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麻汤饭

2024-06-27 12:17张彩霞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6期
关键词:麻子母亲

张彩霞

“麻汤饭和小蒜,老婆吃了打老汉!”这是一句流传于陕北黄土高原的民间俗语。1960年,爷爷带着全家一路向西。当他们走到犹如“世外桃源”的萨拉乌苏河畔时,被这里的蓝天、白云、沙地、峡谷、草原、牧场,以及清澈的河水、多彩的湿地所吸引。这是个美丽富饶之地,爷爷当即决定放下行囊在此谋生。当然,其中的艰险可想而知。

后来,证明爷爷的决断非常明智。被称为“塞外小江南”的无定河流域确实是个鱼米之乡,虽然那时没有像歌里唱得那么夸张,稻谷飘香,牛羊成群,鱼鸭欢腾,但从我记事儿起,从来没饿过肚子。记忆中,玉米、馒头、青稞面馒头倒是经常吃,但因为母亲的厨艺好,做得一手好饭菜,就是吃玉米、青稞面馒头,也没感觉到多难吃。不过,母亲做的最好吃的饭食是麻汤饭。

麻汤饭是我们全家冬日里翘首以盼的美食,在那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的漫长冬日里,一家人最美的享受就是围坐在暖烘烘的火炉旁吃上一碗热气腾腾、满口浓香的麻汤饭。在我童年时期的乡村,母亲的勤劳和巧手有口皆碑。原因有二:其一,母亲的女红全村第一,她做的鞋不但穿在脚上舒适,而且美观大方。母亲有一本厚厚的书,里面夹着好多鞋样,村子里做鞋的妇女经常向母亲借鞋样。她们虽然有了鞋样子,但做的鞋还是没有母亲做的鞋秀气、美观。特别是给女孩子做的绣花鞋,或者给男娃做的虎头鞋,母亲的手艺都是一流的。于是,有些人家就拿了布料央求母亲给她们做。不要说,母亲做的绣花鞋,那鞋上的花儿活灵活现,好像真的花儿一样。我的姐姐小时候穿母亲做的绣花鞋可艳羡了不少村子里的女孩子。母亲给男孩子做的虎头鞋也是村子里的抢手货,村子里不少男孩子小时候可没少穿母亲做的虎头鞋。母亲做的虎头鞋最漂亮,不但鞋帮针脚工整,样子美观,而且母亲纳的鞋底也与众不同—她会纳双龙戏珠、麦穗、荷花等不同图案的鞋底。穿着那样的鞋子走过沙滩、土路,满地都像一幅幅简笔画,煞是好看,人们看到路面上各种各样图案的脚印都知道那是母亲的杰作。

其二,母亲的厨艺好,无论我们想吃什么,都会经她的巧手烹制得色香味俱全。记忆里的麻汤饭就是母亲的拿手美食。那饭做得实在是太香了。现在想起来口水都会不由得流下来。我们几个馋猫更是不识饥饱,吃了一碗又一碗,个个吃得肚子滚圆似锅,难以坐卧。吃饱了就不想动,犯瞌睡。不一会儿,我们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睡着就醒不来。听母亲说,有一次我们吃了麻汤饭,愣是睡了两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被尿憋醒了,才勉强爬起来。现在想来,估计是麻油吃得太多了,是麻油中毒的表现吧!

麻汤饭最主要的是麻汤,顾名思义就是麻子熬制的汤。那时候,我们家每年都会种一片麻子,秋天就会打五六斗麻籽。麻籽又称火麻籽,是大麻的果实,麻籽大小似高粱粒(比绿豆小一些),灰不溜秋的。麻秆的皮旧时可织布制衣,称麻衣;可搓绳,叫麻绳。母亲就是用它来给我们纳鞋底的。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不像现在的小孩子能吃到各种各样的零食。漫长的冬日里我们会央求母亲给我们炒麻子,炒熟了的麻子特别香。我现在还依稀记得母亲给我们炒麻子的情景,也是这样一个冬天的上午,一缕阳光从厨房里照射进来,母亲开始给我们炒麻子。大铁锅烧得通红,一粒粒麻子就像一个个调皮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涌进大铁锅,母亲一边给灶火里添柴火,一边用铁铲快速地翻炒着,等到炒出香味,就将调制好的咸盐花椒水浇在麻子上。此时,柴火香、麻子香将屋里的气味发酵得熏香而又醉人。待锅里的水汽蒸干,麻子就炒好了。我们几个早已按捺不住,等不得麻子冷却就急吼吼地往自己的口袋里装。大人们则不让我们多吃,怕连皮吃了不好消化,但哪能管住一群孩子的手。我每次都会装上一口袋,避开大人偷偷地吃,把麻子放进嘴里,牙齿轻咬,舌头卷动,舔出内瓤,吐出外皮,灵活自如。每一次咀嚼,清香洋溢在嘴里,也氤氲在空气里,让我陶醉,让我痴迷。

