”

“十年之后,我已经人老珠黄了。”

“若我违背誓言,让我一辈子做乌龟。”

“你胡扯什么。”米丽扑哧笑出声来,“把我当什么人了。”

“真的。”陆尧依旧神情凝重,一字一顿地说,“君子协定,共守十年。”

“好!”米丽心中一凛,蓦地收敛笑容,两眼紧紧盯着陆尧的两眼,一字一顿地说,“十年之约,天地为鉴。”

四目相对,凝视半晌,米丽轻轻推开陆尧,故作轻松地莞尔一笑:“好啦,做饭吧,我去外面等着。”

说着,米丽转身走向房门,可刚走一步,却又被陆尧一把扯住。她不由诧异地转身回头,正欲相问,只见陆尧硕大的喉结上下咕噜两下,又蓦地长出口气,淡淡一笑,旋又满面肃然地说:“十年,太长了。”

“啊?”米丽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来,懵懵懂懂地惊问,“啥意思?五年?”

陆尧忽然笑出声来,一把把米丽拥进怀里,嘴巴轻轻贴在米丽耳后,语气坚定地说:“明天,明天就去领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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