不过,我们家里的大多麻子是用来榨油的。那些年,都是手工榨油。榨出的麻油我们这里叫青油,因为油的颜色发青绿色。将麻子在大锅里炒熟,再倒进磨眼里,套上小毛驴拉磨,一会儿,麻子就被磨成了油泥,再将油泥铲到盆里。待所有麻子磨成油泥,母亲就将大盆里的油泥倒入大铁锅里倒上水熬制。熬制的时间比较长,记忆里都是从中午开始,一直熬到掌灯时分,母亲才停火。等到第二天清晨,一锅绿汪汪的油花才渐渐漂浮上来。母亲细心地将油花收集,再倒进锅里精炼,基本没有水分了,清香的自制青油就算做好了。炸年糕、炸丸子、炒菜,就靠它来调味了,弥足珍贵。

油渣沉在锅底,上面呈乳白色,其中带有丝丝绿色的浆水,这就是所谓的麻汤了。因为长时间熬煮,麻汤自带透香的油香。母亲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农村人过日子就是过女人,谁家的日子过得热气腾腾,那家的女人肯定差不了。精打细算的母亲舍不得把那透香的麻汤倒掉。在麻汤里兑入适量的水烧开,加入高粱米、小米、豌豆瓣、豇豆,中火熬制,等到熬至浓稠时,再加入白菜、盐、辣椒粉、花椒粉。母亲比别家麻汤饭做得好吃的秘诀就是,母亲还会加入几味至关重要的调味料:一个是泽蒙,另一个就是小蒜。小蒜又叫野蒜,我们这里叫野葱,多生长在初春和初秋时节的硬梁土峁上。野葱的叶子形状如韭菜,略显细小;根茎形状酷似蒜头,但是极小,其味似葱似蒜,味道冲鼻,故被人们称为小蒜。母亲从野外挖来小蒜,洗净切碎后,拌入鲜辣椒丁、胡萝卜丁、食盐等腌制后,作为作料来食用。小蒜特别适合拌面吃,其味道浓烈醇香,刺激食欲,很受乡里人的喜爱。当地有一句赞誉小蒜的俗语:“二八月的小蒜,香死老汉。”

如此搭配,任谁都会想到母亲做的这道麻汤饭就小蒜的味道是多么美味!小蒜就是大自然赐予的精品点缀。热油烧至七成浇入,整个屋子里立刻奇香四溢。每每这时,我们几个馋嘴猫就被这香味吸引到了锅边,像一群雏燕一样,张着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你推我,我推你,手里捧着饭钵子嚷嚷着让母亲给舀一碗。不过,母亲才不娇惯我们这种坏毛病:“每人都给我端端正正地坐到炕桌边去,还没了规矩了。”我们几个只能悻悻地坐回到炕桌边,不断吞咽着口水,焦急地看着母亲不慌不忙地收拾着锅台上的瓶瓶罐罐,不紧不慢地将麻汤饭端上桌,末了还不忘给我们上一盘洋曼茎咸菜疙瘩。每次我们几人都很难保持母亲教育的那样,坐有坐相,吃有吃相。等到母亲在每人碗里都盛上满满一碗麻汤饭时,我们几个就像饿虎扑食一样吃起来,也顾不得滚烫的饭烫着嗓子,大口吞咽着,嘴里发出响亮的吧唧声,那吃相估计难看到了极点。

现在想来,麻汤饭与小蒜味道互补、浑然天成,吃起来味道奇香,余味无穷。我们几个吃得撑破肚子也是情有可原。怪不得那句俗语叫“麻汤饭和小蒜,老婆吃了打老汉”,大概意思是老婆没吃够,让老汉再给添吧!

其实,麻汤饭让我念念不忘的原因,是母亲乐善好施与人为善的感人行为一直温暖着我、教导着我。

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中午。因为接连下了几场雪,天异常寒冷。即使到了正午时分,太阳依然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天灰蒙蒙的,北风呼呼地叫着,偶有零星的雪粒子落下来,天地一派萧索冰冷的景象。我们全家因为外面太冷都围坐在火炉旁边听父亲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故事,《牛郎织女》《连升三级》《杨家将》,讲了一个又一个,我们听得分外专注,都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一上午也没顾得注意母亲,只听姐说母亲上午喂完猪就去邻居家给我们做棉鞋了,说是刘大拿老婆从娘家带来了新款鞋样。此时,我们肚子饿了,就开始寻找母亲。这时,一股浓香从厨房传来,这是我们最熟悉的味道—麻汤饭的味道。家里的麻汤早吃完了,母亲是从哪弄来的麻汤?难不成巧手的母亲会变戏法?寻着香味我们跑到厨房,只闻到厨房里香气弥漫,透过水汽,我看到母亲正在完成麻汤饭的最后一道工序—油泼小蒜和泽蒙花。只听滋啦一声,一股异香立马窜入鼻孔。我们欢快地问着母亲:“哪来的麻汤?”母亲说是刘大拿老婆送的。母亲历来与邻居相处和睦,互换食物的事情经常发生,我们不足为怪。开饭了,我们欢快地摆着碗筷,捞了盆咸菜疙瘩端上桌。

就在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人。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这是经常在村里讨饭的乞丐—何处兴。因为这人太邋遢了,身上又脏又臭,我们小孩子远远见了,都会对着他扔石头,吐口水。这可怎么好,叫我们怎能吃得下。我看到那人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卑微的微笑。我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将饭桌上的麻汤饭往后屋端,当即决定在里屋炕桌上吃。正当我端着一盆饭往里屋走时,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见眼前的场景明白了八九分。母亲厉声喝住了我:“端到圆桌上去。”我还是没有回转的意思,固执地往里屋走,挤眉弄眼地示意母亲,家里来了埋汰人饭不能在客厅的圆桌上吃。母亲对我的暗示视而不见,迎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饭盆。然后,母亲快步走到客厅放在圆桌上,大声地招呼着何处兴:“何大叔您老好福气!”转身又对我说道,“快给你何爷爷打盆水,让他洗洗手过来吃饭。”

我站着不动,母亲又回过头剜了我两眼,我才不情愿地给他倒水。老汉没想到母亲会这么热情,感动得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你们吃,我不饿。”

母亲说:“何叔,快去洗吧!哪有不吃的道理,再说我们今天吃的是稀罕饭,您老尝尝好吃不?”

老汉的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嘴上不住地说:“好吃!好吃!我老远就闻着香味了,我是寻着香味来的。”说着,脚步利索地来到洗脸架子旁,开始洗手。我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个乞丐的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整个鞋子好像一张鱼嘴,四个脚趾头几乎全都露在了外面。看到我在看他的脚,老汉尴尬地把脚往回缩,想把脚藏起来。可是,一双脚又能藏到哪里去呢?老汉只能又讨好地看着我,尴尬地笑着。我厌恶地将头扭向一边。

何处兴洗完手,被母亲请上了餐桌,母亲给他满满地盛了一大碗麻汤饭。他显然饿坏了,大口地吃着,还不时嘟囔一句:“好吃!好吃!真好吃!”我们几人反而没了食欲,缓慢地将饭送入嘴里,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何处兴。我从小就有洁癖,实在是没法儿和这样一个脏兮兮的人同桌吃饭,就舀了一碗跑到里屋去吃了。等到我吃完一碗再回到客厅时,盆里的饭已经见底了。哥哥给我伸出五根指头,转而又指了指何处兴,我立刻秒懂了,这个乞丐一口气吃下了五碗麻汤饭。此时,他显然是吃饱了,满足地打着饱嗝。

饭后,我们几人原本以为那个乞丐这下该走了吧!没想到,当母亲看到他露着脚趾的鞋子时,又生出怜悯之心,硬是让他将破鞋脱掉,从里屋的柜子里找来一双崭新的棉鞋递给他,还一个劲儿地让他穿上试试。此时的何处兴显然非常感动,只见他的嘴唇轻微地抖动着,干瘪的眼眶里闪着点点泪光。“好人啊,大好人呢!您的大恩大德叫我怎么回报!”他反复说着这些话。

我记得,何处兴在我们家住了好些日子,母亲给他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行头,还给他理了发。等他的侄子来寻他回去过年时(他无儿无女,据他说,平时靠讨吃要饭过活),都有些认不得他了。何处兴走后,我们几个对母亲如此对待一个乞丐很是不理解,都七嘴八舌地数落着母亲,笑话母亲对那个人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爹亲娘一样,有什么用呢!他都落魄成那样了,会给你什么好处。母亲听了十分生气,很严厉地批评了我们。她说:“看他多可怜,无儿无女的,做人要有爱心。想当年,我和你们外公外婆逃荒到这里来时,要不是村里这些厚道、善良、朴实的乡里乡亲,我们怕早饿死了。人到难处拉一把,强似修庙盖塔。咱们少吃一口饭,少穿一双鞋,什么都少不了,可是对于那些可怜的人也许就能救他一命。学校天天教育你们学雷锋做好事,看来都白学了。”听了母亲的话,我们几个都羞愧地低下了头,深刻地体会到了母亲是天下最善良的人。母亲朴实的人生哲理像一盏指路明灯照耀着我们,更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润着我们。

汪曾祺曾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母亲做的这碗麻汤饭里,蕴含着爱,蕴含着慰藉,蕴含着善良,蕴含着人世间最真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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